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对《管理决策的新科学》一书做个简短的回顾:该书1960年首次出版,全书共50页,以赫伯特·西蒙在纽约大学所做的一系列讲演为基础,谈到了管理决策过程的本质、新技术对组织决策制定和结构的影响等内容。于1965年再版……并更名为《自动化之成形》(The Shape of Automation)……到1977年,该书修订了1965年版的内容,扩充为175页,并改回1960年的书名……但并未做根本性变动:“……这一版本修订的地方虽多,但基本上是更新相关的证据,并对大量主题做了进一步的充实,而非变动原书的主要发现和结论。” 4
《管理决策的新科学》一书力图阐释计算机给组织、组织中的工作人员,以及组织所根植的社会造成的影响,并推测将要产生的结果……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管理决策的新科学》一书的本质,那就是:本书赞美了技术的成果,尤其是信息处理类技术在决策制定和组织结构方面、在高层管理者和底层员工的工作方面,甚至在社会(解决污染和人口过剩问题)方面的突出作用……
在商业组织中,非程式化决策制定过程开始经历一场根本性革命,朝着程式化制定过程转变。对于人类解决问题的本质,科学界已经进行了基本的探索,将有关发现应用于商业的初步可能性也日益显现。
我自己的研究,以及我参考其他有关高层管理者的论述(这些人参与的大多是非程式化决策制定过程),却得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论,也就是“管理工作中尚不存在科学”……“甚至连计算机……也并未明显改变总经理的工作方法。” 5
[接着评论分析了西蒙用于推断的证据(包括他自己在心理实验室所做的研究),并以下面这句话作结。]虽然引用的证据很少,但西蒙却得出了一个相当有力的结论:
我们学到的第一件事(有关这点的证据目前已极为充分)就是,无须使用潜意识层面(它们与有意识的、口头表达的意识层面不同)上的假定机制,这些人类思维过程(问题的解决,思考和学习)也可以得到解释。实际上,虽然冰山的大部分处于水面以下,难以使用语言来表现,但跟我们能看见的部分一样,这些隐藏的部分也是由冰组成的。解决问题的秘密就在于没有秘密。它是由相同的简单元素通过复杂的结构组合而完成的。 6
带着大量的疑惑,我读了西蒙的观点。但最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西蒙早在1960年的初版当中就提出了大致相同的看法。 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读过那个版本,当时并不感到惊讶;实际上,我甚至很赞同他对即将来临的管理革命的看法。打那以后,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呢?显然,我自己对高层管理者工作和决策过程的研究,拓宽了我的眼界,让我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同的观点,但它们并不属于本篇书评的范畴。在那些年里,有两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其一暴露了技术和分析存在的根本问题;其二对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提出了一种可能的解释……
说起我们对分析的感觉,越南代表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现在这么说或许有点老套了,但哈尔伯斯坦 那本《出类拔萃之辈》(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 7 无疑是个信号:分析的好日子到头了。分析与管理的关系,始于弗雷德里克·泰勒 在工厂里的实验。引入运筹学后,它在办公室里得到了繁荣发展。在罗伯特·麦克纳马拉 把希奇 和麦基恩 8 有关PPBS(规划—设计—预算法)及成本效益分析的提议应用于政策层面后,双方关系达到顶峰,又因为越战失败而日渐分崩离析。通过哈尔伯斯坦的小心求证,我们清楚地了解到: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分析失误,也不能说句“执行失败”就推托了事。“公式规划”,也就是分析本身,就存在着重大错误。瞧,一批出类拔萃之辈——不是政客和官僚们,而是从自由知识分子中心选出来的、美国最出色的分析天才们——把现代技术应用到白宫的非程式化决策当中,结果却换回一场有欠考虑的非道义之战。
是哪儿出了岔子?会不会是因为分析没有能力处理软性数据呢?所谓的软性数据,就是农夫脸上的表情,敌人的顽强意志;而与此相对的硬性数据,则是所谓死亡人数统计,摧毁丛林所需的炸弹数量。“民间顾问说,由于佛教危机,吴庭艳政府 丧失了农民的支持。麦克纳马拉却问,好吧,那么支持率下降的百分比是多少,政府从前的百分比是多少,现在掉了多少?他要的是事实,是一些统计数字,是一些他能够存入数据库进行处理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民众此起彼伏的抗议之声。” 9 这些事实真的代表着价值吗? 换句话说,尸体的数量可以统计,森林被毁的面积可以丈量,个人生命的意义却无从衡量——那么,凭借这些硬性数据所做的分析,真的有价值吗?
当事实整整齐齐地排在一组目标之后,价值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在越南,事实支持了军事目标;而人道关怀的目标,因为只有软性数据可做说明,就给排挤到了分析之外。在企业里我们也看到了同样的事情,硬性数据排在经济目标之后——缩减成本、增加利润、提高市场份额;而社会目标——产品质量、员工满意度、环境保护——则给扔到一边。 10 说到社会本身,当人们对污染成本进行着旷日持久的估算时,我们的身体继续吸入各种化学物质,除非有科学家能够“证明”它们确实有害(大概是需要更多的死亡统计吧)。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不能再说什么分析“无关对错”:它甚至让有着良好意图的决策者做出了背离道德的选择。猪湾事件 发生后不久,切斯特·鲍尔斯 写信给肯尼迪行政机构:
我对本届新政府最关心的问题是,它是否缺乏判断对错的道德信念……
在公众生活中,任何对公众道德(不管是国内问题还是国际问题)有着强烈是非观念的人,碰到紧张时期总会具有很大优势,因为他对该做什么有着明确直接的本能。缺乏这种道德信念,或称是非对错观,他就不得不完全依赖于自己的智力;碰到任何问题,他都要仔细算计一番优劣得失,才能得出结论。在正常状态下,在他不觉得厌倦和沮丧的时候,这种实用主义的处理方法能够成功地把他引向问题的正确面。
可我担心的是,要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感到厌倦、愤怒、沮丧,或情绪受了影响,他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古巴事件的惨败告诉我们,即便是像肯尼迪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用心良好的人,倘若缺乏基本的道德指向,也会深深地误入歧途。 11
如果说越南暴露了分析存在的问题,那么加州理工学院的一位生物学家或许算是找出了问题的解释。接着,书评阐述了罗杰·斯佩里有关人类大脑分为左右两个半球的概念,和“左脑规划,右脑管理”一文中所讨论的差不多。他得出结论,认为右脑似乎是我们所谓的判断或直觉的发源地,也是鲍尔斯口中肯尼迪行政机构所缺乏的“本能”的发源地,分析应付不来的软性数据,或许就是由右脑进行处理的。
当然,斯佩里的想法和西蒙完全相反。在斯佩里看来,构成人类大脑两个半球的“冰”并不一样;西蒙只[研究]了一种“冰”;连续性的规划不能模拟出完形思维。(注:在讨论模拟人类思维的时候,西蒙写道:“在解决问题时,人类思维是由这样的程序控制的:把简单信息处理过程(如果你愿意,也可称之为符号操作过程)所构成的金字塔,组织成复杂的有序序列;这种序列响应并适应任务环境,满足序列展开时从环境中提取的线索。既然同类程序可以编写给计算机,当然也就可以用它们来描述并模拟人类思维。” 12 )实际上,斯佩里已经说出了这一最终观点。西蒙宣称,“如今,对人类在进行判断或产生直觉时大脑如何工作,我们已经有了很多了解,我们甚至能用计算机来模拟其中的许多思维过程”;斯佩里针锋相对地写道:“[与左脑不同],右脑是三维的、无声的,它所运行的信息处理过程,是一种带有整体空间感的机械类过程,尚不能由计算机模拟。” 13
在书中,西蒙问道:“该如何挑选专家呢?最简单也最常见的办法是,找一个巩固人们当前信念和过往偏见的专家。”身为评论者,我未曾隐瞒自己的信念或偏见。但接着西蒙又说,“可我们挑选专家的办法是,强迫他们说出自己如何得出结论,采用何种推理方法,依靠什么证据……要判断拳赛输赢,我们用不着自己去当头号拳击手。” 14 我想,书评人的身份,真的让我成了拳击场上的裁判;我当然不是什么头号心理学家。在这场论战中,纵观西蒙和斯佩里两人提供的证据,我认为:斯佩里提出的两种思维方式,只有一种可被计算机模拟。所以,斯佩里技术性地击倒对手,胜出!
最后,西蒙的《管理决策的新科学》一书歌颂了科技、分析和自动化的影响。他甚至得出结论,所有的思维模式都可以用连续性形态加以表现;我们所称的判断或直觉可以由计算机所模拟;如果社会要解决自身问题,必须把现代分析技术应用到判断中去。可我们看到,其他一些科学家并不同意这种看法。并且,同样重要的是,我们还看到,这个问题并不仅仅和大脑生理机能有关,它可能也是我们组织管理的关键,甚至是人类本身最终生存的关键。我们中很多人逐渐怀疑,对于没有直觉配合的分析,我们到底能给予多大的信任;在赫伯特·西蒙的计算机接触不到的地方,我们到底能不能做出真正的人道主义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