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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

这是一出严肃甚至悲壮的大戏,它正面反映了正义和邪恶的斗争。屠岸贾(gǔ)这个坏人,坏得几乎成了邪恶的象征。而另一些人,程婴和公孙杵臼等,则是作为正义的化身出场的。

锣鼓敲起“急急风”,犹如恶风袭来。晋灵公的宠臣屠岸贾带着随从们上。

一般的君王由老生扮演,哪怕是滥杀大臣的光武帝刘秀,但晋灵公画着丑角的白鼻子,说明这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君王。晋灵公上了屠岸贾为他造的绛霄楼,并听屠的主意,用弹弓打百姓取乐。

即将出征的将军魏绛前来劝谏,但晋灵公不听,他让魏绛回去休息。

接着丞相赵盾赶来了:“主公连日不上朝,把国家大事置于不顾,只知宠信奸贼,饮酒取乐。饮酒倒还罢了,怎么还在高楼之上用弹弓伤人,打得百姓叫苦连天,是何理也?”

屠岸贾从旁辩解:“老丞相,打弹之事乃是误伤,你又何必相逼太甚,难道你忘了君臣之礼?”

赵盾一把揪住屠岸贾,大骂不止,被晋灵公劝开,派人送回府去。

屠岸贾便挑唆晋灵公:“主公,那赵盾当面辱君,就该将他治罪。”

晋灵公顾虑道:“怎奈赵盾乃是三朝元老,先王在时又将我御妹庄姬公主许配他子赵朔,若将他斩首,只恐满朝文武不服。”

屠岸贾说:“主公既有此意,只管交与为臣去办。”

昏庸的晋灵公就真的让屠岸贾去“办”了。

鉏麑(chú ní)力大无穷,是屠府家将,他接受了刺杀赵盾的任务。他三更时分来到赵府,只见赵盾在香案前祈祷,祝告的都是些忧国忧民的话语。鉏麑几次三番不忍动手。

最后他跪倒在赵盾面前。

赵盾惊问:“你是何人?”

鉏麑坦白了一切。

赵盾说:“壮士深明大义,只是你空手而回,那屠岸贾岂肯与你干休?”

屠岸贾确实警告过鉏麑:“事若不成,休想活命。”

鉏麑毅然以首触槐,倒地身亡。

鉏麑死在赵府的大槐树下,这消息使屠岸贾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害人阴谋有可能败露了,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

第二天上朝时,赵盾当殿奏本:“昨夜三更时分,屠岸贾差人前来刺杀老臣,刺客触槐而死,望我主公将屠岸贾治罪。”

屠岸贾立即反咬:“既有人前去行刺,哪有刺客触槐而死之理?分明是他诬告不实,请我主公将赵盾治罪。”

“屠岸贾!”赵盾怒斥,“那刺客乃是你府下家将鉏麑。他见我乃是忠良,不肯加害,故而触槐而死。任你口若悬河,也难逃谋杀大臣之罪。”

屠岸贾说:“分明是你将我的家将杀死,又反来诬告于我,这可是欺君之罪!”

赵盾气得发抖:“你这个大大的奸臣……”

“你是奸臣!”

“你是奸臣!”

“二卿,忠者自忠,奸者自奸。”这时晋灵公发声了。他似乎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其实已跟屠岸贾暗定了诡计。“孤有一神犬名唤‘灵獒’,乃外邦所进,能辨忠奸。”

赵盾忍着气愤:“谁忠谁奸,主公圣心明鉴,满朝文武尽知,何必用狗辨别忠奸!”

晋灵公不由分说,便让驯狗人将灵獒(演员扮的“狗形”)牵上殿来。

我小时候在小人书(连环画)上看过这故事。屠岸贾为了害赵盾,命人在家中训练灵獒。

因为赵盾常穿白袍,屠就将猪心塞入白衣草人,让灵獒扑食猪心。

此时的灵獒像平时那样扑向白衣人,一口咬住赵盾。“老丞相快走!”一个有正义感的殿前武士救出赵盾,一锤将灵獒打死,他叫提弥明。

当提弥明冲向屠岸贾要为民除害时,他却被抓住,当场处决。

屠岸贾宣布“忠臣还是奸臣”的鉴定结果:因为犬扑赵盾,所以赵盾是奸臣。因为犬没扑屠岸贾,所以屠岸贾是忠臣。

晋灵公立即将屠岸贾提升为上大夫,并下旨:“就命卿家将赵氏满门斩尽杀绝,驸马赐死,庄姬公主带进宫来。”

圣旨在手,屠岸贾要大开杀戒了。

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气氛中,这出戏的主角程婴出场了。

他只是个民间医者,给赵家人看过病,此时只是凭着跟鉏麑、提弥明一样的正义感,来驸马府报信。

“哎呀驸马,大事不好了!”

赵朔问:“何事惊慌?”

程婴说:“老丞相在金殿被屠岸贾一剑劈死,如今那奸贼抄杀你满门去了!”

赵朔大惊:“闻言好似劈雷震,为何抄杀我满门!回头我把公主请……”

庄姬公主被宫女扶上。记住,这个宫女叫卜凤。

突然的噩耗使庄姬昏迷倒地,被众人唤醒,唱:“兄王不该宠奸佞,反来杀害忠良臣。去与兄王把理论——”

赵朔说:“他昏庸无能,听信谗言,你去也无益。”

庄姬催丈夫:“驸马速去逃活命!”

“我怎能独自去逃生?”

“若不然夫妻们同归于尽。”

“你身怀六甲要临盆!”

“公主啊,”赵朔嘱道,“我死之后,你若生一男,取名‘赵武’,日后也好与我家报仇雪恨!”

庄姬忧虑:“那贼知我有孕,焉能放过。”

这时那个名叫卜凤的宫女说话了:“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谅他不敢加害,只是这产下的婴儿恐怕难逃毒手吧。”

“这——”驸马和公主全都束手无策。

“驸马!”一直在旁边焦急的程婴毅然开口,“我虽微贱,颇知大义,如今你一家被害,我岂能袖手旁观。我有意等公主分娩之后,将婴儿抱至我家抚养,你赵家就报仇有望了。”

赵朔激动地说:“程先生如此仗义,请受我夫妻一拜!”

“不敢,不敢。”

三人共同跪拜。

“乱臣贼子人人恨,可惜我无力杀贼身。”忽然程婴感到为难,“只是宫门太严紧!”

庄姬也说:“是啊,我此番进入宫中,门禁森严,你无法通过,怎能将婴儿救出?”

敲起“乱锤”,表示程婴心中又急又乱。

程婴急中生智,对庄姬说:“待等公主分娩之后,可在宫外张贴榜文,就说你得了不治之症,太医束手无策,招草泽医人进宫调治。那时我揭下榜文,应聘进宫,将婴儿盗出,你看如何?”

庄姬觉得此计甚妙。

这时宫外喧嚷,赵朔和庄姬催促程婴快快离去。

屠岸贾带领校尉们闯入,读完杀人圣旨还要被杀者“谢恩”。

庄姬公主被宫女扶起,不得不离家入宫。出门时她转身还想跟赵朔说句话,却被屠岸贾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卜凤赶紧挡住公主……

赵朔大骂奸贼,与满门老小一齐倒在屠刀之下。

屠岸贾拔去眼中钉,可还没有完全心满意足,他不能放过庄姬腹中的赵氏根苗。

这天,庄姬公主生下男婴,按计而行。她假意重病,让卜凤贴出招医榜文。

大锣轻击,模仿叩动门环声。程婴来了,这次他背着一个药箱。

焦急等待的卜凤说:“程先生您可来了。”

庄姬将婴儿放入药箱,看了又看,心如刀割。

程婴唱:“劝公主休流泪且把心放,任凭是塌天祸有我承当!”

然而屠岸贾派遣的家将韩厥此刻也带着校尉们赶到了。韩厥迎面遇见程婴,见此人神色惊惶,便喊一声:“回来。”

程婴只得转身应对。

韩厥问:“什么人?”

程婴答:“草泽医人。”

“进宫何事?”

“与公主调治病症。”

“公主得何病症?”

“肝郁不舒。”

“可曾治好?”

“药到病除。”

韩厥盯住了药箱,问:“箱中何物?”

程婴一惊,故作平静:“甘草、薄荷。”

韩厥冷不防问一句:“可有婴儿?”

“这……这倒不曾听说有此种药材。”

韩厥没找到什么破绽,一挥手:“去吧。”

“哦。”程婴便要离开。

没想到韩厥又喊一声:“转来!”

韩厥凑近程婴:“你为何神色慌张?”

程婴说:“小人乃是乡里郎中,见将军威严神武,心中有些害怕。”

韩厥说:“你定有夹带。”

程婴说:“并无夹带。”

“你将箱儿放下,俺要搜!”

程婴硬着头皮放下药箱,打开箱盖。

此箱做成双层,从上面看,只是一箱药草。

韩厥未发现异常,说:“去吧。”

程婴如释重负,关好药箱。

可这时婴儿忽然啼哭起来!

韩厥立即向前踩住药箱,拔出宝剑:“唗,你说这箱中俱是甘草、薄荷,何来‘人参’(人声)?”

“哎呀将军啊,”程婴只得如实相告了,“我是个草泽医人,与赵家非亲非故。只因他全家被害,可叹世代忠良只留下这一条根苗,我才不顾生死前来搭救。今被将军看破,你若贪图富贵,就将我献与奸贼,你请功受赏去吧!”

在这个大义凛然的民间郎中面前,韩厥震惊了,他的脚离开药箱,后退几步。

“呀!”韩厥唱,“此人说话有胆量,句句打动我心肠。若将孤儿来献上,小小的婴孩也丧无常。大丈夫生在人世上,见义勇为理应当。罢,韩厥今日将你放!”

“多谢将军!”

可是程婴又匆匆返回。

韩厥惊讶:“你为何去而复转?”

程婴叮嘱道:“将军啊,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倘若走漏风声,我程婴一死无关紧要,倘若孤儿有一差二错,可叹赵氏三百余口冤沉海底!”

“这——”

这时呐喊声渐近,韩厥急汗如雨。

在另一出戏中,楚国的伍子胥逃往吴国途中,曾向一位浣纱女子问路。当伍子胥叮嘱浣纱女切莫走漏风声时,浣纱女为了表明绝无走漏风声的可能,当场投水自尽。此时的韩厥也陷入同样的情境。

韩厥与浣纱女作了相同的选择,为了站在正义这一边,他毅然拔剑自刎。

等屠岸贾带人赶来时,大吃一惊道:“我命韩厥守宫门,他今一死必有因……”

庄姬怒斥屠岸贾竟敢私闯宫廷,并说:“产生一女早丧命,婴儿一死尸不存。”

屠岸贾命人搜查,一无所获。

于是屠岸贾吩咐张贴榜文:三日内献出孤儿者赏赐千金。若三日后无人献孤,便要将晋国中与孤儿同庚的婴孩全都斩尽杀绝。

接着屠岸贾将宫女卜凤带回府去,打算细细审问。

再说程婴,他急急来到老友公孙杵臼居住的首阳山。

程婴说:“仁兄有所不知,庄姬公主生下一子,被小弟盗出宫来了。”

公孙杵臼喜道:“赵家有后了,这三百余口的冤仇得报也。”

程婴叹息:“‘报仇’二字,谈何容易。”

“贤弟此话怎讲?”

程婴便说出屠岸贾张榜搜孤的事。

公孙杵臼大惊:“如此说来,孤儿就无救了吗?”

程婴说:“小弟思得一计,特来与仁兄商议。”

“贤弟有何妙计?”

“我有一子名唤金哥,与孤儿同日出生。我将孤儿抱至仁兄家中,由仁兄抚养。你去出首,就说我程婴隐藏孤儿不献。那奸贼必然将我父子斩首,这样一来保全了孤儿,二来也救了全国的婴孩。仁兄,你看此计如何?”

“这?”公孙杵臼被震动了。

思索一番,公孙杵臼说:“贤弟,你能舍己救人,令人钦佩。我问你,这抚孤与舍命,何难何易?”

程婴说:“自然是舍命容易,抚孤难哪。”

公孙杵臼说:“是啊,愚兄已老,难以抚养孤儿长大,倒不如你将舍命之事让与愚兄了吧。”

“这?”

“贤弟,你将金哥抱至我家,你去出首,就说我公孙杵臼隐藏孤儿不献,那贼将我与金哥杀死,那时你安心抚养孤儿,岂不是好吗?”

程婴跪下了。公孙杵臼对着程婴也跪下……

再说屠岸贾回府,立即审问卜凤。

“卜凤,我来问你,公主生下是男是女?”

卜凤回答:“乃是一女。”

“婴儿何在?”

“落地即死。”

屠岸贾逼问:“尸首呢?”

卜凤说:“被我抛到御河之内。”

屠岸贾冷笑:“哪里是落地即死,分明你勾结外人将孤儿盗走,是也不是?”

卜凤反问:“你说我勾结外人,那外人是谁?今在何处?分明是血口喷人!”

屠岸贾下令用刑,那种夹手指的拶(zǎn)刑立刻把卜凤折磨得昏了过去。

这时外面有人击响堂鼓,屠岸贾吩咐将击鼓人带上堂来。

“叩见大人。”

“你叫何名字?”

“小人名叫程婴。”

刚刚苏醒的卜凤立刻抬起身来。

屠岸贾又问:“到此何事?”

程婴回答:“前来献孤。”

卜凤大惊:“程婴哪……好狠心肠!”

卜凤挣扎而起,抓住程婴的胳膊狠咬一口,校尉们急忙拉开。卜凤再扑,被屠岸贾踢倒,挥剑砍死。

屠岸贾注视程婴,问:“为何变脸变色?”

程婴颤抖着:“目睹杀人,我有些害怕。”

卜凤被拖下后,屠岸贾继续问程婴:“孤儿今在何处?”

“现在首阳山公孙杵臼家中。”

“他隐藏孤儿,你是怎样知道?”

程婴说:“小人与公孙杵臼有八拜之交,那日去至他家探望,忽见他家多了一个婴儿。我想公孙年过七十,哪有这未满一月的婴儿。我追问此事,他言语支吾,方知他隐藏孤儿。我好意劝他献出,他执意不肯,反将小人辱骂一场,故而我前来出首。”

屠岸贾立即派人去首阳山捉拿公孙杵臼。

“程婴,”屠岸贾难消狐疑,“你与那公孙杵臼有仇吗?”

“无仇无怨。”

“唗!无仇无怨竟来出首,分明有诈。来呀,与我绑了!”

“且慢,”程婴从容回禀,“小人与公孙杵臼原无仇恨,只因大人有榜文在外:三日之内有人献出孤儿,赏赐千金,若有知情不举者罪上加罪。小人怕牵连在内,特地前来密告。”

屠岸贾点头:“程婴,公孙老儿到此,你可敢与他质对?”

程婴说:“情愿质对。”

校尉将公孙杵臼带到,屠岸贾喝道:“大胆的老狗,隐藏孤儿该当何罪?”

公孙杵臼不服:“说我隐藏孤儿,何人得见?”

屠岸贾指了指程婴。

“哎呀大人哪!”公孙杵臼喊冤,“程婴与我有仇,乃是诬告。”

屠岸贾命校尉乱棍拷打。“回头再把程婴叫,老夫赐你鞭一根。一边打来一边问,看他招承不招承!”

让程婴重重地鞭打年迈的好友,这何其残酷。可是不能不这么做。如果做得不够逼真,那么所有人为孤儿、为正义付出的牺牲就将全部化为流水。

更残酷的是,校尉又在首阳山找到婴儿,那是程婴的儿子金哥,屠岸贾当着程婴的面将公孙杵臼杀死,将金哥摔死。

屠岸贾叫:“程婴。”

程婴呆呆地没反应。

“程婴,程婴哪!”屠岸贾高喊,他估计这个胆小的人是被吓傻了。

程婴这才回答:“大人。”

“你献了孤儿,大功一件。来,与程婴看赏!”

程婴却说:“小人不愿领赏。”

屠岸贾诧异道:“你想要什么?”

程婴说:“我将孤儿献与大人,恐被人陷害,小人有子名唤程武,望求大人对我父子另眼看待。”

“好,”屠岸贾便说,“老夫膝下无子,就将你子收作螟蛉(míng líng)义子,你夫妻二人在我府中吃碗安乐茶饭。”

“多谢大人。”

程婴望着地上的公孙杵臼和婴儿暗暗垂泪。

时光一年年过去,作恶多端的屠岸贾又被提升为大司寇。

十五年后,新王登基,召回了镇守边关的大将军魏绛,魏绛决心为忠良报仇。

他先去拜见庄姬公主:“晋国之中人谈论,赵家冤仇海样深。特地进宫来探问,程婴献孤可实情?”

庄姬道:“只说程婴忠义胆,谁知此贼心更奸。盗孤又把孤儿献,绝了赵家后代香烟!”

愤怒的魏绛假意邀请程婴。

程婴来了,他暗想:“见魏绛我且用言语试探,但愿他是忠良好报仇冤。”

一见面魏绛就向程婴贺喜:“你献出孤儿,甚得大司寇恩宠,如今享荣华、受富贵,岂不是一喜?”

程婴愣住了。

魏绛说:“想当年我与大司寇曾有争吵,此番回朝,还望程老先生在大司寇面前美言几句,我有千金奉赠。”

程婴苦笑,心想原来魏绛是为此事请我。“大将军,恕我程婴老迈昏庸,此事难以从命,告辞。”

“慢走!”

魏绛怒喝一声,他儿子魏忠提着皮鞭走出。

“程婴,你贪图富贵,卖友求荣,真乃是无耻之辈,皮鞭伺候!”

魏忠推倒程婴,父子俩对这“无耻之辈”一顿痛打。

程婴忽然纵声大笑,唱:“拨开云雾见青天!十五载未把愁眉展,满腹的心事对谁言。将军哪,将军的皮鞭打得好,方知你是忠不是奸。”

于是程婴将定计救孤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魏绛极为震动,唱:“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似这样大义人理当尊敬,反落得晋国上下留骂名。到如今我却用皮鞭拷打,实实的老迈昏庸我不知真情。望先生休怪我一时懵懂,你好比苍松翠柏万古长青!”

(这段唱里夹杂着我的童年回忆。那是1964年,我11岁,在家里哇啦哇啦高唱现代京剧《杜鹃山》里“大火熊熊”那一段。邻居江叔叔听见了,叫我去他家里。他告诉我,我唱的是“汉调”,是从《赵氏孤儿》里搬来的。他就拉起京胡,一句一句教我学会了这段“我魏绛”。所以,写到“我魏绛”时,难免想起戏迷江叔叔。)

魏绛问程婴:“啊,先生,孤儿未死,为何不报与公主知道?”

程婴说:“公主幽居深宫,无法送信,万一走漏风声,岂不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

“大将军,自从你离朝之后,那奸贼屠岸贾横行霸道,民不聊生。将军此番回朝,就该灭却奸贼,一来与万民除害,二来与赵家报仇。”

“必须定计而行。”魏绛说,“此事望老先生对孤儿说明,方可行事。”

程婴一口答应。

再说这个改名叫“程武”的孤儿赵武,正跟着“义父”屠岸贾在野外打猎。他一箭射出,竟穿透两只大雁。

但双雁落入陵园,军士不敢去取,说:“陵园之内有老王的陵墓,无旨不能擅入。”

屠岸贾安慰赵武:“我儿不必烦恼,莫说陵园,就是金銮宝殿,我儿只管前去。有人阻拦,抓来见我!”

赵武便进了陵园,遇见正在那里扫墓的庄姬公主。

赵武说了来意,庄姬问:“你一箭能射双雁落地,但不知你多大年纪?”

赵武答道:“一十五岁。”

庄姬立即感伤起来,自己的儿子如果活着的话也有十五岁了。

赵武问公主为何落泪,庄姬便说:“我有一子与小将军年纪相似,不幸他早年丧命。”

“但不知他得何病症而死?”

旁边的宫女说:“不是病死,是叫奸臣害死的。”

庄姬问:“你是哪家大人的公子?”

赵武说:“我生父并无官职,我义父官居司寇。”

“你义父他叫何名字?”

“他叫屠岸贾。”

庄姬立即变脸:“那你生父呢?”

“他叫程婴。”

庄姬大怒,唱:“原来你是程家子,又拜奸贼作螟蛉。往事思来心头恨,快快赶走这小畜生!”

庄姬拂袖而去,宫女将雁扔在地上,跟着走了。

赵武呆呆地站在那儿:“方才提起我父名,公主为何发恨声?此事叫我心不定,回得家去问分明。”

接下来,程婴要对赵武说破身世了。这跟我们前面介绍过的《八大锤》《徐策跑城》有类似之处,都是看图听故事。

赵武回到家里,对程婴说起与庄姬公主的相遇:“她儿子被害之事,爹爹可知吗?”

程婴说:“为父知道,为父这里有画图一册,你拿去看来。”

赵武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来,还好奇地问着:“好像穿红袍的与穿白袍的不和,穿红袍的把穿白袍的杀死了吗?”

程婴把一桩一件细细道来……赵武听得热血奔涌,热泪盈眶。

最后赵武问:“听爹爹之言,那孤儿还在吗?”

程婴说:“在呀,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

“他既文武双全,为何不与他全家报仇?”

“怎奈那奸贼势力浩大。”

赵武拍着前胸:“孩儿情愿替他全家报仇!”

这时程婴觉得时机成熟,就向赵武实说了真情。

赵武闻言昏倒,直挺挺地摔了个“硬僵尸”(京剧动作)。

醒来后赵武拔剑要找屠岸贾报仇,被程婴劝住:“不可鲁莽,须按计而行……”

下一场,屠岸贾被程婴请来赴宴。得知没请旁人,屠岸贾便让校尉们退下。

然而正喝酒时,魏绛来到,说:“大司寇也来了!”

屠岸贾顿生疑虑,应付着就要离去。

“且慢,”魏绛说,“老夫还要与大司寇痛饮几杯。”

程婴也从旁挽留,屠岸贾只得勉强坐下。屠岸贾看看席中的赵武,赵武拍拍胸口,意思是:

你的命,包在我身上。

魏绛问屠岸贾:“我从边关归来,为何不见赵家父子在朝奉君?”

屠岸贾说:“只因赵盾欺君误国,先王在世将他全家斩首。”

“啊,大司寇,”魏绛又问,“那赵家可有后代?”

屠岸贾说:“庄姬公主曾生下一子,也死在首阳山了。”

魏绛说:“斩草除根,干净得很哪!”

程婴也说:“干净得很!”

屠岸贾再也坐不住了:“天已不早,老夫告辞了。”

“且慢,”程婴阻拦,“还有一位贵客要见大司寇。”

“哪位贵客?”

“来来来,你抬头观看!”

幕开,庄姬公主端坐正中,魏忠等武将拱卫左右,屠岸贾大惊。

庄姬宣布:“老贼,你的死期到了!”

屠岸贾喊:“校尉何在?”

校尉们返回,被魏忠等杀退。

屠岸贾惊惶四顾:“今日仇人见了面……”

魏绛咬牙切齿:“叫你这老贼尸不全。”

屠岸贾指着魏绛唤赵武:“我儿快快将他斩!”

赵武拔出剑来:“我就是你害不死的赵氏孤儿,血债血还!”

屠岸贾死在赵武剑下。

程婴走过去,用脚推了推屠岸贾,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

这个恶魔再也醒不过来了。

程婴开始大笑,为了赵家的三百余口,为了献身正义的鉏麑、提弥明、韩厥、公孙杵臼、卜凤……还有他的金哥。

程婴的笑带点哭音,有些哽咽。

周锐说

这出戏的配图参考了著名女老生王珮瑜的剧照。

我们就来说说女老生。

王珮瑜被誉为“小冬皇”“小孟小冬”,那我们就不得不先介绍一下孟小冬本人。我们的书里提到《铁公鸡》,编演此戏的几位名角中便有孟小冬的祖父老孟七。于是孟家子弟传承演艺事业,孟小冬小小年纪就在上海初露头角,又去北京求深造。

孟小冬冰雪聪明,嗓音和扮相俱臻绝佳,进京不久就能和有“伶王”之称的梅兰芳同台献艺了。那时的演出虽然是男女分班,但大户人家的堂会却不受这种限制,他们可以聚集各班名角。比如,在《游龙戏凤》里,他们会让孟小冬扮演正德皇帝,让梅兰芳扮演李凤姐;在《四郎探母》里,让孟小冬扮演杨四郎,让梅兰芳扮演铁镜公主。这样,男扮女,女扮男,一对最红坤生乾旦的精彩合作,令观众如痴如醉,孟小冬的“冬皇”美号就此流传开来。

但孟小冬并没沾沾自喜,她始终怀揣着一个梦想,希望拜著名老生余叔岩为师。她认为余叔岩的唱念做表细腻深刻,特别是余派唱腔藏险妙于平淡,更为她所爱。余叔岩不随便收徒,孟小冬就拜别的通晓余腔的名师,如陈秀华。她还聘请了孙佐臣当琴师,因为孙佐臣曾给余叔岩拉过琴。她甚至还向票友学习,只要那人对余腔确有研究。可是直到孟小冬已成为公认的除余叔岩本人外的第一余派老生,余叔岩还是没有松口收徒,尽管他对孟小冬已十分欣赏。

机会出现在1938年10月19日。那天,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拜托了余叔岩一批重量级的朋友,终于说服余叔岩收李少春为徒。孟小冬闻听余先生开了山门(开始收徒了),趁热打铁立即行动。好在她和余叔岩这些重量级的朋友也都是熟人,就马不停蹄地跑了一遍,这些朋友再马不停蹄地跑去余家。只隔了一天,10月21日,孟小冬得偿所愿,在泰丰楼拜余叔岩为师。

收了两位高徒,余叔岩因材施教,给武功根底好的李少春传授了《战太平》。演出那天观众满坑满谷,余叔岩将自己用的枪交给爱徒使用,而且亲临“把场”(坐在上场门为徒弟助威)。可是教《洗浮山》时只细说了前半出,对《打渔杀家》和《定军山》只是略加指点,此外李少春就再没从余叔岩那儿学到什么了。可是孟小冬呢,她的武功差,五年间却学到三十几出以唱做为主的正宗余派剧目。

为什么孟小冬的收获比李少春多多了?两人情况不同。李少春要养二十几口一大家子,不演出不行。余叔岩要李少春不再演猴戏,说这会影响老生的身段,李少春实行了一阵,为了生活没能坚持下去。那么,不听老师的话,老师就不往下教了。而孟小冬孤身一人,可以靠积蓄生活,为了专心学习不惜停止演戏。如果不是余叔岩因病去世,孟小冬会一直学下去,不知还能多学多少戏。话又说回来,孟小冬向余叔岩学的这些戏,大多是她演出过的,有些还灌了唱片,但她就是愿意精益求精,不取到真经不罢休。她晚年在香港和台湾教过票友,学生请她教《法场换子》,她总是不答应。因为老师说过,学习结束后须经他验收,未被他认可是不能公之于世的。孟小冬学完《法场换子》后,老师没来得及验收就去世了,小冬就终身遵照老师的要求,如此虔诚,如此一丝不苟。

写到这里,觉得孟小冬的学习精神是我的楷模。京剧里的好东西是学不完、写不完的,只要有可能,我会一直学下去,写下去。

余叔岩教孟小冬的第一出戏是《搜孤救孤》。孟小冬一生中演的最后一出戏也是《搜孤救孤》。很巧,后来《搜孤救孤》改成了《赵氏孤儿》。后者与前者的一个重要不同是,去掉了戏中原来的第一旦角——程妻。除了智斗屠岸贾,程婴本来还有一个几乎难以完成的重担,就是说服自己的妻子舍子救孤。母亲保护孩子是天经地义的,程婴的“说服”便具有很强烈的戏剧冲突:劝说不成,硬抢不成,与公孙杵臼同劝,急得要自尽,又与公孙对妻跪下,最后程妻答应了又反悔……现在的《赵氏孤儿》里去掉程婴劝妻这一段,甚至对金哥的母亲只字不提——哦,还是提到一个字的,屠岸贾说“你夫妻二人在我府中吃碗安乐茶饭”,提到一个“妻”字。这样的改动如果只是为了加快全剧的节奏,我认为不妥。余叔岩把《搜孤救孤》选作教孟小冬的第一出戏,可见这出戏在他整个艺术成就中的突出位置,后人不宜擅改。我想,如果我有创作《赵氏孤儿》新版本的机会,我会保留程婴劝妻这一段,也完全有办法不增加全剧演出时间。

现在我们要说说“小冬皇”了。王珮瑜也是少年成名,十几岁演戏时,著名演员谭元寿(他是余叔岩师父谭鑫培的曾孙)亲自上台献花,70岁的谭元寿还主动与王珮瑜合演《失空斩》。拍电影《梅兰芳》里梅兰芳和孟小冬合作《游龙戏凤》时,片中的梅兰芳由梅兰芳之子梅葆玖配唱,而孟小冬就由王珮瑜配唱了。

但时代不同,王珮瑜注定不可能成为孟小冬。孟小冬为了追求心中的艺术,除了向老师学习,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要。但王珮瑜除了钻研余派艺术,不断挖掘京剧传统剧目,还主动担负起向青少年普及京剧的重任。她去各地办讲座,利用一切青年人喜爱的平台和方式,比如用京剧韵白朗读大家熟悉的诗词,弹起吉他为自己的京剧演唱伴奏……

王珮瑜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京剧的人,另一种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的人。”我很欣赏这话。对自己要做的事充满乐观和自信,才有可能把事做好。我也在网上看到不同的意见,但我肯定支持王珮瑜。我一贯乐于学习和尝试(写画这套“有意思的京剧”就是尝试之一),总是相信奇迹会发生。如果我顾虑重重,老是担忧会有糟糕的结果,不肯开始尝试,那么就不可能迎来成功和奇迹。而且,当尝试一旦给你带来正面的收获,你就会更加勇于尝试,成功也会源源不断。

我在网上找到《搜孤救孤》的音配像,是用孟小冬1947年8月最后一次粉墨登场的录音,配上王珮瑜的表演。我忽然想,其实未必需要《赵氏孤儿》的新版本。王珮瑜演过不出现程妻的《赵氏孤儿》,也演过孟小冬时代流传下来的《搜孤救孤》,两种演绎可以同时存在,任人欣赏和评点。 xJGFGrDK9HxNow4dl5sEf/VnO7r+RNQ2gBLbPVKXakV4YfarPfB6gORGcBwa/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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