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迄今为止对右脑的研究还十分有限,所以我拿不出太多的证据,证明管理之匙确实在那里。我只能向读者描述我对情况的“感觉”,而不是具体的数据。然而,根据我自己对高级管理层的研究,有不少发现都暗示,他们具备了右脑思维的特征。
在研究中,有一个事实反复出现。重要的管理过程总是无比复杂而神秘的(不仅对身为研究者的我来说是这样,对当事的管理者来说同样如此),采纳的总是最为含糊的信息,使用的总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维方式。这些过程,与其说是有序的、前后相继的,倒不如说是互相关联的、整体化的;与其说依赖的是智力,倒不如说是依赖于直觉。换言之,它们似乎是最典型的右脑活动。
下面我概括地列出一些发现:
1.与书面形式(也即读和写)相比,我所观察的五名CEO都强烈偏好口头沟通形式,尤其是会议这种形式。当然,口头沟通也是线性的,但又不仅限于此。管理者偏爱它,似乎有两个根本的原因。而这两个原因,又暗示着一种相互联系的运作模式。
首先,口头沟通使得管理者能够“读到”人们的面部表情、语音语调和动作手势。如前所述,这些似乎都是和右脑相关联的刺激。其次,或许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口头沟通使管理者能够进行“实时的”信息交换。所以,管理者对口头媒体的偏爱,暗示他们在获取信息时,更喜欢关联性的、同步性的方法,而不是前后相继的有序方法。
2.除了注意管理者所选用的交流媒介,观察管理者信息的内容,以及管理者如何利用这些信息,也很有意思。此处的证据是,管理者获得的大量信息是软性的、不确定的——比如对他人的印象和感觉,道听途说,八卦,等等。而且,许多管理者对分析性数据——一般而言,也就是报告、文档和硬性数据等——似乎没有太大兴趣。
管理者如何处理这些软性的、不确定的信息呢?我想,他们应该是将之“综合”起来,而不是对其进行“分析”。(你要怎么去分析朋友的心情呢?又怎么去分析某人听到一个建议后扮的鬼脸呢?)大量此类信息,帮助管理者从潜意识上理解自身组织及其外部环境,帮助他“把握全局”。在管理当中,这一常见的表达方式,充分说明了管理者是从联系性和整体性的角度去利用信息的。
管理者通常所使用的很多词汇,也表明了这种思维过程。比如说,“预感”(hunch)这个词,似乎指的是管理者应用大脑在潜意识中形成的隐含模型得出的结果。“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预感,要是我们做了X,他们会回应Y。”管理者还使用“直觉”这个词,形容有效但又不可知的思维过程。这或许是口头表达方式用来形容神秘思维过程的一个专属词汇。“一个直觉出众的人”或许只是说,此人右脑中具有良好的隐含模型。
3.管理者信息的口头本质还引起了另一个有趣的结果。管理者往往是组织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可他们却很难把自己的信息传递给下属。因此,当工作负担过重的管理者发现又有一件新任务急需解决,他们会左右为难:他们既不可能不交代背景信息,就直接把任务分配给下属,也不能全由自己一手包办。两种办法都无法令人满意。
我初遇这种“委派任务之两难”的时候,我是从时间和管理者信息的本质两方面来描述它的:因为管理者大多数信息是口头的(并存储在他脑袋里),传递这些信息会花去大量时间。但如今对左右脑不同能力的研究,为此问题提供了另一个可能的、或许也更为重要的原因。管理者没有能力传递某些相关信息,仅仅是因为他的意识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信息。
4.在本章的前面部分,我曾提到管理者偏爱含糊、复杂、神秘而又无序的方法。让我们来看看有关证据。到目前为止,我对管理者信息使用方式的探讨,暗示他们的工作适合行动,而非反省。我们还能从以下几个方面发现更多的证据:他们工作的速度(“很少能休息,事情一件接一件”);他们活动的简短性(我所观察的CEO,半数以上的活动都在9分钟之内完成);活动的多样性(这些CEO一天的工作并无明显模式);偏爱有人来打断他们的工作(暂停会议,把办公室大门敞开);缺少常规工作(定期安排的联系很少,与总体规划相关的事情也很少)。
很明显,管理者并不是按一种系统化的、有序化的理性方式来运作的,分析问题的时候也并没有跑到山中别墅去抽烟斗。相反,他们是在日常活动中处理各种问题——一只手里拿着电话,另一只手跟起身离去的客人握手道别。管理者忙着参与这、参与那,他们运作的模式是关联性的、同步性的、经验化的,也就是说,这些全都是与右脑有关的特征。
5.如果要从管理者的十种角色中找出最重要的几种,肯定要算上领导者、联络者和危机处理者。然而,这些也恰好是人们最难理解的角色。领导者描述的是管理者如何跟自己的下属打交道。讽刺的是,尽管相关研究车载斗量,管理者和研究者们对领导的本质仍然知之甚少,也说不清为什么有些人能领导,有些人就只能追随。领导能力依然是一种神秘的元素,把它统称为“魅力”,正说明了我们对此的无知。
在联络者的角色中,管理者建立起一套跟外界的联络网,作为自己的个人信息系统。这一角色的活动,同样无法为我们明确的知识领域所涵盖。身为危机处理者,管理者要解决组织的各种麻烦和危机。虽然有关分析性决策的著作汗牛充栋,但如何在压力之下做出决策,却基本上无人提及。这些活动依然游离于管理科学的领域之外,只能归到直觉和经验的范畴当中。
6.现在,让我们回到有关战略决策过程的研究中。 3 这里有两个方面,我们基本上一无所知,也即判断决策形势,设计特定的解决办法。把它们提出来当然另有原因:它们似乎是最重要的两个方面。尤其是判断,它好像是战略决策中至关重要的步骤,因为,只有先对形势做出判断,才能确定决策的大方向。故此,我们看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规划和管理学文献中几乎没有提及判断——大多数文献谈的都是如何对既定方案做出正式评估。于是问题变成了:判断到底是在哪里出现的?又是怎么出现的?显然,我们又回到了漆黑一团的直觉领域。
7.在对战略决策过程的研究中,我们还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战略决策过程中存在很多动态因素,它们都能造成显著的影响。战略决策过程会因为受到干扰而中止,因为时机原因而被拖延或加快速度,或是不断产生分歧,循环不前。可前后相继的有序分析技术,恰好又很难处理这些动态因素。于是,尽管动态因素十分重要,管理学文献还是很少提到它们。
就拿时机问题来说吧。很明显,管理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很讲究时机。行动快慢有什么影响,掌握主动有什么影响,为了避免牵涉太广而推迟会有什么影响——不把这些情况考虑清楚,管理者是不会采取行动的。可在一篇对管理文献的评述中,作者发现:总共183本著作,直接谈到时机问题的还不到10本。 4 基本上,管理者只能靠自己来处理动态因素,而这就涉及了关联性的同步思维模式。
8.当管理者被迫在若干备选方案中做出重大选择时,他们实际上会怎么选呢?我们可以辨别出三种基本的选择模式——分析、判断和商议。分析模式是根据备选方案对特定组织目标所具备的重要性,对它们进行系统化评估;判断模式是单一决策者的思维过程;商议模式则指的是在不同的人之间进行谈判。
根据我们对管理者如何制定战略决策的研究,最令人吃惊的一个事实是:从报告来看,管理者很少使用清晰的分析模式。采纳商议模式的很多,但一般使用的选择模式却是判断。最典型的情况是这样的:备选方案和各类相关数据输入管理者的脑袋,之后就做出了选择。管理者从来不会解释自己是“怎么”选的。所有的管理文献也不曾解释过是“怎么”选的。
9.最后,我们又研究了组织中制定战略的情况。结果,这个过程并不是大量规划专著中所说的定期、连续的系统化过程。它往往是一种不定期的间断过程,不规则地进行。在战略发展中,既有较为稳定的时期,也有变迁期、摸索期和全面变动期。在我想来,“战略”代表的是动态的环境和稳定的运作制度之间的协调力量。战略是组织在某个时期内如何应对环境的一种“构思”。
在所有的既定模式中,环境都是不变的。但即便真是如此,人类大脑的感知也不可能如此。人们往往对温和的刺激反应不足,而对强烈的刺激反应过度。故此,显而易见,意在协调环境和组织的战略不可能按照固定的模式变化。
那么,战略规划又如何能够说明这些不规则的情况呢?实际上,它无法说明。于是,这一重担再度落在了管理者身上,尤其是要靠他的思维过程(也就是直觉和经验)来应对外界环境无规律的信息。
10.新战略来自何方呢?本章无法深入探讨这个复杂的问题,但我们的研究的确弄清了一件事。和组织普遍采用的“主流”方式相比,打着“规划”旗号的正规分析流程不太可能得出创新战略。 5 创新战略似乎来自非正式流程——一种含糊的、交互式的,以及最重要的,对所有不同因素加以综合的流程。在所有管理过程中,创造一套整体战略,用以应对纷繁复杂的外界环境,必然最强调使用全面的、关联性的思维方式。而属于“战略规划”的分析法,怎么可能得出这样一种战略呢?
这里还有一个著名的老故事,说的是盲人摸象。一个人抓着象鼻子说,大象又长又软;另一个人抱住象腿说,大象是个庞大的圆柱体;第三个人摸到象的肚皮,说大象粗糙斑驳。奥恩斯坦指出:
每个人只接触到大象的一部分,势必只能对情况做出局限性的、分析性的判断,但不管我们以何种比例把“粗糙”“长而软”“庞大的圆柱体”加到一起,仍然无法得到一头象的样子。不建立起全局观,我们还是会迷失在个人的研究当中。这种全局观属于另一种知识模式,不能通过分别研究部分的方式来实现。它不是一系列个别观察的线性集合体。 6
从这些发现中,我们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我必须再次强调,我在这里所写的有关大脑左右半球的内容,都还只是我的思索。研究者尚未正式把管理流程与人类大脑机能联系起来。 但这些发现似乎的确支持了前述假设:管理一家组织所必需的重大政策流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赖于人类右脑的能力。
这一结论并不是说,左脑对决策者不重要。每一名管理者在采取行动时都必须加以准确的算计,大多数直觉也必须翻译成左脑的线性模式,才能明确地进行阐释,并最终付诸实践。显然,没有左脑的配合,与右脑有关的强大力量毫无用武之地。不依靠口头表达,艺术家能进行创作,但管理者没法进行管理。
毫无疑问,真正出色的管理者能把左右脑的有效运作结合起来(也就是把表达、逻辑和分析能力与预感、直觉和整合能力结合起来)。但倘若管理者和研究者们继续像纳斯鲁丁那样,在“亮堂”的有序分析空间下寻找管理之匙,这一探索必定进展有限。很多东西照旧停留在“黑暗”的直觉领域,得不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