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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

我穿着厚重的外套,戴上羔羊皮的帽子,朝市谷的监狱走去。我的姐夫 在四五天前进了这所监狱。

只有我能当慰问姐夫的亲戚总代表。同时在我的内心还夹杂着对监狱的好奇,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接近二月的街上还残留有大减价的旗帜,整个城镇仍是死气沉沉的寒冬。我爬上斜坡,自己都能感觉到肉体深沉的疲倦。我叔叔去年十一月因喉癌去世,另外有一个少年远亲在正月离家出走……不过,姐夫的收监对我的打击最大。我必须和姐夫的弟弟一起讨论事情,而我和他平常并没有什么交情与往来。不仅如此,我还觉得与这些事件有纠葛的亲戚朋友在感情上所发生的问题,是东京之外的人所无法了解的。我不由得想在和姐夫会面后找个地方好好静养一个礼拜。

市谷的监狱四周环绕着长有枯草的高土堤,而且在带有中世纪味道的门前,可以透过粗木头的格子门看到铺着沙石的庭院有挂满白霜的桧树。我站在门前,把名片递给一个留有半白长须、好好先生似的看守,接着就被带到离门不远、房檐有厚厚干青苔的会面人等候室。那里除了我以外,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薄薄的板凳上。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穿着黑绉绸外套、正在看杂志的三十四五岁的女人。

有一个板着脸的看守不时来到这间等候室,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叫着轮到会面的人的号码。可是,我等了又等,却没有被叫到。等了又等──我进监狱的时候是十点钟左右,可是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五十分了。

我的肚子开始饿了,可是更令我受不了的,是等候室里完全没有热气的寒冷。我不断地踏着脚步,并且克制着内心的焦躁。可是,大部分来会面的人似乎都不太在乎的样子。其中有一位穿着两件棉袍、像赌徒似的男人连报纸也不看,只是不停地慢慢吃橘子。

随着看守一次又一次的呼叫,等候的人数也渐渐减少了。最后我终于走出等候室,开始在铺着沙石的院子里走动。在这里应该可以晒到冬天的阳光,不过也一定会随时刮起风把沙子吹到我的脸上。我不自觉地意气用事起来,下定决心四点钟以前不进入等候室。

不幸的是,即使到了四点,我还是没有被叫到。可是那些比我晚来的人似乎都陆陆续续被叫走,大部分都不在了。我终究还是进了等候室,向赌徒似的男人打个招呼后,就和他商量起我的情形。可是他一笑也不笑,只是以唱浪花节似的语调回答我:

“因为一天只准见一个人而已,大概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来会面过了吧?”

当然,他的这番话令我觉得不安,我便向又来叫号的看守询问我是否能见到姐夫,可是看守完全不回答我,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我站在等候室的中间,机械地点燃雪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对板着脸的看守憎恨起来(我对自己在刚受到这种侮辱时没有马上觉得不快感到不可思议)。

看守再度叫号时已经五点了,我又摘下羔羊皮帽向他询问相同的问题。结果看守转过头去,不理会我就一直向前走去。这一瞬间,我觉得他太过分了,于是丢下吸了一半的雪茄,朝等候室对面的监狱玄关走去。

爬上玄关的石阶,左边有几个穿着和服的人面向玻璃窗办理事务。我打开那个玻璃窗,尽可能以平静的口吻向一个穿着黑色绸纹和服的男人询问,可是连我自己都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脸色很难看。

“我来会面T,T不能会面吗?”

“请等待叫号。”

“我从十点左右就开始等了。”

“等一等就会来叫了。”

“如果不来叫也要等吗?天黑了也要等吗?”

“嗯,总之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对方似乎担心我会使用暴力,我在生气的同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甚至有“我是亲戚总代表,对方是监狱总代表”的奇怪感觉。

“已经超过五点了,请无论如何安排我会面。”

我丢下这句话,暂且回到等候室。那个梳着圆髻的女人独自在开始暗下来的等候室中,正将杂志放在膝盖上抬头张望。从正面看,她的脸有一点像哥特式的雕刻。我在这个女人面前坐下,内心产生一种弱者对于监狱整体的反感。

大约六点左右,我总算被叫进去了。这一回我在一个眼睛滴溜滴溜转、看似机灵的看守带领下,总算进入了会面室。虽然叫作“室”,不过只有二三平方尺大。而且除了我所进去的门之外,另外还有好几个涂着油漆的门并排着,像极了公共厕所。走过狭窄的走廊,来到有个半圆形窗口的会面室正面,会面的人会出现在这个窗口里。姐夫从这个窗口──缺乏光线的玻璃窗里露出肥墩墩的脸,他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这一点多少增加了我的信心。我们没有时间感伤,简略地谈着事情。在我右边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好像是来见哥哥的,一个人不停地啜泣。我一面和姐夫说话,心里却一直在意着右边的哭泣声。

“这一回的事完全是冤枉的,请这么告诉大家。”

姐夫用不自然的口吻说。我一直注视着姐夫,没有回答。不过,什么也没有回答使我自己觉得很难过。现在我的左边是个秃头的老人,对着半圆形窗口内那个看似他儿子的男子说:“还没见面时有很多话要说,见了面却都忘了啊!”

我离开会面室走出外面时,心里对姐夫觉得有点抱歉,可是又觉得那是我们亲戚朋友们的连带责任。我在看守的带领下,沿着严寒刺骨的监狱走廊朝玄关大步走去。

此时我姐姐应该在姐夫靠近山边的家里等我。我在纷乱的城镇中总算来到四谷见附车站,搭上了拥挤的电车。那个无力的老人所说的“还没有见面时”的话奇异的在我的耳边回响。对我而言,这句话比那女子的哭声更具有人性。我拉着吊环,眺望着曲町的万家灯火,不由得想起“人生百态”这个词来。

三十分钟之后,我站在姐夫家的门口,按下水泥壁上的门铃。不久传来开门的声音,玄关玻璃门内的电灯亮了。接着有一个女佣稍稍拉开玻璃门看了一眼之后,“啊”了一声,马上把我引进面向街道的二楼房间里。我把外套和帽子丢到桌上时,所有的疲倦全部涌了上来。女佣开了瓦斯暖炉的火之后就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房里。有搜集嗜好的姐夫在这个房间的墙上挂了两三幅油画及水彩画。我愣愣地看着那些画,突然想起“世事多变”这句古老的话。姐姐和姐夫的弟弟先后走进房间,姐姐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我尽可能正确地传达姐夫的话给他们,并且与他们商量今后对策。姐姐并没有特别积极的想到要怎么做,而且在谈话当中还拿起羔羊皮帽对我说:

“真是奇特的帽子哦!不是日本做的吧?”

“这个?这是俄国人戴的帽子。”

但是姐夫的弟弟是个比姐夫还要喜欢工作的“工作狂”,当然也很会处理种种问题。

“上一次哥哥的朋友曾叫××报纸的社会部记者拿名片来,名片上写着封口费当中有一半是他自掏腰包出的,因此要把余额交给他。经我查证的结果,对那记者说这话的是哥哥的朋友,当然没有出什么一半的钱,只是叫他来拿余额罢了。那个新闻记者也真是的……”

“我好歹也算是个新闻记者 ,请不要说这么刺耳的话。”

我为了提升自己不得不开着玩笑,可是姐夫的弟弟满身酒气、双眼充血,像演说似的继续说着。这种气氛一定是不能开玩笑的。

“何况为了让初审审判官生气而故意抓审判官的把柄,也是一种替哥哥辩护的方法。”

“这个要由你来说……”

“唔,我当然这么说了,我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是如果伤害到您和审判官的感情,反而会违背您的好意,我是这么拜托他的。”

姐姐只是坐在瓦斯暖炉前,把玩着羔羊皮帽。老实说,我虽然和姐夫的弟弟说话,但心里却一直担心这顶帽子,不时想着:万一不慎掉到火里我会受不了。这顶帽子是我的朋友在柏林遍寻不着后,去莫斯科时才偶然看到的东西。

“这么说也不行吗?”

“不只是不行,他说,他为了我们很卖命,叫我不要说失敬的话。”

“原来如此,那就毫无办法可想了。”

“没办法,因为从法律上来看行不通,道德上更是不行。总之表面上是为了朋友花时间、尽心力,事实上是帮忙挖陷阱让朋友掉进去。我也是一个奋斗到底的人,可是碰上那些家伙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我们谈话时,突然传来“T君万岁”的声音,使我们吓一大跳。我拉起窗帘,透过窗户往下看,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而且还有好几个上面写着“××镇青年团”的灯笼在晃动。我和姐姐他们对看一眼,突然想起姐夫也有××镇青年团团长的头衔。

“不出去道谢不行吧?”

姐姐终于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分别看看我们俩。

“让我来。”

姐夫的弟弟毫不犹豫地跑出去,我心里佩服他奋斗到底的决心,故意不去看姐姐的脸而去浏览墙上的画。可是,不说话才令我叫苦,但是如果为了找话说而使两人都变得伤感起来的话,我就更觉得苦。我默默地点了雪茄,凝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姐夫自己的肖像,那是用远近法画的,我感受到这种画法的疯狂。

“我们可不是什么万岁,被他们这么叫实在也很无奈……”

姐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对我说话。

“镇里还不知道吗?”

“嗯……不过,究竟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T的事情呀!爸爸那边。”

“如果站在T的立场,也有许多理由的。”

“是吗?”

我突然感到焦躁,背对着姐姐,直接走向窗前。窗下的人们依旧高喊万岁,而且是重复三次叫着“万岁、万岁、万岁”。姐夫的弟弟站在玄关前面,向一大群高举着灯笼的人们致意。身旁还有姐夫的两个小女儿,她们的手分别被他拉着,有时会不自然的低一低头……

多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在姐夫家的茶室叼着最近才开始流行的薄荷烟斗,和姐姐相对坐着聊天。过了头七,家里安静得令人觉得不舒服。姐夫的白木牌位前点着一盏灯,而两个女儿则盖着棉被躺在放着牌位的桌子前面。我注视着明显变老的姐姐,突然想起让我觉得很痛苦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可是从我嘴巴里讲出来的却是这类理所当然的话。

“吸了薄荷烟斗,更觉得透心凉哦!”

“是啊!我的手脚也冰冷起来了呀!”

姐姐不太在意地把木炭加到长火盆里…… H/JeUhZiL5VVW1RmF03DcSAw/zURjIPyh3XKu0DXK0xZXBA8ex0rM2KuK/Ihyj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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