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个时候，我一方面想方设法让娜奥密开心，让她去做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并未放弃把她培养成为优秀、出色的女性的初衷。但是，仔细想一想，关于“优秀”和“出色”所涵盖的意思我自己也十分不清楚，在我单纯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就是“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撑得起场面的时髦现代女性”。把娜奥密培养成“优秀女性”，同时又“像布娃娃一样爱护她”，这两者能并列不相悖吗？现在来看，这种想法实在是愚蠢之极，但当时我沉浸在爱情里，脑子都变得糊里糊涂，连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都没想明白。

“娜奥密，玩归玩，但还是要学习的。只要你以后成为优秀女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这句话俨然已成为我的口头禅。

“我知道了，一定好好学习，成为优秀的女人。”

每当我这样说，她就会这样回答。在吃完晚饭后，我会帮她复习半个小时的英语会话和阅读。在这个时候，她一般穿着黑天鹅绒西服和睡袍，靠在椅子上，如同玩玩具般用脚尖拨弄着拖鞋。不管我语气多么严厉，她还是一边“学习”一边“玩”。

“娜奥密，你现在是什么姿势！学习的时候必须端正坐好。”

每当我说完这句话后，娜奥密就立马把肩膀缩起来，用小学生般娇气的语气说：“知道了，老师，对不起。”或者说：“河合老西（老师），请你原谅我。”

有时，她说完后会偷偷看看我的脸色，有时还会把她的脸蛋儿突然凑上来。“河合老师”自然也不忍心对面前可爱的学生严加责备，于是到最后成了一场孩子气的恶作剧。

我不是很清楚娜奥密的音乐成绩，她学英语从十五岁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并且是哈里逊小姐亲自教导。她从第一册阅读课本开始学，到现在已经学到第二册多一半了，会话的教材用的是English Echo（《英语同步》），语法教材用的神田乃武的Intermediate Grammar（《中级语法》），想来她的英语水平应该和初中三年级相当。但不管怎么往好了想，她的水平顶多处于初中二年级。这一点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便去找哈里逊小姐了解情况。

“不，不，并不是这样。这个孩子很聪明，英语学得非常好。”面对我的疑问，胖圆脸上挂着和善笑容的老小姐说。

“我不否认，她的确很聪明，正是如此，她的英语应该不会太差。阅读倒还好一点儿，但是把英语翻译成日语、语法解释就……”

“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这位老小姐微笑着打断了我的话，“日本人想的都是语法和翻译，这其实是错误的。学习英语的时候，脑袋里不要想语法，也不要去翻译。最好的方法就是一遍又一遍阅读英语原文，娜奥密发音很不错，念得也十分流畅，自然而然会变好的。”

老小姐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并不是要她系统地掌握语法规则。她学英语已经两年了，阅读课本也念到第三册，但一些基本的语法如过去分词的用法、被动语态的组合和虚拟语气的用法应该会吧，但是当她把日语翻译成英语时，句子糟糕得不能看，甚至初中的差生都比她强。即便朗读得再好，她英语的实际水平也不见得能提升。真不知道这两年教了些什么又学了些什么。但是，老小姐仿佛没看到我难看的脸色般，依然淡定沉稳，不慌不忙点着头，反复地说着：“那个孩子很聪明。”

以我看来，外国老师对日本学生似乎都有种偏袒。如果说这个说法不正确，那就改说成“先入为主”吧。意思是，他们只要一见到长相可爱很像西洋人、穿着时髦的少男少女时，就一口咬定他们十分聪明，老小姐更是如此。哈里逊小姐一直称赞娜奥密，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她才认为娜奥密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娜奥密牙齿整洁均匀，又有声乐素养，因此她的声音很好听。一听到她那优美的声音，就觉得一定能学好英语，而像我这样的人绝对是望尘莫及。哈里逊小姐一定是被娜奥密的声音所蒙骗，才会对她赞不绝口。我在哈里逊的房间的梳妆台上，看见了很多娜奥密的照片，可见她是多么喜欢娜奥密。

我对哈里逊小姐的教育方法和理论不是很满意，但想到她这样一个西洋人都如此喜爱娜奥密，不停地称赞她，这让我很高兴，如同在称赞我一样。本来我——不仅是我，大概每个日本人——在西洋人面前都很不自信，连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听到哈里逊小姐用她那语调怪怪的日语口若悬河的时候，我原本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心想她既然执意如此，我就按照自己的方法做，学习上有不足的地方，我在家里给娜奥密辅导就是了。

“没错，确实是这样。如您所说，现在我明白了，放心了。”我自动过滤掉她的话，脸上露出讨好的笑脸，最后回家了。

“让治，哈里逊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当天晚上，娜奥密傲慢地问我。她仗着哈里逊老小姐对她的宠爱，已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说你学得很不错，但是，我认为她不了解日本学生。以为只要阅读流畅、发音准确就能学好英语，这个想法大错特错。你的记忆力确实很好，很会背书，但只要一让你翻译，你就一句也不会，这和鹦鹉学舌有什么区别，这样下去，再怎么学也没有用。”

这是我第一次在娜奥密面前动怒。她仗着有哈里逊老小姐撑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似乎在说“你现在知道了吧”。她这个样子除了让我更加恼火，也让我担忧是否能把她培养成“优秀的女人”。英语的问题先放一边不说，如果连语法规则都搞不明白，这样的头脑怎么不让人担心她的前程？男孩子在初中学习几何、代数是为了什么？并不是要在实际生活中运用，目的在于锻炼他们缜密的逻辑思维。眼下女孩没有这样的头脑还无所谓，但以后女性肯定不会如此，更何况还是要成为“不比西洋人逊色”的“优秀”的女人，没有组织才华、分析能力，着实令人担心。

我多多少少有些固执，以前只复习半个小时，现在每天必定会花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来教她日译英和语法。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停地训斥她，绝不让她边学边玩。娜奥密所欠缺的是理解能力，于是我故意在细微的地方只给一点点提示，让她自己去发现问题，引导她独立思考的能力。比如在学习被动语法时，我马上就给出一道应用题，说：“你把这句话翻译成英语，只要刚才听懂了，就一定能翻译出来。”

我说完这句话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等待着，如果她最后给出的答案是错误的，我也不告诉她哪里错了，只是让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做。

“看看你，这不是还是没明白吗？再去看一遍语法，重新做。”

如果她还是不会做，我控制不住怒气对她怒吼：“娜奥密，你究竟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你到底几岁了……同样的错误纠正好几次了还是不会，你有没有脑子？哈里逊老师还说你很聪明，我看你简直笨得要死。这都不会做，到学校里去也肯定是差等生。”

娜奥密生气地紧绷着脸，往往最后哭了起来。

平时我们的关系甚好，耳不离腮，相处也十分欢乐，几乎未曾吵过架，可以说是世间最融洽和恩爱的情侣了。但是，只要到了学英语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都沉重压抑，如同上坟一般，整个房间如同弥漫着阴沉的乌云。我每天都要对她发火，她也每天鼓着腮帮一脸不开心。之前两人明明还那么欢乐地在一起玩闹，现在却像是敌人一般互相仇视着对方。到了这种时候，我都忘记了要把她培养成优秀女人的初衷，对她不开动脑筋心急如焚，从心底厌恶她。如果她是一个男孩子，我肯定会扇她一个耳光来泄气。即便不打她，也会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骂她是“笨蛋”。有一次，我被她气得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头。没想到娜奥密竟产生了逆反心理，什么话也不说，会的问题也不回答，终日以泪洗面，抽抽噎噎，就好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娜奥密倔强起来，让人毫无办法，最后我只得服输，事情也不了了之。

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我很多次告诉过她“doing”“going”等现在分词前面要加助动词“to be”，但她依旧不会，还是会出现“I going”“He making”这类明显的错误。我胸中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对着她连骂了好几声“笨蛋”，然后又耐心地给她详细解释，嘴唇都说干了，最后让她按照过去时、将来时、将来完成时、过去完成时等各种时态把“going”进行变化，她还是不会，写成“He will going”“I had going”。我气得使劲用铅笔敲桌子，对着她吼道：

“笨蛋啊！你简直是笨蛋！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不能写成‘will going’‘have going’，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要是学不会，就一直做下去，哪怕做整整一晚上，也一定要学会才行，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我把练习本推到娜奥密面前。她紧抿着双唇，面色铁青，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抓起练习本，把它撕了个稀巴烂，又“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接着又恶狠狠地看着我，那副样子，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被她野兽般凶狠的气势一下子吓住了，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说：“你这是想干什么？是要反抗我吗？你以为学习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吗？你自己说过要努力认真学习，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这些话都被你吃掉了吗？还把练习本撕掉？为什么要撕掉？赶快认错，不然我不会饶你！今天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娜奥密仍然不说话，铁青的脸上，流露出如哭泣般的笑。

“好，既然你不肯承认错误，那么现在就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出去！听见没有？出去！”

我想不给她动点真格的，她以为我在说笑。于是我站起身，把两三件扔在一旁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包袱皮里，又到二楼拿了钱包，掏出两张十日元的钞票塞到她手里，说：“好了，娜奥密，你的衣服都在这个包袱里，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你今天晚上回浅草。还有这二十块钱，虽然不多，但当零花钱足够了。等冷静几天我们再谈谈，把事情说清楚，其他的行李我明天再给你送过去……嗯？怎么了？娜奥密，你怎么不说话……”

娜奥密虽然还是没认错，但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看见我生气发怒，似乎有些害怕，低着头局促不安，像是在后悔。

“你脾气也真倔，但我也不是开玩笑。如果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就认个错。不愿意认错的话就回去吧……喂，说话！到底是认错还是回去？”

娜奥密摇摇头，表示不想回去。

“你是不想回去喽？”

她点了点头。

“好，那你是要认错吗？”

“嗯。”她又点了点头。

“你肯认错的话，我就饶了你。但你必须低头认错。”

娜奥密没办法，双手撑在桌子上，脸上带着一丝蔑视，十分敷衍地低下了头，算是认错了。

不知道她这种桀骜不驯、肆意撒泼的性格是天生的，还是我宠溺的结果，总之，我越来越感觉她的性格变得放肆。不，也许不是最近才这样的，而是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如此了，我当时只是觉得是小孩子的撒娇，没有认真对待，随着她慢慢长大，她的脾气也达到了让我无计可施的地步。以往不论她怎么撒娇耍泼，只要我板着脸说两句，她就会收敛一些。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稍微有一点儿不如意，立刻紧绷着脸撇着嘴。如果哭上两声，倒还觉得有可爱之处。然而不管我如何严厉地斥责她，她都装作没有听见，一滴眼泪都不流。她有时翻起眼皮，那锐利的眼睛里仿佛有着巨大的电量让人无法直视。那双眼睛根本不是女人能拥有的，炯炯闪亮，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拥有一股高深莫测的魅力，只要被她瞪上片刻，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