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出席朋友的结婚喜宴,随身携带一个皮箱,飞车从东海道内地的避暑地赶往当地的一个火车站。车道两旁种有浓密的松树,我突然觉得会赶不上上行列车。汽车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理发店的老板,他像枣子一样圆圆肥肥,下颚有一撮短短的胡须。我一边担心时间,一边和他说话。
“很奇妙哦!听说××先生的房子白天也有幽灵出现哦!”
“白天也有啊!”
我注视着对面受到冬天太阳西晒的松山,随意的搭腔。
“好像天气好时不会出来,听说常在下雨天出现。”
“下雨天出来淋雨吗?”
“你真爱开玩笑……不过据说是个身着雨衣的幽灵。”
汽车鸣着喇叭,停在火车站前面。我和理发店的老板分别,进入火车站,上行列车在两三分钟前就开走了。候车室里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着雨衣的男人,正愣愣地望着外面。我想起刚刚才听到的幽灵故事,但只是苦笑一下,便进入车站前的咖啡厅等待下一班次的火车。
这是一家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咖啡厅的店,我在角落的桌子前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桌子上铺的桌布是白底细蓝条纹的大格子布,但是角落已经露出微脏的帆布。我一面喝着带有胶臭味的可可,一面环顾没有人影的咖啡厅四周。充满灰尘的墙上贴着“鸡肉烩饭”“炸猪排饭”等纸条。
“本地蛋、蛋卷”
我在这种纸条上,仿佛又看到了接近东海道的乡下,那是有电气火车穿过麦田及高丽菜园的乡下……
我搭上下一班上行列车时已经将近黄昏了,平常我都搭二等车,但这次出于某种原因,我搭了三等车。
火车里相当拥挤,我前后都是一些好像去大矶还是什么地方远足的女学生。我点燃雪茄,注视着这群女学生。她们每个人都快活得不得了,而且不断交谈着。
“照相馆先生,什么是爱的场景?”
在我面前,一起来远足的“照相馆”先生轻描淡写地交代过去。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还是问了很多问题。我忽然发觉她的鼻子有蓄脓症,忍不住笑了。另外,我的旁边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坐在年轻女教师的膝盖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摩擦着她的脸颊,而且女学生在和别人谈话之间,不时地对女教师说:
“老师好可爱啊!有一双好可爱的眼睛哦!”
看她们啃着带皮的苹果、手里剥着糖果纸,给我的感觉是她们比起女学生更像女人。但是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女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时,好像踩到了什么人的脚,说了一声“对不起”。正因为只有她显得比她们老成,反而使我觉得她更像女学生。我叼着雪茄,不由得嘲笑起产生这种矛盾感的自己。
火车内不知何时点亮了电灯,总算抵达了一个在郊外的火车站。我走下刮着寒风的月台,上了天桥,等待省线电车的到来。这时正好碰到某公司的T君。我们在等待电车时,聊了一些不景气的话题,T君当然比我更懂这种问题。在他的手指上戴着全然看不出不景气的土耳其石戒指。
“你戴了很了不得的东西哪!”
“这个吗?这是我一个去中国做生意的朋友硬要卖给我的,那家伙现在已经往生了,也不能合伙做生意啦!”
幸好省线电车一点也不拥挤,我们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着。T君在这个春天才刚刚从巴黎的工作地回到东京,因此我们不断地聊着巴黎的种种,卡约夫人 、螃蟹料理,以及出游在外的某殿下……
“法国并没有特别糟糕哟!只是法国人本来就不想缴税,因此内阁经常要倒啊……”
“难道不是因为法郎暴跌的缘故吗?”
“那是国内报纸写的,你去法国看看,那边的报纸还写我们日本不断有大地震和大洪水侵袭哩!”
这时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好想把刚刚听到的幽灵的事说给T君听。可是T君把他面前的拐杖头转向左边,脸孔则向前,小声对我说:
“那里有一个女人吧?披着老鼠色的毛披肩……”
“那个梳西式发型的女人吗?”
“嗯!就是那个抱着包袱巾的女人,那家伙今年夏天在轻井泽,穿着有点花俏的洋装。”
不过她在任何人的眼里看来都是寒酸的。我一面和T君说话,一面悄悄地凝视她。她的眉宇间露出发狂的神色,而且从那个包袱巾里露出像豹一般的海绵。
“在轻井泽时,她和年轻的美国人跳舞,可说是个摩登的家伙哦!”
当我和T君分手时,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我从省线电车的火车站,提着手提箱往一家饭店走去。道路两旁大多耸立着高大的建筑物,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松林。而且在我的视野里发现了奇特的东西——那就是不断转动的半透明齿轮。我以前也有过几次这种经验。齿轮不停地增加数量,遮住我的视野。不过,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很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接着开始头痛,和平常一样。因为我有这个错觉,眼科医师频频叫我戒烟,但是我在二十岁还未接触香烟之前就已经看到这种齿轮了。我心想:又来了。为了试试左眼的视力,我用一只手遮住右眼看看。结果左眼果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右眼却有几个齿轮在转。我看着右侧的大厦逐渐消失,很快地在路上走着。
走进饭店的玄关时,齿轮已经消失了,可是还会头痛。我把外套和帽子寄存在柜台,顺便要了一个房间,接着就打电话给某杂志社讨论钱的事。
结婚喜宴似乎已开始了,我在桌子的一隅坐下,开始动起刀叉。从正面的新郎和新娘开始,围着白色凹字形桌子的五十多人都相当活泼。可是我的心在明亮的灯光下逐渐忧郁,为了赶走这种心情,我开始和邻座客人谈话。他是一位脸颊留有狮子一般的白色胡须的老人,而且也是我叫得出名字的著名汉学者,因此我们的话题便不知不觉地落在古典事物上面。
“麒麟就是独角兽,还有,凤凰也是一种鸟……”
这位著名的汉学者似乎对我这番话感兴趣,而我机械式地说着说着,逐渐产生了破坏欲,就说尧舜是虚构的人物,而且《春秋》的作者 也是后来的汉代人。于是这位汉学者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完全不看我,并以几近老虎吼叫的声音,打断我的话。
“如果没有尧舜,孔子就成了撒谎者,但是圣人应该是不会说谎的。”
我一边沉默地听着,一边想用刀叉叉起盘子里的肉,结果发现一只小蛆在肉的边缘蠢动,小蛆在我的脑海里呼唤出“worm”这个英文字。这个字也一定意味着一个像麒麟或凤凰一样传说中的动物。我放下刀叉,凝视着不知何时倒在我杯子里的酒。
晚餐结束之后,我为了待在之前所订的房间里,就走向没有人影的走廊。走廊给了我一种不是饭店而是监狱的错觉,所幸头痛不知何时变得不严重了。
我的皮箱以及帽子、外套已被拿进我的房间里了。我看到挂在墙上的外套,觉得很像自己站在那里,便赶紧把外套丢进房间角落的衣柜里,接着走到梳妆台前,长时间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里所照出来的脸露出皮肤下的骨骼,而我的脑子里不时浮现出蛆的影子。
我打开门走到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走廊的一角,看见一个套着绿色灯伞的高脚立灯,鲜明地映在玻璃门上,这使我的内心有几许平和的感觉。我坐在立灯前的椅子上,思考着种种事情。其实我在那里也坐不到五分钟,这一回雨衣又出现了,相当松软地搭在我身边的长椅背上。
“但是现在那么冷。”
我这么想着,再度折回走廊。走廊角落的侍者休息室里看不到侍者,但是他们谈话的声音稍稍掠过我的耳边,那是不知被问了什么话而回答的英语“All right”。“All right”?我突然急着想准确地抓住这句话的意思。“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房间静悄悄的,打开门时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毅然走进房间里了,接着故意不看镜子,坐到桌子前的椅子上,椅子是近似蜥蜴皮的青皮安乐椅。我打开皮箱拿出稿纸,想继续完成一个短篇,可是沾上墨水的钢笔却一直动不了。好不容易可以动了,却一直重复写着同样的话: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sir...All right...
这时,床铺旁的电话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接起电话。
“哪一位?”
“是我,我……”
对方是我姐姐的女儿。
“什么?怎么啦?”
“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所以……因为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刚刚也打了电话给舅妈。”
“不得了的事?”
“嗯,因此请马上来,马上喔!”
电话就这样被挂断了。我放下听筒,条件反射地按了按铃,不过我自己清楚地意识到我的手在发抖。侍者并没有马上赶来,我感到痛苦更甚于焦躁,又按了好几次铃。我总算了解命运所教我的“All right”的意思。
我姐夫当天下午在距东京不远的乡下被车子辗死,而且身上还披着不符合天气的雨衣。我现在也在这间饭店的房间继续写着之前的短篇。深夜的走廊没有任何人影,不过,不时听到门外拍动翅膀的声音,大概什么地方有养鸟吧!
上午八点左右,我才醒来,可是下床时,却发现拖鞋只剩一只了。这是这一两年间常带给我恐惧和不安的现象。我按下铃呼叫侍者,要他帮我找另外一只拖鞋。侍者露出诧异的表情,在狭窄的房间内四处寻找。
“在这里,在浴室这里。”
“为什么又会到这种地方?”
“唔,大概是老鼠吧!”
侍者退下之后,我喝着没加牛奶的咖啡,开始润饰之前所写的小说。用凝灰岩砌成四角的窗户面向着下雪的庭院,我停下来休息,呆呆地看着雪。雪在含苞待放的沉丁香下被都会的煤烟染黑了,我心痛地凝视着,一面吸着雪茄,一面想着一些事,妻子的事、小孩子们的事、姐夫的事,以致久久不能动笔……
姐夫自杀前已经有纵火的嫌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在房子烧毁前替房子保了两倍价值的火险,而且还因犯了伪证罪正在缓刑当中。可是更令我不安的不是他的自杀,而是我每次回东京时一定会看见火在燃烧。不是从火车里看到火烧山,就是在汽车里(当时我妻子也一起)看见常盘桥附近的火灾。在他的房子还未被烧毁前,这些都已给了我火灾的预感。
“今年我家或许会发生火灾哦!”
“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而且如果发生火灾就麻烦了呀!又没有保险……”
我们谈论着这些话题。结果我家并没有烧毁,我特意克制住妄想,想再度动笔,可是连一行都写不出来。我终于离开桌子,躺到床上去,开始读起托尔斯泰的《波里库什卡》。这本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位虚荣心、病态倾向及荣誉心交错的具有复杂性格的人,如果把他一生的悲喜剧稍加修改的话,就是我一生的写照。尤其是从他的悲喜剧当中,能感受到命运的嘲讽,我逐渐感到很不舒服。我读了不到一个钟头就从床上跳起来,迅速地将书本用力丢向窗帘低垂的角落。
“去死吧!”
一只大老鼠从窗帘下的地板上,斜斜地朝浴室跑去。我飞快地冲到浴室,打开门四处查看,连白色的踏台下都没有老鼠的影子。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慌忙换上鞋子,走向没有人影的走廊。
走廊今天依旧像牢狱般忧郁。我低着头,上上下下爬着楼梯,不知不觉进入了厨房。厨房格外明亮,可是并排在一侧的几个灶都开着火。我穿过那里,一面感到头戴白帽的厨师们冷冷地看着我,同时又感觉到我坠入地狱。“神啊!请处罚我,不要生气,我大概会灭亡!”这种祷告也在瞬间自然地由我的口中说出。
我一走出这家饭店,就急忙在映着青空的融雪路上朝姐姐家走去。沿着道路的公园中,树木的树枝及草全都黑掉了,而且每一棵树就像人一样有前后之分,这也为我带来比不快更胜一层、近似恐怖的感觉。我想起在美男子的地狱一个变成树木的灵魂,朝和高楼大厦平行的电车铁轨对面走去,可是在这里也无法平安地走上一町。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那是一个穿着金色纽扣制服的二十二三岁青年,我默默注视着这个青年,发现他鼻子左侧有黑痣。他脱下帽子,战战兢兢地对我说:
“您是A大师吧?”
“是的。”
“我就觉得应该没错……”
“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见见您而已,我是大师的读者……”
我脱帽向他致意,背对着他往前走去。“大师”“A大师”,这些都是最近令我感到不快的称呼。我相信自己犯了所有的罪恶,然而那些人还是一有机会就不断称呼我大师,我不禁疑惑他们为什么要嘲讽我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但是我的物质主义又不得不胜过神秘主义。两三个月以前,我在一本小小的同人杂志上发表这样的言论:“我不具艺术良心等任何良心,我所有的只有神经而已。”
姐姐和三个小孩一起在马路尽头的临时组合屋内避难。贴着褐色壁纸的组合屋里比外面还冷,我一面伸手就着火盆烤火,一面和大家闲聊。身体健壮地姐夫本能地轻蔑着比一般人瘦很多的我,而且还公开批评我的作品不道德。我总是冷冷地轻视着他,从未与他开诚布公交谈过。但是和姐姐的谈话中,我逐渐明白他和我一样,堕落到地狱去了,他现在一定在卧铺车中看见幽灵什么的。不过,我点燃了雪茄,特意把话题绕在金钱上打转。
“总之就是利用这个时机把一切都卖掉吧!”
“说的也是。像打字机那些也可以卖几个钱吧!”
“嗯,还有一些画什么的。”
“要顺便把N先生(姐夫)的肖像卖掉吗?但是那是……”
我看着组合屋墙壁上挂的没有画框的一幅蜡笔画,深觉不能说不敬的玩笑话。被火车辗死的他,一张脸也已完全成了肉块,只留下嘴边的胡须。这件事本身就令人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是,他的肖像任何一个地方都画得很完全,却只有胡须那里不知为什么模糊不清。我以为是光线的缘故,就从各种角度看这一幅蜡笔画。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张肖像的嘴巴附近……”
姐姐稍稍回头,没有什么发现似的回答:
“只有胡子特别薄吧?”
我所看到的不是错觉。我没有吃午饭就离开了姐姐的家。
“唔,留下来吃嘛!”
“明天再说吧……因为今天要去青山 。”
“啊!去那个地方?你的身体还不舒服吗?”
“还是一直在吃药,光是安眠药就已经很不得了呀,什么弗洛纳、诺洛纳、特里奥纳、诺玛尔……”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后,我进入一栋建筑物,搭电梯上三楼。接着推开一家餐厅的玻璃门,可是玻璃门却推不动,原来上面挂着写上“公休日”的涂漆牌子。我愈来愈觉得不快,看看玻璃门里放满苹果和香蕉的桌子,再度走到街道上。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公司职员的男人,快活地闲聊着,和我擦肩而过,进入这栋大楼。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好像说了声“好焦躁哦”。
我站在街道上等待出租车。出租车却不轻易出现,而且每次来的都是黄色的车(不知为什么这种黄色的出租车常常让我遇到交通事故这个麻烦)。我好不容易叫到吉利的绿色出租车,要去靠近青山墓地的精神科医院。
“焦躁不安——可望而不可及——坦塔罗斯 ——地狱……”
其实,坦塔罗斯就是透过玻璃门看水果的自己。我一面诅咒着这两度浮现在我眼前的美男子的地狱,一面盯着司机的背部。在这期间,我又感到一切都是虚假的。政治、实业、艺术、科学全都是用来遮掩我这种可怕人生的杂色釉。我逐渐感到喘不过气,便打开出租车的窗户。可是还是觉得心脏被揪得很紧。
绿色出租车终于来到神宫前,那里应该有一条弯向精神科医院的小巷,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找不到。我叫出租车沿着电车的铁轨来来回回找了几趟之后,终于放弃寻找下车了。
我总算找到了小巷,走向弯弯曲曲、满是泥泞的道路,接着又走错路,来到了青山书场。这里是自从十年前举行夏目先生的告别式 以来,我再也没有从门前经过的建筑物。十年前的我也不幸福,但是至少是平和的。我注视着铺着沙石的门内,想起“漱石山房”的芭蕉,深觉好像我的一生也告一段落似的,而且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第十年带领我来到这个墓地面前。
走出某家精神科医院之后,我又搭上车,回到先前的饭店。一到这家饭店的玄关,就看到一个身着雨衣的男人和侍者正在吵架。侍者——不,那不是侍者,是穿着绿色衣服、负责泊车的人。我觉得现在进入这家饭店似乎有点不吉利,就急忙折回外面的马路上。
来到银座街上时,已接近黄昏了。我身处并排的商店及晃动的人潮中,更加觉得忧郁。尤其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们像不知道所谓的罪似的轻快地走着,就觉得很不快。我在只剩微亮的天色夹杂着电灯的光线中,一直往北走。这当中吸引我目光的是堆了很多杂志的书店。我进入这家书店,呆呆地仰头看那好几层的书架。接着我翻了翻《希腊神话》,这本有黄色封面的《希腊神话》好像是为孩子们写的,不过我偶然瞥见的一行字突然彻底击中了我。
“连最伟大的宙斯 也无法抗拒复仇之神。”
我离开这家书店,走向人潮中。心里一直觉得在我背后曲折的路上有不断要伺机加害我的复仇之神……
我在丸善的二楼书架发现斯特林堡的《传说》,大略地翻了翻,发现书里的内容和我的经验差不多,而且是黄色封面。我把《传说》放回书架上,这回又随便抽出一本厚厚的书。这本书的一张插图上画着的,全是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有眼鼻的并排着的齿轮(那是一个德国人所收集的精神病患者的画集)。我不知不觉从忧郁当中激起反抗的精神,就像自暴自弃的赌徒似的翻阅着各种书。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本书在文章里或插图上都或多或少隐藏着讽刺。每一本书都如此。我连拿到已经读过数次的《包法利夫人》时,都感觉自己就是中产阶级的包法利……
丸善的二楼在接近黄昏时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客人,我在灯光下徘徊于书架之间。接着在挂着“宗教”牌子的书架前驻足,翻开有绿色封面的一本书看着。这本书在目录的某一章提到“可怕的四个敌人——疑惑、恐惧、骄傲、官能性欲望”。我一看到这些字,便产生了反抗的精神,那些被称为敌人的字,对我而言不外是感性与理智的别名。传统精神毕竟也和近代精神一样,都会使我不幸,而我也逐渐无法忍受。我把这本书拿在手上时突然想起我曾经用过的笔名“寿陵余子 ”。这是一个在学不成邯郸的走路步伐后,也忘记了原本就会的寿陵步伐,而匍匐蛇行返乡的《韩非子》 里的青年。今天的我在任何人眼里看来,一定都是“寿陵余子”,但是尚未坠入地狱的我已经使用过这个笔名了。我转身背对着大书架,试图要拂去妄想,便走向正对面的海报展览室。那里有一张海报画着一位像圣乔治 的骑士,独自一人刺杀翼龙。而且那个骑士在盔甲下半露出近似我的敌人之一的苦脸,我又想起《韩非子》里屠龙之技 的故事,便走下楼梯,但并未进入展览室。
我走在入夜的日本桥街道上,继续想着“屠龙”这个词。这也是我现在拥有的砚台的牌子,这砚台是一个年轻的事业家送我的。他在经历过事业失败后,终于在去年年底破产了。我抬头仰望高空,想着地球在无数的星星当中是何等渺小——因此我本身也是何等的渺小。白天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阴了,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对我有敌意,赶紧去电车铁道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避难。
真的是“避难”。这家咖啡厅的蔷薇色墙壁让我感到一种近似和平的感觉,总算能舒舒服服地在最里面的桌子前坐下。所幸那里除了我以外,只有两三个客人而已。我啜饮着一杯可可,像平常那样吸起雪茄。雪茄的烟稍稍带着绿色,朝蔷薇色的墙壁冉冉飘升,这种调和的优雅色调使我相当愉快。可是不一会儿,我看到左边墙上挂着拿破仑的肖像,又渐渐觉得不安。拿破仑在学生时代,在他的地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上了“圣赫勒拿岛” 。或许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偶然,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连拿破仑自己都产生了恐惧感。
我就这么凝视着拿破仑,一面想起我自己的作品。首先浮现在记忆里的是《侏儒的话》里头的短句(尤其是“人生是比地狱还地狱的”这句话)。其次是《地狱变》的主人翁——良秀这个画师的命运。接着……我吸着雪茄,为了摆脱这种记忆,便环顾咖啡厅四周。我来这里避难也不过是五分钟前的事,但是这家咖啡厅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完全改变了,尤其令我不快的是由假桃心花木所做成的椅子与桌子和四周的蔷薇色墙壁一点也不调和。我害怕再度陷入他人所看不见的苦恼中,便迅速丢下一枚银币,匆匆走出这家咖啡厅。
“喂!喂!一共是二十钱……”
我所丢出去的是铜币。
我觉得很屈辱,一个人在街道上踱步,突然想起在遥远松林中的家。那不是养父母在某个郊外的家,而是以我为中心、为了家族所租的家。大约十年前我就住在这个家了,但是为了某个原因,竟轻率的与父母同住,同时变成奴隶、暴君、无力的利己主义者。
回到先前的饭店已经十点钟左右了。走了很长一段路的我失去了回房间的力气,就在燃烧着粗圆木的火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构思我所计划的长篇小说。
那是以从推古到明治各时代的人民为主人公,而且把将近三十多篇的短篇依时代顺序连接而成的长篇故事。我看着飞舞的火花,突然想起宫城前的铜像。这个铜像穿着甲胄,带着忠义之心高高跨过马背上。但是他的敌人——“真的是你!”
我又从遥远的过去回到眼前的现代。一位前辈雕刻家正好来到这里,他依旧穿着天鹅绒的衣服,留着短短的山羊胡。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他伸出来的手(这不是我的习惯,只是配合他在巴黎及柏林度过了半生的习惯而已)。可是,他的手竟像爬虫类的皮肤似的湿润。
“你住在这里吗?”
“嗯……”
“来工作的?”
“是,也来工作。”
他一直盯着我的脸,我感觉到他的眼里带有近似侦察的神情。
“如何?到我房间来聊吧?”
我挑战似的说(明明没有勇气,却马上采取挑战的态度,是我的坏习惯之一)。于是他微笑着反问:“你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我们像好朋友似的并肩穿行在悄悄谈话的外国人当中,一起回到我的房间。他一来到我的房间,就背对着镜子坐了下来。接着我们谈论很多的话题,很多的话题——其实话题大多是谈女人。我一定是因犯罪而下地狱的人,可是这些不道德的话逐渐令我感到忧郁。我一下子成了清教徒,嘲讽着那些女人。
“你看看S子小姐的嘴唇,那是为了和一切可以的人接吻。”
我突然噤声,注视着镜里他的背影,他耳朵下面正好贴着黄色的膏药。
“为了和一切可以的人接吻?”
“我觉得她就像这种人……”
他微笑着点点头,我觉得他好像是为了探询我的秘密而不断的注意我,可是我们的话题还是离不开女人。我不憎恨他,只是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可耻,终于演变成忧郁。
他回去之后,我倒在床上,开始读起《暗夜行路》。主人翁的精神斗争使我深有同感,和这个主人翁相比,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眼泪使我的心情平静,但也没有持续多久。我的右眼又再度感到出现半透明的齿轮,齿轮一面旋转,一面逐渐增加数量。我怕又要开始头痛了,就把书放在枕头旁边,吞下零点八克的维罗纳,决定暂且睡一觉再说。
我梦见我在注视一个游泳池,那里有好几个男女小孩或游泳或潜水。我转身朝对面的松林走去,这时有人从后面叫我“老公”。我稍稍回头,发现妻子正站在游泳池前,同时感到强烈的后悔。
“老公,要毛巾吗?”
“我不要毛巾,注意孩子们就好了。”
我又继续走了,然而,所走的地方竟然变成月台,看起来好像乡下火车站里长有长长树篱的月台。那里站着名叫H的大学生和年长的女性,他们见到我,便走到我面前,分别对我说话。
“有大火灾哦!”
“我也总算逃了出来。”
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年长的女人,而且和她说话觉得有一股愉快的兴奋感。这时火车冒着黑烟,静静地停靠在月台旁。我单独上了火车,走在两侧垂挂白布的卧铺当中。卧铺上有个像镜子般的裸体女人,面向这边躺着。那一定又是我的复仇之神——一个疯女人。
我一醒来便马上跳下床,房间依旧灯火通明。但可以听得到拍动翅膀的声音及老鼠的吱咯吱咯声。我打开门走出房间,急忙走到走廊前面的火炉前。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注视着不安定的火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侍者走过来添加柴火。
“几点了?”
“三点半左右。”
对面大厅的角落,有一个像是美国人的女人正在阅读一本书。远远看去她所穿的衣服应该是绿色的洋装。我有种得救的感觉,决定在这里等待天亮。就如同长年被病魔所苦,到最后静静等待死亡的老人一般。
我在这个饭店的房间里总算完成了先前的短篇,并且寄给一家杂志社。其实我的稿费还不够支付一个星期的住宿费,可是我对于完成了工作还是觉得很高兴,为了提振精神,决定去银座的一家书店。
沐浴在冬阳下的柏油路上,掉有几张纸屑,那些纸屑大概受到光线的影响,全都像玫瑰花瓣一样。我浑身舒畅地进了那家书店,那里也比平常干净,只是我有点在意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姑娘正和店员谈话。我想起掉落在街上像玫瑰花瓣的纸屑,就买了《法朗士书信集》 和《梅里美书信集》 。
我抱着两本书,走进一家咖啡厅。然后来到最里面的桌子前等待咖啡的到来。我对面坐了一对像母子的男女,儿子看起来比我年轻,或者和我年龄差不多,而且他们像情人似的凑近脸谈着话。我看着看着,发觉到至少儿子意识到在性方面要给予母亲安慰。那一定也是我记忆中的亲和力之一例,同时也一定是把现世当成地狱之一例。然而,我害怕又会陷入痛苦。所幸这时咖啡正好来了,我开始读起《梅里美书信集》。他在这本书信集里也出现了像他小说中那样精辟的金句,那些金句像钢铁一般的巩固着我的心(容易受到这种影响也是我的弱点之一)。我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心里涌现出“要来的什么都来吧”的心情,快步走出咖啡厅。
我边走边欣赏街上的橱窗。有一家画框店的橱窗挂着贝多芬的肖像画,那是怒发冲冠的天才的肖像画。我突然觉得这个贝多芬还真滑稽……
走着走着,突然碰到高等学校的老朋友,这位应用化学的大学教授抱着一个从中央隔成双层的手提箱,一只眼睛流着鲜红的血。
“你的眼睛怎么啦?”
“这个吗?只是普通的结膜炎而已。”
我突然想起十四五年来,每当我感受到亲和力时,我的眼睛就会像他的眼睛一样得结膜炎。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起我们的朋友的事来。然后一边说,一边带我去了一家咖啡厅。
“好久不见了啊!自从在朱舜水 的建碑仪式碰面以来。”
他点上雪茄烟之后,隔着大理石的桌子开始对我这么说。
“是啊!那个朱舜水……”
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正确地用日语念出朱舜水三个字,这有点令我不安。但是他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说到K小说家的事、他买的牛头犬的事,以及路易毒气 的事……
“你好像都不写了啊!我读过你的《点鬼簿》……那是你的自传吗?”
“嗯,是我的自传。”
“那可是有一点病态啊!最近身体好吗?”
“还是一直在吃药。”
“我最近也得了失眠症。”
“也得了——为什么说‘也’呢?”
“因为你不也说得了失眠症吗?失眠症很危险的啊……”
他充血的左眼浮现出近似微笑的神态,我在回答前感觉到我无法正确地念出“失眠症”的症字。
“对疯子的儿子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不到十分钟,我又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掉在柏油路上的纸屑有时看起来还真像人的脸。从对面走来一个短发的女人,她远看很美,可是走到面前一看,脸上有小皱纹,好丑,而且好像怀孕了似的。我不由得别过脸去,拐进一条宽巷子。可是没走多久就感觉到痔疮在痛,那是我坐浴也无法治愈的痛。
“坐浴——贝多芬也是采取坐浴……”
坐浴时所使用的硫磺味马上朝我的鼻子扑过来,但是街道上当然看不见硫磺。我再度想起玫瑰花瓣纸屑,特意仔细地走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向窗前的桌子,开始写新的小说。连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竟然文如泉涌,在稿纸上沙沙的写个不停。但是两三个小时之后,好像有人按住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了。我不得不离开桌子,在房间里到处走来走去。我的妄想在这种时候最为明显。我在野蛮的欢愉中觉得我既没有双亲也没有妻子,只有从我的笔所流泻出来的生命而已。
可是四五分钟后,我接听了一个电话。无论我说什么,电话里只是一味重复着暧昧的话而已。不过听起来应该是“莫尔”这个发音不会错。我离开电话机,再度在房间里踱步,但是心里还是在意着“莫尔”这个词。
“莫尔——Mole...”
Mole是地鼠的英语,这个联想令我觉得不快,可是过了两三秒钟之后,我就把Mole修正为la mort。la mort——法文的死,马上令我觉得不安。死就像逼迫着姐夫似的逼迫着我,不过我在不安当中也觉得有点奇怪,而且不知不觉微笑起来。这个奇怪的感觉是怎么来的,这一点连我都搞不清楚。我站在镜子前好一阵子和我的影子正面相对,我的影子当然也在微笑。在注视我的影子时,我想起了我的分身。我的分身——德国人所谓的Doppelg enger 是幸福的,不过我自己却看不出来。但是成为美国电影明星的K君 的夫人在帝国剧场的走廊看过我的分身(我还记得当K君的夫人突然对我说“上一次没能向您打招呼”时,所感到的困惑)。另外还有一位独脚翻译家也在银座的一家香烟店看到了我的分身。死或许是冲着我的分身来的,如果又是冲着我来的话——我转身背对着镜子,回到窗边的桌子前。
从四个角是由凝灰岩砌成的窗前,可以看到干枯的草坪和水池。我注视着庭院,想起在遥远的松林里烧掉好几本笔记本及未完成的剧作,接着提笔再度开始写新的小说。
阳光令我苦恼。我其实是像地鼠似的放下窗前的窗帘,白天也开着电灯,快速地继续写先前的小说。工作得很疲倦了,便翻开泰纳的《英国文学史》,看看诗人们的一生。他们都是不幸的,连伊丽莎白王朝的巨人 们——连一代学者本·琼森 ,也都好比在他的大脚趾上看罗马和迦太基 两军开战似的,陷入神经性疲劳。我对他们的这种不幸感到充满残酷恶意的欢愉。
在一个刮着强烈东风的夜晚(这对我而言是个好现象),我走出地下室到街上,打算出去找一个老人 。他在一座教堂的阁楼担任杂务员,同时专心于祈祷和读书。我们在墙上所挂的十字架下,一面伸手在火盆上烤火,一面闲聊。为什么我的母亲会发疯?为什么我父亲的事业会失败?又为什么我会受惩罚?知道这些秘密的他浮现出奇异的庄严笑容,一直陪着我,而且不时用短短的话语解释人生。我相当尊敬这位阁楼里的隐士,但是在和他谈话当中,我发现他也是为亲和力所动。
“那个花匠的女儿长得标致、性情又好——对我很亲切。”
“几岁?”
“今年十八岁。”
对他而言,这或许是类似父亲的爱,但我在他的眼里感受到了热情。而且他请我吃的苹果,在黄色外皮上竟出现独角兽(我经常在木纹及龟裂的咖啡杯上发现神话动物)。独角兽一定是麒麟。我想起一个对我有敌意的批评家称呼我为“九百一十年代的麒麟儿”,觉得在这个挂着十字架的阁楼也不是安全地带。
“最近如何?”
“还是神经绷得很紧。”
“这样的话光吃药是不行的呀!想不想成为信徒?”
“如果我也可以的话……”
“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相信上帝、相信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相信基督所行的神迹就可以了。”
“我倒是相信恶魔啊……”
“那么为什么不相信上帝?如果相信影子的话,就应该相信光吧?”
“但是也有没有光的暗吧?”
“所谓没有光的暗是指?”
我只能沉默以对。他也像我一样在黑暗中行走,可是他相信既然有暗就也有光。我们的理论只有这一点不同而已,但是这至少就是我所无法超越的鸿沟……
“不过光是一定有的,证据就是因为有神迹。现今还是经常发生神迹什么的啊!”
“那是恶魔所行的神迹……”
“为什么又要说恶魔呢?”
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把这一两年间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他,可是又害怕他会告诉我妻子,那我就会像母亲那样被送进精神病医院。
“那是什么?”
这位健壮的老人回头看了旧书架一眼,以牧羊人的表情说:
“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你要看《罪与罚》吗?”
我在十年前也看过四五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不过我被他说的话所感动,便借了这本《罪与罚》回到先前的饭店。灯光闪烁、人来人往的街道还是使我不快,尤其是万一碰到熟人就更受不了。我故意挑选阴暗的街道,像小偷似的向前走去。
但是不一会儿,我突然觉得胃痛,要止痛只要喝一杯威士忌就好了。我发现了一家酒吧,便推开门想进去。可是狭窄的酒吧里,有一群艺术家似的青年在香烟缭绕中喝酒。还有一个头发盖住两耳、扎着发束的女人,在他们的正中央热情地持续弹着曼陀铃。我顿时觉得为难,没有进里面就走了。与此同时,我发现我映在地上的影子左右晃动,而且照射我的光就是令我很不舒服的赤光。我伫立在街道上,可是我的影子依旧不断地左右摇晃。我战战兢兢地回头,总算发现了吊在这家酒吧招牌上的有色玻璃灯笼,灯笼被强烈地风吹得在空中左右摇摆……接着我进了一家在地下室的餐厅,我站在吧台的前面,点了一杯威士忌。
“威士忌?我们这里全都是Black and White的……”
我在苏打水中加入威士忌,默默地一口一口啜饮。我的旁边有两个像是新闻记者一般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用法语小声交谈。我虽然背对他们,仍然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的身体仿佛像触电一般。他们好像知道我的名字,正在谈论我的是非。
“Bien...tres mauvais...pourquoi...(好的……太糟了……为什么……)”
“Pourquoi...le diable est mort...(为什么?恶魔已经死了……)”
“Oui, oui...d'enfer...(是的,是……折磨……)”
我丢下一枚银币(这是我身上的最后一枚银币了),逃出这间地下室。走在街道上,夜风徐徐吹来,使得胃痛稍稍减轻的我坚强了一些。我想起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一种想忏悔的欲望。可是除了我以外——不,除了我的家族以外,也一定都会悲伤。而且连这个欲望是否真实也使我感到怀疑。如果我的神经能和常人一样坚强——可是我也因此非得去个什么地方不可,去马德里、去里约热内卢、去撒马路坎特……
这时有一家店的商号上吊着一个白色小型招牌,突然令我感到不安。那是汽车轮胎上长有翅膀的商标,我想起古代依赖人工翅膀的希腊人 。他在空中飞舞,最后翅膀被太阳烧掉,终于掉到海里溺死了。去马德里、去里奥、去撒马路坎特——我不由得嘲笑起我这个梦想。同时也不由得想起被复仇之神追逐的俄瑞斯忒斯 。
我沿着运河往阴暗的街道走去,这时想起了养父母在郊外的家。养父母一定引颈盼望着我回家,我的孩子们大概也是——可是我回到那里,又会害怕那股束缚我的力量。在运河波涛起伏的水上停靠着一艘圆形船,从圆形船的船底流泻出淡淡的光线。那里也一定有一些男男女女在一起生活吧,应也是因爱而相互憎恨吧……我再度燃起战斗精神,同时感受到威士忌的醉意,就这样回到先前的饭店。
我又面向桌子,继续读《梅里美书信集》,这本书在无形中让我感受到生命力。然而当我知道梅里美晚年成为新教徒时,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梅里美躲在假面具后面的脸,他应该也是一个像我们一样走在阴暗当中的人。阴暗当中——《暗夜行路》对我而言开始变成一本可怕的书。我为了忘掉忧郁,便开始读《法朗士书信集》,这位近代的牧羊人也是背着十字架。
大概过了一小时,侍者拿来一沓我的邮件,其中一封是莱比锡的书店寄来请我写“近代的日本女子”的短文,他们为什么要我写这种短文呢?且在这封英文信的最后还加了手写的PS :“我们也很愿意接受像日本画那样除了黑和白之外、没有色彩的女人肖像画。”我看到这一行突然想起Black and White这个威士忌的牌子,就把这封信撕得粉碎。接着我再随便拿起一封信,剪开封口,目光落在黄色的信笺上。写这封信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青年。我才看了两三行,就被上面写的“你的《地狱变》是……”这句话影响得焦躁起来。第三封信是我的外甥 写来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开始读家书了。可是读到最后,居然予我以重重的一击。
“我会寄再版的歌集《赤光》……”
赤光!我仿佛听到冷笑声,便到我的房间外避难。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我手扶着墙壁,总算来到大厅。然后在椅子上坐下,马上点燃雪茄,不知为什么雪茄竟然是air-ship 的(我自从住进这家饭店以来,都是抽star 的)。我的眼前再度浮现出人工翅膀的影子。我叫对面的侍者给我两盒star,但是侍者说star正好缺货。
“有air-ship的……”
我摇摇头,注视着宽广的大厅。在我对面有四五个外国人围着桌子说话,且其中一人——穿着红色洋装的女人一面小声对他们说话,一面似乎不时地看我。
“Mrs. Townshead...”
有个我看不见的东西对我嗫嚅着,当然我不知道Mrs. Townshead这个名字,即使这是对面女人的名字,我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心里害怕会发疯,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一回到房间,打算马上就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可是对我而言,进了那里就等于是死一样,我百般犹豫之后,为了排除这个恐惧感就开始读《罪与罚》。但是偶然翻开的那一页竟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一节。我以为拿错了书,就看了一下书的封面。《罪与罚》——书是《罪与罚》没有错。我觉得是这家出版社有装订错误——而且命运之神又让我翻到这装订错误的一页,不得已就读了这一页。可是一页还没有读完就全身发抖。那是描述为恶魔所苦的伊万 那一章节。描述伊万、描述斯特林堡、描述莫泊桑、描述在这个房间的我……
现在只有睡眠能拯救我了。然而安眠药竟然吃得连一包都不剩,我实在无法忍受在清醒当中一直持续下去的痛苦,于是产生了绝望的勇气,叫来一杯咖啡,拼命地挥动笔杆。两张、五张、七张、十张——稿子愈写愈多。我让这个小说的世界充满超自然的动物,而且把我自己描写成其中一只动物。可是疲劳慢慢使我的脑筋模糊起来,我终于离开桌子,躺到床上去了。接下来似乎睡了四五十分钟之后,又感觉到好像有人在耳边喃喃地说着这样的话,马上醒过来站起身。
“Le diable est mort(恶魔死了)。”
石灰岩的窗子外面天已经微微亮起来了,有点清冷。我正好站在门前,环顾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对面的玻璃窗上被外面的空气熏染得斑斑驳驳,形成一幅小风景,那应该就是黄色的松林对面有海的风景。我提心吊胆地走近窗前,发现造就这幅风景的其实是庭院的枯草坪及水池。这个错觉不知不觉唤起了我的乡愁。
一到九点钟我便马上打电话给杂志社,等稿费到手之后,便将书和稿子塞进放在桌上的手提箱里,决定回家了。
我由东海道线的一个火车站飞车前往其内地的一个避暑地,这么冷的天气,司机竟然披着一件旧雨衣。我对这种巧合感到不舒服,故意不看他,眼睛一直注视着外面。结果在长得低低的松树对面——大概是旧街道上,发现有一列送葬队伍正好走过。白纸灯笼及龙灯笼似乎并没有加入其中,可是用金银做的人造莲花静静地在轿子的前后摇晃……
我回到家之后,在妻子及安眠药的陪伴下,过了两三天和平的日子。我家的二楼在松林之上可以看到海,我在二楼书桌前,聆听斑鸠的啼声,工作了一个上午。除了斑鸠和乌鸦之外,麻雀也会到走廊边飞舞,这令我很愉快。我握着笔,每次都会想到“喜鹊登堂”这句话。
一个暖洋洋的阴天午后,我去一家杂货店买墨水,那家店所陈列的墨水都是暗褐色的。暗褐色的墨水是所有墨水当中最令我觉得不快的。我只好走出这家店,独自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个近视眼、四十岁左右的外国人从对面耸着肩膀走过来。他是住在这里、有被害妄想症的瑞典人,他的名字就叫作斯特林堡。我和他擦身而过时,身体竟然有点呼应他似的。
这条街道只有二三町而已,但在通过这二三町中,一只只有半边脸是黑色的狗竟然一再从我身边经过。我拐到小巷子,又想起了Black and White威士忌,同时也回想起刚刚斯特林堡的领带也是黑和白的。我可不认为这是偶然,若并非偶然的话——我觉得只有头在走动似的,就在街道上站住了。路边铁丝网里丢着一个稍稍带着彩虹颜色的玻璃盘子,这个盘子的底部四周又浮现着像翅膀的图案。这时从松树树梢飞下好几只麻雀,可是来到这个盘子附近时,每一只麻雀就都像事先约好似的,一起飞逃向天空了……
我来到妻子的娘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院子的角落有个金网,里面有几只白色的来亨鸡静静地走动。我的脚边躺着一只黑狗。我急着想解决谁也不懂的疑问,可是表面上还是和妻子的母亲及弟弟 聊天。
“这里很安静啊!”
“比起东京来是啊!”
“这里也有吵的时候吗?”
“因为这里也是人世间啊!”
妻子的母亲这么说着笑了。其实这个避暑地也是“人世间”,我对于仅仅这一年之间,这里所发生的罪恶及悲剧了如指掌。想毒杀患者的医生、放火烧养子夫妇家的老婆婆、想夺取妹妹资产的护士——我每次看到这些人的家,总觉得仿佛看到人世间的地狱。
“这个镇上有一个疯子喔!”
“是H先生吧?他不是发疯,是变呆了啊!”
“那叫早发性痴呆,我每次看到他就觉得很不舒服,上一次那家伙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在马头观世音面前行礼。”
“别说什么觉得不舒服……如果不坚强一点不行啊!”
“姐夫比我们还坚强……”
妻子的弟弟从床上起来,没有刮胡子就直接像平常一样无所顾忌地加入我们的谈话。
“坚强当中也有软弱的一面……”
“喂喂,那样不行啊!”
我看了看这么说的岳母,不由得苦笑起来。弟弟也微笑着注视遥远围墙外的松林,继续出神地说话。(我觉得这个病后的年轻弟弟有时精神会脱离肉体似的。)
“有时觉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但其实人性的欲望又相当强烈……”
“以为是善人,结果又像恶人。”
“不,非但不是善恶,且应该是更相反的对比……”
“那么是大人同时也有小孩的个性吧!”
“也不是这样,我说不上来……或许像电气的两极吧!总之同时具有正反两面的特质。”
这时巨大的飞机声震惊了我们,我不由得抬头望着天空,发现飞机几乎没有碰触到松树树梢地往上飞行。那是机翼涂黄色的罕见的单叶飞机。被这声响惊吓到的鸡和狗,分别逃向四面八方。尤其是狗,一面吠一面夹着尾巴跑到走廊下。
“那架飞机不会掉下来吗?”
“没问题……姐夫知道飞机病吗?”
我一面在雪茄上点火,一面摇头代替“不”。
“听说那种坐飞机的人因为总是呼吸高空的空气,因此逐渐变得无法适应这个地面上的空气……”
我离开岳母家之后,走到树枝一动也不动的松林里,感到相当忧郁。为什么那架飞机不去别的地方而要从我的头上飞过呢?又为什么那家饭店只卖air-ship的雪茄呢?我对于种种的疑问感到痛苦,就选择了一条没有人烟的道路走去。
海在低矮沙山的对面呈现一片阴沉的灰色,而沙山上立着一座没有秋千的秋千架。我注视着这座秋千架,突然想起断头台。事实上秋千架上还有两三只乌鸦停在上面,乌鸦看到我却没有飞走的意思,而且停在最中间的乌鸦还朝天空抬起大大的嘴巴叫了四声。
我沿着干枯的沙堤,拐到有很多别墅的小路上。小路右侧有一间二层楼的木造洋房,孤单地耸立在高高的松树当中(我的亲友们称这个房子为“春天的家”)。当我走过房子前面时,那里的水泥台阶上只有一个移动台阶。我马上想到火灾,便故意不看房子那边继续往前走。这时一个骑脚踏车的男人从对面逐渐靠近,他戴着焦茶色的扁圆帽,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把身子伏到把手上。我突然觉得他的脸像姐夫的脸,趁他还未来到我面前,我便拐到旁边的小路上去了。这条小路的正中央有一只腹部朝上的腐烂的地鼠尸体。
我每走一步就觉得好像有什么要攻击我似的而更加不安。这时半透明的齿轮一个一个地出现挡住了我的视线。最后的时刻终于近了,我害怕得一直往前走去。随着数量的增加,齿轮开始转动起来。同时右边的松林枝叶交错,开始变得好像透过由细纹花玻璃看外面似的。我感到越来越震撼,好几次想在路旁停下。可是好像被什么人押着似的,竟停不下来……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之后,我躺在二楼,眼睛一直紧闭,忍受着剧烈的头痛。眼眶里开始出现一根由银色羽毛叠成的鱼鳞似的翅膀,那是清清楚楚映在视网膜上的。我睁眼看着天花板,确认天花板上没有那样的东西后再度闭上眼睛。但是银色的翅膀还是映在黑暗中。我突然想起上次搭的汽车的水箱盖也有翅膀……
这时好像有人慌慌张张爬楼梯上来,但是马上又砰砰地跑下楼去了。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妻子。我吓得马上起身,探头到楼梯前微暗的茶水间查看,结果看见妻子伏下身屏住呼吸,肩膀不停地抖动。
“怎么啦?”
“不,没什么……”
妻子总算抬起头,勉强微笑着继续说:
“是没有什么啦,只是总觉得你已经死了似的……”
这是我这一生当中最恐怖的体验。我已经不再拥有继续写下去的能力。活在这种心情之下,是无法形容的痛苦。有谁能在我睡着时悄悄来把我勒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