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活动的、有生命力的有机体才具有灵魂。灵魂与自由活动的联系与生俱来,密不可分。不能移动的有机体,例如植物,就不具有灵魂。人无法将情绪、思想、接受或逃避痛苦等词或描述与植物联系起来。同样,植物也并不拥有自由意志,因为自由意志对于植物并无用处。由此推测,理性并不是植物的必备属性。
活动和人类的精神生活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两者也是植物和动物的关键差别。因此,人类精神生活发展进化的过程也涉及许多与活动有关的事物。个体在应对生活境遇改变带来的困难时,需要运用到自己精神层面的资源,例如以往的经验、对困难的预测,以及对当前问题解决方式的记忆编码和储存。这些精神资源有助于个体更好地适应生活的变化。因此,可以确定的是,个体精神生活的发展与活动密切关联,伴随个体精神层面的各种发展和进步都会受到自身行为和社会活动的调控。一方面个体的行为和社会活动会刺激和促进精神层面的发展,另一方面,个体的上述活动性也需要更多的精神资源来支持,两者相辅相成。如果我们能够预知一个人的各种行为和社会活动,也就意味着他的精神生活已停滞不前,不再发展变化。如果想要个体能够在精神层面有着更丰富的发展,就需要给他更大的活动自由。因此,“自由可以孕育伟大的灵魂,强制则会扼杀和毁灭智者”。
考虑人体产生精神活动的生理器官的功能,其实是在思考器官遗传能力的进化,这一器官主要负责有生命的有机体对所处的应激情境做出战斗或者防御反应。人类的精神活动是兼具攻击和安全寻求的复合体,最终的目标是维持地球上的人类长期生存和持续发展。在达成这一共识的前提下,才能进一步衍生出“灵魂”的真正含义。个体的精神活动不会孤立存在,而是与生活环境密切相关,可以接受外界刺激并做出适当的反应。为了生存,个体的精神活动会摒弃无助于保护有机体对抗外部环境伤害的一部分能力。
个体的精神活动与生理器官的联系不胜枚举。例如,个体的独特气质与生理特征的关系、品质与生理缺陷的关系等等。不过,个体的某种生理能力或某一生理器官与个体的品质或行为倾向的对应性,是相对而非绝对的概念。只有当个体足够了解自己时,他的生理特征与精神活动之间的联系才有价值。众所周知,人类的双脚在某种意义上是退化的双手。对于善于攀援的动物来说,拥有双脚显然是不利于生存的,但是对于需要在平地上行走的人类而言,“退化的”双脚显然比“正常的”双手更利于行走。事实上,在所有人的生活中,有着某种生理的缺陷或劣势并不一定是坏事,只有环境才可以决定它是有利还是不利条件。当我们想到宇宙万物、昼夜更替、太阳轨迹、微小的原子运动与个体的精神活动之间复杂的联系时,我们才会意识到这些物质运动对精神活动所产生的巨大的影响!
精神活动会指向特定的目标。人类的灵魂并非静态的整体而是具有活动能力的复合体,这些活动能力或是由单一因素所致,或是由目标导向所驱动。在生物体适应性方面,目标导向性活动或行为驱力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的精神活动,都是目标导向的运动。
个体的目标决定着他的精神活动。恒定的目标不断地决定、维持和修正个体的行为,并在此基础上引发精神层面的活动,包括思考、感受、希冀和梦想。这是有机体调整自己并对环境做出反应的必然结果。人类的生理活动和精神活动都建立在目标导向的基础之上。目标可以是静态的或发展变化的,它的持续存在是我们精神活动发展和进化的原始动力。
如果将个体的精神活动看作是为应对将来的情境做准备,那么除了目标导向的驱力外,很难在精神活动的生理器官(即灵魂)上找到精神活动的确切痕迹。然而,尽管认同精神活动由目标驱动,个体心理学家却也试图研究这一过程中生理器官(灵魂)的各种表现。
了解目标相对于个体精神活动的意义之后,我们还必须了解个体的生理活动和行为表现的真实意义,以及它们在目标准备和实现过程中的价值。由于个体的目标可以不断变化,灵魂活动也没有自然规律,朝向目标的个体精神活动也就毫无规律可言。但是,我们必须了解个体为达成目标会采取哪些行为。这就像扔石头一样,我们会知道石头落地前的运动轨迹。然而,如果某一个体有着恒定的目标,那么他的精神活动就好像存在着某种自然规律,并带有强迫性质地去执行这一规律。这也与人性研究的观点背道而驰。当然,精神活动的定律确实存在,但只是一种人造的规律。如果有学者说自己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精神活动存在规律,那他是被表象(天性是恒定不变的,环境决定性格)蒙蔽了。如果画家在画人物肖像前,就有人把他需要画的人物性格特征恰当如实地向他描述,那么结果是,画家在见到肖像人物之前会根据这些描述进行很多准备活动,就好像这些描述真的会发挥作用一样。但是,这些描述对于画肖像真是必要的吗?
自然界的运动和人类灵魂的活动之间存在本质差异,前者遵循特定的自然规律,后者则不受既定规则的束缚。所有关于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的关键都在于此。然而,当今的人们可能并不拥有自由意志,因为他们会被自己所确定的某一生活目标所束缚。目标是个体的精神活动的重要驱力,精神活动的轨迹是朝实现目标的方向前进,但目标的设定取决于人与宇宙、动物和社会的关系中的环境因素。由此看来,人类的精神活动与自然界的万物运动有类似之处,也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规律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认可这些人际关系的既定规则并试图打破它们,或者自己拒绝去适应和迎合这些规则,那么原有的规则在他身上就不会起作用,他会依据自己的目标设定新的规则。他的精神活动会随着新目标的不断出现而变得无迹可寻。同样,对于缺乏生活目标,逃避社会关系的个体,我们也很难洞悉他的精神活动。因此,需要强调的是,目标的设定是个体产生精神活动的必要条件。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通过个体当前的精神活动来推断他的生活目标。由于大多数人的生活目标并不清晰,这一点对于帮助他们了解自己就显得更为重要。在人性研究的实践中,我们可以通过分析个体的精神活动,来确定他的短期和长期目标,并以此获得对人性知识的深入了解。由于个体的精神活动具有丰富的含义,不能做简单的推论,我们应该依据时间序列,利用图表来描述不同时间点的精神活动特点,进行分析比较,寻找隐藏在庞杂的精神活动中个体的明确的生活态度。还可以通过在时间序列曲线中出现显著变化的节点,刻画出个体的精神活动的独特模式,以及这一模式在其成长过程中的稳定性。以下我将举例说明,个体童年期与成年期的行为模式是如何惊人地相似!
一名30岁男性,具有明显的冲动性人格特征,尽管人际交往困难,但在事业上很成功。他前来就诊的原因是感到自己极度抑郁,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也不愿意工作。他描述自己现在刚订婚,但是却对将来的婚姻生活充满怀疑。他嫉妒心很强,不能忍受未婚妻与其他异性的交往,也很担心婚礼不能如期顺利举行。他多方收集未婚妻出轨的证据,然而在访谈中他陈述的证据并没有说服力,他未婚妻的表现实际上无可挑剔,但这仍不能消除他的怀疑和不信任。这一患者具有大多数男性共有的特征:在两性关系中常常被异性吸引,主动建立亲密关系;在亲密关系中又常常表现出不信任和攻击,并由此对已建立的亲密关系带来破坏性影响。
如前所述,我们可以通过提取他既往的一个生活事件以及事件经历时他所表现出的态度和想法,来勾画出他固定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惯常的做法是,我们让他回忆自己童年期的第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但我们并不去检验他所描述的这件事情是否客观存在。他是这样描述的:在他4岁时,有一次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去逛市场,当时人多拥挤,母亲先把他抱起来,后来想到弟弟年纪更小,母亲又放下他抱起弟弟。他被人群挤来挤去,十分害怕。在对这次童年经历的描述中,我们捕捉到了和他当前困境相同的内心活动,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受人喜欢,也不能忍受别人比他更受欢迎。当我们指出患者的童年期回忆和当前经历反映出相似的内心活动时,他非常震惊,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个联系是确实存在的。
每一个人行为模式所朝向的目标,都是由其童年期的环境因素和主观感受决定的。在理想状态下,个体的生活目标在出生后头几个月就能形成,甚至诱发儿童愉快或不适的环境刺激在目标确立的过程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是个体的人生哲学和生活态度首次以外显的方式露出痕迹,尽管这种表现方式趋于原始。在婴儿期,影响个体精神活动的基本因素已经稳定形成。在此基础上,儿童的行为模式得以建立,并可能在成长过程中不断被调整、影响和转变。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会促使儿童尽快建立明确的生活态度和条件化的反应模式来应对生活中遇到的问题。
研究者相信,婴儿期能表现出成年期明显的性格特征。这也可以用性格具有可遗传性来解释。但是,性格和人格特征源自父母的这一观点也容易带来负面后果,它会使得教育工作者尝试通过教育实践来改变儿童的不良性格特征或行为模式时信心不足,也容易将教育孩子的失败归咎于遗传因素无法改变,从而逃避自己的责任。而这些后果,显然与教育的真正目的背道而驰。
人类社会的文明进程也对个体确立生活目标至关重要。文明社会为儿童建立了一个安全边界,防止儿童自我伤害。在保证安全和适应生活的双重前提下,让儿童去寻找实现自己的梦想或目标的途径。儿童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学会依据社会环境的现实情况来判断自己安全需求满足的程度。我们所考虑的儿童安全性,并不仅仅限于免除危险,而应该是一个“安全性的系数”,包括适宜人类长期存在和发展的多种条件。儿童获得的来源于文明社会的“安全系数”所涵盖的内容,应该要远远大于他的安全本能和平凡成长的必需条件。这些安全系数会促进儿童的精神活动朝向更优更强的方向发展。和成年人一样,儿童也希望在所有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他会为获得某一优势而竭尽全力,因为这一优势有助于他更安全、更适应地达到他之前设定的目标。长此以往,儿童会表现为精神活动的过度紧张,并且随着时间的进程还会有加重的趋势。假设当前社会需要个体具备更强的反应能力,在这一趋势下,如果儿童不相信自己具有解决困难的能力,他就会表现出一方面更渴望证明自己、获得荣誉,另一方面却为自己逃避现实困难寻找各种托词。
在上述情况下,儿童频繁设定即刻或短期目标,实际上是为逃避更大困难寻找借口。面对困难的退缩恰恰反映出对现实生活要求的逃避。我们必须强调,在应对困难情境时,个体的精神活动并不是一成不变或是绝对化的:退缩行为只是整体精神活动的一部分,其作用短暂,无法最终解决问题。在分析儿童的精神活动时,我们要时刻注意提醒自己所处理的是当前情境下的具体问题,不能使用成人的评估工具来测评儿童。在儿童案例中,我们应该有针对性地询问在他们的生活中的具体行为和兴趣爱好,从中勾画出他们的性格特征。我们还应该从儿童的视角,而不是成人的视角出发,使用儿童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获得更多关于他的精神活动的信息。与此同时,我们也就能理解他其实是很准确地用语言表达了自己所设定目标的理想状态。例如,我们如果想知道儿童为什么会表现出某种行为,就必须从儿童的角度来考虑他这一行为模式的意义。用与儿童观点相符合的声调和语言来引导提问,能使部分儿童朝乐观主义方向发展,使之有信心解决自己遇到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儿童会成长为对生活中的困难有掌控力的人,会发展出勇气、开放性、直率、责任心、勤勉和宜人性等优秀品质。也有些儿童会朝向悲观主义发展,表现出没有信心去解决问题,失去生活的方向和目标!他们面对世界、面对周围环境和他人会感觉无所适从!他们会发展出胆怯、内省和怀疑等性格特征,并以此来保护自己,缺乏面对生活的勇气。他们的生活目标与成就需要相距甚远,仅仅停留在安全需要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