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蹊跷。前两日还需穿棉袍夹袄,隔天气温就升至二三十度,太阳底下恨不得着单褂了。天井里的一丛迎春,仿佛不经蓓蕾孕育就直接爆出花朵。葆和药店门前那株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一夜之间便抽出细嫩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地飘荡。
那日梁先生诊完一个病人,踱进内室,手里举着两张票子,一脸高兴的神气,对女眷们说:
“刚才来看病的客人在市政厅做官,送了两张游园会的票子答谢我,我看就让清婉和清扬去吧。”
清婉是大嫂,清扬是二嫂。这两个名字是她们嫁进梁家后,梁先生替她们起的。
此次游园会在报上张扬有些时日了,请的都是城中官员、名流或富绅的女眷。这种事在这个保守的古城算是首次。药店虽说生意不错,可说到底梁先生也不过是个郎中,按理说是拿不到票子的。此次意外得票两张,他不由满心欢喜。
二嫂清扬还是小孩心性,活泼爱玩。平日里她除了缝缝绣绣,就是帮着切药、晾药、配药,除了家里那几个人,谁都见不到,闷都闷死了。她马上笑嘻嘻地站起身,从家公手中接过票。
大嫂清婉担心自己那双小脚,神色间不免有些扭捏。清扬马上说:“姐姐,这整个洛阳城,还能找得出几双我这样的大脚?去游园的太太小姐,怕不都是小脚……”大嫂立刻被说服了。
游园会那天一大早,清婉、清扬就起来打扮:脸上胭脂水粉一样不缺,身上套着自己最好的织锦缎夹袍,高高的立领把脖子撑得长长的。袍子的腰身特别紧窄,二嫂有点胖,边穿边吸气,嘴里直叫“哎哟”。秋园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羡慕了一番她们的漂亮衣裳,就照常上学去了。
下午三点从学堂回家的路上,秋园感觉城里有点奇怪。店堂里的人都从店里出来了,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口议论纷纷。路上行人神色间自带一番仓皇,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秋园回到家,发现葆和药店那两扇朱红大门大白天破天荒地紧闭着。门前围着一堆人,隔壁金店的掌柜也不做生意了,布店的掌柜也跑出来了。看见秋园,他们都转过身来。
“船沉了。”在一张张翕动的嘴里,秋园听明白了这三个字。
洛河里那条画舫游船几乎是在一眨眼间沉没的。那些小姐太太拥挤在一处,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游船迅速失衡,一头扎进水中,飞快地消失了。清婉和清扬都在那艘船上。她们裹着她们的织锦缎窄袍,丧生在洛河里面。
办完两位儿媳的丧事,梁先生就病倒了。身体受了早春的风寒,邪毒入侵。身病加心病,终至一病不起,不过短短半个月就病故了。可怜梁先生一生干的都是悬壶济世的事,却没料到自己会英年早逝。
梁先生缠绵病榻的半月间,一直是秋园的大哥秋成陪床。他在父亲身侧搭了个小榻,衣不解带地伺候。办完父亲的丧事,秋成便得了怪病——全身乏力,颤抖个不停。病名无从查考,病因倒可想而知:半个多月里,失妻丧父,连办三场丧事,这年轻人撑不住了。
秋园的童年时代结束于十二岁——那年春天,她失去了三位亲人。
亲手送走自己的亲人,这只是开头。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秋园生下五个孩子,带活三个,夭折两个。四十六岁,她埋葬了丈夫。秋园自己活到了八十九岁。去世前那几年,她常说的话是:“不是日子不好过,是不耐烦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