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在中国古代史上,秦王朝的建立是划时代的重大事件之一,对后世中央集权的专制君主政治影响深远。但秦王朝的历史发展极盛骤衰,二世即亡,并未如其创建者所愿:“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而是在暴政中激起声势浩大的陈胜、吴广起义,随之迅速走向败亡,成为著名的短命王朝。“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 ,在汉人看来,秦末农民起义不可遏制的产生,虽因陈胜、吴广等人的领导作用,但更源于广大民众的政治意愿和诉求。正是在“一人唱而天下应之” 中,局部地域产生的农民起义如星火燎原,使秦王朝彻底覆灭。加之由于西汉王朝乃代秦而立,本源自秦末农民起义,因而汉代思想家对陈胜为代表的起义领袖,多能从反抗秦王朝暴政的立场出发,表达同情态度,并给予历史肯定,而不是片面维护统治者的政治利益,贬斥否定前者。汉代思想家这种进步的历史理性,在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所著《淮南子》中,得到极为突出的思想体现。 虽然《淮南子》仅在《兵略》与《人间》中直接论及陈胜起义,但却能显示其对这场农民起义的深刻认识,发散出强烈的阐扬民本、反抗暴政的人文主义政治精神。
《淮南子》一书虽然产生于西汉景、武时期,距离秦王朝之覆灭,已隔半个多世纪,但其并没有淡忘秦末政治的残苛、动荡,对因暴政而生的陈胜起义仍然记忆犹新。在《淮南子》看来,这场规模空前的农民起义,始作俑者乃是秦王朝的统治者,正因其穷兵黩武、享乐纵欲的治国实践,致使广大民众难以维系基本的生存发展条件,陷于水深火热之绝境,被迫奋起反抗。基于这种认识,在《兵略》与《人间》中,《淮南子》对秦末战争的残酷性、民生的凋敝性和统治者的暴虐性,以及随之产生的陈胜起义的广泛性、剧烈性,都表现出深切的历史记忆。
首先,不论《兵略》,抑或《人间》,在提及秦末风起云涌的陈胜起义时,都将其产生的缘由,与秦始皇及二世胡亥时期的兵役之兴密切关联,认为秦末持续不断的战争行为,日益成为社会民众难以承受的政治负担,迫其濒于经济的破产境地,甚至于生命不保。
“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三年不解甲驰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适戍以备之。” 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建立后,秦始皇在政治上非但不致力于安定民生,反而变本加厉,继兼并六国的战争之后,向北胡南越之地展开大规模的军事扩张,以满足自身的私利私欲。事实上,正由于秦始皇在统一天下后,延续秦人迷信武力的战争思维,加之法家极欲主义的思想促动,使得秦王朝走向罔顾民生、滥用民力的黩战歧途,以致“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 的社会惨景。秦二世胡亥在位之际,并未从始皇之政中迷途知返,施行止战安民的政策转变,而是“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更加“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完全“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 。秦王朝统治者这种唯“战”是务、大兴徭役的治国实践,对长期处于战争重负中的社会民众而言,无疑雪上加霜,成为最终压垮民力民心的直接因素,“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 。由此可见,秦王朝的迅速败亡,始于“戍卒”起义,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秦始皇及二世胡亥“黩武”政策的必然结果。可以说,秦王朝兴于“战”,却又亡于“战”。
其次,对《淮南子》的作者们而言,忆及秦末陈胜起义时,最为深感痛切的是秦末社会经济的严重破坏,以及由此造成的民生的凋敝性。因为战争的发动,损耗的是国力,但根本上却是民力。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 ,《淮南子》认为统治者在治国上应始终以“安民”为本,保障社会民众从事农业生产的日常条件,在经济发展上利民富民,使其解决衣食问题,得以“足用”。但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的政治发展显然与此相悖。“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 ,《淮南子》认为在秦王朝的建立过程中,广大民众早已饱尝兼并战争之摧残,衣食成忧,生存困难。秦王朝建立后,广大民众仍然无法摆脱战争和苛政的桎梏,又因统治者的极欲主义实践,终归难逃“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 的生存困境。正是秦王朝统治者这种漠视民生、与民争利的政治暴行,成为促使广大民众铤而走险、奋起反抗的社会经济内因。虽然时过境迁,《淮南子》的作者们与秦末政治相隔数十年,但显而易见,对广大民众深受秦王朝暴政之害,民不聊生的历史惨遇,这些身处西汉兴盛时期的思想家们仍然感触深刻,由衷表达出对秦王朝统治者的强烈不满,以及对秦末社会民众的哀悯之情。
再次,秦末政治的残虐发展,之所以会激起来势凶猛的陈胜起义,《淮南子》认为根本上还是由于统治者法家化的极欲主义理念及实践,秦始皇及二世胡亥对此都有着充分体现。
秦始皇兼并六国,建立新的中央集权王朝,成为“千古一帝”,但其始终长于武功,文治乏力,在政治上不休兵戈,大兴土木,享乐纵欲,严刑酷法,虽然统治期间也曾有过“缓刑罚,薄赋敛” 的政策表现,但终归是昙花一现,并不持久。秦二世即位之后,对始皇时期的弊政不仅没有改弦易辙,反而更进一步地推行和强化,“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 ,最终导致秦政彻底崩坏,不可挽救。汉人对此总结道:“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 而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统治者的这种持续性的政治暴行,皆因其奉行法家化的极欲主义理念所致。“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 ,《淮南子》认为秦始皇及二世胡亥,实属此类君主。事实上,秦末政治的日趋衰败,统治者自身的极欲主义实践起到内在恶化的消极作用,而与此互为表里,秦王朝统治者在现实中极其残苛的法治实践,也使得“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经由这种极欲主义政治的恶性发展,秦王朝最终在“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 的农民起义风暴中土崩瓦解。
最后,秦末陈胜起义展现出的广泛性、剧烈性,也让《淮南子》印象颇深,使其充分认识到广大民众反抗秦末暴政所具有的历史伟力。
“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 ,“陈胜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 ,在《兵略》与《人间》中,《淮南子》反复言及陈胜领导的农民起义,如何在秦末社会剧变中获得迅速发展,造成全国范围内的空前震动。《淮南子》认为,陈胜起义波澜壮阔的产生,绝非偶然事件,其短时间内便得到“天下响应”的表象之下,显露出始皇以来秦王朝暴政的严重积弊。如汉人所言:“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 ,《淮南子》实际上也认为,如非秦王朝长期处于残虐政治之中,从始皇至二世胡亥始终未曾得到根本调整,陈胜起义也不会在短期内产生强烈至极的政治连锁效应。因此,《淮南子》明确指出:“当此之时,非有牢甲利兵,劲弩强冲也,伐棘枣而为矜,周锥凿而为刃,剡摲筡,奋儋钁,以当修戟强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势位至贱,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积怨在于民也” ,从根本上强调:秦王朝的政治失败,并不是朝夕之事,而是长久以来“积怨在于民也”的必然结果。也正是出于这种理性的政治认识,《淮南子》对秦末陈胜起义所爆发出的磅礴力量,所展现出的前所未有的广泛性、剧烈性,留下至为深刻的历史记忆。
总之,对陈胜领导的秦末农民起义,《淮南子》有着内在的政治同情。在其关于秦末社会发展的历史记忆中,有的只是对秦王朝暴政的深为不满,以及对广大民众为生存发展权益而奋起反抗的深切理解,而没有固着在统治阶层的政治立场,对这场蓬勃汹涌的农民起义横加非议,斥责否定。《淮南子》这种倾向民众利益的政治态度,充分体现其“防民之所害,开民之所利” 的思想旨趣,彰显西汉前期思想家所突出具有的政治理性及“民本”精神。换言之,《淮南子》虽然不是西汉思想家中最先论赞陈胜起义者,但作为黄老道家的代表之作,其对陈胜起义的政治同情、理解与肯定,在某种程度上,也更能反映出西汉前期统治阶层所具有的开明包容的政治气度,而这与汉初以来有利于广大民众生存发展的黄老治国精神深相契合。
《淮南子》对秦末陈胜起义不仅有着具体的历史记忆,而且试图从西汉王朝的政治立场出发,反思秦末农民起义产生发展的历史教训,总结其中所蕴含的为政、为君之道,为现实中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提供有效借鉴。西汉建立之初,汉高祖刘邦与陆贾之间曾有“马上”得天下与“马上”治天下的重大争论。陆贾向刘邦明确指出:“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而汉高祖对前者所言也深有所思和认同,进而提出:“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 。汉初这一著名的君臣问答,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即在于秦末暴政及陈胜起义的产生发展。受此君臣问答的思想影响,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同样认为秦王朝的政治失败,根源于其“得天下”与“治天下”的治国理念及政策的严重错位。出于这种认识,在《兵略》与《人间》中,《淮南子》深入反思秦末陈胜起义的产生原因,从义为兵本、民为国本和君为政本等三个方面,揭示其与秦王朝政治发展之间的内在关联。
其一,在战争行为上,《淮南子》认为秦政之失在于背离“义为兵本”的治国原则,严重损害社会民众的生存利益,由此激化统治者与民众之间的利害冲突,成为促发秦末陈胜起义的直接的导火线。
《淮南子》在思想上强调统治者应“以为天下兴利” ,认为:“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 ,而统治者为民“兴利”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其战争理念及实践。因此,《淮南子》反复指出:“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 ,“故兵者,所以讨暴,非所以为暴也”,将“用兵有术矣,而义为本” 视为统治者从事战争的首要原则。但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的战争行为却与此截然相反,始终充满内在的非正义性。“晚世务广地侵壤,并兼无已,举不义之兵,伐无罪之国,杀不辜之民,绝先圣之后,大国出攻,小国城守,驱人之牛马,傒人之子女,毁人之宗庙,迁人之重宝,血流千里,暴骸满野,以赡贪主之欲” ,战国后期以来秦始皇攻伐六国的兼并战争即是如此,“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 。秦王朝建立之后,统治者没有以发展经济、安定民生为首务,而是“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为满足统治者好大喜功的政治私欲,长期延续军国主义的战争政策,在击胡攻越的扩张战争中耗尽民财国力。秦王朝统治者的这种战争行为,在《淮南子》看来,只能造成“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赡一人之欲,祸莫深焉” 的消极结果。因此,《淮南子》在论及秦末陈胜起义时,不遗余力地批评秦始皇及二世胡亥的“黩战”政策,凸显其祸民误国的非正义性。
其二,在社会民生上,《淮南子》认为秦政之失在于蔑弃“民为国本”的治国原则,在秦王朝建立后无法及时转向文治化的政策方向,进而稳定农业秩序,恢复经济发展,缓解民生困境,这成为秦末陈胜起义得以产生的社会基础。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淮南子》认为现实的生存需求,这是社会民众必须面对的最大实际,同样也是统治者在治国理政中的当务之急,“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殖。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务修田畴,滋植桑麻……以为民资。是故生无乏用,死无转尸” 。而且《淮南子》在政治上还要求统治者量入而取、轻徭薄赋,尽量缓解广大民众的经济负担,“人主租敛于民也,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 。在《淮南子》看来,良好的政治发展便应体现出民生为重、善政为先的合理内涵,这是统治者“布德施惠,行庆赏,省徭赋” 于其民的积极表现。
与此不同,《淮南子》猛烈抨击秦始皇及二世胡亥对社会民生问题的漠视,认为其虽然“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但却只知“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丝毫“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和统治者拼命的享乐纵欲鲜明对照,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还要承担极其沉重的徭役赋税,“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随时面临来自严刑峻法的残酷戕害,以致于“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 。正由于秦始皇及二世胡亥在社会民生问题上的恶性作为,使得“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让王朝政治发展彻底脱离正轨,迅速滑向败亡之地。“若多赋敛,实府库,则与民为仇” ,《淮南子》深刻认识到秦王朝统治者在社会民生方面的根本失败,实际上已经将其置于社会各阶层的对立面,不论是普通民众,还是政府官吏,最终都已无法忍受秦王朝的继续存在。正如文帝时期晁错所言:“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也。” 由此可见,《淮南子》对秦末陈胜起义的政治认识,与其思想上“民为国本”的治国理念密切相关,这也是《淮南子》之所以能对陈胜起义持有肯定态度的内在缘由。
其三,在君治实践上,《淮南子》认为秦政之失在于统治者严重忽视“君为政本”的治国原则,不仅没有合理节制自身嗜欲,反而奉行极欲主义的政治理念,日益恶化君民之间的利益关系,对秦末陈胜起义起到强烈的激化效应。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 ,《淮南子》认为专制君主是王朝政治发展的关键所在,其自身政治修养及能力的优劣,直接关系到民众的现实生存和王朝的稳定秩序。“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 ,《淮南子》理性认识到,统治者对自身物质欲望的过度放纵,必然造成扰民政治,甚至于产生残民政治。因此在“为君之道”上,《淮南子》尤为强调君主节欲的重要性,提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以君,以欲” 。在《淮南子》看来,秦末陈胜起义的历史爆发,根本上和秦王朝统治者的极欲主义实践密不可分。秦始皇可以为“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发动攻伐南方越族的不义之兵,而秦二世胡亥则更是倡言:“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 ,不断加重徭役赋税,继续大兴土木,务为奢侈,拼命享乐。秦王朝统治者这种“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的乱政暴行,成为《淮南子》所言“上好取而无量”的反面典型,最终激起广大民众的强烈不满和反抗,引发秦末农民起义的历史洪流。“为存政者,虽小必存;为亡政者,虽大必亡” ,《淮南子》深刻指出,秦王朝虽然表面强大,但由于统治者的纵欲残民,早已是“民胜其政,下畔其上”的崩解局面,因此当“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之时,广大民众迅速群起响应,“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也正因为秦末社会民众深受统治者的纵欲之害,所以《淮南子》从黄老立场出发,深入阐扬清静寡欲、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试图影响和促使西汉统治者以秦始皇及二世胡亥为鉴,延续汉初“与民休息”的基本国策,实现“君为政本”的良性发展。
总之,“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 ,《淮南子》认为秦末陈胜起义迅猛的产生发展,这并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秦王朝统治者长期奉行极欲主义的法家功利化路线,严重漠视广大民众生存利益的必然结果。“故仁义者,为厚基者也,不益其厚而张其广者毁,不广其基而增其高者覆” ,《淮南子》认为,正因秦始皇及二世胡亥迷信和滥用帝王专制权力,在治国实践上始终不以民众利益为本,破坏和背离义为兵本、民为国本与君为政本的根本原则,疯狂从事满足个人私欲的政治功业和物质享乐,以致“积怨于民也”“与民为仇”,自毁秦王朝得以存在的政治根基,促其二世而斩。“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 ,与汉初贾谊的“过秦”批判一致,《淮南子》也深思而论:“赵政不增其德而累其高,故灭。”
《淮南子》在思想上“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尤为重视对先秦以来王朝政治发展经验的历史总结,意图以此为西汉统治者提供有益的政治借鉴。在《淮南子》看来,秦末陈胜起义的产生发展,事关秦、汉王朝的兴衰存亡,其间不仅深刻反映出君民关系对王朝政治的重大影响,而且透显出专制君主政治中的“君权”“民权”之争。
作为西汉思想史上的“王者之书”,《淮南子》在政治上自然秉持“尊君”立场,维护西汉统治阶层的根本利益,但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基于对秦、汉王朝政治的经验反思,并没有片面强化《淮南子》的君本立场,走上极端推崇君权之路,而是对现实中的民众权益给予积极的政治关注,倡扬其中所应有的“民本”精义。正因如此,《淮南子》在《兵略》与《人间》中论及秦末陈胜起义时,重在认可其“诛暴秦”的正当的“起事理由”,并没有否定非议这场秦汉史上规模空前的农民大起义,将其历史产生与王朝政治绝然对立起来,站在统治阶层的立场贬其为“盗”为“寇” 。相反,《淮南子》充分体现出西汉前期思想家所普遍具有“民本”精神,痛批秦始皇及二世胡亥的残民政治,强调王朝政治中广大民众理应享有的生存权、发展权,甚至积极肯定陈胜起义中民众对君主暴政的反抗权。
《淮南子》认为陈胜起义的出现,是秦王朝统治者践踏民众生存权益的政治恶果,折射出秦王朝自始皇统治以来,严重缺少积极的民生政策及实践的历史现实。对秦王朝这种惨痛的政治教训,《淮南子》在思想上十分重视,既向西汉统治者揭示出奢靡纵欲之害,也试图促其心怀民众,实施“安民”“利民”的治国政策,实现“应时修备,福国利民,实旷来远者” 的政治发展。一方面,“民之所望于主者三:饥者能食之,劳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 ,《淮南子》认为广大民众对统治者有着生存权的内在诉求,希冀统治者能实施善政,维持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使其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另一方面,对统治者而言,如要“求民为之劳也,欲民为之死也” ,在政治上实现君民相报的良性发展,获得广大民众的积极支持,也必须践行“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的治国理念,理智节制自身嗜欲,避免“急兹无用之功” ,积极推行有利于社会经济发展的民生政策,正所谓:“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弩,善为人上者不忘其下。诚能爱而利之,天下可从也。弗爱弗利,亲子叛父。” 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统治者之所以“失天下”,从深层原因看,既在于其严重忽视广大民众现实的生存愿求,更在于其根本缺失当政者应有的“利民”之心,故而随着秦王朝的民生实践走向彻底失败,秦始皇及二世胡亥收获的也只能是广大民众的强烈不满,乃至深刻仇恨。
《淮南子》认为,在秦末政治发展中,社会民众不但无法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而且更难以获得稳定良好的政治环境,实现自身的发展权益。“古者圣王在上,政教平,仁爱洽,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 ,“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给,君施其德,臣尽其忠,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致其爱,而无憾恨其间” ,《淮南子》在王朝发展上期望“政教平,仁爱洽”的理想状态,认为只有这种具有深厚的人道内涵的政治环境,才能解决社会民众的衣食之忧,为其提供文明有序的社会条件,促使其实现“人得其愿”的良好发展。但《淮南子》也清醒看到,如若统治者像秦始皇及二世胡亥那样,是“挠于其下,侵渔其民,以适无穷之欲”的“贪主暴君” ,那么在现实政治中,则可能产生“万民悉苦,生业不修矣”的苛政状态。在这种情形下,广大民众不仅会因沉重赋役而“饥寒穷匮”,甚至更会遭受到统治者残酷的刑罚压制,“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淮南子》眼中的秦末政治现实,与其所追求的“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的发展愿景,其间所隔道里何止千万。由此而言,秦末陈胜起义之所以能“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根本上是由于广大民众对秦政发展已然信心丧尽,这既意味着民众对生存权被损害的强烈不满,更意味着民众对自身发展权被扼杀的政治绝望。“夫水浊则鱼噞,政苛则民乱” ,当秦末社会民众看不到生存发展的最后希望时,农民起义终因“戍卒陈胜”的横空出现,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地迅猛蔓延,“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 。
在历史反思秦末陈胜起义之时,《淮南子》不仅深刻批判秦王朝对民众生存发展权益的野蛮践踏,而且从“民本”立场出发,严厉抨击秦始皇及二世胡亥滥用“君权”,肆虐妄为的政治所行,进而积极肯定广大民众对秦末暴政所具有的正义的反抗权。
“故立君以一民” ,“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 ,《淮南子》指出专制君主的产生,本为消除现实中的纷争暴乱,建立稳定的政治社会秩序,使其有利于社会民众的生存发展,而非相反。“轻赋薄敛,以宽民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孀”,“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 ,《淮南子》认为,这正是统治者的“君权”所应发挥的积极效用。但在其看来,秦王朝统治者的治国实践却同此背道而驰。不论在政治、军事上,抑或法治、经济上,秦始皇及二世胡亥无一不是“以威力为至道,以权诈为要术” ,唯“君欲”是从,纵“君权”妄为,对社会民众只有残虐刻深,而无仁爱德义可言,因此这种完全缺失“民本”意识的统治者,《淮南子》认为只能被视为“无道之君”。“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赡一人之欲,祸莫深焉”,当统治者彻底与民众利益相对立时,《淮南子》振聋发聩地提出:“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今乘万民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 ,强调广大民众有权反抗统治者的暴政行为,而这种促化王朝更替的革命实践,《淮南子》认为具有内在的正义性,合乎王朝政治发展演变的历史规律。基于此,《淮南子》指出:“故君为无道,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饮。夫有谁与交兵接刃乎!故义兵之至也,至于不战而止” ,深刻认识到秦末陈胜起义之所以会“奋臂大呼,天下席卷”,究其根本缘由,在于陈胜实际成为广大民众反抗“暴秦”的代言者,因此其所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是“义兵”,能够成为终结秦王朝命运的合理的历史动力。
《淮南子》这种对民众反抗权的可贵肯定,如就思想渊源而言,兼涉黄老、儒家的历史影响。“所谓为义者,伐乱禁暴,起贤废不肖,所谓义也。义者,众之所死也。是故以国攻天下,万乘之主并兼希不自此始,鲜能终之;非心之恒也,穷而反矣” ,“圣人举事也,合于天地,顺于民,祥于鬼神,使民同利,万夫赖之,所谓义也” ,黄老道家所主张的治国为“义”论,与《淮南子》所言内在精神一致,都强调统治者应正义施政,为民兴利,而不是倒行逆施,与民为仇。而儒家自先秦以来就有所谓“汤、武革命”政治主张,论证商、周王朝更迭的内在正当性。时至西汉前期,以齐人辕固生为代表,儒家学者继续阐言“汤、武受命”论,认为:“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 ,甚至以西汉王朝取代秦王朝为例,表现出对民众反抗权的极富魄力的政治肯定。儒家这种反对无道政治的思想主张,也为《淮南子》所认同。因此,在《人间》中,《淮南子》指出:“于是陈胜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将汉高祖刘邦看作是陈胜农民起义的后继者,在某种程度上默认西汉王朝的建立,实乃受益于前者的政治遗产,同样是秦末广大民众反抗暴政的历史代表。“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设障塞,具传车,置边吏。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 ,《淮南子》认为,秦、汉王朝这种“若转闭锤”式的短促更替,如同商、周之兴亡,都彰显出民众现实权益的不容忽视性,以及民众反抗所具有的强大力量。
综上所论,继汉初贾谊、晁错之后,《淮南子》也从“过秦”视角出发,对秦末陈胜起义进行历史反思,“力图通过秦亡汉兴的历史过程的考察,为解决社会现实问题提供历史的借鉴”,并试图以此“戒汉”,促使西汉统治者“从秦朝的失败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在论及陈胜起义的过程中,《淮南子》深刻认识到:“积怨在于民也”,这是秦王朝一切政治失败的总根源。“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发适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 ,《淮南子》指出,秦王朝统治者害怕丧失政权,迷信战争、刑罚的暴力手段,以此“威劫”百姓,迫之臣服,但其偏偏不惧君民关系的现实破坏,长期推行极欲主义的功利化法家政治,使民众的生存发展权益遭到严重损害。秦王朝统治者这种极其短视的治国实践,最终导致“君权”“民权”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性,根本上破坏君、民关系在现实利益上的共存性、平衡性,只能是逼民奋起,反抗暴政。“其施厚者其报美,其怨大者其祸深。薄施而厚望,畜怨而无患者,古今未之有也” ,通过汲取秦王朝“畜怨”于民的败亡教训,《淮南子》试图推动西汉统治者延续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黄老政策,促其在“布德施惠”中协调君民之间的利益关系,以此“运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 ,夯实王朝存在的“民本”根基,使之永“有天下”,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