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1283年（至元二十年），金帐汗国君主脱脱蒙哥派遣使者前往埃及的马穆鲁克算端处，求取发动“圣战”所用的埃及算端与哈里发的旗鼓 [13] 。这是蒙元帝国旗鼓制度的一个特殊现象，附识于后。
金帐汗脱脱蒙哥遣使埃及求取旗鼓，不少阿拉伯文史籍都提到过。其中，叙事简明的是埃及马穆鲁克算端卡剌温的传记《胜利君王之光荣生平纪事》。沙俄东方学家蒂森豪森（Tiesenhausen）在《金帐汗国史料集（阿拉伯文部分）》一书中，根据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手抄本，排印出版了这部传记中与金帐汗国历史相关的阿拉伯文记载与俄译，对于此事有如下叙述：
钦察国遣使来，使节为教法学家马只答丁-阿塔，其随员为努尔丁等人。他们递交了蒙古文字书写之国书，内容为通告（脱脱蒙哥）已皈依伊斯兰教，登上大位，并施行沙里亚法。他们又口传谕旨：遣使之目的在于请求埃及之主算端赠予（脱脱蒙哥）伊斯兰之称号，以及哈里发与算端之旗帜和鼓角，以便对付信仰的敌人（指伊利汗国）。 [14]
同类记载还见于《拜巴尔斯编年史》和《伊本·弗拉塔编年史》 [15] 。那么，脱脱蒙哥，作为成吉思汗长子朮赤封地（朮赤兀鲁思）的首领、金帐汗国的君主，为何要向在阿音扎鲁特战役中惨败蒙古人的埃及马穆鲁克政权求取名号和旗鼓？这主要是出于现实政治和战略的考虑，关键在于史料中提到的哈里发。
1258年（回历656年），旭烈兀军队攻陷阿拔斯家族哈里发政权的首都报达（即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并杀死末代哈里发。哈里发家族的后裔阿合马（A
mad）在贝都因人的护送下经过伊拉克、叙利亚等地，流亡到了开罗。埃及的马穆鲁克算端拜巴尔斯（Baybars）篡夺了阿尤布家族的王位，急需哈里发这个穆斯林共同体领袖的名义来巩固统治，增强合法性。于是，拜巴尔斯为流亡开罗的阿合马召开了大异密、官员和宗教要人共同参加的大会，确认其家世，扶立阿合马为新的哈里发，号“穆斯坦希尔”（al-Mustansir）。所有在场人士，由算端拜巴尔斯和大法官带领，向新哈里发宣誓效忠（bay’a）。数周后，哈里发正式册封（taqlīd）拜巴尔斯为算端，敦促他进行“圣战”（jihād），授权他不仅统治马穆鲁克政权的实际领土，还有义务解放“异教徒（蒙古人和十字军）枷锁之下的土地”。此外，拜巴尔斯也经常采用“qasīmamīralmu’minīn”也就是“信仰指挥官之副贰”的称号，表示自己的正统地位。在哈里发阿合马战死后，拜巴尔斯在1262年（回历661年）又扶立了另一任哈里发哈希姆（al
ākim），举行了同样一套宣誓册封典礼。不过，哈里发哈希姆长期处于半软禁状态，主要在某些礼节性场合扮演象征性角色
[16]
。
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和反抗东边伊利汗国的威胁，埃及马穆鲁克政权在开罗扶立了新的阿拔斯家族哈里发。在当时的地缘政治格局中，金帐汗国和伊利汗国虽然同是蒙古人建立的政权，却有早期领土争端和宗教分歧。因此，马穆鲁克政权和金帐汗国视伊利汗国为共同的敌人。金帐汗国君主自别儿哥后多皈依伊斯兰，与马穆鲁克政权在宗教信仰上并无冲突，反而可共同利用哈里发——穆斯林共同体“乌玛”的共主——的大义名分，来对共同的敌人伊利汗国施加压力，因为伊利汗国统治的臣民主要是穆斯林。
因此，金帐汗脱脱蒙哥遣使向马穆鲁克算端及傀儡哈里发求取旗鼓，并不像汉唐向周边族裔（如契丹）赐旗鼓那样，意味着某种名义上的臣属关系，而是一种利用宗教认同和宗教号召力的政治策略。对于马穆鲁克政权和金帐汗国双方来说，哈里发及其代表的传统伊斯兰政教合一势力，已经丧失了现实意义，充分符号化了。《旧唐书·突厥传》中记载的开元十三年（725年）突厥第二汗国的毗伽可汗君臣向唐朝求娶公主的例子，可以与金帐汗求取旗鼓之事做一类比。
毗伽可汗和大臣阙特勤、暾欲谷等人质问唐使：吐蕃和契丹这样地位低贱的部族，唐朝亦不惜下嫁公主，为何独独屡次拒绝突厥的通婚请求？袁振推辞：突厥和唐朝皇帝义同父子，不合为婚姻。突厥人反驳：吐蕃、契丹都受赐李姓，并不妨碍迎娶唐女。何况，众所周知，下嫁的公主都不是天子之女，“今之所求，岂问真假，频请不得，实亦羞见诸蕃”。
其实，无论是哈里发还是公主，在现实政治中主要是一个象征符号，所谓的“礼”起到的作用就是为这些符号的展示提供场所。这种展示场所并非封闭的，而是可以随着政治威权的需要随时开放和改变。此外，不论是唐女还是旗鼓，在内亚游牧政权的权力秩序中具有的仅仅是象征性而非实质性的意义，或者说，是出于不断变化的现实政治需要。金帐汗是否确实得到了埃及马穆鲁克算端和开罗哈里发的旗鼓，脱脱蒙哥之后的历代金帐汗是否继承并在战争中使用这套礼仪，都是颇令人怀疑的。来自古罗斯编年史的一幅插画，描述了1380年金帐汗国统治者马麦和罗斯联军之间发生的库利科沃战役。对阵双方的帅旗，左方飘扬的红旗上绘有三根横木的东正教十字，而右方则是蒙古传统的旄纛。可见，至少在罗斯人的想象中，这场战役仍然是被奴役的罗斯诸国对蒙古异族的战争，而非东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