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会谈,双方阵营庞大,所谈之事皆为场面上的和气事,看似没有谈什么深奥的话题,却锋芒暗藏。
在会面地点上,黎朋曾一度建议邬之畏一行到云集团,既可以了解一下云集团的历史,也可以见证云集团的实力。这个提议被邬之畏给否了,这个结果早就在符浩的意料之中。他知道,除非遇到重大事项,邬之畏不得不离开斗牛大厦,一般而言,他是不会因业务离开斗牛大厦半步的。当初做建设斗牛大厦的规划时,邬之畏就做了“足不出户,既能知天下事,又能衣食住行全活儿”的设计。虽说这句话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邬之畏还说,去云集团了就可以见证云集团的实力吗?这句话逻辑有问题,不都是房子吗?我们开发房地产的,早就不以房产看对方实力了。“告诉黎总,我对云集团实力深信不疑。我对黎总也给予高度信任。”黎朋其实对邬之畏不愿意轻易离开斗牛大厦百思不解,有圈内朋友猜测说,这个人会不会像当年的一个大人物,怕光怕风的,得了怪病啊?后来,黎朋才明白,邬之畏这么干,实际上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黎朋的队伍齐整,法务、财务、并购以及弘华保险董事长陆阅。邬之畏这边除了符浩、戴志高、老谢三大金刚,还有集团法务、财务、公司副总裁以及颐养保险邵董事长等。
会谈谈及的是一些ABC的问题,基本上属于了解情况。其实,他们各自的情况早被彼此的调研小组掌握,此次会谈也算是线上人物的线下相会,终于彼此见到“真人”了。不过,闲谈中,偶尔交锋三两下,都在心中暗叹对方技高一筹。邬之畏刻意透露出一个消息:富欣集团给出的条件极具诱惑性,交易方式也很好——全现金交易,这严重考验了颐养保险股东们抵抗诱惑的定力。他们这个团队,尤其是他个人,比较倾向于与云集团联姻,背靠大树好乘凉,当然也希望云集团给予足够力量,能抵抗富欣集团的诱惑。黎朋对邬总的信任表示感谢,他相信能走到一起都是缘分。然后他回忆起当年在西南地区彼此的交集,以及对那个时代的怀念。黎朋说,请邬总放心,他们给予的条件,绝对是更具诱惑力,可以这么说,如果与云集团没有合作成功,在全国再也找不到第二家。
高手过招,锋芒暗藏,所过之处,稍不留神,皆会伤痕累累。
不久,符浩再次接到黎朋电话,不知为何,符浩似乎期待着这个电话。
这次约在东四环一个老别墅区,在黎朋的住所。别墅样式传统,墙壁斑驳,青藤缠绕,室内却别有味道。推门进去,一个长条形红木班台做成茶几,摆着一溜儿茶叶,茶具齐全,茶碗冒着热气,显然一拨人刚刚离开。茶几背后依墙而立一排四层竹质靠柜,靠柜有镂空的推拉门,摆放着各色茶饼和玻璃茶罐,顶端立着六个漆绘彩色装饰的中型转经筒,在无声转动着。清新淡雅的沉香味儿满屋弥漫,闻之怡人。
黎朋右手泡红茶,左手垂放着。两杯茶,两个人,抬眼可以望见窗外四环路,城市的活力在流光溢彩中迸发着。室内,他们四目相对,似乎彼此都有倾诉的欲望,又默默无言。
符浩认为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虽谈不上亲近,但绝不陌生。上次,他们相约校园,那时是黎朋敞开胸怀,在潜移默化中拉近了他们的心理距离。
黎朋身子靠着椅背,右肩斜挎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白色的小仪器。左手臂绑着绷带,绷带与盒子由一根柔软的塑料软管子连接着,就像连接着南极和北极,也像连着天界与世间。起初,符浩并没有在意。
他们开始聊天,闲谈着生活。在聊天过程中,符浩忽而看到黎朋停止说话,左手垂下不动,只听到充气声在持续地响着,有节奏,还有点儿嘶哑。符浩倾耳听,停下谈话,目光掠过黎朋的面部,与黎朋目光对接的时刻,感受到他目光的亲和。符浩感觉这么盯着人有些不妥,就低下头,翻看茶几上的财经杂志。黎朋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我在测量血压。”
“哦。怎么,血压不好?”符浩抬头关切地问。
“一直不好。上了年纪稍不注意,‘三高’就找上门。吃药控制。”黎朋轻抬右臂示意说,“每过一段时间,或者头昏脑涨时,我就挂一个24小时动态血压监测,看一下控压效果。”
“嗯。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
“能不劳累吗?没有一件事儿省心。”
黎朋在符浩面前不讳言。健康,对一个掌控上千亿市值集团的老板而言,都是一个秘密。身居高位,没有人愿意被生意伙伴、主管领导,甚至部属了解,更何况是竞争对手。就像国家领导人的健康状况,对民众来说都是秘密,甚至是绝密。黎朋在符浩面前毫不遮掩,这个细节,显示出他对符浩的信任。
这种信任,来得太容易,容易得让符浩有些怀疑眼前的真实。
黎朋说话的声音轻柔,温和,谈及正题时,话音虽不大,但句句像是呼啸的箭风。
黎朋问:“听说富欣集团放弃收购了?”他说这句话时候,没有盯着符浩看,而是端起杯子喝茶。也许他明白,这句带有结论性又期待知情者确认的问话,似乎有些唐突。
他终究还是问了。
符浩觉得这个问题,有拖人下水的嫌疑。虽然一些伙伴认为他近墨者黑,一旦下水再想从良就难了。符浩也坦白说:“黎总,您这句话我不知怎么回答,要是回答了要么有背叛组织的嫌疑,要么辜负了黎总信任,最好的回答就是闭口不言。”
黎朋跑江湖久了,能从符浩看似滴水不漏的回答中,捕捉到真相。他摆摆手说:“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既调查了颐养保险,也调查了邬之畏先生,他们对风控的要求和把握是严苛的,所以他们内部的结论是放弃收购。”
符浩没有对结论感兴趣,而是感兴趣黎朋是如何知道这个结论的。一个大型集团调查结果和内部决策,怎么就跑得比风还快?
黎朋笑笑,这时动态血压计又响了。符浩示意他别说话,就等着监测。一只纯黑的哈士奇钻到茶几底下,在符浩胯下跑来跑去,他低头一看,正看到哈士奇仰起头温柔地看着自己。符浩被逗乐了。
响声停止,绷带发出泄气声,继而连接绷带的充气管瘪了下去。
黎朋给符浩茶杯添茶,说:“这次请你过来,是谈谈心,谈双赢,谈多赢,当然,也包括你的个人问题。”
符浩笑了,说:“我刚要说今晚谈话只有‘阳谋’没有阴谋,您一说我个人的事,这个谈话就显得暧昧不清了。”
但是,符浩没有跟着黎朋的思路走。他知道,云集团和黎朋,这两者在资本市场都是“老司机”,想调查一个企业的状况,获得他想要的一些信息,手段和途径都不会缺。符浩不想就这么就范,即使富欣集团与颐养保险的合作几乎为零,在商业谈判时,也绝不能把真实想法和状况和盘托出,甚至连一枪都没有打,就乖乖缴械投降。
符浩的回应中规中矩:“据我了解,富欣集团成立了专班团队,这个团队至今没有撤销,还在和邬之畏老板接触。”
黎朋直接揭开遮羞的面纱,说:“他们的结论恰恰对邬总不利,是极度负面的。所以才放弃合作。”
他在符浩琢磨的时候,补充了一句貌似客观的话:“当然,商场如水,看似无形胜有形,也许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形势逆转。”
符浩直奔问题要害。他认为,太多的旁敲侧击不如直奔问题的核心,因为这切实牵扯颐养保险和个人的利益,这才是动真家伙。他说:“上次邬总提出的现金加股权置换,我认为比较实用,既满足了双方现实和潜在利益,短期和远期收益兼收,又是当前二级市场并购的常规模式。”
黎朋从符浩看似逻辑清晰的话中,读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急迫。他在心里想,当年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甚至比他还急于求成,咄咄逼人。
黎朋说:“不是不可以,甚至也可以全现金收购。但是,我们团队有几点考虑,一是希望大家一起向前走,用利益机制把大家捆绑在一起;二是如果用大笔现金收购,监管部门并购重组委通过率会降低。不排除有利益输送、创始团队拍屁股走路,留下一个烂摊子,最终让广大中小股民受损的嫌疑。监管部门必须着眼的是社会效应,不是某一个公司或某一小撮人的利益。”
符浩说:“现金加一部分股份。并且,未来三年,可以跟我们进行业绩对赌。”
上周三,大盘上证指数再次爆拉170多点,几乎全线飘红。上市公司四处装项目,做大盘子,炒作概念,拉起二级市场股价。市场配资公司一夜之间从地底涌出来,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勃。一些券商营业部门口开户开始领号排队了。
青年投资人私募沙龙在后海四合院小聚。他们谈论的话题不再是投资了哪个项目,而是谈论起某只股票,能拉升多少倍,搞了几倍杠杆,甚至聊到游说所投资企业装进上市公司里去。这个时候,上市公司渴望装入新项目,壮大规模的,做大业绩的,业务借机转型的……一个从香港投行回来的80后,跟着做广告公司和书商的哥哥,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囤积了一批畅销小说IP,投资了不过1000多万现金,却卖给上海一家公司天价——15亿估值。他们以未来三年业绩对赌的方式达成。即使对赌失败,协议约定,这个80后创始股东届时以小部分股份或4000万现金偿还。怎么盘算都是一盘好棋。收购方上市公司也借此从一个传统水泥公司置换成以影视为主业的文化轻资产公司。
符浩认为,二级市场对赌业绩完不成的,见过谁被处罚?于双方都是双赢。
在鸡毛飞上天的股市泡沫时代,大家都像打了鸡血般做着发财梦,在亢奋中前进。
黎朋知道符浩的意思。他说自己不是特别热衷二级市场股价的一时涨跌,主要关注的是大势。随后,他话锋一转,说:“你和邬之畏是合作关系,不是雇佣关系,这类关系最核心的本质,是牵系你们的利益。我猜测,你现在急着套现拿回那笔投资,并且有所回报。回报小的,不甘心,回报大的,难度也大,因为取决于出价方。”
黎朋停顿下来,喝了一口茶。这个时候,他对符浩说:“你那笔投资,我会给你一个好结果。”
符浩听后怦然心动。眼前这个掌控千亿资产的前辈,能够坐下来,和自己聊着天,谈着这么小的一笔生意,还照顾自己个人私利的小情感,他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既然对方这么推心置腹,他不妨也真诚相待。他说:“纯股权置换,大股东难以接受。”
“所以,请你帮助一起想想办法,你对邬先生了解比我深。这个项目我们确定合作。我们现在考虑的是,以什么方式合作最稳妥,最富有价值。”黎朋说,“当然,上述这些话我也可以和邬先生亲自讲,一字不漏地讲,所以你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千方百计促成合作。”
符浩说:“唯一分歧就是,我们老股东在吸收合并后,如何获得高收益。只要确保收益,包括邬先生在内,没有人会反对合作。”
“你们为什么不认同完全的股权置换?”
“难度很大。”符浩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倒想出来一个方案,但对于我个人是吃亏的,既可以满足黎总的需求,又能达成邬先生的心意。”
黎朋让他说来听听。
符浩停顿了一会儿,他喝了一口茶。这杯红茶味道还是那么醇厚,在他印象中,这杯茶叶已经泡了十一泡,味道却没有逊色。
符浩分析道:“邬先生之所以不同意全部股权置换性收购,就是担心锁定期三年后,股价大跌,市值大幅缩水。赚了还好说,如果跌了,没有谁愿意赔了时间赔了机会还赔了金钱。熬这三年,的确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黎朋认真听着,不语。
符浩指出:“根据现在的溢价,怎么测算,都没有足够的诱惑力推动合并,尤其是邬之畏先生。”
“现在如高溢价并购,并购重组委也过不了。”黎朋点中要害。
黎朋把两只茶杯堆在一起,循循善诱说:“把市值做大。这里关键有几个因素,做大市值,一是净资产,二是净利润,三是规模。我们必须在合法的规则下发展,唯有这样才会稳定。我们不会去造假或注水提升净利润。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提高净资产呢?”
“增大注册资金。“符浩当即说。
黎朋表情开始丰富起来,他又灌水泡茶,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做出夸张的表情对符浩直接赞扬:“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营业规模短期飙升难,净资产则纯粹可以通过增大注册资金来完成。”
符浩说:“直接把资本金扩充到100亿。”
“哈哈。”黎朋发出爽朗的大笑,手指点着符浩说,“你胆大心细,有我当年的影子。”
符浩也不想搭他的便车,说:“其实,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一样爆棚的野心,都想一飞冲天。”
黎朋的眼神里流露出对符浩更多的欣赏。
“不过,这个计划会有三大难题。”符浩说出心中困惑,“一是增资的注册资金,短期内要搞定,有一定难度,需要一定时间;二是同步增资扩股还是选择性增资扩股,要看其他股东意见;三是这个方案直接把我套进去了,我不可能再补充现金跟投,如此必然被稀释。”
黎朋说话干脆利落:“这个好办,涉及你的资金,我们可以无偿借给你。”
“无功不受禄。”符浩说,“如果因为我暗通款曲而获得支持,我心中这一关过不去。”
“也不是因为这个。”黎朋似乎有难言之隐,“因为……这个,以后你会明白的,你不是蒲志高,你也当不了蒲志高,我也不会让你当蒲志高。”
艾米莉身上挂着“长枪短炮”,逼着符浩周末陪她四处逛京城古迹。鲁迅博物馆、徐悲鸿故居、纪晓岚故居……一本发黄的小册子上记载着各类名人故居,有些保护得不错,只是面积在缩小,被四周耸立的商品房挤压得只有一条小道进出;有的挂着牌子,还住着居民;有的干脆从地图上消失,住进来的租户们都摆头说没有听说过那些故居,偶尔知晓的老北京则干脆地说:“早拆了,盖房子发财去了……”艾米莉说:“你整天赚钱有啥用?万贯家财还不是迟早变得陌生,甚至一文不值?这么多文物,说没就没了。”符浩本来想反驳,想了想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自己浑身铜臭,在“稀缺动物”艾米莉眼里,是跌价的。
这几个周末,符浩在谈论股市的沙龙和艾米莉的寻找古迹之间转场,一会儿被喧嚣得热血沸腾,一会儿被沉甸甸的文明打动,静下心灵。他逐渐地喜欢起这种生活了。他们爬长城,去古北水镇,偷偷躺在植物园无人看守的绿色草地上……在旷野中接吻,在星空下拥抱……
邬之畏频繁约起了黎朋,关系有日益紧密的趋势。有一次,黎朋在斗牛大厦四合院结束饭局后,来了一拨演艺圈三四线的年轻明星,一个香港老牌一线明星牵头——他在港片中是演港督的专业户,他领着这帮小演员参观了斗牛大厦的大型KTV,奢侈程度秒震这帮小年轻。黎朋正在VIP间喝茶休息,邬之畏出去接一个电话,一个年轻的妞儿径直走进来,直呼“黎总”,然后一屁股坐在黎朋身边。香味儿从她年轻的胴体上散发出来,扑鼻而来,嗲声嗲气,把黎朋吓一跳。邬之畏进来时就说:“小何很优秀,是演艺新秀,得请黎总多关照。”黎朋久混江湖,一眼就明白了啥事儿。他站起来把邬之畏拉出门,直接说:“八哥可能有所不知,我刚做了前列腺手术,体力不行,别糟蹋了人家姑娘美好青春。”邬之畏闻言,上下打量着黎朋,笑着点头说:“好说好说,黎总身体健康为重。”黎朋知道邬之畏嘴上说好,心里肯定认为黎朋是客套是推辞是作秀,他也听闻过江湖上关于邬之畏的奢华生活,也明白了为什么不少老板以跑到斗牛大厦四合院吃顿饭和泡夜总会为荣。黎朋认为合作是大事,不能因小失大。他提醒邬之畏,说他们之间不用客套,利益分明,互惠互利是合作的一切基础。
黎朋后来又参加了几次饭局,邬之畏再也没有安排女郎们作陪。一次牛老师也忙里偷闲过来捧场,黎朋颇为吃惊。一天下午,两人就在邬之畏的紫光室聊开了。邬之畏谈到了他的忌惮和顾虑,黎朋适时抛出他的路线图,甚至可以说是他和符浩共同的路线图:首先对颐养保险进行增资扩股,其次让弘华保险进行吸收合并,然后共同扩大业绩,做大市值,力争弘华保险一年内进入保险业第一阵营,三年内进入前五。如此,市值大增,皆大欢喜。邬之畏见过不少江湖骗子,或口喷狂言之人,但是,黎朋说这些话,他是信了。他在与黎朋你一句我一句中,突然感觉很兴奋,甚至有些恍惚了。他们仿佛在密谋一桩关系着国计民生的大事,两个中年人,身处在一座获得过国际建筑设计大奖的大厦里,身体似乎要飘起来。这样的快感,不知不觉就持续了一下午。
邬之畏在内心倾向黎朋的方案,打算召集心腹讨论。一方面,即使他完全采纳了此方案,也要在形式上表现出民主和亲民,毕竟有的跟随他多年,有的是合作伙伴——比如符浩,他也是拿出真金白银砸进去的,一直在前后张罗;另一方面,他想看看这个方案里面有什么漏洞。他在夜里想过,方案听起来是完美无缺,黎朋在讲述方案时,眼镜背后的那对小眼睛神采奕奕,但他会不会有设计在害我呢?这些过往,又放电影般在脑海里展现,怀疑愈加加重了。
送走黎朋的当天晚上,他就召集大家到紫光室。符浩开车从郊区回城,艾米莉坐在副驾驶,两人讨论的话题涉及《圣经》,艾米莉一脸虔诚。邬之畏打电话过来,艾米莉侧目看着他,他耸耸肩,表示无奈。艾米莉说:“你们生意经我不懂,我只是提醒你,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啦。”艾米莉这句话充满温情,让符浩心生感触,他腾出扶着方向盘的右手,抚摸着艾米莉的头发,艾米莉乖乖地享受着。符浩说:“今晚谈的这事儿,还得感谢你的闺密陈静,她帮助联络云集团,一桩大生意。”艾米莉腾的一下坐起来:“你们竟然谈了?”她吃惊的表情暴露无遗。符浩感觉很奇怪:“怎么啦?”艾米莉眼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她忽而说:“没什么。”符浩再次抚摸着艾米莉的头发,说:“祝我好运吧。”艾米莉意味深长地说:“你能没有好运吗?只是,不要陷入太深。”符浩没有觉察出这句话的含义,以为这个文艺范儿的女孩,喜欢信口那么一说而已。
老谢从一个法庭上赶过来,刚打完一个明星的官司,与他对阵的律师当事人是明星,他是明星妻子的当事人。明星劈腿,证据确凿,明星概不认错,藏匿资产,还坚决要孩子的抚养权,言辞凿凿表明妻子做家庭主妇十年无抚养能力。其实妻子当年也是一个准三线小明星,差点儿要火了,结果被丈夫游说相夫教子,一辈子不离不弃。妻子说了一句话,相信天相信地相信狗相信乌龟王八也不能相信戏子。这句话骂得够狠:自己当年也是一戏子,咋就骂自个儿了呢?
老谢从法庭出来,脑子还处于紧绷,随时准备着反击的状态。听完邬之畏的一番说明,就条件反射般提出质疑:“竞购方怎么会大放善心?随便一个做买卖的都知道,交易方案更有利于卖方。”
“可不是吗?”戴志高也掺和说,“越对我们有利的事情,越觉得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会议一开始,就出现两个质疑和反对的。只有符浩没有表态。邬之畏听着,一言不发,目光投向符浩。他知道,老谢属于风险厌恶型,为人做事谨慎,这是律师的职业习惯。在他发起攻势之时,老谢既可以提供炮弹,还可以提供挡箭牌。不过,涉及商业运作,他更倾向符浩,毕竟符浩是做生意的,他们谈的是生意。
符浩猜到了邬之畏的心思。利益必须最大化,既不削弱邬之畏在颐养保险的表决权,甚至可以借机增加控制力,加大持股份额,同时在吸收合并后,又可以获得更大的潜在利益,何乐而不为?符浩那次与黎朋谈完后,他替邬之畏测算了一下,要想把注册资金增资扩股到100亿元,如果所有股东同步增值,邬之畏需要投入真金白银18.9亿元;如果部分股东放弃此轮增资扩股,邬之畏则至少拿出真金白银30亿元。无论采取哪个方案,对邬之畏最大的考验就是:钱从哪儿来?
好不容易解决收购颐养保险的资金警报,搞得贾阿毛流浪境外不得归,搞得朋友圈鸡飞狗跳,这下子又要增加如此庞大的资金。世间再无贾阿毛和张茂雨吧?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不可能第二次砸在同一拨人身上。
符浩明白,此时此刻,不能一下子抛出他的设想,尤其不能表现出他提前知悉这个方案。他提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与他自己密切相关,不会让对方进行过多联想:“如果增资扩股,那我的那部分岂不是要被大幅度稀释?”
邬之畏还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自己的那部分,甚至在手机计算器上扒拉数字的时候,最多考虑过第二大股东是否跟随此次增资,如果参与增资,多少合适,还从未考虑过符浩这丁点儿小利益。
符浩抛出这个问题,让他愣怔了一会儿。他说:“你的那部分,我肯定会妥善考虑。我是问,黎朋提出的这个方案,你怎么看?”
“还不错。”符浩自然一口肯定。
老谢和戴志高彼此相视一眼,然后纷纷投向符浩。在他们印象中,符浩类似双向情感障碍,一会儿激进一会儿保守,这种让人费心琢磨的思维,也成就了符浩——年纪不大,却坐拥亿万身家。他们判断,符浩观点应该和他们一致,可符浩给予肯定的表态,让他们有些意外。
邬之畏等着符浩继续往下说。符浩知道邬之畏期待自己沿着他的思路分析。他揣摩到此刻邬之畏召集大家的心思。邬之畏的聪明在于,对于自己不懂的或者没有看清楚的,他会召集大家集思广益,点出问题。虽说是集思广益,邬之畏并非就真的听从大家的意见,在他的理念里,当大家都认为好的时候,他反而不看好,因为这个阶段时期已经过去,当大家反对的时候,他认为恰恰是好时机。在这个认知上,他喜欢符浩,认为符浩是自己同类。
符浩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就在白板上画着。他说:“这个方案听起来很不错,规模增大,吸收合并后,纳入上市公司,上市公司净资产增值,市净率会大幅上升,总股本提高,这些信息会同时传递到股价上,市值会相应地增大,持股方市值自然水涨船高。”
戴志高插嘴说:“万一股价不涨呢?不是说股价并不完全由上市公司影响吗?不都是二级市场庄家操盘股价吗?”
一个多月前,戴志高威逼利诱,让符浩给推荐一些股票,说他圈子大,朋友多,认识庄家不少,还有一些上市公司的老板。符浩强烈建议他不要炒股,炒股属于投机市,不适合他。戴志高说:“咋就不适合了?你还是兄弟吗?是兄弟就不要让我错过这波大牛市。”符浩没办法,找朋友推荐了几只,没想到,这家伙直接砸进去,还用了配资杠杆。上周,股市像吃了伟哥似的,一个劲儿地上涨,全民亢奋,包括戴志高。
符浩顺着戴志高的话解释说:“如果净资产增值了三分之一,大基金们不会对这些数据的改变坐视不管,他们会追加投资,收益率排名是考核基金业绩。至于二级市场的庄家,再大也只是一个市场的搅局者,掀不起风浪,何况对于盘子不小的股票,不足为虑。”
老谢说:“浩子关注的肯定不是这个。”
老谢在律师行业厮混多年,早就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还好,他和符浩在共同服务顶天集团,绝大多数时候是默契的,他也颇欣赏符浩。
符浩问邬之畏:“在增资扩大这个方案里,我们应该考虑几个问题:第一个,增资扩股资本金,是否与其他股东同步增资扩股?好处是大股东拿出的资金量不会太大,坏处则是持股比例就是继续持股61%,不能如邬总所愿为80%。第二个,如果不同步增资扩股,大股东把比例扩大至80%,则需要巨额资金量。”
“根据公司章程,增资扩股,任何股东都有同步增资的权利。”老谢说,“除非其他股东放弃此次增资。”
“就让他们放弃嘛!这会有什么问题?”戴志高认为顶天集团就是大股东,大股东说啥就是啥,甚至连上次从巨额支付购买斗牛大厦房产到撤销购买然后改为租赁,腾挪巨额资金,不都是大股东说了算吗?他想起颐养保险邵董事长点头哈腰的样子,甚至对戴志高这个执行总裁打一个电话,他也会屁颠屁颠跑过来的神情,深为感慨,还是大股东好使,绝对控股就有绝对权力。
邬之畏一锤定音,说:“要搞,持股比例必须扩大到80%,不能让他们同步增资。”
邬之畏霸道,符浩听了就有点儿不爽。毕竟,虽然自己和邬之畏同进同出,但好歹也是一个小股东,再小的股东也是大写的股东。何况,他一直揣摩怎么获得自己最佳的利益,既可以获得同步增资的资金支持,同时如果没有现金支持增资,至少获得大股东的补偿。而按照邬之畏的思路,则是直接剥夺同步增资的权利。
符浩脱口而出:“这不符合公司的章程。一旦闹起来,未来在监管部门并购重组审核,也会被否掉,会因小失大。”
邬之畏不能给他们闹事的机会,他等不到那一天。他认为符浩在夸大其词,甚至是危言耸听。此时,他还没有完全理解符浩的想法,更没有揣摩到符浩的小心思。
邬之畏让老谢解释:“会这样吗?哪条法律如此规定的?”
老谢清了清嗓子。他一眼看出了符浩隐藏在陈述情况中的个人意图。
毕竟,老谢是“法律人”,他以尊重法律的基本精神进行解读,基本上等于给符浩的陈述进行了背书:“根据公司章程,公司增资扩股,其他股东拥有同步增资扩股的权利。并购重组审核权利在监管部门并购重组委,符合法律规定是最基础的要求,如果涉及重大民事纠纷,会存在重组被否决的可能性。”
“嘿嘿,我一个人把钱掏了,不让他们出资,算重大民事纠纷吗?”邬之畏冷笑。
“分情况而论。”老谢解释,“如果大股东增资扩股,其他股东弃权,或者说其他股东没有就此提起法律诉讼,也不会采取其他类似行为,则不会构成重大民事诉讼。”
不待邬之畏说话,符浩就抢着说:“老谢说话很讲艺术。我来对老谢的话进行直白的解释,如果其他股东不放弃同步增资扩股的权利,如果大股东执意强行表决通过,不执行公司章程规定,其他股东有权提起民事诉讼,则是重大民事诉讼。”
符浩说完,看着老谢,加重语气问他:“我解释得对吧?”
老谢说完全正确。
邬之畏在他们谈话中察言观色,看出了符浩的小九九。他说:“浩子,你惦记着你的那点儿小股吧,放心,怎么处理都好说,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邬之畏说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随后,他面向大家,发号施令般说:“顶天集团必须要把股份大幅提升,他们同意会执行,不同意也会执行。这个任务,就是翻山越岭,攀越珠穆朗玛峰,也得去翻去爬。所以,这些就交给你们了。不管黑道白道,无论什么道,你们得想个办法。兄弟啊,这事儿是大事儿啊,拜托诸位了。”
邬之畏还做了一个动作,双手作揖。
老谢一听这话,头大。他知道,这根骨头,难啃。牵扯的利益面广,那么多股东。当初能成为颐养保险股东的,哪家没有点儿来头?有私企,还有国企,哪怕国企1%的股份,办起手续来也会搞死人。这些股东都是见过风浪的,岂能靠言语的绥靖或威吓解决?必须用利益解决。想到这儿,老谢就对邬之畏说:“这事情还得看大股东有多大力度,做出多大补偿。”
“不补偿,就搞不定,就没有解决办法吗?”邬之畏环视大家,再次冷笑,提高声音说,“当初买这些股份时,不照样拿下来了吗?”
老谢有些无语,他想起了当初顶天集团,两次一共拿下颐养保险61%股份时,堪称坐过山车,诸多危险,犹历历在目。虽然做律师多年,大风大浪也经历过不少,但顶天集团并购颐养保险一事让人不敢想象,或者准确地说是大老板邬之畏,其手段超出很多电影编剧的想象力。
搞定颐养保险股份,戴志高当厥功至伟。他是执行者,做起这些事情,他轻车熟路。因此,一听邬之畏发出指令,他就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要想达到我们的目标,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说完,他颇为自得地看了老板一眼。他知道,老板只要铁了心,没有什么事儿是办不了的。过去,那么多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不都变成可能了吗?虽然,那些活儿都是他干的。他还颇为得意,他不会考虑这些活儿能不能干,值不值得干,只要老板认为要干,下达指示干,他就穷尽一切办法,为达到老板的目的完美地完成任务。
符浩得到邬之畏的承诺,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不会损害他的个人利益,他就有点儿放心了。并且,黎朋也公开承诺,如果他选择同步增资,他会想办法解决资金问题。
这等于获得了双边承诺,是双保险。符浩也不去纠结怎么威逼利诱其他股东放弃增持,他想到的是,即使其他股东放弃同步增资,邬之畏的钱从哪儿来?他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大股东增持的货币资金从哪儿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老谢说:“是啊,这笔资金肯定不小。”
邬之畏则转头问戴志高:“那笔银行的贷款没有还吧?可以先挪用再说,待并购重组完了,再质押还款。”
戴志高说:“逼得太紧。除非您和总行的杨行长沟通下,要么延长贷款期限,要么办一个先还再贷。”
符浩知道,联手银团,债权融资、过桥贷款等这些手段是并购组合产品。即使这些常规手段,也不适合邬之畏。因为,邬之畏这么些年的负面传闻,导致他在银团里信誉为负,进入了黑名单。
符浩建议降低持股份额,比如从增持80%意愿降低至67%,同样达到了绝对控股。这样也容易做通其他股东工作,支持他们少量增资,如此不会影响实际控制权,也能相应获得收益。
“80%和67%有何根本区别?同样做工作,同样去找资金,我看没有本质区别。”邬之畏坚持己见。
讨论临结束时,老谢提醒说,吸收合并以及增资扩股一事,不能对外面讲。弘华保险是上市公司,如果在停牌前就被外界获知双方在谋划此事,会存在被并购重组委以大股东损害中小股东利益为由而被否决的风险。
戴志高代表大家表态:紫光室讨论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外泄过。除非云集团那帮人嘴巴不紧,给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