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如果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是杜甫居无定所、万里漂泊的痛心倾诉;如果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李商隐在漫漫长夜里对情人的凄苦企盼;如果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是王安石二次拜相途中内心的期许与挣扎,那么《宿建德江》里的一片秋色则是孟浩然愁苦灵魂的自白写照。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远远望去,一位老者身着长衫,眉峰紧锁,背手迎风立在舟头,江水浪花一遍遍追随着船艄顺波而前,江上的层层涟漪荡漾出一片又一片风景……
景不过是寻常之景,可是在失意人的眼中,所遇之景已经被沾染了一层特殊的色彩。此刻,孟浩然孑然一身,望着明月孤舟划过悠悠江水,一点点冲破朦胧烟雾,那仕途的失意、羁旅的惆怅、夹杂着对故乡的思念,往事如烟,一切都像是决堤之水喷涌而出。破碎了的理想无处悼念,人生的坎坷只能留在这诗中孤独品味。
日薄西山,夕阳渐晚,暮色一点点吃透天空的蔚蓝,江水上也铺开了灰蒙蒙的一大片。孤舟在水上轻轻泛起波纹,排开了江水缓步前行,在那笼罩着迷蒙烟雾的小洲边停下了脚步。在日与夜的交接处,泛舟之人越发显得凄凉突兀,此刻的景色倏地呼唤起千思万绪,种种感慨似乎都融化在江水中了。
一个“愁”字化不开浓浓的沧桑人生。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出生在襄阳城中薄有恒产的书香之家,孟浩然自幼便苦读诗书,立下鸿鹄之志。当他终于决定从隐居已久的鹿门山出世谋职,不承想,惨淡的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从吴越到湘闽,漫游了大半个中国,干谒公卿名流,以求进身之机。此时的孟浩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反顾自身,一面是滞游洛阳三年无所成,应进士举不第;一面是诗文成篇,名动公卿,倾服四座。高标理想与黯淡现实之间的鲜明反差,让孟浩然越发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人生定位,迷惘与苦闷被嚼碎了生生地咽了下去。
记忆的链条被一路颠簸切断。人在舟中,放眼望去,漫无边际的天与地在极远处交叠,那渺远的天空似乎比近处的树木还要低,整个世界变得浑然一体。夜幕越来越深,月光将一缕青涩的目光投射到澄清的江面上,行舟滑过,碾碎了人影晃动。在这广袤而静谧的宇宙之中,竟有一轮明月此刻与他是那么亲近,天上孤月与舟中游子在这朦朦月色里互相慰藉寂寞的心。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每当日暮降临时,黯淡的景色格外能够触发人的忧思。《诗经》之中妇思归夫,《宿建德江》里失意游子的惆怅情绪也被点燃了。
孟浩然素来栖隐于鹿门山,可是他的隐不同于常人,是一种怀揣着诗意的“欲达愈隐”状态。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之人,孟浩然是为了隐居而隐居,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隐居的背后孕育着一个士子的浪漫理想。无所不在的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他不知命运为何物,却被这无形的枷锁死死钳制。
曾经带着满满的雄心上下求索,想要用一身才情为大唐盛世增添一抹亮色,当他决定把隐居多载的人生沉淀转为实际所用,可是造化弄人,只一声“不才明主弃”让唐玄宗拂袖而起,大半生前程就这样枉枉断送,机遇一次次地擦肩而过,多年卧薪尝胆的精心准备付诸东流。
言虽止,意未尽,唐玄宗十八年(730),孟浩然带着被弃置的忧愤再次南寻吴越,喉咙里被塞满了委屈与愤懑,理想幻灭后的失落无以诉说,只能悄然化在这景物之中了。
旷野江清,秋色历历在目。在这众鸟归林、牛羊下山的黄昏时刻,一叶孤舟停泊在岸边,形单影孤,愁绪盎然,远离故乡的羁旅漂泊之感在未竟的事业面前分外扩大,似乎连这空旷寂寥的天地都被一颗愁心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