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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蒙古射礼“桓秃察周”

唐《开元礼》的“军礼”部分,在田狩与讲武之后,就是皇帝的亲射与观射之礼,分别称为“皇帝射于射宫”与“皇帝观射于射宫”。宋代讲武礼中也多安排有较射的环节,且根据中垛的成绩赏赐银钱和官身。蒙元帝国军队的较射,与此截然不同。

最早记载蒙古较射的是《移相哥碑》,又名《成吉思汗刻石》,碑高202cm、宽74cm、厚22cm,花岗岩材质,上刻5行畏兀儿(回鹘)字蒙古文。《移相哥碑》在19世纪初被俄国考古学家发现,现藏于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自石刻发现以来,已有许多中外蒙古学家对碑文做过拉丁字转写复原,对个别疑难字句加以考证。 这里引用澳大利亚蒙古学家罗依果(IgordeRachewiltz)发表于《阿尔泰研究(塞诺纪念专号)》上的《移相哥碑笺证》( Some Remarks on the Stele of Yisüngge )一文的转写和翻译:

拉丁字分行转写:

1. inggis qan-i

2. Sartaγul irge [d]aγuliju baγuju qamuγ Mongγol ulus-un

3. nayad-i Buqa- [s]o iγai quriγsan-dur.

4. Yisüngge ontudur-un γurban jaγud γu in tabun aldas

5. Tur ontudulaγ-a.

译文:

成吉思汗征服撒儿塔兀勒百姓还师,全蒙古兀鲁思之官人,聚会于不哈速赤忽之地,移相哥远射,矢中335庹之处。 [5]

《移相哥碑》最初建立的时间和地点虽有争议,碑文叙述的事件却是清楚的:1225年,成吉思汗征讨花剌子模国,还师途中,大军在名为“不哈速赤忽”的地方举办了一场宴饮,并举行了一次射远比赛。在比赛中拔得头筹的是成吉思汗的侄子、皇弟哈撒儿之子移相哥(Yisüngge,又译也松格、亦孙哥),成绩为335庹。敖力布先生指出,这次较射比赛发生在成吉思汗向全蒙古的那颜(官人)宣布西征计划(包括绰儿马罕西征报达地区和速不台北征康里、钦察等国)之前,也就是上一次军事行动之后、下一次军事行动前夕。将这种较射比赛作为一种军事礼仪,大体合理,它与蒙古帝国的贵族议事大会忽里勒台也可能有某种关系。

“不哈速赤忽”之地,距叶密立河(今新疆额敏河)不远,大概在畏兀儿旧地与乃蛮旧地之间,很可能就在今额尔齐斯河源附近。碑文中的“不哈—速赤忽”第二词首字母脱落,应为突厥语地名Buqa-su iγay,也就是“牛退避之地”。另一关键词“远射”,在第四、第五行各出现了一次,词根为ontud-,此前,部分碑文释读者直接译为“弘古都儿”(班扎罗夫)或者“洪古图尔”。罗依果指出,ontud-作为动词,意为“将箭射向空中”或“将箭射过箭垛”,这个词在《元朝秘史》的第244节和254节也出现过,旁译为“桓秃察周”。最后,碑文中所谓的aldas即复数的alda,是一种传统的蒙古长度单位,也就是两臂平张后左右中指指端之间的距离,类似英语的fathom,汉译为庹。1庹究竟有多长,众说纷纭。罗依果举出了715米、612.65米、536米和400多米共四种说法,并认为移相哥的成绩是536米较为可信。这是根据清代尺度计算出来的,也就是1庹等于5尺,等于1.60米。由此可知,1庹大概等于传统计量单位的1步。 移相哥的成绩335庹大致等于530米,“虽然比穆斯林弓箭手的最佳纪录低不少,但相当可观” 。《元朝秘史》第195节记载移相哥之父哈撒儿“大拽弓,射九百步。小拽弓,射五百步”,很可能也是射远比赛的记录,可惜难以得到确证。

蒙元帝国的较射之礼,主要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之处:

首先,蒙古式较射与唐宋射礼最关键的区别,在于它不是比试射击固定箭垛的准确度,而是向空中仰射,或将箭射得越过箭垛。用《元朝秘史》的说法,就是“赛射远”,或“桓秃察周”(汉字音译)。窝阔台汗时期北觐的南宋使节徐霆,回忆自己“在金帐前,忽见鞑主(指窝阔台)同一二人出帐外射弓。只鞑主自射四五箭,有二百步之远射。射毕,即入金帐” 。这就是一次小规模的射远比赛。“射远”或说“桓秃察周”,是中古以来草原民族常见的比试方式。北魏太武帝和文成帝的记射碑(又称《东巡碑》和《南巡碑》)和《金史·太祖纪》都出现过类似的记载

其次,丸桥充拓提出,中国中古的“射礼”存在一种“去军事化”趋势。他认为,射礼在汉代之前的礼学体系中,本属嘉礼,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定型为国家礼制。因此,在这一长期演化过程中,在制度层面,始终并存着两种倾向的“射礼”:“非军事性射礼”和“军事性训练仪式”,前者以士大夫阶层的乡射、大射为代表,后者以都试(西汉郡一级举行的年度检阅)中的“秋射”为代表。在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射礼军事性色彩弱化,北朝则因北方民族的“马射、讲武”风俗,射礼主要是一种军事活动,但同样表现出“加快去军事化的趋势”。《开元礼》以北齐礼制为原型,在形式上,射礼被归入军礼,实际没有什么军事性质。最终,宋代《政和五礼新仪》将射礼又归入嘉礼 。相反,蒙元帝国的射礼,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军事化、武力化色彩,属于古典射礼的演化趋势之外的一种特异现象。

最后,古代的射礼与讲武礼,一直存在颇为紧密的关系。北魏早期召集诸部在每年七月七日举行的讲武,主要内容是“戏马驰射,赐射中者金锦缯絮各有差”,是“射礼与讲武的混合礼仪” 。如此前所述,在蒙元帝国的军事礼仪中,不仅围猎与讲武有密切关系,而且讲武与射礼也存在同样密切的关系。《伊本·白图泰游记》记述1334年6月(回历734年开斋节)金帐汗国举行的大阅兵时就提到,在阅兵场上,“为各位异密建靶鼓以供射箭之用”。德弗列麦里(C.Defrémery)将此句译为法文“Ensuite on dressa des disques ou cibles, pour lancer des flèches”(随后设置了堞或者靶子以供射箭之用) [6] 。此处阿拉伯文的“ abla”(鼓),因何解释为箭靶,尚待考证,不过,金帐汗国的阅兵礼显然也是一种“射礼与讲武的混合礼仪”。刘鹗的《关武行》也有“将军一笑挽强弓,百步穿杨骇相顾”的诗句,大概是在实录的基础上略有夸张。

[1] 他还将“军队的检阅和召集”译为“The reviewing and mustering of the army”。参见:Alī al-Dīn Ata Malikī Juwaynī, Tārīkh-i Jahāngūsā’ī,trans. by John Andrew Boyle,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 , Vol.1,Manchester: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Press, 1958, pp.30-31.

[2] IbnBatoutah: Voyages D’Ibn Batoutah: Texte Arabe, Accompagné D’une Traduction , par C. Defrémery et B.R. Sanguinetti.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1893-1922, vol 2, p.395.此为德弗列麦里所编之法文-阿拉伯文合璧本。中译本见〔摩洛哥〕伊本·白图泰:《异境奇观——伊本·白图泰游记》,李光斌翻译,马贤审校,海洋出版社2008年版,第312页。因此处中译文讹误极多,文中引文以阿拉伯文为基础,参照法文译文译出。

[3] 《拜巴尔斯算端生平》手抄本现藏于大英博物馆,书中与金帐汗国历史相关的阿拉伯文原文,已由蒂森豪森在《金帐汗国史料集(阿拉伯文部分)》排印出版,见Влади́мир Гу́ставович Тизенга́узен: Сборник мате риалов, относящихся к истории Золотой Орды, Том I. Извлечения из сочинений арабских , p.64.

[4] 《编年史》手抄本藏维也纳国家图书馆,相关的阿拉伯文原文,也由蒂森豪森在《金帐汗国史料集(阿拉伯文部分)》排印出版,见Влади́мир Гу́ставович Тизенга ́узен: Сборник материалов, относящихся к истории Золотой Орды, Том I. Извлечения из сочинений арабских , p.352,p358.

[5] Igor de Rachewiltz: ‘Some Remarks on the Stele of Yisüngge’, in W.Heissigetal.(eds), Tractata Altaica D. Sinor Festschrift ), Wiesbaden,1976,pp.487-508.早期蒙古人习称中亚地区的穆斯林为“撒儿塔兀勒”,《秘史》中又译作“回回”,此处是指花剌子模。

[6] IbnBatoutah: Voyages D’Ibn Batoutah: Texte Arabe, Accompagné D’une Traduction , par C. Defrémery et B.R. Sanguinetti.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893-1922, vol 2, p.395. 9fZ25EONKRaq+wGn2Tt7hqdTvVj9xS34Qh5u48KeOZ5FV9I3v45/Kp6H9e7FyA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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