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大厦紫光室里光线幽暗。
当初设置这个密议室时,邬之畏为了取一个名字颇费心思。他请几个大师取了一大堆易经八卦、四书五经中的名字,但他都不满意。甚至有人出主意,说找一个朗朗上口的洋名翻译成中文或者生造一个英文名,比如联想英文标识“Lenovo”就是生造的。提议者想投邬之畏之所好,知道他时不时飙几句英文,穿着时尚,推崇西化。但是,这样的提议照样被否了。其实,提议者根本不了解邬之畏的心思。他究竟想做什么呢?他隐秘的想法是打造一个“南书房”,一帮亲信为“南书房行走”,出谋划策。最终他放弃了,他不想被部属抨击自己“老封建”,毕竟“南书房”当年是康熙帝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权力、实施高度集权的重要步骤。后来,有人提议,效仿紫光阁,给密议室取名为“紫光室”,有异曲同工之妙。邬之畏大喜,遂采纳。
公司所有涉及大型收购的商业项目,按照等级划分,但凡最高级讨论,或讨论一个项目的私密部分,或关键部署,都会移交到“紫光室”,这属于高度机密。参与的人员数量有限,一般人进不去。紫光室没有牌号,而是靠近办公区一个楼层走廊尽头。从电梯出来,靠近紫光室的区域密布摄像头,进出需要经过一道玻璃门,还要进行视网膜扫描验证,防守严密。室内装备齐全:全套缅甸红木家具,一套进口4K投影仪,Dolby Atmos认证的JBL音响。投射在幕布上的影像清晰度高,声光电效果极好。有一次,深得老板信任的戴志高悄悄带一位北影表演系的女生溜进来看A片,邬之畏获知后,雷霆震怒,差点儿让戴志高卷铺盖回家。因此,每次戴志高进紫光室,心里阴影很大。
这天下午,空气很湿润,甚至有些清凉,室外刮着一阵阵秋风,树叶开始泛黄,银杏树枝丫在风中摇曳。秘书敲门进来,端着装有四根自制香蕉牛奶冰棍儿的盘子,还冒着丝丝白气。与会者人手一根,包括邬之畏自己。
戴志高把冰棍儿塞进嘴巴里咬得嘎巴响,左右腮帮交错鼓起,惬意至极。他瞄了一眼符浩,见其左手捏着冰棍儿,有节奏地往嘴里塞,低头研究着摊在桌子上的一摞资料,对周遭似乎浑然不觉。
能吃上八哥亲自制作的冰棍儿是公司同人甚至圈子朋友的至上荣誉。人人都说,吃八哥的冰棍儿,能学一门本领。什么本领呢?邬之畏的冰棍儿制作。比如制作香蕉冰棍儿,得先备好食材:香蕉、柠檬、上等奶油和少许白糖,然后将柠檬洗净切开,挤汁待用。白糖加水煮沸过滤,香蕉则剥去皮捣成泥浆,加入糖水调匀,再调入柠檬汁,待冷却后拌入奶油,注入模具,置于冰箱冻结即成,前后大概50分钟。后来技艺日益娴熟,邬之畏能把备料的时间压缩在5分钟之内,放置冰箱30分钟左右,一盒上等冰棍儿制作完成不会超过40分钟。在顶天集团,不仅秘书能做,凡是进入行政后勤部门的小年轻,都被培训成做冰棍儿的好手,闲暇时聊东家长西家短不如掌握一门技艺,说不定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能学有所用。看着同人们品尝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香蕉冰棍儿,邬之畏常常念念有词。“清香可口吧?还可以助消化、清火,功能大着呢。”
邬之畏吃冰棍儿,吃得兴起,微闭着眼,一脸幸福,浑圆的方阔大脸慈善至极。至少此时的邬之畏在符浩眼中根本不像土豪老板,而是更像邻家大叔,可爱中甚至有些滑稽。符浩曾经问过邬之畏,八哥怎么对冰棍儿念念不忘?邬之畏则兴致勃勃,说辞一套接一套,什么走南闯北,总有一些东西不能忘。比如吃饭,四川人需要麻辣,湖北人不忘佛手山药炖排骨,维吾尔族人嗜好吃馕饼,斯拉夫人到哪儿都带着伏特加……这就是一种“本”,一种“根”。人童年的某些记忆铭心刻骨,融入骨髓,从遗传学的角度讲,这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不可磨灭。说到这些,邬之畏口若悬河,很容易使听者沉湎于他知识渊博、学养高深的错觉中,完全忽略了他初中肄业的真实经历。
盛极必衰,过犹不及。吃多了,就有些厌,此后每次被盛邀吃冰棍儿,符浩就感觉怪异,硬着头皮陪吃。瞧瞧戴志高这小子,符浩就难以理解,这家伙跟随邬老板从西南吃到京城,难道还没有吃厌吗?每次吃冰棍儿,他还咬得嘎巴响,还竭力吃出有滋有味的样子,也许内心厌烦透顶呢。
这天,戴志高看着符浩吃得温文尔雅,在心里大为吃惊:哎,这家伙,前些天不是说牙齿过敏,吃冰凉酸甜的会难受吗?应该是龇牙咧嘴才对啊。刚才,邬之畏还白了自己一眼,言外之意,猴急猴急的干吗?冰棍儿是用来吸吮而不是咬的,还咬得嘎巴响。
戴志高三下五除二干掉冰棍儿,把冰棒棍儿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翻看着办公桌上的一摞资料,有一页是盖着工商部门印章的查询身份的材料,材料上有一个头像,备案登记的材料虽不是太清晰,但还是能看出一个人的特点。他说,这哥们儿长着一副凶相,单眼皮,厚嘴唇,窄额头,霸气外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贾阿毛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
他指的是工商登记材料上的张茂雨——上海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贾阿毛曾经的得力助手。
符浩俯下身子,右手扶桌支撑着,头也不抬地笑着说:“不能以貌取人。单眼皮?你也是单眼皮,嘿嘿。你还会相面?”
戴志高知道符浩揶揄他,不以为意,二人偶尔调侃,绝无恶意,众所周知。自从邬之畏邀请符浩协助收购颐养保险,符浩对市场的超敏锐的嗅觉和优秀的工作能力征服了顶天集团的上上下下,包括戴志高。虽然,符浩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使自己感受到压力,但这压力不是符浩给的,而是源自自知之明,还有老板邬之畏潜意识流露出来的。邬之畏经常拿二人对比。这怎么能比啊?起点都不一样,人家是北大数学系本科毕业的,自己也就混了一个高职高专。可是,人家高智商,我也有超胆量,孰优孰劣?老板时常提倡学历不如学习力,怎么一到落实之际口号依然是口号,这不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吗?
嘀咕归嘀咕,戴志高不敢表露在脸上。条件反射般,戴志高起身瞄了一眼邬之畏,老板口含冰棍儿,此时面窗而立,俯视着窗外拥挤的车辆,神情轻松,似乎无暇顾及室内两位年轻人的彼此调侃。
戴志高转头对身边的符浩低声说:“我出社会早,跟着老板见的人多,高官权贵,三教九流,都见过,有的甚至领教过,所谓见多自然识广。”然后,他跟符浩耳语了一句,“这人从面相看有反骨,其实也蛮容易搞定,绝对利益至上,有奶就是娘。”
符浩瞥了一眼,继续打趣他。“还会分析性格啊。那你看看我啥性格,还有,那个老谢,石头哥。”
石头哥正站在他们对面,俯着身低头翻阅和研读着桌子上的那摞资料,用笔在纸上记录。室内虽然光线幽暗,但一个仿照日光没有光斑闪烁的大罩灯从天花板悬垂下来,照在讨论室办公桌上,明晃晃的。
老谢大名谢石头,圈内昵称“石头哥”,是顶天集团法务总顾问,年过五十,比老板邬之畏稍长几岁。如果不是脖颈部位皱纹线暴露,那一头浓密的卷发至少让他看上去年轻五岁。他抬头看了对面二位一眼,故意抬高声音分贝说:“你们又在开我玩笑呢?小学思想品德课怎么上的?要尊老爱幼,至少要尊老,要尊老,要尊老,重要的话说三遍哦。”
符浩和戴志高夸张地张开嘴,做着调侃的口型,无声地表达。
此时,邬之畏踱步过来,打断他们的调侃。“你们有什么结论?”
材料摊开了一桌。
一周前,邬之畏召集戴志高、符浩和老谢开了一个碰头会,商讨上海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贾言,也就是贾阿毛的那个重大委托。他们四人从上一场成功收购颐养保险的战役下来,彼此建立了革命友谊。在那场经典的收购战中,邬之畏负责战略和高端资源,为战役提供“枪支弹药”;符浩负责判断价值、确定价格和为邬之畏生产“枪支弹药”提供原材料支持;老谢则是冲在一线填补我方战壕缺口,伺机寻找对方的法律漏洞,以便让在一线率领突击队的戴志高能够借此精准一击,凡击必溃。
查获张茂雨,又是一场战役。碰头会后,他们随即延伸四处的情报系统,动用律师所、会计师所以及隐藏在各条线里的资源关系,在较短时间里收集了一堆材料,关于贾阿毛与张茂雨之间的纠葛——基本情况被摸清楚了。
符浩走到液晶屏前,把资料一页页通过投影仪在幕布上放大。他转身对邬之畏说:“根据贾总提供的以及律师团队收集的材料,我们基本可以断定,张茂雨钻了空子,也采取了一些非法手段,窃取了贾总的资产。看似复杂的案子,手法很简单,甚至有些拙劣。此人心计颇深,他利用了三个要素。第一,利用了信任。张茂雨进入爱华集团三年,获得贾总的充分信任,被委任为旗下公司法人代表。第二,暗度陈仓,偷梁换柱。张茂雨伪造签名,钻了一些地方工商部门登记把关不严的漏洞。第三,胆大心细,抓住时机。在贾阿毛海外治病期间,他把之前套现的资金进行转移,待贾阿毛发现时,钱没了。”
邬之畏接过符浩的激光笔,回翻着资料。邬之畏说:“这个人很有胆识。”
“很精明。”老谢接过话,“从目前情况看,确如符总所言。从这些材料而言,股权变更登记、股权交割、股东会决议以及章程变更,签字盖章,肉眼很难发现它们的异常。股权变更形式上合法,难以界定张茂雨是否违法。”
“哦?”邬之畏问,“不违法?”
“难以界定。”老谢解读道,“首要的关键,是要鉴定签名是否伪造。目前,根据贾总提交的材料,签字鉴定结论是伪造签名。如果鉴定伪造,那么股权变更可判定无效。这期间甚至有可能涉及民事纠纷,如果贾总所言代持获得司法部门支持,则张茂雨涉嫌侵占。请大家注意,此侵占罪和彼职务侵占罪不一样,前者属于自诉刑事犯罪。”
符浩带着大家走到一块白板前,掀开上面盖着的红布,用笔在白板上画着关系图。
符浩说:“从所掌握的资料来看,最核心的受益者是持有木木股份的人,他们从持有的1.2亿股份减持到8000万股。这份股权依据昨天收盘价,还有40多亿。我们查阅木木股份历史公告,当初减持套现时,这份股份市值在30亿左右,套现10亿,大概减持了1/3。”
戴志高补充说:“贾阿毛当初是知道这笔套现的,也应该是经过他允许的。但一下子把套现的这笔款子转走,他是不知道的。我就纳闷儿了,这么一大笔款子,说转走就转走,贾阿毛就没有在关键岗位安排自己人?”
“即使安排了人,要么被收买,要么被架空。”老谢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实际上,张茂雨就是贾阿毛认定的‘自己人’,只是没预料到监守自盗。当然,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不足为证。”
邬之畏关注的焦点不在怎么转移上面,而是盯着尚未套现的股份。他睁圆着眼问:“也就是说还有三分之二的股份没有套现,还值40多亿?”
邬之畏这么一问,让符浩倏然一惊。他似乎捕捉到邬之畏此刻的小心思。这不就是逆向思维吗?
“依据昨天收盘价计算就是这个结果。”符浩解释,“从二级市场而言,A股沉寂7年,从曲线图可以看出触底逆转的迹象,也许不排除会进入一波大牛市的上升通道。如果此趋势确立,银泰控股持有余下的木木股份市值,至少突破50亿吧。”
50亿?邬之畏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被早有觉察的符浩敏锐捕捉到。
邬之畏沉吟着,示意他们继续讲下去。他双手交叉胸前,幅度较小地来回踱步。
老谢说:“银泰控股法人代表就是张茂雨。从贾总提供的材料来看,贾总是实际控制人,张茂雨是替贾总代持的,签有代持协议。根据公司法,股权代持协议有效,但从工商登记上看不出来。”
待邬之畏走到老谢跟前,老谢捋了一下浓密的卷发,感慨万千地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能说识人不慧,遭人暗算,事情发生后,事后追讨,费时费力——贾总是大意了。”
“我补充一下。”符浩接过老谢的话题说,“贾总就是一位匿名股东。银泰控股实际上就是一个柜台交易的金融类公司,主要是做套期保值,核心资产从资料来看,仅持有木木股份。与贾总其他公司没有关联。为何代持?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贾总找张茂雨先生代持,是为了撇开关联关系,相关公司一旦遭遇诉讼,或者避免被牵扯进债务纠纷。”
“是啊,我理解贾阿毛的做法。”邬之畏点头,“一旦遭遇不测,至少留有救命钱。”
老谢说:“从防范角度分析,这个说法可以采纳。并且,他们一系列代持、层次架构等设计,是费了不少心思。”
“可谓独具匠心。从手段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股权层次持股和相互持有的架构关系。”符浩继续在白板上画着图,“看看这家,持有上市公司木木股份的是银泰控股,而控股银泰公司的是金科投资,持有90%,绝对控股。那么,金科投资是一家什么公司呢?也是一个壳公司。壳公司的股东是谁呢?是张茂雨、雷民和同欢科技,他们分别持有30%、30%和40%的股份。贾总举报材料里说了,张茂雨和雷民是代持股份,张茂雨是贾阿毛控股的爱华集团董事、副总裁,雷民是贾阿毛的司机。显然,他们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自家人。”
邬之畏听得专注,默然不语。戴志高睁大双眼,仔细琢磨着符浩在白板上画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图。
光线暗了下来。邬之畏走到进门一角的墙壁开关处,按亮了所有灯。白光倾泻而下,向来喜欢室内幽暗的邬之畏,此刻沐浴在光明中。
老谢在符浩画关系图的过程中,趋步跟邬之畏耳语补充:“这个同欢科技也是贾阿毛实际控制,法人代表是爱华集团副董事长温莎。”
“张茂雨就通过私刻公章、伪造签名等手段,受让了同欢科技持有的40%股份?”邬之畏问。
“根据贾总提供的材料和逻辑而言,就是这样的。不过,这是问题的关键一步。张茂雨通过受让同欢科技持有金科投资的40%股份后,加上自己代持的30%,合计持股70%,则绝对控股金科投资。金科投资持有银泰控股90%股份,他进而间接控股了银泰控股。而银泰控股法人代表就是张茂雨本人——资金进出往来,张茂雨完全可以掌控。”
老谢在张茂雨的名字上,画了粗重的圈。
“龟儿子!此人果然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符总,我说嘛,此人一看就面相不善,不是省油的灯啊!”戴志高冲着符浩惊呼着,得意于早先自己的判断,继而愤愤地说,“枉费了老板对他的信任。”
“机关算尽的是贾阿毛,这老兄大意了。”邬之畏抱胸走近,凝视着关系图。
他问符浩:“你觉得他的操盘手法如何?”
“手法常规,不过心狠手辣。”符浩接着笑说,“贾总很大气,放这么一大块肥肉考验人性,不枉为打拼上海滩之人。”
戴志高抢着表态:“再大再肥的肉,我不会抢,不是我的,绝对不要。”
老谢轻拍着戴志高的右肩。“是,得敬畏法律。除非法律本身留有空子,我们不钻那就是浪费资源,就是傻子。否则,就不要轻举妄动,心生歹念。”
戴志高一卸肩,把老谢的手给卸掉,专注地看着老板邬之畏。他紧接着嘟囔:“胆儿再肥,也不能冒犯老板。凡是跟衣食父母过不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呵呵,觉悟高。”符浩听着戴志高如此说,就半赞许半调侃,给他一个大拇指,“我比你还大一岁呢,看来我的觉悟还得回炉提高提高。”
戴志高白了符浩一眼。
邬之畏没有在乎眼前这俩年轻人的调侃。他说:“如此说的话,贾阿毛也是有责任的,考验猫闻不闻腥。”
他手指着幕布上张茂雨的头像,说:“如果赚钱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却无动于衷,那不是傻子,就是蠢货。做人要有狼性。说实话,我很痛恨张茂雨这类人的不忠,但我更认为贾阿毛无能,看人不准。关键是他不懂利益分享,有肉吃,必然要给兄弟们汤喝。”
邬之畏此话一落,符浩和老谢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交织,情绪复杂。戴志高则对老板这番话没有反应。
符浩岔开话题说:“也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们更多接触的是贾总一家之言,也许真相挖掘下来,会是另一番情景。”
“还有市值40多亿。难怪贾阿毛如此猴急。如果我们帮助贾阿毛搞定,他该怎么感谢我们呢?”
邬之畏右手托腮,左手托着右手肘,抱于胸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他们仨提问。他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情,似乎在盘算着这票买卖的回报。
符浩那天被戴志高的电话找回来,听闻是帮助他人追债,本能地反对。他认为,顶天集团虽然进不了京城地产圈第一阵营,但占有黄金地段,尤其是斗牛大厦及四栋附楼的建成,在京城也算一战成名。怎么会去干这种勾当呢?地产商本身就是从血雨中拼杀出来的,一朝洗白,何必再惹是非?
老谢是支持的。他还表态,完全支持,他将组织强大的律师团队去助攻。符浩当然明白,做律师的靠案件吃饭,按件收费。就像卖空气净化器的,唯恐有雾无霾,那样就没有市场行情了。
邬之畏说了一番话,让符浩自觉反对苍白无力。邬之畏说,自从收购颐养保险后,财务状况恶化,虽然颐养保险股权过户了,但还有最后一笔收购款项需要支付。如果不按时缴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这句话,直接让符浩缴械投降。符浩倾其全部身家砸进颐养保险,还和邬之畏是一致行动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真到了那地步,过了而立之年的符浩,十年积累的财富可能东流入海不复返,一夜回到解放前。当然,这不是符浩愿意接受的。
熬不过去就会永久地沉沦,熬过去就“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因如此,符浩不得不参与这桩案子,还得卖命,对,为自己卖命。
符浩接过邬之畏的话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张茂雨做过券商,懂里面的道道。”随后,他犹豫着说,“从资料看,他是人大经济系毕业的,我认识一个大哥,和他同级,应该熟悉他。”
邬之畏忽略了符浩最后一句话,转身径直问老谢:“根据贾阿毛提供的材料和我们掌握的材料,可以将张茂雨定罪吧?”
“不能。如果代持属实,可以提起民事诉讼,更大可能会是民事纠纷。”老谢说,“公安刑侦部门不会因为你拿着一纸代持协议,就给你立案。难度很大。”
“……估计贾阿毛立案难度大,以及其他顾忌……”邬之畏双手抱怀思索着,问老谢,“侵占罪大概判多少年?”
“数额巨大,两年以上五年以下,并处罚金。”
“判得不重啊。”戴志高插嘴说,“才五年,人家出来又一条好汉,早把钱转移走了。”
老谢补充说:“侵占罪属于自诉案件,只有被害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才会被立案追究犯罪嫌疑人的刑事责任。”他看着邬之畏皱着眉头,“要想让公安刑侦介入,贾阿毛可以找找关系,让公司以涉嫌职务侵占报案。”
“先报后撤?”戴志高忽而找到其中窍门,说,“这贾阿毛干吗不使这招啊?”
邬之畏瞪了他一眼,说:“一局好棋,走一步要看三步、五步,毛糙糙地干吗?不要动辄打打杀杀,要多动脑子。”
邬之畏隔空指点着戴志高脑袋。“现在当务之急是你们要搞清楚张茂雨的行踪,把这个人的动态给搞清楚,要做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然后,他停下来,看着诸位,嘴角开始浮笑。“看来,我得先和贾阿毛谈谈我们自己的买卖。”
颐养保险最后那笔股权交割款也快到期支付了,符浩当然知道邬之畏在打什么主意。
“这笔钱被催得火烧眉毛,一帮孙子在四处造谣,说我们资金链断了,银行断贷,债权人逼债。别指望老子死,第二天醒来,老子比你们活得更好!”
邬之畏拿起水杯,然后重重地敲在桌子上,半杯茶水一阵激荡。
市场上,关于顶天集团资金链断裂的传闻从未减少。其实,地产商都缺钱,房市不转暖,一般小地产商将尸横遍野。收购颐养保险,是符浩给邬之畏的建议:向金控集团进行转型。邬之畏不仅听进去了,还把符浩也拉进收购阵营,既然说得这么好,那就一块儿做吧。符浩的确是看好金控,在符浩的理念里,一旦看准了,则一击即中,出手果断,态度坚决,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谁知道顶天集团在资本市场的声誉竟然如此之差,各大财团不仅不给好脸色看,更不会伸出援手。所有这一切,都是收购完颐养保险后符浩才获知的。厉不厉害?放马出来溜一溜就见分晓。公司现金流好不好,符浩在这次收购战役中才了解了底细:原来这一切都是虚胖。但是,符浩已经把钱砸下去了,他没有退路。当然,没有退路的,还有持股更多的顶天集团。
“那先把张茂雨监控起来?”戴志高打破了符浩思维飘散的状态。
“必须掌握好他的动态,先不急着动手。”邬之畏说。
“好的,明白。”戴志高说,“只要在我的祖国版图上,我一定让坏人插翅难逃。”
他们再次分工行动,各自领取任务。戴志高负责查询张茂雨行踪,老谢提供法律支持,全盘由符浩操作,邬之畏幕后掌控。
从紫光室出来,走廊尽头,玻璃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戴志高问符浩:“晚上有饭局吗?”“没有。”符浩说,“哪次讨论时间都没点儿,没法安排饭局,连参与都不好意思去,总是迟到,可不能无谓地消耗信任。”
符浩在顶天集团没有自己的办公室。邬之畏聘请他时,要给他一个大办公室,符浩婉拒了。符浩其实有自己的心思,他和邬之畏是合作关系,而不是雇佣关系,不能贪便宜在著名的斗牛大厦搞一间办公室,结果反而把自己套牢了。更主要的是,他如果天天进出,还在这儿有一个办公室,就在事实上构成了与顶天集团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外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因此,每次讨论结束,符浩就直接下地库,开上车就走。在戴志高看来,这样来去自由,潇洒得很。
戴志高说:“那好啊,我请你吃串儿吧,喝一杯。”他拍了一下符浩的肩膀,补充一句说,“我喝酒,你喝白水,这样可以了吧?”
符浩笑着说:“你不约北京姑娘了?”
戴志高摇摇头说:“约啥北京姑娘啊,我懒得搭理她们,个个挺事儿的。”
戴志高想找一个北京姑娘,这事儿在顶天集团高管层,几乎人人皆知。不过,他屡战屡败。符浩直接点破:“是人家不搭理你吧。哦,对了,那位琪琪呢?”
戴志高听到符浩提起“琪琪”这个名字,脸色更灰。不过他竭力表现得满不在乎。“人家在拍戏,最近火着呢,接网剧一部接一部。”
符浩拍一下他的肩膀。“好吧。你回办公室把手头资料放下,我在地库车上等你。”
他们开车上了东四环,往大郊亭方向开去,那儿有一家影视圈人士开的串吧。
符浩开着他的路虎,戴志高坐在副驾驶上。路上堵车了,车行缓慢,路灯、路两边的建筑、灯箱广告牌,霓虹灯依次亮起。五彩斑斓的广告灯箱像春天的花儿般,次第开放。
坐在副驾驶的戴志高扭头看着专注驾驶的符浩,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戴志高说:“我有一个提议,你看行不行?”
“什么提议?”
“你看啊,你比我大一岁,是地道的同龄人。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短,怎么说我们也算同一战壕吃过饭的战友吧?”
他们把收购控股颐养保险视为战役。“是,可以这么说。”前面红灯变绿灯,符浩松了脚刹,一脚油门,车子往前跑起来。“你想表达什么?”
戴志高认真地说:“我想我们俩彼此换一个称呼,你别叫我戴总,我也不叫你符总了,感觉叫得挺别扭的。我就叫你浩子,你叫我老戴咋样?”
“哈哈。”符浩大笑。
“行啊。不过,叫浩哥可以,浩子听起来像‘耗子’。”
“别,还是浩子吧,绝对不会叫成‘耗子’。”戴志高说,“你也就大我一岁,虽然我书没你读的多,学问没有你高,叫你浩哥,不如叫浩子亲切。”
“行。我就叫你羔子,羊羔的羔,谐音。”符浩说,“别叫老戴了,还想卖老呢。”
“好。”戴志高说,“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车子在大郊亭桥底下出来,向西走辅路,车速又变慢了。等红绿灯的下班人群,神色疲倦,在红灯变换绿灯的间隙,迫不及待地横穿马路。
戴志高问:“浩子,你说,查获张茂雨我们又能咋样?证据确凿,贾阿毛直接报案,让公安部门立案,把人逮进去,人进去什么都会招供,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搞得这么复杂干吗?”
符浩在辅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招牌鲜亮的串吧店,就是他们此次的目的地。红灯亮了,符浩一个脚刹,把车子稳稳停在斑马线后头。他侧头看着戴志高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这么简单,贾总还用得上找你们老板?”
“……”
“我没有见过贾总。不过,他找邬总,像他这样的人,我想,肯定有难言之隐。”符浩提醒他。
“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嘴。你这么一说,仔细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戴志高说,“老板又说监控起来,又不急着动手,啥意思啊?老板咋想的啊?”
“你跟随老板多年,难道你不知道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贾阿毛专程赶到北京来,委托老板办事,还动用了牛老师的关系。小题大做嘛。”戴志高说,“现在情况一清二楚,证据也有,关系我们也有,办一个张茂雨,还不跟玩似的。”
“立案、抓人没有问题。那抓了以后呢?”符浩反问。
“抓了,就让张茂雨把他搞到的钱统统给吐出来。那样,贾阿毛也会支付给我们酬金,这笔酬金一定不会少。”戴志高边说边在空中张开五指,随后五指收拢,做了一个抓的手势。
“羔子,你跟随老板多年,还不知他的心思?要走一步看三步。”符浩点醒他,“你想想,仅仅支付酬金就可以了?即使张茂雨被抓进去了,他就会乖乖把吃进去的肥肉吐出来?即使吐出来了,贾总就会支付酬金了?邬老板在下一盘大棋,你只管把张茂雨的行踪搞定就可以了。随后的棋局,自己多看多琢磨。”
符浩递给戴志高一支雪茄,戴志高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先给符浩点上。
戴志高吐了一个浓浓的烟圈,左手向符浩敬了一个军礼,像警匪片里的香港警察做报告状。“Sir,懂了,老板想通吃。”
红灯灭,绿灯开。车子启动,轻快地过了红绿灯口,然后缓缓靠近串吧。
“你这个编外的家伙,比我们更懂老板,我都跟随老板七八年了。怎么说呢?你们不是人。”戴志高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是精怪,一个老精怪揽了一个小精怪,一代胜过一代。”
“我就权当你这番话是赞美了。”符浩在路边守车员引导下,把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串吧门口马路牙子边上,那儿一溜都是用白石灰线隔出的一个个停车位。
符浩从车上下来,戴志高紧跟着下车。符浩回头看着他吃吃地笑:“那我也送你顺水人情,你们全家是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