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军队出征前有“祭牙纛”之礼,宋代亦称“祃祭”。研究者认为,元代蒙古人的旗纛祭礼也是一种军礼,采取的是洒马湩的仪式,常常并祭旗鼓。不过,史料常以祃牙或祭旗代指蒙古式祭旄纛,特别是元代汉文史料中多见祃牙一词,难以判断是否为蒙古式的旗纛祭礼 。借助同时代及晚近蒙古史料对蒙古旗纛祭礼的记载,笔者发现,这一军事礼仪有两种最重要的形态:“洒祭”和“人祭”。
《元朝秘史》第193节记载:
鼠儿年[甲子,1204年],夏首[四月]十六红望日,洒[马奶子]祭了旗纛出征。
其中的tuqsa u’ad,汉字音写为“秃黑撒出阿惕”,就是以“洒马湩”为主要内容的“洒祭”仪式。从另一条史料看,早在1204年之前,在蒙古部与蔑儿乞部之间的战争中,就出现过这样的旗纛祭礼:
当脱黑台的使者将合丹太师的话传给了[他]后,脱黑台 按照习惯在大纛上涂了油 ,让军队上马,非常娴熟地去迎击敌人。
“涂油”的波斯文借用了一个突厥语词:“tūq rayāghlāmī ī kard”,实际上仍应指给军旗洒马奶 [17] 。不过,关于“洒祭”最详细生动的记载,却并非来自蒙元帝国时代的记录。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建立者巴布尔,对中亚蒙兀儿军队延续了蒙古的“旧礼”有一段更详细的描述:
其后,即 按蒙兀儿的方式 展旗。汗下马。在他的前面,地上插了九面旗一。个蒙兀儿人把一条长长的白布系在一头牛的前腿骨上一,并手执白布的另端;还有三条长白布系在三面旗子的旗杆的穗带下,其中一条白布的另一端由汗踏着,另外两条白布各由我和速檀 · 穆罕默德 · 汗尼卡踏着。那位手执牛腿上拴的白布的蒙兀儿人,看着旗子,用蒙兀儿语说了些什么,然后向他们示意。于是汗和站在他身边的所有的人就朝旗子泼马奶子。一下子鼓乐齐鸣,站列成行的战士一齐呼喊战斗口号。这一共进行了三次,然后上马,喊着口号,绕营奔驰。
中亚蒙兀儿军队的旗纛祭礼,与13世纪大蒙古国军队的军礼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因为,巴布尔紧接着写道:“在蒙兀儿人当中,这些规矩仍像成吉思汗制定它们的时候那样被遵行着。”
蒙元帝国的旗纛祭礼,除了围绕“洒祭”的各个环节(建旗、祝祷、奏乐和呼喊等),还有以被俘的敌人献祭的仪式。《元史·伯颜传》记载,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秋,伯颜率军北上讨伐叛王明里铁木儿:
斩首二千级,俘其余众以归。诸将言:古礼,兵胜必祃旗于所征之地。欲用囚虏为牲,伯颜不可,众皆叹服。
在后至元元年(1335年)唐其势兄弟发动的叛乱中,也出现了以敌俘祭旗的记载:
六月三十日,唐其势伏兵东郊,身率勇士突入宫阙。伯颜及完者帖木儿、定住、阔里吉思等掩捕获之。唐其势及其弟塔剌海皆伏诛。而其党北奔答里所,答里即应以兵,杀使者哈儿哈伦、阿鲁灰用以祃旗。
这种军事礼仪渊源何处?《伯颜传》中元军将领要求遵循“古礼”,“祃旗于所征之地”,似乎也可以解读为中原传统的军礼(如唐宋的“皇帝亲征祃于所征之地”);并且,“用囚虏为牲”也类似《太白阴经》《武经总要》等书记载的“衅鼓之法”:
凡出军攻敌,有衅鼓之法压伏敌人。军临敌境,使游弈捉敌一人,立于六纛之前,祝曰:“贼人不道,敢干天威,皇天授我旗鼓,摧剪凶渠。见吾旗纛者目眩,闻吾鼓鼙者魂散。”令敌人跪纛下,乃腰斩之,首横路之左,足横路之右,取血以衅鼓鼙,乃持六纛从首足间过,兵马六军从之而出,往必胜敌。
不过,《元史》这两则记载发生在镇戍北方的蒙古军队中,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蒙元军队中以人祭旗的“古礼”,应该与古代突厥的战争习俗有关。段成式所撰《酉阳杂俎》中关于“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海神”的著名传说,就提到“突厥以人祭纛”的习俗 。此外,明清时期蒙古诸部延续了以人祭旗的习俗,似乎也暗示它应该来自草原传统。
17世纪初,喀尔喀蒙古的乌巴什·洪台吉率军攻打四卫拉特部,兵败身死。 卫拉特著名的文学作品《乌巴什·洪台吉传》即为歌咏此役而作。乌巴什派遣的侦察部队俘获卫拉特部一名男童,最终以之祭旗的事件,占了这部史诗相当多的篇幅。冈田英弘在《〈乌巴什皇太子传〉考释》一文中对这部史诗做了“近乎以全译”的介绍。以下节引自冈田英弘著作的中译本:
……于搜索巴只、斤只里河源时,遇一腰系绸带、脚蹬毡靴之七岁男童、乘三岁粉嘴枣骝马。追该童子自朝至夕方捉获。拿之置于二百哨兵中央,审问敌情:
“谁之子?所为何事?”
“我乃拜巴噶斯·汗(Bayibaγas qaγan)之部民。搜寻白骆驼九口而去。”男童答道。
“四卫拉特已备战耶?否耶?牧地在何处?”
男童曰:“汝等非奉命前来审问者,岂奉命抓拿而来者耶?话应向主人而言,衣应提其领而着,非耶?请活我而携我以行,将亲口道来。”
言已,虽百般威胁诱骗,皆无法使之招供,于是众蒙古兵乃携此儿以归,先遣二人,报知拿获七岁男童之事。
蒙古军阵营中,乌巴什皇太子以下众人,皆知此讯并相与议。于时男童遭携。因已闻此儿甚倔强,乌巴什皇太子乃拔刀置于八角栴檀木桌上。而后该儿遭押入乌巴什皇太子帐中,跪于桌下,双手被反绑于背后,赛因·玛济克制其右膝,巴罕·彻辰(Baqan e en)制其右膝使坐。
于是遂答乌巴什皇太子之审问,卫拉特诸酋之情况,乃自男童口中道出……
闻讫,乌巴什皇太子下令:
“押此儿出,以之祭纛(tuγ)。”(杀了男童作军旗之牺牲祭品——冈田原注)
男童忽又曰:
“仍有事相禀。”
遂再押入而作此言道:
“蒙古之赛因·赉瑚尔·汗(Sayin layiqur qaγan)与四卫拉特之善官人等于额莫勒河口之沙喇·呼鲁逊对垒而后议和,班师时宁不有盟耶?为鞫问而见俘之人,诚实以对乃遂杀之,犯此罪者当遭割舌而死,宁不有誓耶?忘崇高之盟、背崇高之誓,殿下以何杀我?我不过七岁竖子耳。愿殿下赦我之命。”
乌巴什皇太子无所答……
遂命将男童押出祭纛。时蒙古军中无人能念诵致纛祝词,故男童曰:
“我将成纛之灵,由我念诵何如?”
“小儿,好生祷祝。”
“我亦欲好生祷祝。请殿下仔细听闻。
“皇皇军神,饮食其飨。乌巴什皇太子,鲜血其淌。彼横其尸。折其黑纛,弃于通衢,舍于大道。彼之所爱,达拉·可敦,万人之主,拜巴噶斯,是夺是吞。长长黑纛,践于卫拉特人之足下。彼之所乘,嗜啮金毛马(uruγ arγal mori),红绢辔头,曳之以行,卫拉特一人,将以长枪,牵其缰绳,捕之以乘。与巴只河,溃如雪崩,广阔平原,如覆如倾。于额莫勒之昆岱(K ndei)河口遭粉碎,尔之福、德皆将为卫拉特众孩儿所夺。至高山遂将扑倒。”
言讫,男童遂绝命。
蒙古军悉为此凶兆而大忧。
卫拉特小儿临刑之际咏唱的祭旗歌词,是因为喀尔喀人公然违反传统而对乌巴什军队的诅咒。这也暗示,蒙古式旗纛祭礼中的“祷祝”,应该带有对敌人的“诅”的原始巫术意味。这一点与中原的衅鼓之礼诅咒敌寇“见吾旗纛者目眩,闻吾鼓鼙者魂散”,可谓殊途同归。
“洒祭”和“人祭”是内亚游牧社会色彩浓郁的军事礼仪,不过,蒙元帝国的汉军和新附军,是否采用这种军事礼仪呢?从目前发现的少数记载来看,元朝的汉人军队采用的旗纛祭礼,还是中原传统的祭旗礼。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收有郝经撰《祃牙文》一篇:
维年月日,具位将南辕启行,谨以清酌庶馐之奠,昭告于牙旗之神:
维我国家,威定万国。前矛所指,莫不顿折。际天之覆,海外有截。逖尔荆楚,邈尔吴越。江淮一流,而乃限绝。譬彼金瓯,粤东南缺。经备戎行,受天之钺。谓余爪士,薄言往伐。载饬王度,载申师律。搜乘补卒,敦陈固列。兹尔桓桓,兹尔烈烈。建而旆之,王灵赫赫。蚩尤竟天,太白扫月。以缨扱矢,酾酒衅血。毋作神羞,驻看鲸捷。
《元史·世祖本纪》记载:“岁戊午,冬十一月戊申,祃牙于开平东北,是日启行。” 这是忽必烈奉蒙哥之命,率领原隶属塔察儿国王麾下的东路军,继续南下征宋之际(1258年)。郝经当时正在忽必烈幕府中,《祃牙文》就是此时写的。文中虽然出现了“酾酒衅血”等字句,总体来看,这篇《祃牙文》仍然是反映传统的牲祭军礼的大手笔。
刘鹗在至正十九年(1359年)夏五月作为广东道肃政廉访副使“募兵屯韶,修城池,缮兵甲,勉励将士,恢办军储” 。他有一首七言古诗《关武行》,记录了在韶州对当地军队的一次战前检阅。诗中描述的旗纛祭祀也是传统的牲祭:
台前独建大将旗,云散天清日当午。宝刀一挥牛首落,血祭旌旄洒红雨。命官奏喜得吉卜,士卒喧呼发金鼓。旷怀浩荡纳乾坤,老气蓊郁生云雾。祭余分胙各有序,旨酒盈樽肉登俎。
石抹宜孙(字申之)以“行枢密院判官”“同佥行枢密院事”率军镇压元末南方地区的叛乱,“或捣以兵,或诱以计,未几,皆歼殄无遗类” 。王毅《木讷斋文集》中收有为他的军队撰写的两篇祭旗文:《代萧申之祭旗文》和《代萧申之章溢祭旗文》,其一云:
盖闻三军之阵,旗为号令,阵之堂堂,旗之整整。爰有鬼神,实司其柄,况此义师,志气协应。左之右之,莫之敢竞,前之后之,莫不用命。或麾或斥,或以奇胜,殄馘丑类,化逆效顺。上照三辰,大捷之征,今将启行,临事而敬。酽酒举盟,敢告不佞,神之听之,乾清坤净。尚飨。
此外,在元末文人著述中尚可搜集到三篇与早期朱元璋政权相关的祭旗文(参见本节附录)。这三篇祭旗文虽繁简各殊,却一致是数典用事的骈俪之辞。由此也不难看出,蒙元时期南、北两地的军事礼仪存在颇大的歧异,而蒙古式的旗纛祭祀在南方地区其实极少产生回响,入明之后更是在汉地绝迹。
胡翰《祃牙文》(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
维岁甲辰正月某日,浙东行中书省右丞李某以清酌洁牲祃于大牙之神。惟国大事,曰祀与戎,凡我有众,罔敢弗恭。在昔草昧,诞启武功。涿鹿扬灵,牧野奋庸。承天休命,惟神是崇。于皇汉祖,奄起沛丰。申严秩礼,丕显军容。百王继轨,庶士承风。伊予不武,荷国委寄。授越端闱,总干东裔。列城效顺,群丑慕义。匪日予能,实神之赐。赫赫灵旗,道扬神威。天日清照,风雷厉飞。睽睽万目,具瞻指挥。何挥不跃,何指不披。薄海内外,日所出入,憺其于铄,罔不震聋。肆于将土,一乃心力。鞠躬将事,不越咫尺。春酒既嘉,洁牲孔腯。是用昭假,令典有则。神其监之,尚永我诩。宣我神武,祚我明德。削平僭乱,佑我民物。如周如汉,如古有国。登于至治,轨祀罔极。
陈谟《祃旗文》(吴元年,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
维吴元年,岁在丁未正月戊寅朔,越二日己卯,同知赣州卫指挥使司事守御韶州张某,谨以大牢清酌,致祭于军纛大之神。惟国之大事,莫重于军旅,而军之节度,莫重于旌旗。师行之际,四方之星,各司其局,招摇在上,急缮其怒,惟尔有神,实司厥职。方今岁事更始,天运一新。永惟粤尉佗之境土未复,汉伏波之功勋未建,行将率厉兵甲,想藉国威,报效万分。惟尔有神,式克相之。
周霆震《黄尚书幕府伍经历祭旗文》(年代不明)
国家用兵五年,四方次第平。余从尚书奉诏出都门,天戈所加,无不定顺。狡焉小丑,敢抗大邦?皇威显临,其党之毒于永新者,既不远二百里而送死,安成伊迩,何恃而犹陆梁?方今秋令司刑,金为兵气,诸军顺时进讨,其成厥勋,嘉谋佥同,穆卜允协。大旗卓建,所以明号令,肃观瞻,揭日月而光华之。祀事孔严,重王命也。皇天后土,洞鉴丹心,惟神其歆,相我必济。
[1] K the Uray-K halmi,“übereinstimmungen in der Tradition der Kitan und der Mongolen” , in.A.Sárk zi ed. Altaica Budapestinensia MM Ⅱ: Proceedings of the 45th Permanent International Altaistic Conference ,Budapest, Hungary, June 23-28, 2002, Budapest: E tv s Loránd Univ.2003,pp.368-373.
[2] G.Doerfer, Türkische und Mongolische Elemente im Neupersischen , BandII,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3, p.618.
[3] MohammedEn-Nesawi, Histoire du sultan Djelal-ed-Din Mankobirti, Prince du Kharezm , traduit de l’arabe par O. Houdas, Paris, 1895, p.259.
[4] 〔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170页。波斯文见Rashīd al-Dīn, J ā mi’al-Taw ā rīkh , ed. by Muhammad Rawshan, Tehrān: Nashr-i Alburz, 1953, p.355.
[5] 〔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183页。波斯文见Rashīd al-Dīn, J ā mi’al-Taw ā rīkh , ed. by Muhammad Rawshan, Tehrān: Nashr-i Alburz, 1953, p.397.
[6] MarcoPolo: Dei Viaggi di Messer Marco Polo, Gentilhuomo Venetiano (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 Navigationi et Viaggi, II, 1559) Edizione digitale 1, http://virgo.unive.it/ecf-workflow/books/Ramusio/commenti/R_II_1-main.html, 2018-02-21.剌木学本这段记载的一种译文,亦见冯承钧译本,文字颇有差异。冯本作:“忽必烈坐木楼上,四象承之。象环革甲,覆锦衣,楼上布弓弩手,树皇帝之日月旗。”见〔意〕马可·波罗著,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纪》,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79页。今从剌木学本意大利文原文译出。
[7] CarolineHumphreyWaddington: Horse Brands of the Mongolians: A System of Signs in a Nomadic Culture , American Ethnologist, Vol. 1, No. 3 (Aug.,1974), pp. 471-488.
[8] 关于各蒙古汗国政权的“Tamga”,可参见Bertold Spuler: Die Goldene Horde: Die Mongolen in Russland 1223 - 1502 , 2nd ed., Wiesbaden, 1965, pp.262-263;IaroslavLebedynsky: La Horde d’Or - Conquête mongole et “ Joug tatar ”,Paris:Errance, 2013, p.85.
[9] G.Doerfer, Türkische und Mongolische Elemente im Neupersischen , BandII,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3, p.620.
[10] Rashīd al-Dīn, J ā mi’al-Taw ā rīkh , ed. by Muhammad Rawshan, Tehrān:Nashr-i Alburz, 1953, p.292.
[11] 〔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译:《史集》第3卷,第268页。波斯文见Rashīd al-Dīn, J ā mi’al-Taw ā rīkh , ed. by Muhammad Rawshan, Tehrān:Nashr-i Alburz, 1953, p.1235.
[12] G.Doerfer, Türkische und Mongolische Elemente im Neupersischen , BandII,p.624.
[13] 关于这次遣使,可参见BertoldSpuler: Die Goldene Horde: Die Mongolen in Russland 1223—1502, Otto Harrassowitz, 1965, pp.68-69.
[14] Влади́мир Гу́ставович Тизенга́узен: Сборник материалов, относящихся к истории Золотой Орды, Том I. Извлечения из сочинений арабских .СПб.: Типография 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1884, pp.66-68.
[15] Влади́мир Гу́ставович Тизенга́узен: Сборник материалов, относящихся к истории Золотой Орды, Том I. Извлечения из сочинений арабских ,p.105, p.362.
[16] 关于这段历史,参见ReuvenAmitai-Preiss: Mongols and Mamluks, The Mamluk-Ilkh ā nid War, 1260 - 1281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pp.56-63.
[17] Rashīd al-Dīn, J ā mi’al-Taw ā rīkh , ed. by Muhammad Rawshan, Tehrān:Nashr-i Alburz, 1953, p.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