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曾经不可睁眼看的种种事情，后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难免叫人觉得很尴尬。
回头看，1989年是世界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就在那一年，中欧和东欧的社会主义政权一个一个地倒下来。在日本，则是君临东瀛六十四年的裕仁天皇去世了。
记得1988年12月底，我从旅居地加拿大飞回东京。在等待元旦的几天里，跟传媒界朋友们聚会聊天。当时裕仁天皇病危已经有两个月，各家媒体天天报道天皇当日的体温、脉搏、输血量，等等，间接地叫全国人民知道他的日子不会很久了。社会上一些活动自行约束停了下来。然而，私底下，大家都跟平时没有分别。毕竟是八十七岁的老人，实际上也早就从职务上退下来了，即将去世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甚至有好几个人都说：
“其实啊，天皇的死期是已经决定的，是明年1月7日星期六的早上。这样子，大家都过完了阳历新年，正准备9日星期一回岗位。在星期六、星期日两天内办完一系列有关事务，9日大家就能在新的天皇即位下开始过新的一年。各方面都很方便，对不对？反正早已是插管维持的生命了嘛。”
结果呢，第二年1月7日早晨，我醒来就被父亲告知：“天皇刚过世了。你听到的那则风闻成真了。”
看看电视，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报道天皇于六点三十三分瞑目的消息。不仅是平日播送的种种节目，而且全部广告都停播。当天下午，政府发表新的年号“平成”，并由皇太子明仁登基为新的天皇。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以说太顺利了，简直像早排练过似的。天皇换代是国家大事，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得了了，所以，小心翼翼的官僚们一定要事先准备好。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始终是自我保身。相比之下，让天皇之生命顺其自然，重要度便低很多。
曾经在日本的军国主义时代，裕仁天皇不仅是皇军大统帅，而且是“现人神”，要老百姓当他是神仙来拜的。当年的父母、老师还会告诉小朋友说：“不可以睁开眼睛看天皇，看了眼睛会瞎的。”
日本战败以后，美国占领军为国际情势着想，决定叫日本皇室持续下来。但是，一方面限制了皇室的规模，另一方面则叫裕仁天皇做出了空前绝后的“人类宣言”，自行否定之前宣传的神性。可以说，他在一亿同胞面前丢尽了脸。日本人知道受了骗，生气吗？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得看他们当时的年龄，孩子是最小气的，之前的“军国少年”们从此不再原谅天皇。总之，日本上下都知道天皇会撒谎。果然，四十多年以后，他的死期显得极其不自然，但没有多少日本人觉得很意外。
1945年以后，日本皇室虽然持续下来了，但是曾围绕皇室的神话则统统破灭。曾经不可睁眼看的种种事情，后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难免叫人觉得很尴尬。
2001年12月1日，皇太子妃雅子生下了女儿敬宫爱子内亲王。恰好我当时抱着刚出生不久还没满月的女娃娃。如果我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生孩子的话，也许跟大部分日本人一样，在电视新闻节目里看到皇太孙出生的消息都觉不出什么不对来。然而，刚生了孩子的母亲有与众不同的眼睛。我看当天早上雅子妃坐汽车去宫内厅医院的路上，还向路人挥手点头的电视报道，就觉得有点不自然：她根本没有很快就要生第一个孩子的紧张感。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没几个钟头，马上就传出来女娃娃出生的消息。第一次分娩，会这么顺利、这么快吗？不过，我真正吃惊的是几天以后雅子妃抱着新生儿出院的时候。据发表，爱子内亲王在12月1日出生，比我家闺女小三个星期。可是，比一比自己怀里的女娃娃和雅子妃抱着的内亲王，她们之间不可能有三个星期的差距。我从此确信，爱子内亲王出生的真实日期应该是11月中旬。
为什么宫内厅不能如实发表皇太孙出生的日期，要叫皇太子妃在一亿国民眼前演戏呢？绝不要发生任何意外，因此什么都要事先准备好，是官僚的习俗。这一点，我在裕仁天皇去世的时候学到了。但是，老人去世和娃娃出生是截然不同的局面。一个人垂垂老矣，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死字。但是，一个娃娃呱呱落地的时候，会发生的意外则五花八门了。恐怕，宫内厅官僚认为：若有什么意外需要对付的话，最好在没有媒体关注的情况下先默默做好，当第一次跟国民见面之际，皇太孙非得有健康可爱的样子。他们那么想也许没有什么奇怪的吧，大概唯一的问题是皇太子夫妻以及皇室成员的感受会怎样。
根据《日本国宪法》，天皇的职位是终身的。近代以后，明治天皇、大正天皇、昭和天皇都瞑目以后才正式让位给长子。这次，明仁天皇却破例提出生前让位的要求，估计跟他看过裕仁天皇去世前后的种种不自然措施有关。有人说：在当下日本，人权最受限制的无非是皇室成员。他们没有户口，没有姓氏，没有选择职业、住处的自由，连结婚对象都非得取得各方面的同意。想要换工作、搬家、离婚都不可以。明仁天皇，一出生就是皇太子，从小没尝过家庭的温暖，一辈子要抵偿父祖的罪。他一辈子唯一一次提出的要求是生前退位。生命最后的几年，要在没有公务的情况下随心过，生命的结束则要顺其自然，不要让官僚扯谎，这该是他和皇后真心的希望吧。
无论如何，明仁天皇和美智子皇后君临了三十年的平成时代快结束了。中国历史上，汉武帝改了十一次年号，唐高宗则用了十四个年号。明朝以后，中国就规定一帝一元了；日本则到了明治维新以后，才采用一世一元。明治四十五年、大正十五年、昭和六十四年、平成三十年，其后呢？迎接新时代，再从元年开始算时间，犹如过超级年一般，叫人期待耳目一新的好日子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