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李隆基收到光复长安的捷报,是至德二载(757年)的九月,成都竹叶枯落的季节。他也许感觉到这个冷雨不断的秋天比以往更冷一些。季风与洋流带来的温暖潮湿曾经让这里的年平均温度高出一度,从七世纪起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但现在,它将与唐王朝的国运一样,慢慢进入一个寒冷期。甚至有地理历史学家认为正是气候变冷使得游牧民族向南方发展,促成了安禄山这场来势汹汹的叛乱。但李隆基来不及理会天气冷热这样的小事,寒冷的天气无法影响他的好心情。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率领十五万将士与奚、契丹 等少数民族联合,号称二十万众,从范阳起兵,反叛朝廷。所过州县,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叛军很快打到河南河北,向着唐帝国最重要的两座城市——长安、洛阳打来。朝廷派出十一万军队,没有守住东都洛阳,安禄山在洛阳称帝。之后,安禄山的军队又攻破朝廷二十万军队驻守的潼关。长安无险可守,暴露在叛军面前。后来被称作“唐玄宗”的当朝皇帝李隆基被迫仓皇离开长安,在逃跑的路上草草安排太子做天下兵马元帅,负责收复国土。没过多久,老皇帝干脆退位,将皇位让给了太子。
现在,新皇帝李亨不负众望,夺回了帝国的中枢,长安终于回到了李唐皇室的手上。老皇帝很欣慰,他以为他丢失在天宝十五载(756年)夏天的尊严也将一并重建。
他的这个儿子仁懦温暾。曾经,得宠的朝臣们揣摩圣意,以为他不爱太子,便总想着去欺负太子,讨好老皇帝。太子只能忍耐,三十多岁的时候便两鬓斑白。朝臣不知道,父亲爱孩子,各有不同的爱法。玄宗曾经问太子少傅苏瓌(同“瑰”),让他推荐做中书舍人的人选。中书舍人草拟诏书,是皇帝近臣,竞争残酷,大诗人李白奋力求了一辈子没能求得的位置。苏瓌回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儿子苏颋(tǐng)可以。但朝野皆知,苏瓌嫌弃他这个儿子。传说苏颋不得父爱,常与仆夫杂役混在一起,夜里蜷在马厩吹起灶中火光读书。苏瓌偶尔见他,也是让苏颋青衣布襦跪在床下,露出脖子让爹用榎(jiǎ)楚 抽。后来玄宗见苏颋才藻纵横,词理典雅,草拟诏书、应制作诗,援笔立成。玄宗对苏颋喜爱非常,甚至亲自摘了花别在苏颋的头巾上,直到送他以紫微侍郎同平章事,做了宰相。
知子莫若父。严厉,也是一种教子有方。老皇帝甚至有一丝得意:现在,他这个懦弱的儿子终于在严厉的教育之下长成了栋梁。
老皇帝李隆基喜悦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与捷报一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他这个儿子现在是“天子”了。皇帝是天的儿子。他成为天子的前提,是这人间已经没有一个父亲挡在皇帝与天之间。他把父亲当作一个竞争对手,这封信,在试探老皇帝夺回皇位的决心。老皇帝的回信有一点儿出错,他这个仁懦温暾的儿子,必将报以他二十多年隐忍窝囊的太子生涯里向老皇帝学来的雷霆手段。
老皇帝夜不能寐。他早该明白,等天下太平,这一天就一定会来。
十五个月前,天宝十五载(756年)的六月,安禄山攻破潼关。长安失去了最后的保护,帝国的政治中心岌岌可危。但攻破潼关太过容易,安禄山大军来不及集结向长安发动进攻,只能原地等待。这十天的等待给了玄宗逃跑的机会。六月十三日的清晨,老皇帝只带着高力士、杨贵妃、太子等少数几人悄悄从延秋门离开长安。天有微雨。
日出前的天色暧昧不明,似乎预兆老皇帝逃亡道路的狼狈艰辛。
那天中午,在咸阳望贤宫休息,官吏逃散,无人管理。皇亲国戚们饥肠辘辘,没有吃喝,杨国忠去已近四散逃离的街市上给老皇帝买了两只胡饼充饥。当地百姓知道皇帝逃难到此,都争着献上最好的饭食。没有餐具,皇子王孙用手捧着夹杂麦豆的糙米饭狼吞虎咽。供给饭食的父老指着老皇帝一通大骂:气他糊涂,恨他把报告安禄山有反心的人都杀了,人人自危,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皇帝无言以对,只能喃喃点头:是朕的错。
自望贤宫西行四十五里,出逃的第二夜宿在金城县。县令早已逃跑,驿中无灯,漆黑的夜里辨不出文明与野蛮、贵与贱。皇帝、太子、宫女、太监,胡乱躺着,相互枕着睡了一晚。六月十四日,到了马嵬驿。在这个后来太过有名的驿站,发生了一场血腥、语焉不详因而充满疑点的变乱:跟随玄宗四十多年的禁军首领陈玄礼,忽然率军反叛,杀死杨国忠一家,逼迫杨贵妃自杀。玄宗不愿处死贵妃,说自己需要想一想。陈玄礼问他:群情激愤的将士们等得了吗?年过七十的老皇帝将全部重量压在手里的那根拐杖上,他与陈玄礼四十多年的情分也只为他争取到一声叹息的时间,老皇帝最后对高力士说:你去请贵妃自杀吧。
失去爱情的玄宗很快发现,这一天的艰难并没有在此结束。命高力士草草将杨贵妃葬下之后,玄宗的队伍继续启程西去。在整场变乱里都没有露脸的太子到此时还不见踪影。玄宗派人去催,只等来太子身边报信人:百姓挡路,拽着他的马,围着太子不让他走,誓要杀回长安去。太子说,他不跟您走了,他要带兵去夺回长安。
玄宗愕然:在他原先的计划中,太子会与他一起去成都,从小被太子养大的永王李璘下江南,与太子相善的颍王去西北灵武,与朝廷相互配合平乱。变故陡生,玄宗甚至来不及追究这一切是不是太子有意的策划。他在潼关损失了四十万唐军,此时能够仰仗的除了艰难调集的各地军队,还有在他五十年漫长统治里为天下树立的行事准则:忠诚和孝顺。安禄山享受他给的一切荣华富贵却起兵反叛,是不忠。他还拥有天下对法统的忠诚。作为皇帝丢失国都,他已经丢了李唐皇室的脸,此时追究太子不孝的行为,是打他自己的脸。
记下历史的人并不能如此细致地共情老皇帝的内心,他们只能把体察到的百感交集,放进老皇帝的一个动作中:老皇帝“仰天叹息”。最后他只说,这是天意啊。而后,命令高力士将太子的家眷衣物一并送回去,分给他两千军士。对太子说:你好好珍惜百姓的属望。西戎北狄,我对他们都不错,你好好利用。
太子带走的除了人马,还有忠诚跟随玄宗的民心。再后一天,夜宿扶风县。六月燠(yù)热,睡不安稳。夜里有杂沓的脚步,低声的吵闹,是护送他的士兵陆陆续续离开——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到占领长安不过七个月,唐军兵败如山,他这个老皇帝狼狈地逃离都城,出城时甚至连住在宫外的儿孙也来不及通知。现在太子也走了,跟着他,又有什么未来呢?夏夜寒冷如隆冬雪夜。老皇帝辉煌的一生似乎就要如此画下不隆重、不体面的句号。
清晨时,山穷水尽的老皇帝忽然等到了自己的运气:去蜀郡迎接贡品的崔圆押运着车队连绵而来,带来十万匹蜀郡进贡的春彩 。老皇帝命令将春彩一一排开,召集仅剩的卫士,对他们说道:“朕年纪大了,托任非人,造成了安禄山叛乱,不得不远避其锋芒。我知道你们都在仓促间跟随我,不得与父母妻子告别,跋涉到此,极度劳苦。我很惭愧。蜀郡偏狭,路远,恐怕不能供应周详,我只带着子孙中官往前走。就在此与诸位诀别,这些春彩分给你们,作为回程资粮。你们回家见到父母与长安父老,为朕致意,各自保重。”老皇帝孤注一掷,利用了他五十年太平天子积攒下的威严。他放下身份的动情演讲博得了随行士兵的忠诚和同情——他们都愿意护送他走下去。
而后,他慢慢振作起来。接近一个月之后,过剑阁至普安县。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老皇帝颁布诏书,封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命他收复长安。七月二十八日,老皇帝到达成都。仅仅三天之后,老皇帝便整理好落魄的心情,打起精神,来到蜀都府衙,向天下颁布诏书,表明他对国家的歉意,以及重整河山的决心:
朕以薄德,继承皇位,每天小心翼翼,勤念生灵,一物失所,无忘罪己。四十多年来,国家小康,与大臣推心置腹,无所怀疑。现在奸臣凶竖,弃义背恩,割剥黎民,扰乱华夏,都是我不能明察秋毫的过错。现在,朕在巴蜀,训厉师徒,命令太子诸王发兵重镇,诛夷凶丑,以谢昊穹。朕将与群臣一道重弘理道。因此,大赦天下。
老皇帝指望着太子虽然走了,依然是他的儿子。在这样危急存亡的时候,太子将与他同心协力,重整山河。玄宗在成都颁下大赦诏书的第十天,太子的使者到达成都,带来的却是一则令玄宗惊愕的新闻:七月十二日,太子已经在灵武继位为帝,改元“至德”(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唐肃宗”)。使者送来的册命中,他已经被称为“上皇”。先斩后奏,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知会他一声。
老皇帝十天前刚刚发布的那一通诚恳威严的诏令,立刻成了自作多情的过期废纸。
老皇帝沿着嘉陵水谷道西行入蜀的路上,嘉陵江与白水江合流处,有一处长满桔柏的渡口。他需在此渡江去益昌县城。渡河的时候,有双鱼夹舟而跃,编纂《旧唐书》的史官们写这一节的时候已经知道,唐王朝的命运并没有终结在这场元气大伤的动乱里,便埋下伏笔,说跃起的并不是鱼,是龙。
是吉兆。
史官们只负责对国家命运的预告,正常情况下,国家的命运也就是皇帝的命运。但在老皇帝逃亡的旅途上,他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渐渐分道扬镳。书写这段历史的史官们心照不宣地对此表示沉默。
面对儿子自立为皇帝的“噩耗”,捧着灵武送来尊他“上皇”的册命,老皇帝不愿接受,也不能扔,一连三天沉默不语。按着玄宗一向的脾气,任何觊觎他皇位的念想都会遭到最残酷的镇压。老皇帝心里知道,稍微一点儿姑息,都是把自己的命运拱手让人,哪怕是让给儿子:他的家族里,提前退休上演过许多次,都是被逼——当时还是秦王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杀了太子李建成,老皇帝唐高祖李渊被逼退位,迁往太极宫。李隆基自己年轻的时候,在与太平公主的争权夺利中胜出,立刻逼迫父亲唐睿宗李旦让出了皇位。皇帝是一个必须干到死的工作,提前退休,换来的只有怀疑、监视,抑郁而终。哪怕继任的是自己的儿子。
老皇帝年纪大了,有时糊涂,有时过分自信。但此时,使国家陷入动乱的责任一直将“愧疚”二字压在他心上。离开长安的那天,杨国忠请示:府库里的丝绸财货,安禄山攻打进来,也是被贼所得,不如烧了吧?玄宗摇了摇头:叛军得到了财货,大约会对城里的百姓好一些,留着吧。通过渭水上的便桥时,杨国忠又问:为防叛军追上来,把桥烧了吧?玄宗又摇头:我们仓促离开长安,许多朝臣都不知情,等他们知道了,也许要经过这条路来找朝廷,还是留着吧。
太子的继位,缺乏法理和程序。老皇帝还有在外领兵的儿子,按着他的脾气,总要调集兵马狠狠给太子吃个教训。但太子在灵武正指挥平叛,老皇帝的“愧疚”让他再次退让——拿到新皇帝“册命”的第四天,老皇帝临轩授册,发布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诏令:
从今天起,改制敕为诰。给老皇帝的表、疏 改称他作上皇。四海军国大事,先让皇帝决定,然后告诉老皇帝。等长安收复,老皇帝就彻底退休。
发布诰命之后,老皇帝立刻命令身边代表朝廷的朝臣韦见素、房琯、崔涣带着传国宝玺、玉册到灵武去,替新皇帝把这个空口白话的皇位坐实。
没想到,老皇帝的每一次让步都把自己陷于更逼仄的境地。现在,他替太子坐实了皇位。太子收回帝京,立刻问他: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
成都其实很像长安。郫(pí)江和检江绕城而过,城内有摩诃池,如同长安曲江。东西南三市货贸繁华,榆柳交荫下市肆里蜀锦、药材、香料应有尽有。城内道路两旁遍植芙蓉,在芙蓉花重重叠叠掩映下是五十七佛寺、二十一宫观高耸的佛塔与朱漆阙门。河南河北在安禄山叛军铁蹄下成为废墟,成都还算繁华安静。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老皇帝可以在此安度晚年了。
在这场仓促逃亡发生之前,老皇帝已经在长安住了七十多年。他熟悉秋天长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树结实的气味,他居住的兴庆宫有“花萼相辉楼”临街,登楼便可以望见往东市赶集的子民。哪怕越到年老,去骊山华清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长安,也是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现在,老皇帝只能决定老死他乡,叫新皇帝安心。老皇帝招来使者,给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长安,我不回去了。你把剑南道划拨给我,我就在此终老。
没过几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请赶快回到长安来,让我尽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团的点拨下很快发现自己上一封书信里对父亲觊觎皇权的担忧过于直白,不体面。亡羊补牢,为老皇帝规划线路,并亲自到咸阳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迎接父亲。
老皇帝没有拒绝的权利,新皇帝递出怎样的招,他也只能接着。不能翻脸,不能生气,不能父子不和。都城之外,安史之乱远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观望战局的人看笑话。
老皇帝再次回到扶风县是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官道上尘土飞扬,新皇帝派来的精骑在此迎上了老皇帝的队伍。老皇帝李隆基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做“上皇”与“皇帝”的微妙不同,三千精骑已经将老皇帝的队伍团团围住。竟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命我们来保护上皇,护送您的甲兵便不必要了。立地解散,兵器归库。
帝国的驿道由长安为中心辐射开来,三十里有一驿。离长安越近,驿站间隔越短,驿站中的柳槐绿竹越整齐,甚至驿站井边还有蔷薇花架、樱桃树。驿站的墙壁向来是游子的留言板,离长安越近,墙壁上的诗句也越来越多。长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断吸引出诗人们心里的百感交集。去年老皇帝的队伍离开之后没多久,安禄山的前锋到达扶风县,驿站被毁坏。杂草疯长,烟熏倾颓的墙上还有模糊的诗句,新的覆盖旧的,亲人的思念与寄望执着地在战火里幸存下来。去年老皇帝在这里分散春彩获得士兵保护他走向蜀地的决心,现在他不得不解散这支军队,打消新皇帝的疑心。
在《资治通鉴》里,司马光用上了史官不动声色的叙事技巧:“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对老父刀兵相胁,以多对少,以精锐骑兵对常规护卫,肃宗必须让玄宗选择命令护卫放弃抵抗。而玄宗被迫的放弃被《资治通鉴》描画成主动的计划。肃宗的逼迫过于直露,甚至连三百多年后的讲述者,也怕它成为不良样本,要替肃宗百般掩饰。开了头,下面的掩饰便简单起来:
十二月初,被三千精骑“护送”的玄宗来到咸阳,肃宗在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隆重迎接。
舟车劳顿,风尘满面。七十二岁的老父亲站在望贤宫南楼上,凭栏望着楼下由精骑护卫簇拥的儿子。肃宗脱下黄袍,穿着做太子时的紫袍,信马由缰,款款而来。冬日的太阳淡薄地挂在远远的天上,肃宗在楼前下马,望楼而拜。站起来时,扬臂跺脚跳起了舞,而后跪地再拜。
再拜稽首间的“拜舞”,是皇帝才有资格接受的礼仪。他以行动再次强调了他往成都寄的第一封信:这个皇帝,我可以还给你。肃宗热气腾腾地跳着,旋转着,催促着,伏地俯首的节奏像是挑战的鼓点。而他心满意足地知道,这一回,老父亲必须拒绝他盛情真挚的提议,没有其他选择。
玄宗果然下楼来。肃宗膝行几步,双手抱着玄宗的鞋子,低头去嗅他的靴头,呜呜大哭。“捧足嗅靴”与“拜舞”,新皇帝的每一个礼仪都向围观的士兵父老昭示着他对于老皇帝的臣服。玄宗抚着卖力表演的儿子的背,竟然无言。他在三千精兵包围中接受着儿子退还帝位的决心,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悦——国家还在战乱,为了结束战乱忍耐一切,是他的责任。他只能陪儿子哭一会儿,然后招来左右,亲自把黄袍披回肃宗身上,对着四周围观的父老兵士大声说,天命人心都在你这边,你好好做皇帝吧。
有父亲的承诺还不够。肃宗不仅需要毫无挑剔的法统,也需要一个孝顺的好名声。他按着计划继续表演:皇帝是天子,理应居住正殿,但肃宗把望贤宫正殿让给玄宗居住,又亲自为父亲准备坐骑。从咸阳离开的时候,肃宗拽着玄宗的马龙头,仿佛要为父亲牵着马一路走回长安去。
但表演总有终结的时候。
肃宗收复长安之时,安史叛军正大败。他最信任的谋士李泌立刻建议:应该乘胜追击,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但肃宗更担心他皇位的合法性,在他心目中,比彻底消灭叛军更重要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彻底把王权从父亲手里夺下;第二件,是处置陷敌投降的官员,建立自己的威严。但那都是玄宗朝任命的官员,为了表现他的孝顺与恭敬,新皇帝必须请老皇帝亲手处置。开始时,肃宗都要先把处置官员的决定报给玄宗,请父亲定夺。直到处置投降安禄山的张均、张垍(jì)兄弟,玄宗说,我待这两兄弟不薄,张均、张垍兄弟投降叛军,还在叛军处八卦我们家的家事,罪不能赦。肃宗磕着头替两兄弟求情,自陈自己做太子时屡屡被陷害,如果不是因为两兄弟的保护,他不能有今天,如果他不能救张均、张垍兄弟的命,没法对他们死去的父亲交代。一边陈词,一边痛哭流涕。玄宗无奈只能让步,张垍流放岭南,张均必须死。不要再说了!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下这场景,但在纪实上更可靠的《旧唐书》却说,张垍早在长安光复前就死了,张均的处置,也全由肃宗和他的智囊团决定,全没有玄宗一锤定音的份儿。司马光采用这一段,仿佛要为玄宗保留父亲做最后决断的威严。但除去这一场真假不定的交锋,可以确定的是,回到长安之后,新皇帝住在大明宫里处理国政,玄宗很快搬回了兴庆宫:与最高权力画下道来,保持距离。
没有了权力,他至少还能有一个快乐的晚年。
老皇帝从小就爱玩,吹笛子、打羯(jié)鼓、斗鸡、走狗、打马球,样样在行。老皇帝年轻时做临淄王,那会儿吐蕃遣使迎娶金城公主,带来一支马球队,与大唐队打比赛。大唐队屡战屡败,最后李隆基看不过,换上窄袖锦衣、短靴,紧束腰带,拉着平时的玩伴下场挑战,一举赢了比赛。
做了皇帝总有更多正经事要做,甚至做梦的时候也在办公。开元中,宰相平均任职只有四年左右,他屡屡要为下一任宰相的人选操心,甚至梦里也在想。曾经有中书侍郎在值班时,半夜里被人叫醒,说是陛下终于想起来屡屡思虑而不得的那个该接替宰相一职官员的名字。中书侍郎来到寝殿,玄宗已经正襟危坐等着他。于是在长安万籁俱寂的夤(yín)夜,宫人持烛,中书侍郎跪在玄宗身前,记下皇帝在梦里终于记起的名字。草拟诏书完成,已经晨光熹微,玄宗便和衣坐着,等待暧昧的夜色渐渐淡去,等待丹凤门打开,门下省上班签发诏书。他小心翼翼地约束着自己,做个好皇帝。稍有懈怠,便有谏官章疏规劝,老皇帝把其中道理、文笔都好的文章装在金函中,有空时就读一读,如同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现在被逼退休,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留给自己:兴庆宫马厩里有三百匹马,有一块平整宽阔的球场,他还有乐队与伶人。可以打球,可以作曲,可以把被政事耽误的兴趣都再捡起来。
但老皇帝没想到,随着权力一道失去的,还有享受的肆意。
平凉(今甘肃平凉)夜寒,滴水成冰。这仅是大唐与吐蕃边境之间的一座小城,没几条像样的街道,也没有太多房屋错落的遮挡,风更肆无忌惮地扯动门窗,让人不得安眠。
张良娣又一次在外间铺设寝具,如同护卫。太子忍不住走出去说:你一个女人,做不了抵挡坏人的事。张良娣却微笑摇头:假如有人对您不利,仓促时,我可以拖住他,您就可以从后门逃走。太子心下恻然,他山穷水尽了,还有一个女人对他全副忠诚,愿意用生命保护他。
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在马嵬驿与父亲分开,太子走了一段回头路。他们必须回到咸阳才能借道北上。过渭水时,水暴涨,便桥已断。无论尊卑,都必须下马涉水过河。几千人的队伍缓慢跋涉,心里却很着急:潼关是整个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天险,安禄山攻破潼关,随时可能赶上他们。每天都有派出的探子回报,安禄山叛军的前锋就在前面。没多久,果然远远有军马扬尘而来,像是骑兵。仓皇间列阵,短兵相接,死伤惨重。一通自相残杀之后才发现,对方是哥舒翰战败后,从潼关退下来的唐军散兵。再点兵,太子手里只剩两千人与广平王、建宁王两个儿子。从咸阳往西北,经过奉天(今陕西乾县)、永寿(今陕西永寿)到新平郡(今陕西彬县)。原想在此补给,新平郡和附近保定郡的太守听说安禄山兵锋已至,都已经弃郡逃跑。太子且怒且惧,带领手下昼夜奔驰三百余里,武器、衣物甚至士兵都在奔逃中亡失过半,直到彭原太守在乌氏驿迎上太子,破衣烂衫一路逃亡的太子一行才有热菜热饭、干净衣服。从彭原(今甘肃庆阳市宁县)再折向西,到了平凉,才算暂时安全。
走到平凉,下来往哪里走,太子犹豫了好几天。平凉的西面是陇山。陇山(今六盘山)以西是旧称陇西的渭州,与吐蕃交通,附近固原草场有自太宗以来便繁盛的马场,可以提供军马。再往西是灵武(今甘肃灵武一带),朔方军的大本营。玄宗朝改府兵为募兵,外重内轻,军队多集中在边镇节度使手中。天下十大军镇,安禄山占有范阳、平卢、河东。安西、北庭、岭南山高路远,哥舒翰经营的陇右、河西已经投降安禄山。老皇帝带人去了剑南,太子再回头,以父亲的疑心一定会怀疑马嵬驿兵变是他安排的。条条是死路,不管他愿不愿意,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去朔方。
朔方军有兵十万、战马三万,实力仅次于范阳、陇右与河西。哥舒翰兵败之后,朔方军立刻成了主力。正在河北与安史叛军激战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听说太子要来灵武,立刻派朔方留后杜鸿渐带人迎接。杜鸿渐一边带领步骑千人迎接太子,一边又派了好几拨人说服太子跟他们去灵武:朔方军武器兵员充足,是做大本营的最佳地点。
但太子拿不准,去灵武投奔朔方军究竟是不是自投罗网。本来,灵武是太子的地盘,太子做忠王时,遥领朔方节度使、单于大都护 。朔方军算是太子的军队,太子便借机与当时的朔方军统帅王忠嗣交好。但老皇帝深恨太子在朔方发展自己的羽翼,在李林甫的提议下罢黜了王忠嗣,从此,灵武便从太子的势力范围内被割裂出去,划给了太子的敌人安思顺。李林甫一向在朝廷里热爱为太子罗织罪名,现在,代替王忠嗣的就是李林甫的心腹安思顺。安思顺做朔方节度使经营灵武五年。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禄山引兵打向长安,留在长安的安禄山的儿子、儿媳都被皇帝杀死。尽管早已向朝廷奏报过安禄山的反心,因为是安禄山的“堂兄弟”,安思顺被召回长安。下一年二月,与安姓兄弟常年不睦的哥舒翰带兵镇守潼关,为了借机除掉与他分庭抗礼的这对安姓兄弟,派人伪造安禄山给安思顺的书信呈现给玄宗,陷害安思顺与安禄山里应外合妄图谋反。安思顺立刻被下诏赐死。
原先的朔方右厢兵马使郭子仪在安思顺离开后升任朔方节度使。直到安思顺死了好久,郭子仪也为他的死愤愤不平,一直想找机会替安思顺申冤,从来不掩饰他对安思顺的忠心。郭子仪如今正率领朔方军在河北与安禄山交战,太子很不放心——郭子仪是安思顺的心腹,安思顺是李林甫的心腹,而李林甫,从来就挖空心思陷害他这个太子。哪怕郭子仪忠于李唐皇室,也未必忠诚于李亨。去灵武投奔朔方军,也许是死路一条。
太子在父亲的羽翼与阴影下生活了四十多年,战战兢兢,鬓发斑白。在马嵬驿趁乱与父亲分道,只差撕破脸。硬着头皮也只能往前,再没有退路。太子带着在平凉马场与农家募集到的军马数万匹去了灵武。在他近二十年的太子生涯,遭遇背叛是常有的事情。太子不知道西北军究竟有多少忠诚的人,战战兢兢中,只信任跟在身边伺候的太子扈从——宦官李辅国。一直撺掇太子到灵武借朔方军巩固自己势力的李辅国再次替他想了一个主意:立刻称帝。
为了巩固跟从将士的忠诚,好日后论功行赏,也为了自己彻底从玄宗的阴影中独立出来,刚到灵武没几天,七月十二日,太子继位为帝,改元天宝十五载,也是至德元载。
太子后来才知道,在他继位三天以后,老谋深算的父亲也颁下诏书:命令皇太子做天下兵马元帅,统率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李璘做江陵府都督,统率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李琦为广陵郡大都督,统率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李珙为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带兵勤王。不久,老皇帝再次发布诏令,任命永王李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
太子在马嵬驿抓住机会逃离了父亲的掌控,但老皇帝很快不动声色地反手将军:他再次把他的儿子们放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天下的所有权被分给了五个儿子。在这场战争中,谁立功最大,谁才是皇帝。他甚至允许他们自由征辟“文武奇才”,建立自己的“小朝廷”。一个“天下兵马元帅”的虚衔,只不过是对他这个“太子”的名义礼遇。
太子(现在是新皇帝了)的弟弟默契地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永王李璘接到诏书,立刻南下江陵,声势浩大。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大诗人李白,也被招募做江淮兵马都督从事,为他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开头是“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元年春,王正月”是《春秋》开篇所记第一句话。自汉代开始,皇帝以年号纪年,再没有以王号纪年的事情。李白却出口就扔出“王正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王号纪年的肇始——周代,历史上最理想的年代,也是后来所有叛逆上位者一再要比附的年代。最近的一次是肃宗的曾祖母武则天,立国为“周”,用周历。这样的诗篇传到新皇帝那里,句句隐喻,字字惊心。
韦见素和房琯送来的老皇帝的退位诏书也让新皇帝骨鲠在喉。父亲在至德元载(756年)八月十二日发布的这道退位诏书,表面上很好看,底下暗藏玄机:
老皇帝一边同意太子做皇帝,一边又补充说:四海军国大事,皇帝先决定,然后奏给上皇。寇难未定,皇帝在西北灵武,距离长安遥远,奏报难通的时候,上皇以诰旨先处置,然后奏给皇帝。等到长安克复,上皇才真正退休。
新皇帝立刻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但凡老皇帝想做决定的事情都不会让给他决定。他这个新皇帝,手里也只有一个名义的天下。至德二载(757年)正月,老皇帝接连任命蜀郡长史、剑南节度使,甚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剑南道长官与朝廷宰相都是新皇帝“奏报难通”的所在,新皇帝憎恨这架空他权力的做法,却不敢与父亲撕破脸,老皇帝的诰旨,他只能无奈认可。
老皇帝的掣肘并没有从情感上打击到新皇帝,他早就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孺慕与信赖。新皇帝李亨是玄宗的第三个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叫李嗣升,开元十五年(727年)改名叫李浚,后来又改名李玙(yú)。为了集中管理儿子,玄宗建造了十王所,皇子们集中居住。除去不断改变的名字,李嗣升还知道一件不变的事情:虽然大哥李瑛是皇太子,但最受宠的是弟弟李瑁。他旁观李瑁的母亲武惠妃一次次计划除掉李瑛,扶自己儿子做太子,明目张胆。
他的弟弟鄂王、光王忍不住聚在一起抱怨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武惠妃借口宫内有盗贼而召唤太子、鄂王和光王带兵入宫禁,她转头却对玄宗说三兄弟兵变,老皇帝怒极,废三个王子为庶人,很快,他们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林甫和武惠妃按着计划,向老皇帝极力推销李瑁。人人都知道,寿王李瑁做太子的路已经铺平,只等良辰吉日。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老皇帝果真立了新太子,却是李玙。作为太子,当年的李玙享有了比兄弟们更多的两次改名的机会:李玙先改名为李绍,最终定为李亨。
李亨的母亲早早死了,不能帮助他。他的父亲把他作为一支平衡朝政的力量,树在李林甫的势力边上,成了一个靶子。玄宗先是纵容太子在西北军发展势利,又提拔太子的大舅子韦坚做了水路转运使,主管一部分财政收入,太子手上掌握着军权与财权,眼见是与宰相李林甫分庭抗礼的朝上新势力。皇帝有意纵容太子势力发展壮大制衡李林甫,而后,李林甫疯狂找茬,企图扳倒太子的时候,老皇帝没有任何给儿子撑腰的意思。
天宝五载(746年)正月十五,太子的大舅子韦坚失权,在家闲坐。太子在西北军的属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打败吐蕃,入朝献捷,韦坚与皇甫惟明两人约了在景龙观发牢骚聊天。这天夜里,太子也出游看灯,碰见了韦坚。这同一夜的两次见面被李林甫报去皇帝那里立刻变成太子的党羽深夜密谋,要内外夹击,扶持太子继位。在玄宗这里,想要夺权篡位,是最恶毒的罪行,几乎没有审查案情,玄宗立刻贬韦坚为缙云太守,剥夺皇甫惟明军权,并下制警戒百官。没想到,不久,韦坚的弟弟韦兰和韦芝觉得哥哥委屈,向皇帝申冤,更在申冤时拉上了太子(太子也说韦坚是冤枉的)。皇帝勃然大怒——这不是结党是什么?韦家三兄弟一律贬黜,韦坚一贬再贬,几天之后贬成了巴陵太守。他的亲戚因为这件事情流贬的有数十人。太子像是孤身在风暴眼里,看着外面风云变色,不知何时撕扯到自己。惊惧之下,被迫立刻与太子妃离婚,与韦氏撇清干系。
这一年还没有过完,李林甫故技重施。太子没有了太子妃,只剩下良娣杜氏位分最高。杜良娣的姐夫柳勣(jì)跟杜家关系不好。他结交了北海太守李邕(yōng)、著作郎王曾等人,告发岳父与太子勾结,搞祥瑞迷信,说太子该做皇帝——这太熟悉了:当年武惠妃想要废太子瑛,便也来过这么一出。玄宗下诏令御史台与京兆府共同审理,审讯的结果是诬告。但在李林甫的指示下,京兆士曹吉温为了坐实这件事情,将王曾、李邕等人一道关进了御史台,罗织罪证,最后诬告变成了铁证如山。本年十二月到次年一月间,被告杜有邻、原告柳勣,柳勣的朋友王曾、李邕等不是被杖死就是被赐死。太子的眼前一片血色。为了再次撇清自己,太子出杜良娣为庶人,再次“被离婚”。
长安城有俗话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两族是长安最有势力的大族,与皇室互为助力。现在,太子为了保命,不得不连连离婚,与韦、杜划清界限。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再也没有势力可以妄想父亲的皇位。
玄宗得意地贯彻着自己的“权力平衡”的驭下之术,但他没想到,与他的臣子不同,太子也是他的儿子,在危难时总想得到父亲的支持。现在太子知道了,与别家父子不同,他的父亲永不会帮助他。甚至在老父亲的眼里,这个当太子的儿子总对他的龙椅图谋不轨,恨不得父亲赶紧死了好取而代之。父亲的年纪越大,看他越不会顺眼。
太子在父亲身边时战战兢兢,只敢唯唯诺诺表现成一个窝囊废,但他时时刻刻学习父亲残酷的统治艺术。现在他飞出父亲的掌控,再没有顾虑,可以放开手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北海太守贺兰进明适时带来河北战场的消息,为肃宗打开了思路。贺兰进明在河北作战失败,老皇帝知道了大怒,派了宦官带刀促战:失地收不回来,立即斩杀。后来还是平原太守颜真卿可怜他,放他去寻找新皇帝的朝廷。贺兰进明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他对新皇帝说:老皇帝正时时刻刻盯着您,准备掳夺您的权力。您看,从成都送来老皇帝传国宝玺、玉册的房琯正是老皇帝派来的间谍——向老皇帝建议让各位皇子各自领兵,将您依然放在灵武沙塞空虚之地的,就是这个房琯!
为奖励贺兰进明的忠诚,肃宗立刻任命贺兰进明做河南节度使。假装不记得在安史之乱开始时,玄宗已经任命过河南节度使。洛阳被安禄山攻陷后,玄宗先后命令吴王李祗和虢王李巨成为新的河南节度使。老皇帝的战略很清楚:他需要李姓宗室代替边将成为统兵将领,谁都不能信任的时候,还是只能信任亲人。但是,由同样姓李的皇亲国戚们带兵却是新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没有人可以在此时代表老皇帝来争夺他手上来之不易的权力。
至德二载(757年)二月,永王李璘到了广陵。在肃宗看来,这就是老父亲怂恿的叛乱。在老皇帝这里,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李白在为永王写的十一首《永王东巡歌》里多少揭示了这个计划。“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扬州,是唐朝的水运中心,海运可以经东海渤海直达幽州。唐太宗年间征高丽,就已经在扬州建造大战船五百艘,载甲士三万泛海入鸭绿江。从扬州运兵往幽州,可以直接进攻安禄山的后方大本营范阳。
在相信与怀疑之间,玄宗对肃宗未有言传,但有身教:新皇帝可以容忍平叛时出兵失败,但不能容忍有人觊觎他皇帝的宝座。他在等一个有说服力的人,率先提出他的看法:肃宗最信任的谋士李泌沉默。与永王李璘率兵下江南几乎同时,李泌也向肃宗提过,应该在中原战场僵持时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取安禄山老巢范阳。肃宗直赞好计,却从来没有动作。很快,肃宗等来了从成都飞马而来的高适。高适对他说:之前上皇下诏令诸王分镇,我就再三说不可以。现在永王“叛乱”,他一定会败。我愿为您分忧,平定永王。
高适立刻被封为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平江淮之乱。高适没有告诉皇帝,他曾经与永王李璘的谋士李白携手漫游,为他写过“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方寸且无间,衣冠当在斯”。皇帝也没有告诉高适,永王李璘,幼年丧母,是他每晚抱着睡觉,亲自养大的孩子。
高适在十二月时到达广陵,开始训练将卒与永王李璘在润州的水军前线隔江对峙。他沉沦草泽四十多年,直到四十五岁才考中进士,但进士之后依然毫无建树。快五十岁那年,他放弃了在长安的官职到哥舒翰军中做了掌书记。从此,别人的跌宕起伏都成了他险中求富贵的机遇。天宝十五载(756年),哥舒翰兵败潼关,被迫投降安禄山,高适却回到了长安,沿骆谷道找到了往成都去的玄宗,说明哥舒翰兵败缘由,并由此升任侍御史。肃宗继位之后,高适又跑去灵武,说玄宗分封诸王子的不妥,于是再升御史大夫。
天宝三载(744年),四十出头的高适还是无所事事的一介白衣,与李白、杜甫在河南开封、商丘一带射猎论诗,饮酒观妓,同是天涯沦落,一度引为知己。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记忆可以随结果篡改,他必须劈开过去的自己走向妄想了一辈子的辉煌。
至德二载(757年)的二月十日,在润州准备渡江的李璘忽然看见江对面扬州江边树起“讨逆”大旗,延绵江岸。他惊惧非常——去年十二月,他率水师下扬州是老皇帝玄宗的命令,按肃宗登基的册命约定,“奏报难通”的江南地区,依然归玄宗管辖,他下扬州的事情,父亲也必定已经通报哥哥。他的水军在抵达当涂时曾经遭到吴郡采访使平牒回信——在官方文书上不敬称,直呼其名。他原以为这只是地方势力的不逊,没想到,是皇帝镇压“叛乱”的前奏。永王李璘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部将已经率士兵反叛,归顺朝廷。李璘一路逃向长江上游,最后在江西大庾岭被乱箭射死。高适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他的水军。
远在成都的玄宗听说肃宗与永王起了冲突,急急降下诰书,顺着肃宗的意思痛骂永王,将他贬为庶人。只希望能拦住肃宗,保下李璘一条命,但依然晚了一步。
李璘死后,新皇帝用实际行动将老皇帝那道“奏报难通”时由上皇处理朝政再通知皇帝的诰书扔进了垃圾桶。李亨知道,他既然杀死了李璘,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他必须牢牢保有这顶天子的冕旒(liú),除去挡在他和上天之间的任何人——特别是他的父亲。老皇帝拿回权力的任何可能,都是他的死路。
至德二载(757年)九月,肃宗在回纥骑兵帮助下收复长安。又有人建议,应该乘胜追击,直捣安禄山老巢范阳、平卢。肃宗思索良久,没有点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快,老皇帝在成都收到儿子收复长安的捷报,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
李隆基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兴庆宫。登上兴庆宫东南角落的花萼相辉楼,可以俯视市民来往闹市,可以听见岐王家里玉帘叮咚作响。甚至暮色降临后依然可以看见宁王宫中彩绘木雕矮婢手执彻夜不灭的华灯,自昏达旦。
唐代皇帝在长安,要么住在大明宫,要么住在太极宫,只有他破例住在闹市里的低洼吵闹的兴庆宫。在大明宫里,他的祖母武则天杀死了他的几个叔叔伯伯,伯母韦氏杀掉了丈夫唐中宗李显,受尽中宗万千宠爱的安乐公主很有可能也是同犯。他做太子的时候,姑母太平公主曾经打算杀掉他,但被他抢先一步,赶去蒲州。而他的父亲睿宗皇帝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妹妹与儿子生死相搏。重重叠叠的家族记忆如同鬼魅,游荡在那两座冰冷宫殿每一寸空气里。
他不同。他是生机勃勃的长安城里的一部分,被他的兄弟们围绕。继位之后,把自己在隆庆坊的旧宅改成了兴庆宫,在胜业坊赐宁王、薛王宅邸,赐申王、岐王住在安兴坊,如此,几个兄弟便环绕兴庆宫住着。他将兴庆宫的东南角楼取名“花萼相辉楼”,寓意兄弟之间如花萼与花瓣一般同气连枝,相亲相爱。
李隆基还做临淄王时,他的伯伯唐中宗李显蹊跷死亡,韦皇后专权。为了替李唐皇室夺回政权,他带着兄弟们策划“唐隆政变”。进宫诛杀韦皇后的那天夜里,李隆基与兄弟们躲着等待时机。二更鼓后,仰头望去,“天星散落如雪”。司马光在写作《资治通鉴》时在这里放慢速度,选择这一夜作为李唐皇室最宏大一段历史展开前浪漫的转场。
李隆基定下决心,这个父子相残,兄弟阋(xì)墙的“传统”必须终结在他手上。薛王生病,李隆基亲自煮药,不小心燎着了胡须,并不以为意,他想着,只要薛王喝了药能痊愈,几根胡须不算什么。开元十三年(725年)十月李隆基泰山封禅。一般的封禅程序有三次献礼:皇帝“初献”,公卿大夫“亚献”与“终献”。“亚献”与“终献”的人选代表了权力与朝野的尊重。这一次封禅,李隆基选定“亚献”为他一辈最长的堂哥李守礼,“终献”是他的大哥宁王李成器,以显示他对兄弟们的友爱。玄宗朝,在学校开儒学,讲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并成为科举考试的必考内容。天宝二年(743年),诏令规定天下民间必须家藏《孝经》一本。
但亲情与背叛已经缠绕过紧,挂在墙上的弓,盘在井边的绳,都是蛇的影子。他爱女儿,想给她最盛大的婚礼。他预想那夜长安城里坊门洞开,从皇宫的兴安门起,她装饰着鲜艳雉羽的翟车经过的每一条街道都将被巨大的灯笼照亮,过于明亮的灯火燃起夜色,甚至道旁成片的树荫也因此干枯。他的朝臣们激烈反对:陛下想仿照太平公主当年婚礼的规格,这恐怕是不祥的预兆。他想立宠爱的武惠妃做皇后,朝臣们依然激烈反对:陛下,武惠妃是武则天的侄女儿,李唐与武氏不共戴天,怎么可以再有武氏女人做国母?太子又不是她的儿子,如果惠妃做了皇后,太子怎么办?他最终没有立惠妃为皇后,但也没有保住他的第一个太子李瑛。
李家的家事不是宫苑围墙内的秘密。记在实录,皆成国史。研修官场发达秘籍的有心人自然知道,皇家父子间的罅(xià)隙,便是他们的机会所在。开元八年(720年),驸马都尉裴虚己带着预言天命的禁书去找岐王。开元九年(721年),岐王和薛王在一夜之间全部被赶往封地;皇帝严厉地下发禁令,禁止诸王与大臣交游。与岐王、薛王交好的大臣先后被贬。天宝五载(746年),太子与大舅子韦坚密谋要篡位。天宝十五载(756年),太子利用席卷整个国家的叛乱,把他从皇帝的位置上“请”了下来。李隆基终其一生最用力想要保留的亲情,总是最快离他而去。
至德二载(757年)的冬天,玄宗从成都回到长安,避开大明宫里的新皇帝,住回了兴庆宫。他再次登上花萼相辉楼,烟云满目,曾经围绕兴庆宫的宁王、薛王宅,草树空长,人去楼空。
公元760年闰四月,肃宗改元“上元”。八十多年前,他的曾祖父唐高宗已经用过这个年号,按道理,不应该重复使用;但肃宗一定要再用一次。在他的改元赦文中,肃宗一再强调“上元”的革故鼎新意味,他要与玄宗的时代彻底划清界限。
这一年,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东的五龙坛在本该享祭的时节格外冷清。肃宗改元上元的同一个月,废止了玄宗登基后不久创立的“龙池祭”。兴庆宫从此被从国家的礼仪地图里划了出去,这座宫殿与他的主人一道,再也不是李唐政权的组成部分。同时,肃宗又把天文机构司天监的地址由秘书省南面搬迁到永宁坊张守珪故宅,司天监建有高七丈、周长八十步的观天台——灵台。站在高大的灵台上,可以观云物星象,更可以清楚地看见地势低洼的兴庆宫内的一举一动。
玄宗曾经最得意的,是他的聪明与仁慈。他以为自己必定与他的长辈们不同,他以为自己必能够在权力的屠场里既保有权力也保存家庭。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他对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曾经有最出色的诗人为他写应制诗,赞美“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现在,那些华美热闹的歌颂都想不起了,他总不自觉对着他眼前的木偶喃喃自语: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总还有故人吧?都叫来吃饭。剑南道奏事官上京来进贡,经过长庆楼,对着楼上的皇帝拜舞,玄宗一高兴,让玉真公主代为张罗,做东请客吃饭,羽林军大将军郭英乂(yì)巡城经过,也叫上来吃饭。
久雨初晴的晌午,玄宗站在楼上透透气,街上过路的百姓见到了,下拜高呼万岁,声动天地。长安城外安史之乱还远未平息,为了军资,朝廷只能通过通货膨胀的方式搜刮民间财富——两年前,官方开始发行大面值货币“乾元重宝”,一文当十文开元通宝。国乱民贫。这一年盐价每斗一百一十文,开元年间是十文;米价每斗七千文,开元年间,只要数十文。从八品上的左拾遗杜甫喝一顿酒都要先当衣服换钱。物价飞涨,平民大量饿死,百姓们依然在楼下山呼“今日再见我太平天子”。他无言以对,只能让人在楼下备下酒食,赐给过路人。
结交外官,与禁军将领私交甚密,市恩百姓……司天监的星官们站在灵台上,仰天看云物星象启示的革旧鼎新,低头便替新皇帝看见老皇帝对权力流连不去。已经是郕(chéng)国公的李辅国对肃宗说:“上皇在兴庆宫,总是与外人来往。陈玄礼、高力士这些人都在撺掇上皇谋划不利于您的事情。现在六军将士都是从马嵬驿时跟着您走的,听说这些十分不安。不如把上皇迁到大明宫来住,大内森严,不通外臣,是他老人家居住的好地方。”
肃宗不语。这是他二十多年太子生涯的习惯,极谨慎,不表态,但善于揣测他心意的人知道,不表态也是一种态度。马嵬驿兵变,众将去请他领头,他沉默不语,但他的心意实在很好猜。张良娣、李辅国,因为替他谋划自立为帝,跟随他一路吃苦,一个做了皇后,一个短短几年,从殿中监 兼闲厩、五坊使 、宫苑、营田、裁接、总监使 ,又兼陇右群牧 ,到开府仪同三司 ,因为亲近皇帝,甚至有了宰相都不能妄想的权柄。这两人都视玄宗为隐患,一拍即合,立刻开始热情谋划将玄宗迁进大明宫。
玄宗刚回到长安,肃宗偶尔来兴庆宫看望他,现在也不来了。李辅国倒是常来。李辅国年轻的时候,想巴结高力士,好在玄宗身边谋个差事;但高力士看不起他,李辅国无奈只好转去伺候那时候很倒霉的太子。现在他发达了:专掌禁军,百官奏事,三司决狱通通都要李辅国先决定,制敕必经李辅国押署,然后施行。李辅国耀武扬威来到兴庆宫,命人把马厩内三百匹马全部拉走,只留十匹。
看着空荡荡的马厩,玄宗对高力士说:“我儿子身边有李辅国这样的人,不能终孝了。”七月,李辅国又来了:皇帝有命令,请上皇去大明宫内游玩。不想去,也不能说不。玄宗一行人刚出兴庆宫睿武门,至德二载(757年)初冬的一幕再次上演:五百名骑兵挡住玄宗车驾,拔刀露刃。李辅国骑在马上,狐假虎威道:“兴庆宫低洼,陛下请上皇您还是住回大明宫吧。”玄宗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咒骂李辅国,在这场惊变中,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从马上坠下。
高力士大骂:“李辅国何得无礼!下马来!”又对将士们传诰:“上皇问你们好。”玄宗做皇帝五十多年,士兵们多听过他的故事:开元元年(713年),玄宗在骊山阅兵,亲自在马上讲武,二十万士兵山呼万岁。犹在目前。于是包围着玄宗的士兵们犹豫着收起刀兵,跪拜,呼万岁。李辅国气势汹汹而来,最后却被高力士呵斥着与他一起牵着玄宗的马走进了大明宫。
玄宗迁居大明宫的事情从此成为事实。没几天,伺候他的熟人都被赶了出去:陈玄礼被勒令退休,玉真公主搬去了玉真观,高力士流放巫州。
二十三年前,李瑛废死,太子未定,玄宗闷闷不乐。他人到中年,正愿下一代成为左膀右臂,却一下死了三个儿子。李林甫一次又一次劝他定下寿王李瑁做太子,但如此殷勤,李隆基直觉警惕。吃不下,睡不着。久了,高力士问:“陛下不高兴,是因为太子未定吧?”玄宗说:“你是我家老奴了,我想什么你不知道吗?”高力士于是说:“您不必如此劳心呀,选年长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谁还敢说三道四?”李亨于是在高力士的帮助下成为太子。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六月,李亨被正式册为太子。按制度,太子在册立典礼上,穿与皇帝一样的绛纱袍,有与天子相同的禁卫礼仪,称为“中严”“外办”。但太子认为与皇帝同礼,是不恭敬。从此“外办”改成“外备”,“绛纱袍”改为“朱明服”。从前,太子乘辂车至宣政殿门,但李亨选择从自己宫里步行至宣政殿受册。那时候玄宗看这个儿子,仁孝恭谨。他对自己选李亨做太子十分满意。二十二年之后,他这个仁孝恭谨的儿子知道他念旧,爱热闹,好玩乐,但依然把他一个人送进大明宫冰冷的甘露殿,旧识皆去。
玄宗从此食睡都越来越少。宝应元年(762年)的四月,天气回暖,雨水增多。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的春夜,玄宗孤独地死在长安城一年里最好的时候。李辅国折腾老皇帝的时候,新皇帝也已经生了重病。重病的肃宗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再十三天,病死在大明宫长生殿。
继位为代宗皇帝的广平王李俶面对着一地零碎的难题:河南河北节度使拥兵自重,大太监李辅国“理所当然”地把国政从他的面前挪走,对他说:“大家宫中坐,外事老奴处置。”从此,方镇割据与宦官专权成了唐帝国挥之不去的梦魇。
代宗即位后很快为永王李璘平反。他还要在史官的记录里涂涂抹抹,把父亲与祖父间的龃龉(jǔ yǔ)涂抹到波澜不惊。作为史料来源的实录与起居注,在这段历史的记载中大面积地缺失,语焉不详。
《二十四史》中《南史》《北史》《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都成书于唐代,是后世所谓的“唐八史”。唐人以他们完备严肃的修史制度为傲。他们又总喜欢记下史官故事,彰显编修国史面对政治压力时的直言不讳。
不幸的是,当时代需要以怀古的方式追寻曾经光明的面孔,它有意绕开的,一定是当下的沉沉黑暗。
后来有一则传说,收录于两百多年后的《太平广记》。
传说里肃宗是一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人。肃宗的母亲杨妃怀孕的时候,正是中宗李显的丧期。国丧期间斋戒禁欲。造出个孩子,是李隆基失德破戒。他的姑姑太平公主正权倾朝野:宰相七人,五出其门。废掉太子李隆基的阴谋层出不穷,甚至曾经与宫人合谋在送给李隆基的赤箭粉中下毒。大大小小的间谍遍布东宫,唯恐抓不住他的把柄。杨妃此时怀孕,被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的太子一定做不成了。
李隆基的好兄弟太子侍读张说悄悄替他买来三服打胎药。李隆基不敢假手他人,亲自熬药。奇怪的是,熬着熬着便困倦难忍,睡了过去。梦中有仙人,金甲长戈,一把打翻了正熬着的打胎药。玄宗醒来,药罐早已翻倒在地。如是者三。玄宗便知道,这孩子是上天命他降生。天意不可违背。
肃宗很愿意这个都市传说盛行于世。古来的皇帝,都要给自己安排一个有神仙与天意参与的出生,这是他们权力的正统性最好的证明。但在他们遭受的祸乱里,神仙却又保持了集体的沉默。假如我们把这些只在最无关紧要时出现的天神们剥离出这个故事,可以看见一个简单到让人心生怀疑的事实:在宫闱动辄性命相搏的缠斗中,在血亲窥伺的眼光里,年轻的李隆基想要冒一个险。他想留下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