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是从佩恩那里听到的,而是隔了很久之后我从马丁斯那里听来的。待重新按顺序构建出发生的事件后,我发现自己的确成了一个傻瓜——尽管并不是以他所期待的方式。佩恩只是把他送到搬运工领班的桌子跟前,交代说:“这位先生是从伦敦坐飞机来的。卡洛韦上校说给他个房间。”交代清楚后他说了声“晚安,长官”就走了。也许马丁斯流血的嘴唇让他感到有点尴尬。
“您有预订吗,先生?”搬运工问马丁斯。
“没有,我想应该没预订过。”他用手帕捂着嘴,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想也许您是德克斯特先生吧。我们有一个给德克斯特先生预留一周的房间。”
马丁斯说:“哦,我就是德克斯特先生。”他后来跟我说,他忽然想到也许莱姆会用那个名字给他订房间:出于宣传的目的,也许要用巴克·德克斯特这个名字,而不是罗洛·马丁斯。这时从他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对他说:“很抱歉,今天接机的时候没有接到您,德克斯特先生。我叫克拉宾。”
说话的是个胖胖的年轻人,剪着最自然的发型,戴着副马丁斯见过的最厚的角质眼镜。他带着歉意继续说道:“我们有个伙计碰巧给法兰克福打电话,听说了您在飞机上。司令部犯了一个常犯的愚蠢错误,发来电报说您不来了。说是在瑞典有什么事儿,但电文残缺不全得厉害。我一听到法兰克福传来的消息马上就去接机,可还是差了一点,把您给错过了。您收到我留的条子了吗?”
马丁斯用手帕捂着嘴,模模糊糊地说道:“对,啊?什么?”
“德克斯特先生,您知道能接到您我心里有多高兴吗?”
“好说,好说。”
“打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您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
马丁斯闻听此言小小吃了一惊,想要开口反驳,嘴上却又痛得厉害,只好对克拉宾先生怒目而视,但看面前这年轻人的样子又一点不像是在出言讽刺。
“德克斯特先生,您在奥地利很有人气——无论是您的著作还是您的译作。尤其是那本《弧形船头》,我最喜欢这本了。”
马丁斯的脑子高速转动着:“你刚才说——房间订了一周?”
“对。”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位施密特先生会给您每天的用餐券,不过我想您还会需要一点儿零花钱。这我们会搞定的。我们想明天您想安安静静地自己过——四处转转什么的。”
“对。”
“如果您需要个导游什么的,我们当然都听凭您差遣。后天晚上学会里有一场小规模的讨论——关于当代小说。我们想您也许会来上一段开场白,然后再回答一些问题。”
那会儿,马丁斯为了能把克拉宾打发走并确保一周的免费食宿,任何事情都准备答应下来。而且,当然了,据我后来的发现,罗洛对于任何提议——来杯酒,来个妞儿,开个玩笑,找点新乐子——总是欣然接受的。此刻他对着手帕说的是:“当然,当然。”
“恕我冒昧,德克斯特先生,您是牙疼吗?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牙医。”
“不用。有人打了我,就这么回事。”
“天哪!他们是想打劫您吗?”
“不,那人是个当兵的。我当时想给他那个该死的上校眼睛上来一拳。”说着他拿开了手帕,让克拉宾看了看自己打豁了的嘴。他跟我说克拉宾当时完全说不出话来。马丁斯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从来没有读过自己那位伟大的同时代作家本杰明·德克斯特的作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我是德克斯特的超级仰慕者,所以我能够理解克拉宾当时的茫然之情。德克斯特是与亨利·詹姆斯齐名的文体大家,不过他要比自己效仿的大师在各方面都更多些女性气质——事实上他的对头们有时把他那种晦涩、复杂、反复无常的风格描述为“老处女腔”。对于一个五十岁不到的男人来说,他对刺绣的热衷以及用撕东西来平静自己并不怎么暴烈的脾气的习惯——这一点尤其受到其信徒们的喜爱——在旁人看来当然是有那么一点装腔作势的。
“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圣塔菲的孤独骑手》?”
“没有,没看过。”
马丁斯说:“这位孤独骑手最好的朋友被某个名为损失索赔峡谷镇上的警长给射杀了。故事讲的就是他如何追杀那位警长——在书里这是合法的——直到完成复仇。”
“我从来没想到您还读西部小说,德克斯特先生。”克拉宾说,而马丁斯用了全部的决心和意志才没让罗洛说出“可我就是写西部小说的”。
“那,我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找卡拉汉上校复仇。”
“从来没听说过这人。”
“听说过哈利·莱姆吗?”
“听说过,”克拉宾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过我跟他不熟。”
“我跟他很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可不觉得他是个很——文学的人。”
“我的朋友里面谁都不是。”
克拉宾在角质眼镜后面紧张地眨了眨眼睛。他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不过他对戏剧还是蛮感兴趣的。他的一个朋友——是个女演员——正在学会里学英语。他来接她出去过一两次。”
“年轻还是年老?”
“哦,年轻,非常年轻。叫我说不算是个好演员。”
马丁斯想起了墓地旁那个用手捂着脸的女孩子,他说:“哈利的朋友我都想会会。”
“她或许会来听您的讲座。”
“奥地利人?”
“她自称是奥地利的,但我怀疑她是个匈牙利人。她在约瑟夫城工作。”
“为什么要自称是奥地利人呢?”
“俄国人有时候会对匈牙利人感兴趣。要是莱姆帮她伪造了文件的话,我不会感到任何意外。她自称施密特,安娜·施密特。你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英国女演员自称‘史密斯’吧?尤其还是个漂亮的。我始终觉得这个名字太没特点了,因此不太可能是真的。”
马丁斯觉得该从克拉宾那里打听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于是便推托说自己累了,毕竟经历了漫长的一天,答应第二天早上会给他打电话,从他那里接受了价值十镑的军用代币券以备急用,随后便回房间了。在他看来,钱挣起来可真是够快的——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十二镑到手了。
他的确累了:穿着靴子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累。一分钟不到,他就把维也纳远远抛到了脑后,开始漫步走在一片积雪没过足踝的密林中。一只猫头鹰叫了几声,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孤独和恐惧来。他在哈利约的某棵特定的树下见面,但在这么一片密密的树林里,他怎么能分得清哪棵是哪棵?这时他见到一个身影,便跑了过去。那身影吹起了一段熟悉的曲调,这令他心头顿时漾起一缕如释重负的喜悦来:原来自己终究不孤单。那身影转了过来,却根本不是哈利——只是一个陌生人,站在一小圈混杂着泥泞的融雪中,对他咧着嘴笑,那只猫头鹰依旧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他猛地醒了过来,听到床边的电话正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一个依稀带了点外国口音——只是依稀一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罗洛·马丁斯先生吗?”
“对。”他又成了自己,而不是德克斯特了。
“你不会认识我的,”那个声音毫无必要地说道,“不过我是哈利·莱姆的朋友。”
某人自称是哈利的朋友,这也是个变化。马丁斯的心中对这位陌生人生出些暖意来。他回道:“我会很高兴和你见面。”
“我就在转过街角的老维也纳酒馆。”
“就不能约在明天吗?我被东一件西一件的事情给折腾整整一天了。”
“哈利要我确保你平安无事。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
“我还以为——”罗洛·马丁斯话刚出口又停了下来。他原本想说“我还以为他是当场死去的”,但他突然觉得还是谨慎为妙,于是改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库尔茨,”电话里的声音说,“我倒是愿意过来找你,只是你知道吗?奥地利人是不允许进萨克旅馆的。”
“也许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在老维也纳见面。”
“当然可以,”那人说,“只要你能确保自己平安撑到那时。”
“这话什么意思?”
“哈利想到过你也许会身无分文。”罗洛把听筒贴在耳边躺回到床上,心想:大家来维也纳吧,这儿的钱可好挣了。不到五个小时里,这已经是第三个陌生人在他身上下注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哦,撑到和你见面没问题。”总得见识一下对方的好意是什么,哪有直接就拒绝的道理?
“那要不就约十一点,在克恩滕大街的老维也纳酒馆见怎么样?我会穿一件棕色外套,手里拿一本你写的书。”
“很好。你怎么会有我的书?”
“哈利给的。”对方的声音很有魅力,很通情达理,但马丁斯在道了晚安挂掉电话后,却忍不住想,哈利死前若是这么清醒,那他居然没有发一个电报过来阻止自己来维也纳又是怎么回事呢?卡拉汉不是也说莱姆当场就死了吗——或者说的是他死得没有痛苦吧?又难道是他臆想出卡拉汉说过这些话的?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深深地进入马丁斯的脑子,那就是莱姆的死有哪里不对劲,有某些由于警方太蠢而没有发现的东西。他借着两根烟的劲头想靠自己来发现,但还是睡了过去,晚饭也没吃,谜团也没解开。这是漫长的一天,但又不够长到能让他做完上述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