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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人散曲未终

符浩接到报信时,张茂雨已经开着他的路虎车抵达了西五环蒙古包。

“浩哥,你被盯上了。你看看后头,是不是有辆GL8商务车紧随其后?”符浩听到电话那头是大峰低沉的声音,心里一惊,立即从沙发上起身站了起来,跟对方做了一个接电话的手势,随即快步出门走到院内梧桐树下,问道:“咋啦?”

“赶紧想办法摆脱,或者开到附近派出所门口,能开进派出所小院更好。情况紧急,危险!”大峰急促的话语,与几片梧桐黄叶,飘落在符浩面前。符浩忽而身体一紧,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有些发凉。他无须多问,就知道咋回事了——肯定是邬之畏在倒腾事情。

前些天,邬之畏直接给他电话,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下达指令:“浩子,我们经过调查,当初代我收购时,你们联手隐瞒了巨额资产,没有移交给我们。我们将会告发你职务侵占和非法占有。我做事向来先礼后兵。如果你把公司转让给我们,就既往不咎,还可以合作。如果不同意,那将面临最严重的后果。”

年轻气盛的符浩,岂能受此要挟?他顿时一股热血上涌,头脑轰响,反击的语速很快。“你这是最后通牒吗?怎么就是你的啦?最初收购,是我的公司收购了。顶天集团出过一毛钱吗?何谈职务侵占?何谈非法占有?并且,这块矿产是你主动放弃的。”

邬之畏被噎着了,在电话里喘着粗气,一时语塞。他有些气急败坏,不管不顾了,赤裸裸地威胁说:“我告诉你,这公司,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用我说,你知道后果的。”

没想到,没过几天,邬之畏就开始下黑手了。

不过,此时开着路虎的不是符浩,而是张茂雨。下午,符浩带着张茂雨去了一家在皇城根公园附近四合院办公的能源基金公司谈事情。谈到中途,张茂雨有事提前离开,借符浩的车去西四环赶一个要紧的饭局。

张茂雨开着路虎一路西奔,抵达目的地,刚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就接到符浩的电话。他一听,连忙摇下车窗,果然看到一辆GL8商务车停在对面,他立即摇上车玻璃,发动车子,离开停车位,往出口处开去。商务车也启动跟了上来。张茂雨一边从后视镜关注商务车,一边看着前方出口处。车场出口处是人工收费,一个坐在收费岗亭里的矮胖大姐把手伸出来,把车子截住,说要缴费。张茂雨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说:“我刚停下的,还不到5分钟。”收费员大姐就查看电脑记录,还没查出结果,此时只听到“嘭”的一声响,撞车了。紧跟上来的商务车直接把张茂雨的路虎给撞了。张茂雨一回头,看到商务车上下来几个大汉,手持钢管,剽悍地围了上来,他立即一脚油门,直接冲过栏杆。冲破栏杆的路虎,因为惯性冲到马路上,撞上正疾驶而来的恰好路过出口处的一辆出租车。路虎刚停下来,“呼啦”一下,几个大汉围了上来,把路虎前后门堵住,还有一位大汉在维持路边车辆秩序。矮胖的收费员大姐嚷着:“你们不缴费,还撞断了栏杆,得赔偿啊!我一个拿工资的可赔不起!”一个对眼的大汉手持钢管冲着收费员大姐一指:“别嚷,我们在执行公务,在办案。”被路虎撞停的出租车司机从驾驶室出来,跑到车子右后侧看了看,对对眼的大汉嘟囔着:“办案也不能把我们车子给撞了啊,我每个月缴份子钱,还得去修理车,这个月白开了。”对眼大汉又手持钢管转头,冲着他一指。出租车司机习惯性一矮身,接着他脖子一梗,手指着车后转眼排成长龙的一溜车子说:“执行公务吧?那也不能把路给堵了。怎么也把我们这事儿给处理了,好把路给疏通了。”一个剃着两边铲的青年人跑过来,从身上抽出三张百元大钞,扔给出租车司机,嚷着说:“拿去!再不走,一分钱也拿不到。”出租车司机左看看,右望望,心有不甘,最后俯身捡起三张钞票,钻进车子。

张茂雨窝在车里给符浩打电话,说遇到黑社会了。符浩建议他赶紧报警。张茂雨说:“他们扬言自己就是警察。”符浩说:“别信。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报。”张茂雨刚说好,就听到车窗玻璃碎裂的声音,车门被拉开,一个大汉直接把张茂雨拎出来。

路况疏通了,车流缓缓动起来。路过的司机们把头伸出窗外后又缩回去,摇上车玻璃,加大油门跑开,他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辆出口处渐渐地围上许多人。为首的彪形大汉冲着人群喊叫着:“都散了散了,执行公务,警察办案。”围观的人群往后退了一圈,还是围着不走。

路虎被敲碎了玻璃。张茂雨被拎出来后,大着胆子质疑说:“你们是谁?我一没犯法,二没有得罪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

他们不言声,两人挟持着他,像罪犯一样,往商务车的方向走。张茂雨恐惧起来,冲着人群大喊:“救命啊,他们不是警察,他们是土匪。你们报警啊!”

群众一阵骚动。他们听说这五个人不是警察,胆子就大起来,围了上来。这时候,酒店跑出来一群保安,冲上来喊道:“请你们出示证件!”

一个大汉骂骂咧咧,使劲儿压着张茂雨的头。张茂雨拼命大喊大叫。群众中有人喊叫,说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此时,那帮彪形大汉中为首的接到一个电话,听完后放下电话,大手一挥,扭着张茂雨的两人随即手一松,将他往旁边一推,张茂雨被推倒在地,他痛苦地发出惨叫。

他们钻进商务车,一溜烟就跑了。

符浩赶过来时,警车已经到了。张茂雨看着符浩说:“这帮孙子下手也太重了……哎哟喂,痛死我了。”

符浩搀扶着张茂雨上了警车,去派出所做笔录。

符浩没有供出邬之畏在幕后的所为。他在做笔录的时候,只提到了商业纠纷,说这群人来历不明。警察去查了监控拍下的车牌号,是套牌。符浩知道这帮人干这个勾当的时候,惯用手段就是弄一个临时套牌,忙完就找一个隐蔽地方换掉,逃避被监控和调查。其实,这些手段在信息无孔不入、监控视频无处不在的时代,很容易被识破,只要发生大案,警察一旦立案,轻易就会被查到。只不过警察事务繁忙,案子又多,像这类小案子,根本腾不出手来办理。

符浩给邬之畏打电话。邬之畏告诉他,只要不转让,动作就不会停止,这次只是给他警告。

符浩说:“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太不新鲜了,能不能搞点儿新鲜的?”

邬之畏在电话中停顿了一会儿,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新鲜点儿的,就是让你从地球上消失。”

符浩心里一惊,知道邬之畏能干出来。他强作镇静地说:“那就走着瞧吧。”

戴志高的电话打不通,要么关机,要么不接。符浩打他另外一个手机号,戴志高接通后,不发一言,只是听符浩追问,最后戴志高半是警告半是提醒:“跟老板对抗,结局是悲惨的。要么你死我活,要么有牢狱之灾。”撂下电话前,戴志高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有人知道了艾米莉的住址。”

一股冰冷的气息似乎从电话那头传来,把符浩给僵了半晌。他彻底被激怒了,然后冲着戴志高嚷道:“你们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也会豁出去!”

艾米莉似乎听到了风声,她放弃了去英国伦敦参加索尼世界摄影大赛。在这次全球性摄影大赛中,艾米莉以“中国的商业人物面孔”获得青年组参赛资格。那天,艾米莉接到邀请通知时,她十分惊喜。与此同时,符浩和张茂雨正带着一家国企在鄂尔多斯矿区考察钼矿项目,符浩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激动不已。

艾米莉依偎在符浩的怀里。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符浩已经抽了三支雪茄。

符浩劝说艾米莉打电话给组委会,想要她继续参加这次比赛。“那是你的理想,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放弃。”

艾米莉却有些执拗,说:“不。都这样啦,陪伴比理想更重要。否则,太……太残忍了。”

符浩故意挤出笑意,说:“都咋样了?你听到啥了?”

艾米莉说:“别想隐瞒我了,我都知道,陈静姐告诉我了,还有……我只想你好起来。”

符浩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说:“傻瓜,我会料理好自己的事情。你要做自己想做的,别管我!”

艾米莉沉默了一会儿。她抬头凝视着符浩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是对我的保护?”

符浩还没来得及回答,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符浩轻轻挪开艾米莉,欠身去拿,手刚碰到手机,手机就停止了响铃和振动,屏幕同时也变黑了。符浩把手机拿到手里,按下home键,解锁屏幕,看到了来电者的名字。

符浩意外地低呼了一声,身体顿时绷直。艾米莉感觉到了他的异样,起身跪在沙发上,凑近去看他。符浩下意识地偏转手机屏幕,用掌心捂着。

符浩对艾米莉说:“去洗澡。”

艾米莉抬着头,眼睛睁大,楚楚可怜地看着符浩。

符浩说:“别管男人的破事儿。洗澡去。”

艾米莉摇头。她用手抓着符浩的胳膊,很坚决地看着他,把目光向一楼的大洗浴间一甩,示意符浩说:“Together。”

他们欢愉过后,躺在大床上。艾米莉慢慢躺到他怀里,后脑勺对着他,脸朝外,用沉醉回忆的语调轻缓地说着话。艾米莉说:“你想去没人的地方,谢谢你想到了要带着我。”

符浩半真半假地说:“我怕黑。”

艾米莉转身轻捶了下符浩的膝盖说:“讨厌!那天我看到了你最真实的样子,在夜里,很动人。”

符浩忽而有了感慨,他语调轻松地说:“真的呀?”

艾米莉轻轻抚摸着符浩的膝盖,看着他逐渐有了光芒的眼睛,说:“别臭美,是摄影师眼中的动人。我现在好像都能看到你矛盾的样子。你的神情好像是在和黑夜争斗,可是又好像在迷恋黑夜的掩护。那是我一直渴望拍到的相片。那是所有摄影师都渴望捕捉到的表情。”

符浩歪着头,试图看着艾米莉的脸。艾米莉又把脸转过去,他只看到乌黑的头发。他伸手轻轻拨弄艾米莉的头发,把覆盖脸部的头发往耳边拢了拢。

艾米莉说:“那天我带了相机,想着要拿出来把你的样子给拍下来,让它永远保留下来。可是,到最后,我都没法拿出来。”

符浩问她:“为什么呀?”艾米莉说:“我害怕发现秘密。其实,我知道你有太多秘密。我害怕靠得太近。你……你的秘密我不喜欢。”

符浩一下子把艾米莉抱过来,紧紧地。

艾米莉喃喃地说:“摄影师是最孤独的职业,他拍下每个人最真实的表情,拍下他们最有光彩的时刻。有时候,他甚至能从某个瞬间的表情,触摸到他们的灵魂。可是,他同时也是最陌生的人,和他拍摄的人没有交集,最好是做到让自己不存在。拍完之后,各自消失。我的导师和我说过,永远不要走进拍摄对象的生活里。永远!我那时候不懂,不服气。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对的。”

符浩有些感伤。“也许,你导师说的是对的。”艾米莉说:“我那时候无论如何都拿不出相机来。只要一拿出来,我就置身在你的生活之外了,而你,你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符浩有些想哭了,这么多年来,他在商场把外壳锤炼坚硬,但内心柔软甚至是柔弱的,经不起一段哪怕一句话的温情。那天,他又去了“恒爱阳光”养老驿站,看到陈连海教授在阳光下用放大镜百般宠爱地欣赏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长相洋气的年轻人,在柔情地与陈教授对视。那是他的儿子。儿子死于华尔街金融海啸,这位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的高才生,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却不幸地卷入了雷曼兄弟事件,在公司倒闭的前夜,他从楼上纵身一跃。陈连海说自己能预测大运,却预测不了自己儿子的死。他还说了一句话,让符浩内心震撼:善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

符浩把艾米莉紧抱在怀,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艾米莉摇摇头,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得陪着你,陪着你的孤独,而不是在一旁观察,用相机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就是不能。”

符浩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懂的,懂的。”

艾米莉说:“那一刻,我就那样看着我的作品一点一点地消失。以后,也许我再也看不到你这样的表情了。我想,我完了,我再也当不了摄影师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符浩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的手落到艾米莉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她。

艾米莉用手抓住符浩的手,让它停留在自己脸上。艾米莉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艾米莉贴近符浩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符浩虎躯一颤。

艾米莉是黎朋的女儿。

一度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是什么让他们最终反目成仇?曾经能亲密无间地合作的两家公司,联手打造了金融界一桩堪称完美的吸收合并重组案,最后却走向对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邬之畏对他说过:你和黎朋联手算计我,我还把你当作心腹——这是天大的讽刺。

符浩知道,邬之畏指的是什么。

邬之畏提前还款需要云集团的同意。这一点,是隐藏在协议里的一枚核弹。根据协议,顶天集团把弘华保险的股权质押给云集团,云集团担保给沪市银行,成功融资。三方协议中,有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条款被邬之畏他们给放过了。该条款表明,如果顶天集团要提前还款,解除股权质押,需要经过云集团书面同意。当初签署这份股权质押、融资担保协议时,符浩曾经暗示过邬之畏,那时他为邬之畏服务,屁股是坐在顶天集团席位上的,虽然他跟黎朋之间惺惺相惜,关系特殊。但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把这个条款和其他需要修改的7个条款都用红笔画出来,并提出疑问,交给了邬之畏和老谢。邬之畏则不拘小节般大手一挥说:“这是好事啊,我们高位质押,干吗要急着套现?着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再说,融资的钱不是钱吗?你们想多了。”老谢一听老板这么一说,也就不再提了。老谢也判断,提前还款和解除质押的条款不会出问题,顶天集团这状况,从哪儿融资还款?钱从哪儿来?

实际上,这个条款是云集团黎朋做的自我保护机制。作为资本市场的“不倒翁”,精明如黎朋,信手几下,则彰显了凌厉的手法。与邬之畏这类在江湖中褒贬不一甚至贬高于褒的人合作,防范与救济,皆需有预见性。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预则立,不预则废。黎朋当初设计这个条款时,就是为了预防邬之畏发难。

双方交恶后,符浩参加了他们的秘密会议。他们团队在黎朋的授意下,没有把符浩当外人。在会上,黎朋坦言,当初设计这个条款,就是为了避免邬之畏发难。这个人名声不好,多少人都死于他手上,破产的,跑路的,流浪海外的。但是他拥有了一个好企业、好标的,就是颐养保险。相处过程中,接触多了,也发现了他的诸多优点,比如在某些事情上还挺仗义,还有像符总这样的青年才俊跟他一起共事。符浩立即插话解释说,他们是共同做一个项目,而不是同事关系。黎朋说:“对。符总多次强调这个事实,就引起我的注意了。这个人,只要他染指的,他最后都想控制,包括弘华保险。为什么他们要改选董事会?为什么他提出要把董事会成员由9位升到11位,把双方董事会席位修改为6比5?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黎朋告诉符浩,邬之畏还提议他们的六位董事会席位给符浩留一席位。黎朋说:“我们根本不会考虑这个提议。他们的心思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他们迟早会来控制弘华保险。我们是一家国有控股的公司,怎么能答应呢?”

符浩说:“所以,黎总设计这个条款,把他所有资产进行抵押和质押,就是防守的盾,也是攻击的矛啊。”

黎朋点头。

符浩提醒他:“也恰恰如此,你这个条款直接把他逼进了死胡同。所以,他才会狗急跳墙。”

黎朋问:“此话怎讲?”

符浩说:“换位思考,你怕他们控制董事会,邬之畏何尝不怕你剥夺了他质押的股份?”

黎朋不语,看着符浩。

符浩说:“根据那个条款,即使他们有钱了,想解押股权,还得经过你们同意。如果你们不同意呢?如果他们爆仓了,资不抵债了呢?那样,他们就失去了股权,就一无所有了。换句话说,就是被你们吞并了。”

“你点醒我了。”黎朋这些天也被邬之畏逼得狼狈不堪。他们已经势如水火,邬之畏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人也不见……大半个月里,几乎关闭了所有的沟通渠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在干什么?这让黎朋隐隐不安。

不过,黎朋告诉大家,他找到了反戈一击的办法。

“什么办法?不会是爆仓吧?”卫董事长问。

符浩说:“黎总不会伤人一千自伤八百。爆仓不会是他的选择。”

“如果选择爆仓,我,以及我们都没法对组织交代。”卫董事长提议,还是找和解方案。

黎朋想起了王国栋那副惨兮兮的样子。虽然可以和组织说清楚,但毕竟是一个污点,他很可能会提前退休,甚至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晚节不保。

黎朋决定找牛老师,遵从卫董事长的指示,在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之前,还是选择和解。现在,唯一能做邬之畏工作的,就是牛老师了。

牛老师在京西宾馆开会。他同意在会议间隙会见黎朋。黎朋如约赶到,牛老师从房间出来,到了大堂,也没有和黎朋寒暄,就径直带着他走向停车场。黎朋边走边想,不是在酒店咖啡厅见面,也不是在贵宾室或他的房间,看来这些地方都不安全。牛老师做事谨慎,直接把他带进车里。假寐状态的司机被惊醒,看到领导上车了,还带着黎朋。牛老师说:“我和黎总谈点儿事情。”司机赶紧下车,把车门关上,还留了一个透气的缝。

黎朋把这些日子与邬之畏发生的冲突都向牛老师做了报告。

牛老师问:“你们之间就不可调和啦?”

“没那么严重。其实说白了,没啥事。”黎朋说,“把他们的股份置换成上市公司了,他身价暴涨。”

“那为什么闹成这样?”牛老师问。

“他想控制弘华保险,而我们要确保国有资产不存在流失的风险。这是我们之间本质的区别。”黎朋不绕弯子。

牛老师不表态。

黎朋说:“其实,他的身价已经暴涨到百亿,就因为这一个项目。当初这些方案,还是我协助他办的。我们冒着风险给他融资,鼓励他增资扩股,稀释别的股东股份,扩大自己的持股比例并进一步控制股份。”

“这事我听说过。”

“但是,他现在开始把这些手段往我的身上用。这不是开玩笑吗?”黎朋语气比较重。

“你们得互相妥协。”

“我可以妥协,可以让他提前还款解除质押。他不是担心我们黑他股份吗?”黎朋说,“我只是提醒他,弘华保险不是颐养保险。不能够把手伸得太远。”

牛老师盯着黎朋,问:“就这些?”

“就这些。”

他们下了车。临分开时,黎朋说:“还有一条,请牛老师一定转告邬老板,一定要删掉王国栋的视频资料,人家辛苦一辈子,不能因为莫须有的东西毁了人家一生。那是要出人命的。”

牛老师摇摇头叹息:“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黎朋刚离开牛老师不久,就接到邬之畏的电话。邬之畏用警告的语气说:“你别以为找了牛老师,我们之间就完事了。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完。任何人干涉不了我。”

黎朋吃惊不已。他刚和牛老师分开,邬之畏怎么会知道呢?他亲眼看到牛老师进了会场——他下午在会上是有一个发言的。牛老师根本没有时间告诉邬之畏这些。

他忽而在心里暗自叫着:坏了,牛老师的司机肯定是邬之畏的眼线。这么多年来,邬之畏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是不是牛老师也有把柄被他捏在手里呢?

想到这儿,他出了一身冷汗。

牛老师游说无功而返。那天下班后,他主动打电话给黎朋,要求见一面。黎朋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办公室。牛老师说:“你告诉我一个地方,我自己过去。”黎朋知道牛老师从不自己开车,肯定是司机开车送他过来,这个司机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他说:“牛老师请在办公室等着,我们很快就有人过去接。”牛老师说:“北京太塞车,一来一往费时间,还是告诉我一个地方,我自己过去。”黎朋暂时没法点破司机被邬之畏收买且会随时告密的危险,就说这个地方比较偏,一般司机找不到,还是请在办公室等候,接他的司机一会儿就到。牛老师看黎朋这么坚持,就作罢了。

黎朋的司机把牛老师接到郊区一个山庄,早已候在山庄进门路边的黎朋,见牛老师下车,快步迎上去。牛老师环顾四周,见地面到处都是飘落的银杏叶子,一地金黄。

黎朋从牛老师的话中,感觉到事情越搞越糟糕。

黎朋把他引入山庄的一个贵宾房间。房间内装饰考究,空间宽阔,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牛老师坐主沙发,黎朋坐右副沙发。牛老师心事重重,一脸倦容。

牛老师说:“这家伙不听我劝啊。黎总,你是一个干大事的、觉悟高的人,要不你高抬贵手?”

黎朋起来欠身给牛老师的茶杯里添茶,一边琢磨着这句话的话外之音。这牛老师本来是他请过去给邬之畏做说客的,这一转头回来,枪口转过来,对着他,开始游说他了。

黎朋把添好茶水的茶杯递给牛老师,说:“他怎么说?”

牛老师说:“这家伙犟脾气一上来,十头牛拉不回来。”

“包括您?”

“我?我在他眼里啥都不是,我就是一个尿壶,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想用的时候连个眼神都不给。”

“不应该啊。我和邬总打交道这段时间,他经常提到您,说您提携他。”

牛老师伸手在黎朋眼前拼命摆着:“可千万别这样说!黎总,这话说哪儿去了,以后,不要在任何场合提到我。他是他,我是我,我是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他是一个民营企业家,你是国有企业老总。我们没有任何关联,更没有任何利益瓜葛。”

黎朋听了有些想笑。他自忖自己虽然在走钢丝,但从未想过坑国家资产,从未动过侵吞国有资产的念头。在他的人生理念里,人可以不择手段,但必须守住根本,所谓根本就是不能触碰违法的底线。其实,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梦想——做一个百年企业,形成一个资本帝国,无论这家企业是私企还是国企。人生在世,拼搏过,野心勃勃过,没有虚度过,就足矣。

他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否则,牛老师不是这种状态。

黎朋点头称好。他问:“他不同意我们的方案?”

牛老师摇头。“岂止是不同意。他提出了解决方案,需要我来给你传话。”

“什么条件?”

“第一条,改选董事会成员,必须保证有11位,坚持6:5,并且选举他担任董事长;第二条,解押股权,提前还款;第三,你得提前退休。”

沉稳如黎朋者,也明显失态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杯落在茶几上时,发出声响,茶水溅出来,在茶几桌面上溅出了一幅不规则的小地图。

“我明白了,他这是根本没有调和的意思。”黎朋站起来双手一摊说,“那请牛老师转告他,我们是上市公司,一切以上市公司的规则、章程、公司法等来行事。我们希望一切都得在阳光底下。”

牛老师那天给邬之畏打了十几个电话,电话是通的,就是没有人接。

最后是戴志高接听了电话。戴志高告诉牛老师,邬老板不在身边。

“那去哪儿了?”

“这个……”戴志高支支吾吾,“牛老师,邬老板的电话在办公室,人不在。”

“他在哪儿?”

“在香港。”戴志高最后直接说。

“他去香港干什么?”

在平西,一个跟随邬之畏多年的退休干部因涉嫌贪腐被“双规”。侦查组顺藤摸瓜,找到邬之畏,把邬之畏请到北京一家酒店协助调查了24小时。从酒店出来后,司机去接他,走到回公司的半途,邬之畏掉头去了国际机场,用安提瓜和巴布达国家的护照身份,买了一张机票飞到了香港。

邬之畏不在北京,手却没有停,而是直接聚焦黎朋,开打。

他安排人在网上发布长篇文章,剑指黎朋合伙侵吞国有资产,代持购买海河软件股份,涉嫌内幕交易。

此文行文严密,逻辑清晰,有理有据。还晒出了代持协议,白纸黑字,无可批驳。

云集团的葛副总一看网上晒出来的代持协议,就后悔不迭,这不就是上次戴志高从自己办公室事后取走的吗?没想到这下子成为他们攻击的炮弹了。

网上闹翻了天。举报文章四处流传,还被贴在各类股票贴吧上,引起股民一致谴责,他们高喊监管部门进行调查查处。

监管部门还真来了。黎朋和葛副总接受问讯,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述清楚:之前是顶天集团收购,后来没钱了,又不能让这事儿黄掉,最后才出此下策,筹资帮助他们购买。

不管他们如何解释,白字黑字的代持协议让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监管部门初步监管函出来了:云集团要停牌接受调查。

接受问讯出来后,黎朋带着葛副总走在大街上,穿梭在人群中。司机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

葛副总说:“这孙子四处疯咬,白的说成黑,黑的说成白,胡编乱造。我们可是国企!”

黎朋摇头叹口气:“好好的一桩并购,搞成这个样子。在这个世界上,比找寻真相更难的,是证明自己的清白。”

葛副总安抚老板说:“我们经得起任何调查。冤枉好人,比放纵坏人的后果严重得多。我们必须向上级报告,向国家有关部门报告,还要举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这么多年,黎朋被誉为资本市场的“不倒翁”,他坚守的原则是:该自己拿的,一分不少;不该自己拿的,分文不取。

“我们得相信组织。”黎朋放慢脚步,脸色忧戚,“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生而为人,需要择善而行。”

“我们得反击。现在是舆论盖过了事实的真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葛副总提议,“我们也需要借助舆论之手,扳回局面。”

黎朋摆摆手,说:“随他去吧。”

王国栋收到一个神秘快递。第二天,他把黎朋叫到办公室。黎朋刚推门踏入办公室,就看到王国栋一脸怒容,然后抓起一个茶杯,砸在地上。

王国栋手指黎朋,冲着他嚷:“不改选董事会,就改选你!”

从办公室出来后,王国栋的秘书悄悄跟着黎朋,走出大门后,她给黎朋透露了一个消息,昨天她给主任送过去一个快递。王主任撕开快递,拿出一叠照片时,脸色立刻惨白,把正要往前凑近看的她给轰出来了。

秘书还补充说:“王主任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大半天,几拨人来访,他都避而不见。我好害怕啊。”

“哪儿来的快递?”

“斗牛大厦。”

黎朋追问:“你害怕什么?”

秘书想了想,憋了半天,鼓起勇气说:“我害怕主任挺不住,做傻事……”

黎朋猜到了大概情况。

王国栋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如年。最恐惧的事情在于:我在明处,对手在暗处,不知手握炸弹的对手何时出手,怎么出手——这种钝刀割肉的疼痛堪称惨烈。还无人诉说。

一天傍晚,五国栋独自打车去了黎朋家里,黎朋不在家,只有保姆在。保姆留他坐下喝茶,告知黎总在外面有一个饭局,结束后就会回来。王国栋回应说不坐了,要回办公室等,让黎朋回来了立马打电话给他。

从黎朋家里出来,他没有回去,而是在小区路口的一棵银杏树旁坐下。银杏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枝丫光秃秃的,了无生气。忽而有冷风吹过,一阵凉意袭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了,猛吸一大口,呛着了,一连咳嗽。就这样,他眼瞅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子从眼前开过,那副熟悉的车牌还没有出现。他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目光一直盯着门口的车子进进出出。守在车子进口处岗亭的小区保安不时探头过来,往他这边瞅。

黎朋的车子出现在小区路口时,王国栋扔下烟头,拖着肥胖的身躯向小区门口跑去。十来米的距离,他跑得有些气喘,保安看懂了,连忙拦住奥迪车,然后善意地冲着车子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车后排右侧的窗摇下来,黎朋从车窗里探出了头。

黎朋说:“哎呀,王主任,您咋到这儿来了?”说着,他打开车门,下来挽着王国栋的手臂。王国栋顿感腿脚酸痛,忽而行走不便利,说:“车上说,车上说。”在黎朋的搀扶下,王国栋钻进车里。司机发动车子,缓缓地开向地下停车场。

他们在停车场找了一个车位停稳。司机知趣地下车,走到出口处,抽着烟,把两位领导留在车上。

王国栋哭丧着脸对黎朋说:“完蛋了,完蛋了,这货这么一闹,我这辈子就完了。好好的合作,怎么就搞到这种地步呢?”

黎朋明白他在说谁。黎朋说:“放心吧,王主任。我们确保国有资产不会受损。其实,在整个合作过程中,我对他的资产全部进行了反担保、反质押和收益质押,他动弹不得。”

江湖传言,邬之畏有时如一条疯狗,有时像一只金钱豹,随时随地可以伤人。此人粘不得,就像吐在地上的口香糖,一脚踩上去,不但甩不掉,还会因此遭殃。

果然如此。

“他迟早会抛出我的。”王国栋拍打着头部,懊悔不已,“他送的爱马仕包我都放进单位库房了,我会解释清楚。我没有受贿。就是那些照片,都是他们设计陷害我的,我啥都没干……”说着说着,他声音有些哽咽,身体在颤抖。

黎朋抓住了王国栋的手,有些冰凉。他安慰道:“王主任,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他主要是针对我,而不是你。”

“唉!我再干一年就退休了,却遭遇不测。我,我这辈子,一直过得小心翼翼。”

王国栋摇头懊悔,深感稍一松懈,就滑入深渊。

黎朋心里有些乱。傍晚一顿饭的工夫,邬之畏就安排人在网上公布了艾米莉的护照,还把黎朋几个身份证和护照的信息都公布了出来。像黎朋这号人,多几个身份证和护照是商业圈子里公开的秘密。他不是特例。在那些中南美洲的小国家,甚至在加勒比海的小岛国,买个身份搞本护照不难,一笔小投资就可以搞定。搞这类中介的生意,经常电话不断。当初搞这些护照,是圈子里的朋友善意提醒的,为了出国方便。其实,这些护照一次都没用上,谁知道这孙子咋搞到手的?

除了曝光了那些私人信息,邬之畏还有鼻子有眼地说黎朋挪用和占有百亿国有资产。自从进入这个平台,黎朋自觉还真没考虑过个人的私利。混到这个份儿上,赚的钱足够,几辈子也花不完。自己怎么会去侵吞国有资产,以身试法?当初和自己一同在资本市场摸爬滚打的那帮人,有过劳死的,伏法的,重疾缠身的,跑路到境外有国不能归的,还有至今在监狱不得不把牢底坐穿的……自己该多幸运和幸福啊。并且,十多年来,自己网罗了一批人才,把一个净资产不及5亿的亏损的国有企业做成了千亿市值的企业。如果说没有成就感,那是虚伪的。如果说自己侵吞百亿国有资产,只有造谣者自己相信。

护照是真的,侵吞巨额国有资产就是假的吗?怎么辩解?这孙子太恶毒了,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真假难辨。在网络年代,网民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昨晚,邬之畏还给他发了一条私信,里面有数张照片。在意大利某个海滨,以海滩为背景,有陡峭的悬崖,纯净的白沙,宝石蓝一样平静而清澈的海水。邬之畏坐在豪华游艇的甲板上,升起的桅杆像一个大扇贝,颇有装饰感。邬之畏左拥右抱着金发碧眼的美女模特,她们给邬之畏喂着红酒。冲着镜头,邬之畏挤眉弄眼,好不逍遥。发来照片后,邬之畏还紧接着私信一句话说:朋兄,此时此刻,你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吧?嘿嘿,我告诉你,如果继续跟我对抗,你也蹦跶不了几天……

黎朋看完这段话,没有回复他。他也没有恼怒地删掉信息。他跟自己说,只要没有死人,一切都不是事儿;即使死人了,只要不是自己,一切都来得及。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女儿艾米莉。他给艾米莉的妈妈去过电话,不记得他们之间有多久没有通过电话了,一般联系都是通过女儿——这是他们之间割不断的血脉亲情。这些亲情日常通过电话、电子邮件和微信在父女之间传递。这次,他主动给艾米莉的妈妈去电话,提醒她小心点儿。艾米莉的妈妈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这里是法国!她还引用《圣经》中的话说:“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待他好。”

前妻的镇静和笃定,给黎朋以安慰和鼓舞。临危不惧,何尝不是自己独行资本江湖至今的秉性?

他相信,蹦跶不了几天的是邬之畏自己,邬之畏看似逍遥,实则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是他想要的吗?国际刑警红色通缉的原则是:虽远必捉。

黎朋对王国栋表态说:“这疯狗开始攻击我了,四处造谣。我的所作所为,经得住组织的审查,经受得起法律的拷问。”

“这货真真假假,以假替真,有谁不相信呢?”王国栋带哭着腔说,“网民不是说了吗?有图有真相——我是怎么洗也洗不掉啊。”

“有图不代表有真相。”黎朋安抚他说,“我们相信司法鉴定。即使有什么了,我们也支持您。”

王国栋听到这句话,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谢谢!”

他瘫软在后座上,说了一句浓缩了半辈子精华的话,堪称人生箴言。这句话,何尝不是所有人此刻的切肤之痛。他说:“人生如果按错了频道,播放的,可能就不是赞歌,而是丧曲。”

王国栋这番话,让黎朋陷入沉思。

黎朋紧锁着眉头,一脸肃然。前半生的刀光剑影如电影般在脑海里闪过,所谓大佬,就是历经腥风血雨,冲上巅峰——他忽而有种无力感,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但伸手一抓,却只有空气。他身子往后沉沉一靠,仰靠在座位背垫上,微闭着眼睛。

一时间,两人无语,车内冥寂无声。突然,车前窜出两只大老鼠,一灰一褐,体形肥硕,在一番警惕地环视左右后,它们竟张牙舞爪地撕咬起来,吱吱地尖叫,凄厉如地狱里的鬼嚎。王国栋感到胸闷气短,右手捶了几下左胸,感觉没有缓解,就想到外面走走,刚打开车门,两鼠似乎受到惊吓,停止了撕咬,迅速钻进前面车底,不见了踪影。黎朋用右眼余光观察着王国栋的一举一动,捕捉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忽而可怜起眼前的这个人,大半辈子小心翼翼,却终因一着不慎而晚节不保。

而自己呢?想到这儿,黎朋的情绪有些不好。

“看来,也只有这样,现在就去纪委坦白,相信组织能澄清是非,相信法律公正。”王国栋打破平静说道,仿佛下定了决心。黎朋见他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不再有猥琐与胆怯的样子。

黎朋跟着王国栋推门下车,沿着车行通道,徒步向出口走去。身后有车缓缓过来,开着灯光,把他俩长长的身影投射到他们脚前。黎朋和王国栋踩着各自的影子,彳于前行,影子如两摊流水,随着他俩的脚步,向前流淌……

半个月前,艾米莉在符浩的劝说下,陪她妈妈回了一趟法国。符浩提议她多陪陪妈妈,在法国多逛逛,不急着回国。艾米莉说:“我期待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能邂逅你。”她说这话时,带着一脸憧憬。

送走艾米莉后,符浩找到黎朋,带着一摞材料,是关于指证顶天集团和邬之畏的。黎朋问他:“从哪儿搞到的?”符浩说:“是贾阿毛提供的。”黎朋问:“贾阿毛不是被你们逼到新西兰了吗?”符浩说:“是。但我们与邬之畏交恶后,贾阿毛主动冰释前嫌,要回国做污点证人。他还集合了章立早等人找到我,还要联合您,一起举报并指证邬之畏勾结牛老师等人利用公权力疯狂敛财、迫害企业老板,非法掠夺企业财产,以及违法违规收购颐养保险、侵占巨额国有资产的犯罪事实……”

说到这儿,符浩语气有些沉重。“有些事,我也脱不了关系,所以——”他指指这摞资料,“我也是给自己扔了一颗炸弹。”

符浩知道,扔出这颗炸弹,炸掉对手的同时也是在炸伤自己。他决定了,要破釜沉舟。

黎朋说:“我们没有污点证人之说,只有立功赎罪。你……考虑好了承担后果?”

符浩点点头,说:“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

黎朋沉默,看着符浩半晌。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秋风中摇摆的枝丫,枯黄的树叶纷纷凋落。昨天手机收到消息,今天有大风蓝色预警。

黎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符浩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幽幽的,像响声落进幽深的山谷,嘶哑、苍茫。

符浩就站在黎朋身后,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影,他选择了安静地倾听。他不知道黎朋要讲什么,但他感觉到,黎朋今天似乎有很多话要和他讲。

黎朋说时代在“重估一切价值”。物质丰富了,房子豪华了,车子票子都堆起来了,但是,他们没有家,不知道自己是谁。

黎朋转身看着他,凝视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说了半个多小时。符浩记得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要死在哪里”。

符浩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这是现代化的困境。

符浩说:“我年纪尚轻,也许很多理解不一定正确,也不是那么透。其实,这种‘向死而生’,不踏实、不安,不知道在哪里死,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触,每个人都很孤独无助。我想,也许,赎罪就是解脱,至少可以减轻内心深处严重的焦虑感。”

黎朋伸手扶在符浩左肩上。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既然选择了,那就去吧,我会给你找最牛的……”

符浩打断他的话,说:“我有一个请求。”

黎朋问:“什么请求?”

符浩说:“我已经把钱给捐了。我知道,即使捐了,也不代表不必接受惩罚……”

说到这儿,他眼圈红了,有些哽咽。

黎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不发一言。

符浩抬头凝视着黎朋说:“有一个人,我放心不下,希望您帮助她。”

黎朋说:“艾米莉?”

符浩点点头。眼泪涌出了眼眶。

黎朋身体一颤。他说:“你都知道了?”

符浩点点头,说:“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其实您早就知道了,陈静引荐我给您时,她就告诉您了。可惜,我知道得太晚。”

黎朋眼圈也红了。他动情地说:“艾米莉是我的女儿,我对不住她们母女俩。当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妈妈反对我继续从商,想让我回到大学教教书,安静地过日子……那时候我正一路向上,岂肯回头?所以,我一意孤行,利令智昏,才导致她们远走他乡。”

符浩摇摇头,说:“艾米莉跟我说了,她丝毫没有怪您,说您是她的骄傲。”

黎朋眼里噙泪。他颤着音问:“她真是这么说的吗?”

符浩点点头。他看到,黎朋略显沧桑的脸上堆起了爱怜的神情。他也看到,黎朋有些苍老了。

符浩双脚并拢,向黎朋深深一鞠躬,说:“拜托了!”

从黎朋那里出来,符浩开着路虎一路狂奔,来到郊外的一处银杏林。金黄的叶子不时在阳光中落下,带着无奈与不舍的情怀,如一只只疲倦的蝴蝶,离开曾经充满生机与绚丽的生命舞台。他走在林间小路上,踩踏着落叶,突然想到,叶落归根,是等待自己下一个季节的到来。符浩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阳光如佛微笑,似艾米莉妩媚的脸庞…… caoFSfGN3sEiIWx9QQizOS1B4op4BxagA9WF11StY6AAKyzmggOi9B2R2f/u2H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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