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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论“谏”及其汉代黄老思想内蕴

谏议,是专制君主政治的重要内容之一,对统治者具有特殊的现实影响,往往关系到王朝政治能否实现稳定发展。因此,在传统政治文化中,“谏议”也成为思想家们所积极关注与思考的重要问题,经久积累,逐渐形成丰富的历史内涵。作为秦汉时期“集道家黄老学之大成的理论著作” ,《淮南子》对“谏议”之于专制君主政治的特殊性、重要性,认识深刻,并有所独到论述。在《淮南子》看来,统治者只有善于“听治”,才能“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 ,成为贤明之君,长保其位。由此,《淮南子》在政治上主张统治者应避免拒谏之失,力求在理性求谏、虚心听谏和积极纳谏中,构建出较为理想的君臣关系,实现“上下同心,君臣辑睦”的政治之“和”,稳定王朝秩序,推动其走向长治久安。学界现有研究在论及《淮南子》政治思想时,或是措意于黄老道家的“无为”之治,如黄钊、许杭生等 ,或是着力于具体的治国主张,如刘康德、李秀华等 ,而对《淮南子》的谏议思想则少有关注和探讨,迄今为止,尚无专题论文。虽然《淮南子》关于“谏议”的论述并不集中,只是散见于全书,但作为其政治思想的重要内容,《淮南子》论“谏”以黄老为本、兼融法、儒,凸显出多元化的理论内涵,在西汉前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基于这种认识,笔者试图着眼于王朝政治的现实发展,对《淮南子》谏议思想的实际内涵及特点进行深入探讨,以此略陈陋见,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治国重“谏”——《淮南子》的思想立场

在专制君主政治中,“谏议”始终是统治者必须认真面对与解决的重要问题,既关系到君、臣之间良性关系的构建,也深刻影响到王朝的现实发展。对待谏议的不同态度、方式,以及对待谏者的不同实践,都显示出统治者是否具有“政以重谏”的基本理念,是否能在现实中主动求谏、广纳忠言,以达到矫枉补阙、促政善治的根本目的。对此,《淮南子》在思想上认识深刻,将能否重谏、纳谏视为衡量统治者政治素养及王朝治乱的重要标志,试图从王朝兴亡的政治高度出发,总结与反思先秦时期的历史经验,促使西汉统治者理性重谏、听谏以明,形成较为和谐的君臣关系,实现西汉王朝的稳定发展。

(一)对待谏议的实际态度,《淮南子》认为,这能反映出君主政治品格之贤、愚

虽然“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 ,但现实中,因自身政治素养的差异,统治者对所谓“善言便计”的态度迥然不同。“明主之听于群臣,其计乃可用,不羞其位;其言可行而不责其辩” ,《淮南子》认为,当统治者贤明之时,能广开言路,容纳各种政治意见,甚至能不因“位”而废言,更不会因言责人。反之,“暗主则不然,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正,不能见也;疏远卑贱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 ,当统治者昏庸之际,对臣下而言,非但所谏无用,而且易于因谏获罪。所以《淮南子》在政治上认为,能否理性重谏,积极纳言,就成为实际区别统治者贤明或昏暗的重要依据。

(二)对待谏言的具体方式,《淮南子》认为,这能体现出君主政治素养之高下

“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 ,《淮南子》主张统治者在政治上应执“术”以驭臣,认为“执术而御之,则管、晏之智尽也矣” 。而对于所谓“君人南面之术”,统治者采用何种方式来听谏、纳谏就成为其中的重要内容。“听而精之,莫聪于耳” ,统治者在实践中不仅应“耳能听而执正进谏”,而且应善于“听治”。“夫人主之听治也,虚心而弱志,清明而不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 。《淮南子》认为,只要统治者能善用君人之术,广纳谏言,那么即可“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虽幽野险途,则无由惑矣” ,最终达到“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的根本目的。因此,在《淮南子》看来,聪明的统治者非但不会禁人以言,相反还会因言而治,“上操其名,以责其实,臣守其业,以效其功,言不得过其实,行不得逾其法,群臣辐凑,莫敢专君” 。如此一来,自然能有功则归于君,有罪则疚于臣,实现臣劳君逸、执要而治的理想效果。正是在“并用周听,以察其化”中,“主精明于上,官劝力于下,奸邪灭迹,庶功日进” 。基于这种认识,听“谏”之术,实际上被《淮南子》视为统治者极为重要的政治素养,而这并非现实中任何专制君主所能有效掌握,对于那些昏君庸主,由“听治”达“善治”,只能是痴人做梦。

(三)对待谏者的不同实践,《淮南子》认为,这能显示出王朝政治趋向之善暴

“逮至夏桀、殷纣,燔生人,辜谏者,为炮烙,铸金柱,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醢鬼侯之女,葅梅伯之骸” ,“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旋室瑶台,象廊玉床;纣为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财,罢苦万民之力,刳谏者,剔孕妇,攘天下,虐百姓” ,“(纣)乃为炮烙,剖比干,剔孕妇,杀谏者” ,《淮南子》认为,凡是如桀、纣一样的昏暴之君,在政治上都以忠谏为逆耳,视诤臣为草芥,只知刚愎自用、纵欲妄为,将王朝政治推向虐民之暴政。与此不同,“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鞀,过若豪厘而既已备之也。夫圣人之于善也,无小而不举;其于过也,无微而不改” ,对于那些在政治上颇有见识的贤明之君,不仅不会罪人以言,反而会主动求谏,试图让臣民对自身的政治举措有所批评和建议,达到“周观得失”、避过纠错的目的,而这正是“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者” 的重要原因。由此,《淮南子》认为对待谏者的不同政治方式,或听用,抑或迫害,在任何王朝而言,很大程度上能显示其善、暴之政治趋向。

简言之,《淮南子》主张,谏议之于专制君主政治,特殊而重要。因此,统治者只有重谏以治国,才能善用众智、规避己失,促使王朝政兴人和,而非相反。

二、圣王纳“谏”——《淮南子》的政治诉求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 ,在专制君主政治中,统治者作为“政治中心的风云人物”,始终是王朝得以稳定发展的“政治轴心” ,换言之,君贤则国治,君暗则国乱。《淮南子》认为,统治者在政治上贤明与否,这同其是否具有理性求谏、善于听谏和积极纳谏的政治意识及实践密不可分。在《淮南子》看来,凡是“圣王”,都能从王朝发展的根本利益出发,正确对待臣下提出的批评和建议,而非师心自用,刚愎拒谏。而且统治者也只有虚心听谏、善用臣谏,主动对自身的政治行为有所约束和调控,才能构建出良性的君、臣关系,得到广大臣民的拥护和支持,既夯实王朝稳定发展的政治基础,也促进王朝最终走向“通治之至”。

(一)《淮南子》主张理性求谏,强调统治者在思想上需清醒认识谏议的特殊性、重要性,并能在实践中秉持理性态度,积极征询,认为这是“圣王”之治的基本要求

“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之力争” ,“夫七尺之桡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为资;天子发号,令行禁止,以众为势也” ,《淮南子》认为,统治者在政治上只有充分借助臣下的智慧和力量,能“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 ,才能巩固自身的统治地位,实现自身对王朝的有效治理。基于此,《淮南子》强调统治者必须重视“谏议”在现实政治中的特殊影响,认识到“众智”“众势”的作用发挥都无法脱离“谏议”的政治过程,换言之,只有臣下能通过谏议的手段、方式对统治者有所建言,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促使统治者规避己失,实现善政,“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知天道。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之不足有也,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保也”

正因为深刻认识到臣下之谏议对专制君主的重要性,所以《淮南子》坚决主张“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认为统治者应践行“下者万物归之,虚者天下遗之” 的政治哲学,在实践上不仅能做到“耳能听而执正进谏”,而且能理性求谏,不因人废言,“明主之听于群臣,其计乃可用,不羞其位;其言可行而不责其辩”,“使言之而是,虽在褐夫刍荛,犹不可弃也;使言之而非也,虽在卿相人君,揄策于庙堂之上,未必可用。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 。与此不同,如若统治者在政治上非但不重谏、求谏,反而“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正,不能见也;疏远卑贱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甚至于“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那结果必然是“如此而欲照海内,存万方,是犹塞耳而听清浊,掩目而视青黄也,其离聪明,则亦远矣”。 既无益于自身的君位保有,也有害于王朝的现实发展。由此,《淮南子》主张统治者应效法古时圣王明君,具备理性求谏的政治品格,“古者天子听朝,公卿正谏,博士诵诗,瞽箴师诵,庶人传语,史书其过,宰彻其膳。犹以为未足也。故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鞀,过若豪厘而既已备之也”,从而实现“圣主之治”。

(二)《淮南子》主张善于听谏,强调统治者不仅要有虚怀求谏的政治气量,而且应听谏有“术”,能占据谏议过程的主导权,从中有效获取利于自身治国实践的政治建议,推动王朝发展实现“听治”的理想状态,认为这是“圣王”之治的重要内涵

“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 ,“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闺门重袭以避奸贼;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 。在《淮南子》看来,由于自身条件的局限性,虽然统治者“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但其都无法在政治上独治天下,因此若想权位巩固,王朝发展,统治者只有“乘众人之智”,“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如此才能“以天下之耳听”,使“臣情得上闻”,达到“威立而不废,聪明光而不蔽,法令察而不苛,耳目达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 的现实目的。反之,则只能是“君好智则倍时而任己,弃数而用虑。天下之物博而智浅,以浅赡博,未有能者也。独任其智,失必多矣”

由此,《淮南子》进而指出,“执术而御之,则管、晏之智尽矣”,若要在政治上熟知“臣情”,用臣之智,统治者就必须善于听谏有“术”,能充分发挥其资政益治之效用。而《淮南子》所言之“术”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

一是统治者在谏议过程中应具有政治的主动权。“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 ,虽然统治者内心对政治事务的处理已有认识和决断,但在表面上仍要装作少知其事,不解其因,促使群臣对此发表看法、提出建议和具体解决,做到“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 ,“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 。《淮南子》认为,这就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的“人主之术”,能让统治者始终在政治发展中处于主动地位,既不因显情露意而为臣下所制,也不因误言错行有损君主权威,体现出“事犹自然,莫出于己” 的政治谋略。

二是统治者在听谏中应清明虚心,避免妄听乱断。《淮南子》认为,统治者听谏并非容易之事,“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 ,面对群臣的纷繁进言,统治者如若缺少必要的明辨善断能力,则易为其所误导,以佞言为忠言,在治国实践上走向偏差,甚至于丧身亡国。因此,《淮南子》在政治上力主“夫人主之听治也,清明而不暗,虚心而弱志”,认为统治者应善于“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 ,唯此方能“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则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三是统治者对群臣的进谏应采取循名责实的政治原则,戒除浮辞妄言。“言不得过其实,行不得逾其法”,《淮南子》认为,统治者虽需积极求谏,但却不能“眩于名声,而寡察其实”,而是必须“精明于上”,对群臣所说之言切实求效,追惩妄言之罪,“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故有道之主,灭想去意,清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循名责实,使有司,任而弗诏,责而弗教,以不知为道,以柰何为宝,如此则百官之事各有所守矣” 。在《淮南子》而言,“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统治者只有掌握和运用这些听谏之“术”,才能让政治谏议真正为己所用,充分发挥出巩固君主权位,促进王朝发展的现实效用,达到“圣主”之治。

(三)《淮南子》主张积极纳谏,强调不论理性求谏,抑或虚心听谏,统治者最终都是为了用谏兴国、和辑君臣,认为这是“圣王”之治的内在诉求

“耳目达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淮南子》认为统治者在政治上能否正确对待臣下的各种谏议,能否明察善断,这直接关系到君臣关系的良性构建,以及王朝的稳定发展。“夫人主之情,莫不欲总海内之智,尽众人之力。然而群臣志达效忠者,希不困其身” ,之所以如此,关键就在于统治者往往不听忠言,昧于佞语,造成“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的政治恶果,以致忠者难言,奸人祸国。基于这种认识,《淮南子》主张统治者在政治上应积极纳谏,成为“并用周听”的“明主”,而非偏于一曲的“暗主”。在《淮南子》看来,正是对待谏议的这两种不同实践,内在决定着统治者及王朝的发展前途,而这也成为统治者是否堪为“圣王”的重要标志。对此,《淮南子》有着深刻的历史反思和认识:

一方面,《淮南子》指出,历史上的昏暴之君,如商纣、秦皇之类,大都是“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正,不能见也;疏远卑贱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不纳忠言,拒谏成性,成为“暗主乱于奸臣”的反面典型。“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 ,而这“亡形”在政治谏议上便有着显著反映。“文王之时,纣为天子,赋敛无度,杀戮无止,康梁沉湎,宫中成市,作为炮烙之刑,刳谏者,剔孕妇,天下同心而苦之”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槁,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正因为统治者在政治上“谏而不听,言而不用”,只知放纵私欲,残虐民众,所以最终才会造成“有南面之名,而无一人之德,此失天下也” 的悲惨结局。

另一方面,《淮南子》认为,和那些消极拒谏的暗主、暴君不同,大凡历史上的圣王明君,在实践上都突显出善听人言、积极纳谏的政治品格,能“运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与前者截然相反。“周处酆、镐之地,方不过百里,而誓纣牧之野,入据殷国,朝成汤之庙,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 ,周武王在灭商之后,对那些商王朝曾经的忠谏之臣,如商容、比干和箕子等,都公开进行政治褒奖,表明周王朝的统治者根本有别于拒谏饰非的殷纣王,不会重蹈“刳谏者”的历史覆辙。因此,在《淮南子》看来,“圣王”之所以为“圣”,就在于其深刻懂得“或直于辞而不害于事者,或亏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实者” 的道理,既能宽大胸怀,善听忠言,所用得人,也能明辨是非,拒斥佞言,不用乱臣。由此可见,能否善待谏臣,积极纳谏,实际上就成为《淮南子》衡量统治者是否为“圣王”的基本要求和重要标志。

总之,《淮南子》认为,谏议对统治者而言,关系“治道”,其重要性不容忽视。“水下流而广大,君下臣而聪明,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管夷吾、百里奚经而成之,齐桓、秦穆受而听之” ,正是通过理性求谏、虚心听谏和积极纳谏,统治者才能“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在政治发展中构建出良性的君臣关系,实现“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的根本目的,推动王朝走向善治昌明。

三、黄老论“谏”——《淮南子》的时代特色

“骄溢之君无忠臣,口慧之人无必信” ,谏议之所以重要,《淮南子》认为就在于其深刻影响到王朝政治中君臣关系的现实构建。换言之,如何通过积极的谏议过程,促使君不“骄溢”而拒谏,臣不“口慧”而佞言,实现君贤臣忠、君臣和辑的理想状态,体现出统治者高明的“为君之道”,这便成为《淮南子》深入思考的政治课题。作为其书“当‘道家’之正统”,“其宗旨则治世之黄老” 的汉代论著,《淮南子》论“谏”,总体上反映出以黄老为本位,兼采儒、法的思想特点,其对谏议的理论反思既蕴含道家形而上的政治哲学,也体现出道家形而下的政治权术。而且,在前者中,黄老道家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在后者中,道、法思想则有所相通。历史地看,对先秦道家的谏议思想及秦汉谏议文化,《淮南子》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都体现出一定的丰富和发展。

其一,从政治哲学看,《淮南子》对谏议的理论反思,根源于黄老之“道”。一方面,《淮南子》主张“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 ,“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 ,将“道”视为万物生成变化的根源;另一方面,《淮南子》又将“道”的存在和体现延伸至世俗政治中,主张“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 ,认为“君人之道”和“治国之道”是统治者必须深明的政治哲学。“国有亡主,而世无废道” ,“本立而道行,本伤而道废” ,《淮南子》强调统治者只有在实践中遵循“君人之道”和“治国之道”,始终“执道要之柄”,才能巩固势位,治国兴邦。由此,《淮南子》不仅将谏议与“君人之道”密切结合,而且也将其看作是“治国之道”的重要内容。从“君人之道”出发,《淮南子》主张“有道者,不失时与人;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 ,而统治者在政治上能否得人,这实际上往往与其能否善于求谏、纳谏密切相关。如果统治者虚心求谏,积极纳谏,则能“乘众人之智”,“用众人之力”,实现“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的良好状态。反之,则只能有失于“君人之道”,造成“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乱” 的消极结果。从“治国之道”出发,《淮南子》则认为“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 ,“君臣上下,官职有差,殊事而调” ,主张臣应忠谏,君须纳谏,二者在王朝政治中都必须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只有当统治者善于“听治”,而“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时,才能“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而且在政治哲学上,《淮南子》也将其谏议思想基于黄老之“清净无为”理念。老子曾言:“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淮南子》对此深为认同。“君人者无为而有守也,有为而无好也。有为则谗生,有好则谀起” ,“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 。在《淮南子》看来,统治者在实践中只有“清静而不动”,“静漠而不躁”,才能防止臣下窥悉自己的真实想法,减少谄谀之声,多得利于王朝发展的谏诤之言。因此,《淮南子》在政治上力主:“人无为则治,有为则伤”,认为:“无为而治者,载无也。为者,不能有也;不能无为者,不能有为也”,“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用者为用矣”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淮南子》提出“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 的政治原则,认为统治者应慎守“三关”,避免“夫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在谏议过程中不为臣下所蔽,能始终对群臣之言善听而明断。

其二,从政治权术看,《淮南子》对谏议的理论反思,既受到黄老道家的深刻熏染,也体现出先秦法家思想的历史影响,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二者具有相通性。“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舍后且先,死矣” ,“凡彼祸难也,先者恒凶,后者恒吉” ,“委燮恭俭,卑约主柔,常后而不先” ,对黄老道家这种贵“后”主张,《淮南子》在谏议思想上深入承继和发挥,试图为统治者提供一种应对臣下谏议的政治权术。“主道员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 ,《淮南子》认为统治者在政治上应“耳能听而执正进谏”,始终让自己处于“常后”的地位,不为臣先。“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无为制有为,术也;执后之制先,数也” ,在《淮南子》看来,只要统治者在政治上“秉数持要,不妄喜怒也” ,便能掌握谏议过程的主动权,做到“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获得“上操约省之分,下效易为之功,是以君臣弥久而不相厌”的理想效果。与此相近,“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 的韩非,在政治上也主张:“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 ,“主道者,使人臣前言不复于后,复言不复于前,事虽有功,必伏其罪” ,强调“人主诚明于圣人之术,而不苟于世欲之言,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 ,从中可以看出先秦法家所言君主之“术”对《淮南子》论“谏”的内在影响。显然正是基于尊君立场,在对统治者与政治谏议进行权术化的思考时,黄老道家和先秦法家在《淮南子》中有所相通、融合,共同深刻影响《淮南子》的谏议思想。

此外,儒家思想对《淮南子》论“谏”也有所影响。“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跌衽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孔子闻之曰:‘平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 ,《淮南子》实际上对孔子这种重“谏”态度表现出内在认同。而且《淮南子》还主张:“君子见过忘罚,故能谏” ,这与儒家强调臣事君要“勿欺也,而犯之” ,“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 的观点有着内在联系,从中反映出儒家重视修身,崇尚忠谏,追求德治的思想倾向。但也须指出,儒家对《淮南子》论“谏”的历史影响,与道法两家相较,并不突出。

综上所述,对谏议在专制君主政治中特殊的重要性,《淮南子》不仅有着深刻的历史反思,而且立足黄老道家,在政治思想上也有着时代性的认识。在秦汉道家著作中,《淮南子》对政治谏议的理论思考最为深入,其思想内容既是对先秦道家谏议思想的发展,也是对秦汉谏议文化的丰富,具有可贵的历史价值。与同时期儒家以“仁义”为本,强调伦理性的谏议思想不同,《淮南子》深刻反映出以“黄老”为本,强调法术化的谏议思想,因此从内在实质看,《淮南子》论“谏”根本上有别于儒家,这也使其成为西汉时期独具特色的谏议思想之一。 dDtaT0XK5EvTka2FWvvDKRfpDAbvnfLOs9ARMiXFeLU3T28cUPmmekJqecG+/E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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