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地记得1989年1月7日早晨的情景。当我睡醒走下楼来,父亲就说:天皇去世了。顺便看看已开着的电视机,不仅平时播放的节目连广告都全给取消,也完全没有了背景音乐。电视屏幕的这边和那边,都安安静静,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有什么感觉才对。并不是全体日本人都难过不堪,毕竟天皇患病许久,而且是八十余岁老寿星,瞑目往生不属意外。但是,在整个社会上,还是弥漫着一种虚无感。跟裕仁天皇一起,我们的昭和时代已过去了。即将开始的是什么时代,暂时还不晓得。
几个小时后,当年的官房长官小渊惠三对着电视镜头,拿张纸牌宣告:新的年号是“平成”。
平成????
第一反应就是不习惯。如果当天举行民意调查或国民投票的话,相信很多人都会投反对票,因为就是不习惯。然而,我等老百姓对年号一级的国家大事,根本没有话语权。年号是早几年开始,日本政府委托东京大学等的几位汉学泰斗提出候补名单;最后于天皇去世当天,再召开专家会议,所推荐的新年号案,由当时的竹下登首相以及众参议院正副议长予以同意,正式决定的。“平成”两个字,取自中国古代《史记》中的“内平外成”和《书经》中的“地平天成”。可见,当日本人需要正统这回事,能依靠的就只有中国古典。
当年的我旅居加拿大,乃元旦假期在日本,恰巧碰上了改元。回到加拿大上学,有位老师不知道班上有个日本人,对电视上看到的国际新闻随便发表意见说:一个跟自己无缘无故的老人去世,竟有很多人感到难过流眼泪,而且还听说要为葬礼花一笔巨款也限制交通等,实在荒谬,你们说对不对?我作为年轻一代的日本人,对裕仁天皇的去世,不会感到难过流眼泪,可又不是完全没有感觉,还是觉得失去了一个曾经属于自己的什么。
转眼之间,三十年时光过去了。老实说,我对“平成”这个年号一直不大习惯,虽然也并不怀念之前的昭和时代。右派政治家把裕仁天皇生日改为昭和日,我觉得大不必要。曾经年轻的时候,我思想“左”倾反对天皇制;因为它跟民主主义的原则相冲突,而且裕仁天皇对战争给日本人以及其他国家人民造成的损害没负责任。年长以后,思想变得复杂一点;虽然对天皇制并不是无条件赞成,但是传统有传统的意义,一旦废止了再也不可能恢复,既然如此何不珍惜。还有,这些年来,明仁天皇、美智子皇后为了慰问战争中的受害者,远路去交流、悼念、祈祷。两位对日本这国家肩负的责任感,显然没有一个政治家比得上。在国内,每次有什么灾害,两位也一定赶到现场低头,叫人觉得不容易。当他们提出生前让位的希望时,大多数国民都觉得该尊重两位的意愿,只有右派扬声反对。可见,右派要拥护的是制度而不是人。
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平成时代出生。做母亲的觉得稍微亏心:未能为他们创造好一点的今天。不过,冷静考虑,平成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比如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SMAP。在落差日趋悬殊的时代里,我们至少有过大家能合唱的《世界上唯一的花》。虽然在日本,女性的社会地位仍旧低迷,可是我们也有了新一代的女性作家。她们再也不靠伟大父亲的名字,可说白手起家,为奋斗中的读者群众,不从高处而脚踏实地,写出鼓励加油的文字。再说,我们也不会忘记在里约热内卢奥运会上活跃的女选手们。
即将来临的新时代里,日本皇室能否持续,目前还是一个大问号。为了持续,只好改变。皇室的问题其实就是整个日本社会的问题。我曾经是反对天皇制的“左”倾青年,如今倒觉得:把古老传统持续到今天是日本人的福气。明仁天皇和美智子皇后身体力行建立了平成式开明理智的日本皇室。他们亲手带大的德仁亲王,以及他亲自求爱的雅子妃,需要一方面推行改革,一方面保持传统。考虑到雅子妃的病情还不稳定,前途并不明朗。但是,在整个日本的前途也并不明朗的今天,皇室的现状,越看越像战后宪法所定义的天皇地位:国民统合的象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