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对战略制定的书面阐述,都把它形容成一种深思熟虑、有意为之的过程。我们先思考,再行动;我们先阐明,再执行。这个过程看起来合情合理极了。为什么竟然会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呢?
我们的陶艺师在工作室里,转动黏土,想把它塑成一件圆形陶器。在旋转造型的过程中,黏土变成了棍状,中心出现了一个圆。何不做一个长颈花瓶呢?不同的想法逐一出现,最终形成了新的模式。行动激发思维:战略得以形成。
销售员去拜访客户。产品有些地方不太合适,于是他们一起做了些修改。销售员回到公司,把改进付诸实施;如此来回两三次,产品终于对路了。新的产品出现,最终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市场。公司由此也改变了战略方向。
实际上,大多数销售员都不如我们的陶艺师和这位销售员幸运。在只有一个人的组织里,战略的执行者同时也就是战略的设计者,因此,创新能够轻松便捷地与战略融为一体。而在一家大型组织当中,创新者和制定战略的领导者之间可能隔着十几个层级,此外,他还必须把自己的想法推销给从事同一工作的数十名同僚。
当然,一些销售人员可以自行其是,改进产品以满足客户需要,并说服工厂生产它们。他们有效执行自己的战略,其他人可能并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毫不关心。可在有些情况下,比方说几年以后,公司的主流战略宣告失败,领导者着手寻找新的方向,他们的创新就能浮出水面了。销售员自己的战略得以贯彻到体制当中,进而成为组织的战略。
这个故事太过牵强吗?一点也不,我们都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但人往往只能看见自己相信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相信战略是策划出来的,那我们就不太可能看出这类故事的真意所在。
想想加拿大国家电影局(National Film Board of Canada,NFB)采纳故事片战略的情形吧。NFB是一个政府机构,原本擅长拍摄纪录短片,在这方面该局创意出众,专业经验丰富。几年前,它资助的一位制片人碰巧拍了一部长片。为了发行该影片,NFB向电影院求助,在不经意间获得了推广故事片的经验。其他制片人也理解了这套思路,最终,NFB发现自己走上了故事片战略之路,即一套拍摄故事片的模式。
我的观点很简单:战略不仅可以事前规划,也可以逐渐形成。一套已实现的战略,既可能是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形势而逐步显现出来的,也可能是通过先规划后执行的流程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但要是既定意图未能产生预期行为,根据上述流程制定出来的战略就叫作“未能实现的战略”。
现在,我们听说过了许多有关战略未能实现的事情,其中大多数都把原因归到执行不力上。管理不严格,控制太松懈,执行者不负责任——借口多种多样。有时候,这些借口也的确站得住脚,但这样的解释未免分量太轻。于是有些人跳过执行,怪罪起了规划,他们认为,是制定战略的人还不够聪明。
自然,的确有很多预期战略缺乏充分考虑,但在我看来,问题往往不止于此,而是出在我们想当然的看法上:我们认定规划和执行存在区别,思维与行动是独立的,并且思维领先于行动。人们当然可以更聪明些——而不仅仅是设计出更聪明的战略。有时候,他们干脆这样做:通过组织的行动和经验,逐步形成其战略思想。聪明的战略家深知,他们不可能提前料中一切。
没有哪个手艺人会这么做:有些日子只思考,有些日子只工作。他们的思维是连贯的,与手的动作相辅相成。然而,大型组织却试图让心手分离。在这么做的时候,它们还常常切断两者之间的重要联系。发现客户需求未能得到满足的销售员,可能掌握了有关组织战略前途的重要信息片段。但要是他不能参与制定有关决策,或将信息传递给决策者(因为信息通道阻塞,或是决策者已经完成了决策过程),这一信息就毫无作用。认为战略和组织日常运作细节相隔甚远的看法,是传统管理思想中一个彻头彻尾的谬误。正是这种看法,导致了如今企业和国家政策上出现的一些重大失误。
在麦吉尔大学,我们把没有明确意图(或不管用意到底是什么)就出现的战略称之为自然形成的战略。行动(在无意中)直接聚合成模式。当然,如果高层管理者意识到模式的存在,并将之确立下来,它们就变成了有意识的行动。但说到底,这仍属于行动先于意图。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是奇怪。什么叫自然形成的战略?管理者为什么要认可已经存在的战略?多年来,我们在麦吉尔的研究团队不断遭遇人们的抵触情绪,他们认为,“战略”这个词本来与提前行动和自由意志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我们给它的定义却如此被动。毕竟,战略意味着控制——古希腊人用它来形容军事家的指挥艺术。
我们坚持这一定义,全为了一个理由——学习。完全在事前准备的战略,一旦确定下来,就摒绝了学习、修正的可能性;自然形成的战略却鼓励不断学习和修正。人们逐一采取行动,并逐一给予响应,通过这样的方式,最终形成模式。
陶艺师想做个独立式的雕塑。一开始不成功,于是她这里修修,那里改改,结果稍微好了点,但还是不大对头。她重新做了一个,又做了一个,再做了一个。终于,过了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成品。她形成了一套新的战略。
当然,在实践中,所有制定战略的过程,都包含两个方面,既需要事先深思熟虑,也需要在摸索中逐步形成。只靠事前规划而做出的战略,妨碍了学习和修正;只靠自然形成的战略,则会阻碍有意识的控制。走极端的话,哪种方法都不行。学习必须与控制结合起来。因此,麦吉尔研究小组把自然发生的行为和蓄意行为都划归为“战略”。
同样,没有什么绝对事前安排好的战略,也没有什么绝对是自然形成的战略。没有哪家组织能对局势了如指掌,提前料中一切,不需要中途学习——哪怕是古希腊将领统帅的军队。也没有哪家组织能灵活自如地完全跟着感觉走,放弃所有的理性控制——哪怕是一个陶艺师。陶艺不仅需要随时对原材料做出反应,也需要事前的控制。故此,我们可以这样来看:真实世界里的各种战略构成了一条线段,预先规划式战略和自然形成式战略为该线段的两个端点。一部分战略靠近这两个端点,但更多战略分布在线段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