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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暴风骤雨

一个问题倒下,千千万万个问题站起来了。

合作的“蜜月期”过于短暂,就像北京的春天。人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春寒料峭中,等待着春天。结果,等到树木吐着嫩芽、花儿吐着花蕊,不过一转眼,十来天的时间,刚刚脱下羽绒服,就要换上衬衣和单薄外套,已是初夏。

颐养保险的小财务梁小鸥哭哭啼啼向符浩求救,说公司的邵董事长要非礼她。

那会儿符浩正和张茂雨在东三环CBD一家新开业的星巴克喝咖啡,咖啡香味沁人心脾,听到这件事颇为倒胃口。符浩以为听错了:“什么,董事长非礼你?怎么能够这样呢?这人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年纪一大把,都可以做你爸爸了。”小鸥说她逃脱好几次了,要么是在办公室给他做汇报时,要么是公司在郊区酒店组织会议时,要么是在接待客户被逼着应酬后,他总是想方设法非礼她。而她誓死不从。梁小鸥还透露,公司好几个姐妹遭他毒手了,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就顺从了。符浩震惊了,他的表情被张茂雨看在眼里,也停止了喝咖啡,侧耳倾听。符浩强烈建议小鸥她们报警,小鸥说报警没用,没人敢报警,即使报警了也查无证据,她们都是弱女子……并且,她们不敢辞职,怕被关进小黑屋。符浩问小黑屋是什么,小鸥说小黑屋就在斗牛大厦,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符浩听了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符浩安抚小鸥,别害怕,如果确有此事,我会让邬老板处理。小鸥听了更惊恐,连说不要。符浩问为什么,小鸥说话开始躲闪,欲言又止,说在这个集团只相信符浩,自己只想离开。符浩又奇怪了,辞职不就离开了吗?小鸥又哭起来了,哭声带着无奈说:“辞不掉的。他们知道我的住址,知道我爸妈住哪儿……我害怕。”

放下电话,符浩气得发抖。张茂雨说:“能撤赶紧撤,她说的小黑屋,我信,肯定有。”符浩问:“你又没有去过几趟,咋这么肯定?我待那么长时间,都不知道。”张茂雨摆摆手,摇头不已:“别提了,我去过几次,就吓得够呛,从进大厅开始,到坐电梯,到办公室,一路上都有穿着黑衣服的保安,步话机层层通报上去。你知道给人造成什么印象吗?一股黑社会的阵势啊。”张茂雨说到这儿,心有余悸,摆着头,“这鬼地方,打死我也不去了。你看,后来我就没有踏进过斗牛大厦一步。”符浩将信将疑:“别那么夸张,那么多楼层不都被外企租赁了吗?”张茂雨说:“那得看是谁进去,干什么事儿。”

符浩径直找到邬之畏,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邬之畏没有他想象中的激动、愤怒,哪怕一丁点儿吃惊都没有。他不以为意地仰靠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由左向右转动着,右手指敲击着桌面轻描淡写地说:“小丫头片子的话你也信?”符浩说相信她。邬之畏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句话问得符浩心头火起,他没想到邬之畏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符浩直视着他说:“邬总,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之所以找我,是认为我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人。”邬之畏瞪着符浩,半晌不说话。符浩直接问:“听说我们这大厦有小黑屋?”邬之畏皱着眉头:“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听谁说的?”邬之畏似乎丝毫不给符浩面子。

他们不欢而散。邬之畏以有重要电话进来下了逐客令。从邬之畏办公室出来,符浩认为邬之畏病了,病得不轻。他忽而想起了一个人说的一句话,那是当初去香港四季酒店找吴一德收购颐养保险时,吴一德送他下楼时说的:“邬先生这号人,我听说只要对他有大用的人,他可以俯身给你舔靴,一旦没有用了,视你为草芥,当心啊。”

他又去办公室找戴志高,办公室没人。他打戴志高的手机,戴志高说正在外面办事。戴志高听符浩简要说了一番,就问符浩:“你帮定这姑娘了?”符浩说:“当然,必须的,既然找上我了,我必须帮她。”戴志高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说:“符总,这事儿,我建议你不要管。如果你非要管,我只能帮你一次。这次帮了,以后其他事情就没法帮你了。”符浩一听,心想,我还能有啥事需要你帮的?于是回复说:“仅此一次。”戴志高说:“好吧。告诉这丫头,办妥这事儿,别给我四处声张。”

戴志高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像机器人一样,符浩没有听出人情味。

他们是不是病了?符浩想,这是怎么了?

那些天,符浩开车出去,总感觉被人跟踪。他故意拐了几个弯,总算没有看到跟踪的车辆了,松了一口气。但是,又一辆陌生的车子紧跟着自己不放。他想起了电影里警匪片的镜头:变换车牌,轮流跟踪。

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坐在副驾驶的是张茂雨。他在内蒙古蹲点回到北京,与符浩商谈着开发钼矿的项目。

张茂雨指着右侧后视镜中的一辆车说:“你看,这车子跟着我们跑了半个多小时了,刚才在国贸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们是谁?”

符浩警惕了。是谁呢?

张茂雨笑起来了。他说:“当初你们是不是就这么跟踪我的?”

一语点破。符浩似乎想到了是谁。难道是他们?

邬之畏对符浩下手,并不是因为符浩掌握了他们的不堪入目的秘密,什么小黑屋,非礼部属女员工,控制员工职业生涯……这些都不算什么。

自从邬之畏与黎朋第一次交锋后,他发觉黎朋这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斗的一个主儿,他心中隐约不安,早先屡屡得手的伎俩可能在此人面前难以奏效。他开始了反思,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盘算过接触云集团以来的所有细节,自己心细如发,所有关键时刻的经历皆如电影镜头般在眼前一一闪过,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似乎洞穿了一个秘密,那就是自己为什么选择了与黎朋合作,为什么跟着黎朋的计划,增资扩股、质押和抵押筹资,被黎朋反质押、反担保,继而押下自己全部身家?为何听信了黎朋口头承诺,说什么合并成功后,他将因病退出二线?所有这一切,都因为符浩,包括当初转型搞金控。不过,邬之畏还是没有搞明白,追溯到符浩,那么符浩又对他做了什么呢?他没有琢磨出来。

这天,邬之畏在四合院饭局上结识了一位能源公司的董事长,大名李卫。

李卫爆出了一个消息,前些天符浩带一个人来过他们公司,找投资部寻找投资,涉及金额太大,30亿。

邬之畏听了一愣。他问:“符浩去找你们了?”

“对。他认识我们投资部总经理,他们谈的,顺便见了一面。”李卫说,“我还特意问他,是不是在顶天集团做过,毕竟都是做投资的嘛,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说有帮过忙,现在没有关系,在忙自己的事情。”

邬之畏看向戴志高。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一直走得近。

戴志高知道老板想了解什么。他说:“是,最近他和张茂雨走得挺近的,好像在合作什么项目。我们最近也没见过面。”

那次梁小鸥事件,戴志高说话算数,直接找上邵董事长,告知他说小鸥是老板的人,不能碰她。随后,戴志高安排手下,把梁小鸥的社保关系转移了,让她安全离开了颐养保险,去社会上自谋职业。戴志高办妥后,给符浩发了一条短信告知,“办妥”。符浩回了一条“感谢”。此后,他们再无联系。

邬之畏听李卫聊到符浩,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他们谈什么项目?融资额度不小啊。”

“一个钼矿,在内蒙古吧。”李卫信口说,“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也参与了一把呢。”

听他说了这么一嘴,邬之畏感觉心被针扎了一样疼痛。他意识到什么了。当初张茂雨投奔过来时,他让符浩的公司收购张茂雨公司,其中有一块资产就是钼矿。那时他全身心在上市公司能套现的那块股份上,就挥手放弃了钼矿这个潜在的大块头。

饭局后,邬之畏回到办公室,“啪”的一声把办公室的门狠狠关上,差点儿让紧随其后的戴志高吃了一个闷撞。

戴志高知道,大雨即将滂沱。

戴志高进去领命:他接受了一个秘密的调查任务。

符浩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监控了。他开着车子从外面回到住处,拐弯时,看到一辆普通的帕萨特,一路从顺义跟随到市区,再到小区。一个老款的帕萨特压根儿不值得被注意。但是,他转弯对方也转弯,就算是进入一个私人会所取点儿东西,这车子也跟随着,还一度听到拍照的“咔嚓”声。符浩就走到车跟前,隔着玻璃,发现里面有两个小年轻与自己对视。符浩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告诉对方别跟踪了。这一套,他似曾相识,当初他和戴志高跟踪抓张茂雨时,玩的就是这一套。

他进了小区后,从后视镜看到老款帕萨特在小区门口转了一圈,然后掉头离开了。

上电梯时,符浩还在琢磨这是咋回事。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出来后,他习惯性地警惕着,四周看一看,空无一人。符浩进了房间,还在琢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咋回事?为什么跟踪自己?谋财还是害命?

他套现后,这段时间就带着张茂雨四处拜访大型国企和金融集团。他请了一批专家去内蒙古鄂尔多斯,看过钼矿项目,进行了预测,市值至少上百亿。不过,他不打算自己开发。关于这点,张茂雨跟他保持高度一致。张茂雨吃惯了赚快钱的,玩资本的,说白了就是玩钱生钱的,从未想过踏踏实实搞实体。那样太耗费时间了。虽然那样前景远大,但人生苦短,机会稍纵即逝,等不及的。因此,张茂雨对符浩的转手或引资引人合伙的建议,举双手百分之百赞成。符浩帮助邬之畏张罗两家保险成功合并一事,再次折服了张茂雨。符浩套现后,给了张茂雨一笔钱,让他给家里人买房、吃喝和日常消费,在东北那地方,够消费五年了。张茂雨把凌薇送到澳大利亚读书去了,还给她在当地买了豪宅,也算有情有义。

那么,谁在跟踪他?

此后数天,从他驾车从小区出来,都有不同车牌号的车子一直不紧不慢地跟随着自己。他多了一个心眼儿,特别关注这些异常情况。他知道,跟踪车子没有犯法,即使报警,警察一般也不会理会,即使理会也只是警告一下对方而已,对方甚至可以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是正常行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条例。他心里却在忐忑,究竟是谁在跟踪自己?

一个晚上,他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这个电话打进来时,是以海外电话号码显示的,符浩没有理会。他认为,又是一群骗子把服务器放在海外,人在国内,采取技术手段进行诈骗,因此他一概不理。不过,这个电话乐此不疲,一连拨过来8次。符浩有些生气,拿起电话就嚷着:“你有病吧,我没有掐断就给你面子了,还没完没了。”结果电话那端传过来一个男声:“符总,最近是不是被跟踪的搞烦了?”

符浩打了个激灵。他问:“是谁?”

“符总,我是大峰。”电话那头语气低沉。

大峰?符浩一时没有想起来。

“就是那个胖子。和阿川一起,在温哥华小镇做那件事的。”对方再次提醒他。

哦,他想起来了。当初,他们想找出张茂雨,专门请了一个讨债的团队蹲守温哥华小镇,负责人就是戴眼镜的阿川和大胖子大峰。

“大峰,你好。”符浩在回应的时刻,还在想,大峰怎么给自己打电话了?自从那次事件后,他们就没有合作,也没有再见过面。

大峰在电话中压低声音说:“符总,我是冲着对你的敬重才打这个电话的。按规矩,我不应该打这个电话,不仅违规,还犯大忌。我很认你,最近出门要小心,有人搞你。”

符浩明白了。这哥们儿是给他报信的。符浩问:“知道是谁吗?”

大峰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没法告诉你。我是有点儿想不通,原来是战友,咋一转眼就变成敌人了呢?”

符浩一听,就猜到了。

他必须见一下戴志高。

匆匆赶过来的戴志高刚一落座,刚才还笑盈盈看着戴志高拖着行李箱进门,在门童引领穿过走廊快步向他走过来的符浩,脸色陡变,身体前倾,几乎以俯视的姿态,给个头偏小的戴志高造成居高临下的气势,大拇指在中幅度的上下起伏,直指戴志高错愕的面孔。

他用不带感情的语气厉声质问:“你们跟踪我干什么?给我拍照,拼接照片和视频是吧?你们太热情了,选角、勘景、预演、机位、时段等布局有序,有条不紊,凭借专业水准有备而来,你们在导演一部大片啊。可惜了,选我这样的角色当差,也太有失水准,简直浪费你们一番深情厚谊!”

戴志高一身风尘。什么状况?老子从机场赶过来,车马劳顿,还未喘口气,赶这儿来挨骂?戴志高心里窝着火,直想脱口骂娘,妈的,老板压榨我,连你也数落我,我过来就是给你一个面子。他在符浩的身体和话语的压迫感中,情不自禁地让身体微幅后倾,空间距离在不经意间拉开,此时一股气从丹田上涌,因符浩的说话时间的延长而缓缓上升。符浩竟然追究这件事?他发现了?何时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不会是试探吧?一时间,戴志高心里翻江倒海,在琢磨着如何回应。

待符浩一口气说完,戴志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红白交替,有尴尬、被冒犯,还有愤怒。他琢磨出了如何打击对方爆棚的正义感和满满良好的自我感觉。

戴志高喝了一口水,慢慢说:“符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看着戴志高忽而变得冷静,符浩一时有些错愕。

戴志高索性一刀切下,不绕弯子。戴志高说:“你是被公认的资本好手,其实,你所张罗的那些手段都是老板玩剩的。”

戴志高说完这句话,等着符浩的反应。此刻,符浩反而静下来了,他不发一语,坐下来,等着戴志高继续说下去。

戴志高看符浩没有反应,就继续抛包袱,说老板为了便于资本运作,以地产板块为依托,在内地、香港,以及开曼群岛等地成立了36家公司,其中20多家为空壳公司,问他是否知道。

符浩摇摇头。

戴志高继续说:“这些公司的工商资料上很难见到他的名字,背后的实际控制人都是邬老板。那好,我就说干货吧,老板从颐养保险倒腾20多亿资金,这你不知道吧。”

符浩想起来,当初这个消息还是小财务梁小鸥这丫头说漏了嘴的。的确,邬之畏办这事没有告诉他,甚至都没有通过气。也正是从那天开始,符浩下定了决心,加速促成两家吸收合并,使自己早日脱离苦海,套现脱身。

符浩说:“你们胆子真大,挪用巨额资金,涉嫌犯罪。”

戴志高摆摆手:“符总,是否涉嫌犯罪不是我们讨论的话题。我是想告诉你,老板玩资本的手段,在你之上。”

符浩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他努力平息着波涛汹涌的心情。

戴志高和盘托出,他用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着路线图,邬老板指示同业存款协议达到了挪用颐养保险资金的目的。首先,表面上,颐养保险以“同业存款”形式将这笔钱存入一家银行。然后,私底下,双方签署委托定向投资协议,即“抽屉协议”,银行把这笔钱按照颐养保险的指令转到一家地方信托。随即由这家信托办理信托贷款,根据颐养保险指令将资金以贷款形式分别发放给老板实际控制的三家壳公司。“你说,符总,这些手段是不是非常简单,只要内部控制,就可以上下其手?”

随后,戴志高补充了一句,像戳破了一个膨胀的气泡那样,他颇得意地看着符浩的反应。

的确,符浩倒吸了一口气。果然,邬之畏不是他眼见的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也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符浩意识到必须转移话题,他不想停留在这些闹心的事情上。他约戴志高见面的目的,不是想了解邬之畏这些玩资本的手段,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符浩拉回话题:“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我?”

戴志高习惯性地矢口否认:“哪儿有的事情!你从何得知的?无稽之谈嘛。”

符浩紧盯着戴志高的脸色,捕捉着他在被质问时的脸色变化。当戴志高矢口否认的时候,符浩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完了,跟随邬之畏多年,耳濡目染,连撒谎都那么自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家伙彻底被污染了。瞧瞧那信口雌黄的劲儿,干了这么些龌龊事,还不知悔改?无知无畏啊!

他在心里替戴志高摇摇头:去向上帝忏悔吧!

没有敬畏的人心,多么可怕。《圣经》中说:“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神。”艾米莉捧着那部红色封皮《圣经》诵读的情景犹在眼前。是啊,多少年来,他桀骜不驯,几无信仰,谈何敬畏?他只信奉弱肉强食,胜者王败者寇的丛林法则。在遍地黄金的社会,不会赚钱太愧对这个时代了,也是对祖上遗传基因的糟蹋。

赚钱有什么罪过?只要不杀人越货,只是钻规则的漏洞,有什么错?规则有漏洞,说明那是设计者的无能或者故意留给合谋者的饕餮大餐。

艾米莉经常在周末给他读《圣经》。

当他和衣而躺,过往那些资本江湖的殚精竭虑地拼杀的细节,精于盘算的置他人于死地的零和游戏,像电影镜头一样从眼前一一晃过,仿佛回到高中为准备奥数比赛的时候,他所做过的数学题目,每一个解题步骤、公式、结论和推演均在脑海里清晰不已。他感到紧张、刺激甚至透不过气,有一种窒息感带来的强烈不适。所有这些,可是当年好斗的自己的兴奋剂啊!生为男人,本是应丛林世界而生,拼杀就是最大的乐趣。邬之畏说过,生意就是零和游戏,不是你赚他亏,就是他赚你亏,资源就这么多嘛。生意场没有活雷锋,谁信谁死。一语成谶,同样信奉零和游戏的贾阿毛此时躲避在新西兰的一座无名岛屿上,晒太阳、刨地种甘薯,也许会如此终老一生。想起贾阿毛被迫远走异国他乡而不能归国,他一辈子打造的产业帝国不得不拱手相让于他人,皆因其一念之贪,遇人不淑,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符浩,至少他是邬之畏的帮凶。每每想起这些,酒醉后或与艾米莉快乐之后,那份潜伏在心底深处的隐隐不安,就像山中的野草,肆意生长。

窒息。他感觉整个人浮在高空,底下是峭壁万仞,阴森森的深渊。自己是病了吗?他害怕得上不治之症,他怕死,人生的美好才刚刚开始,因为遇见了艾米莉。

他没有信仰,但不排斥艾米莉给他读《圣经》,读着读着,就有一种神奇的感觉,自己忽而慢慢安定下来了。艾米莉读着《圣经》,语句娴熟,语气沉静、包容,她读着“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从脑中穿过,整个人似乎要痉挛起来——这是禅悟的开端。想想自己身处的圈子,一些人发迹后,无论年长年少,无论男女,大多数选择拜庙求佛,寻求根治人生欲望的处方。再仔细想想他们日常行为,信佛但念歪了经文,照样声色犬马,或利益至上,依然穷尽手段,硝烟江湖。他几次陪同朋友去寺庙求签,他们要么求发财,要么求子,要么求升官,要么求治病,要么求泡妞儿顺利……一旦如愿,他们就必须回寺庙还愿,予以金钱,予以香烛,予以一切许愿的承诺。那时,他本能地闪过一个念头:许愿、还愿,不就构成一桩交易了么?艾米莉说过,圣经只让你忏悔,上帝只会给予,而不索取,并不让你许愿也不要求还愿。

世间所有的美好,来源于对欲望的克制。

此时,他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我算是知道你们的手段了,多么恶劣,你们可以拿下高官,可以搞定国企老板,甚至有家室的私人老板,但是对我呢?我告诉你,毫无用处!我一个玩资本的,靠自己的专业技能吃饭,既不在体制内混,不害怕被监管查处,也不是顾及名声的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的私企老板,会担心家庭后院起火。我是光棍一个,我怕什么?当然,我也不怕你们曝光,我不是道德楷模,更不是公众人物,你们竟然也对我使用如此手段,一句话四个字:卑劣至极!”

一边说一边把一撂照片甩在桌子上。符浩在说“卑劣至极”四个字时,加重语气,目光如炬,狠狠盯着戴志高那张因熬夜而略显菜色的脸。

戴志高拿起照片,有跟踪车子的照片,有ps拼接的符浩与陌生女的亲昵照、裸照……戴志高气得脸都绿了!内奸,内奸,必须铲除内奸!

下午3点多,既不是中餐时间也不是晚饭当口,凭会员卡消费的私人会所里顾客寥寥。三三两两的服务员站在吧台或前台,闲聊着,或者低头玩手机。他们完全忽视了雅座上两个男人的剑拔弩张。

戴志高索性耍起无赖,干笑着:“既然如此,你想怎么样吧?”

符浩正色道:“第一,请转告邬老板,不要打我的主意,钼矿项目是当初我拿下的,他放弃的;第二,不要耍手段,不要动不动就想把我弄进去,请转告他,他愿意网破鱼死,我一定奉陪。”

戴志高听到符浩攻击邬之畏,他也针锋相对:“如果我把你的意见转达了,按照邬老板的为人,你想过后果吗?”

“哼,”符浩冷笑一声,“我不想和他对抗,是他拿住我不放。既然斗,我可以奉陪!”

戴志高提醒符浩说:“你替艾米莉想过吗?还有,如果有人去你文昌的老家,那会咋样呢?”

符浩闻言色变,勃然大怒,拿起桌子上的水杯,砸在地上,玻璃水杯四分五裂,碎裂的响声震惊了三三两两在闲聊的服务员,一个身材苗条的女服务员拿着扫帚和垃圾铲跑过来。

符浩腾身而起,用手指着戴志高,怒不可遏:“你敢!”

跟随邬之畏多年,戴志高也是贼招阴招驾轻就熟。他看着眼前这位北大高才生,老板眼中曾经的红人,自己内心崇拜的对象,无话不谈的哥们儿,因“一击而中”,那副面孔变得恐惧甚至有些变形,心里隐隐涌起快感。妈的,刚才还对我凶巴巴的,击中你的软肋,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也有痛的地方。

不过,戴志高动了恻隐之心。毕竟,眼前的这个同龄人曾经也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哥们儿。他做手势下压,让符浩坐下。

符浩不担心戴志高去自己的故乡小镇,海边世代打鱼的父老乡亲见惯了风浪。如果有外地人去骚扰他父母,小镇乡亲们会用唾沫和海水淹没他们。这份彪悍,也是渔村渔镇独有的。

他担心的是艾米莉的安全。她是上天送给自己的礼物。

邬之畏宴请如一公益基金理事长王国栋吃饭。王国栋说现在是合作方,是一大家子,去吃饭好像不妥当,要么去颐养保险视察工作,吃工作餐,可以在那儿聊聊,要么去弘华保险或云集团听取汇报,也可以借机在那儿面谈。他操着带有口音的江浙普通话说:“邬总啊,我们不要再客套了,都是一家人啦。直接来我办公室也行的,饭就不要吃了,更何况,去斗牛大厦,那多招风啊。”

邬之畏执意不肯。他说:“怕啥嘛,我这里封闭性比较好,我派司机去接你,你别开自己的车。我要感谢你,当初如果不是你鼎力支持,我们不会变相上市。”

王国栋还在推托。邬之畏说牛老师也会过来,一听这话,王国栋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饭局上,牛老师没有来。酒过三巡,戴志高推门进来,跟邬之畏耳语,说都安排好了,给他报了一个房间号。

戴志高还拿着打印的一张纸,上面列着一串有头有脸的人。邬之畏接过来,当着王国栋的面,边问戴志高边修改:“李副主席的秘书安排的是明天上午?12点?好,我们提前半个小时到。后天下午冯导演带谁过来?四大天王?行。周五我没有档期,给刘省长秘书去一个电话,看能否改到礼拜六,他过来不方便我们自己飞过去也行,只要他把档期留出来……”戴志高在一旁唯唯诺诺,看着邬之畏用笔动作连贯地在上面修改。

修改完毕,邬之畏把那页行程安排递给戴志高,挥手让他出去。酒桌上,只有邬之畏和王国栋二人。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一人一份,分餐吃。王国栋说:“邬老板日程紧凑,听你刚才一念叨,都是大人物,往来无白丁啊。”邬之畏摆摆手,说:“他们都是厉害人物,我只是小人物。这些不重要,只有自己能混成厉害人物才是真厉害。”他凑近王国栋说:“最近空运过来了白俄罗斯和日本的,酒我们就适量,保障体力,晚上就在这儿住下。”王国栋一听,就知道啥意思,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还得回去。”邬之畏说:“都快退休了,怕什么?有什么担心的?多少人都在这里快活过,什么级别的都有,放心好了。”他试图打消王国栋的顾虑。王国栋欲起身站起来,半躬着腰,大幅度地摆着手,说:“一把年纪,身体吃不消,有拂邬总美意。”邬之畏说都是自己人,不必担心。王国栋说:“家里老太婆管得严,我不回去,她不睡觉。”邬之畏一听这话,就不再劝了,就说:“好好,王主任是严于律己的好领导、模范丈夫、好大哥!冲着这个,我也要敬你!”说着,给自己满杯,给王国栋满杯,他起身敬王国栋,一扬脖子就干掉了。王国栋似乎松了一口气,也站起来,把这杯酒干掉。

逐渐地,喝得有些高。邬之畏突然问王国栋:“领导,这个黎朋不是快要退休了吗?”王国栋大着舌头说:“他退休?他比我还年轻,我没退他先退,没门儿。”

王国栋的回复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但也道出了真相。邬之畏说:“黎朋在云集团做了15年?”

“可不是吗?他来了我还没来。”

“听说云集团在他手上搞起来的?”

“是壮大的。之前是亏损的……”王国栋似乎想起来什么,“你很关心黎总嘛。”

邬之畏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能不关心吗?我们现在合并成一家了。太关心了。

王国栋不知不觉之间有些醉意了。他颤巍巍地端酒跟邬之畏碰杯,说:“黎总管理能力强,邬总是一个经营好手,你们通力合作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邬之畏趁机说:“我不盖房子了,我专门去负责弘华保险吧。你觉得咋样?”

“好啊好啊,邬总能放下这么一大块,专注去搞保险,能不行吗?”所谓酒醉心明白,王国栋在醉醺醺中得知了邬之畏表达的真正意图,也是此次饭局的目的。他补充一句:“这事还得去和黎朋沟通。”

邬之畏佯装高兴不已,拼命给王国栋灌酒,说:“领导的心意我领了,只喝酒,只谈交情,不谈其他的。”

酒毕,王国栋软塌塌的,趴在桌子的餐盘上,一脸的残羹冷炙。邬之畏喊戴志高过来,让把王国栋扶进房间去。戴志高说:“这副醉态,人事不省,还叫小姐吗?”邬之畏瞪他一眼:“这事儿还用问我?全套上,全活儿,全扒光。”

戴志高读出了邬之畏眼里的杀气。他知道,邬老板三杯白酒后,喝的都是水。戴志高对此心照不宣,每当老板要玩大局,必须用同样的酒瓶子,外表一模一样,悄悄装上白水。这样,三杯白酒过后,邬之畏脸红,然后把白酒换成白水,跟大家一杯一杯碰,百杯不倒。

王国栋醒来后肯定是惊恐的。能够想象到,当他一觉醒来,赤身裸体,旁边有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洋妞儿,那种惊骇,尤其是在体制内混了一官半职,还是担任领导职务的人,内心仿佛掀起了一场海啸。 XTB6AudwY+3aSmssyun6QYbwf9qofwOPQXLzYeCXJdJDdH4N7rTEgoHdGABzkp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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