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东来顺出来,艾米莉央求符浩陪她走走。艾米莉穿着红色羽绒服,戴着一条浅蓝色的围巾,映衬着她白皙的脸蛋。走在大街的路灯下,地上拖着两个长长的身影,很美。艾米莉一会儿去踩自己的影子,一会儿又蹦到符浩的影子上,笑得花枝乱颤。最初,符浩没有觉察到,后来看着艾米莉笑得那么甜,也加入小游戏,你踩我,我踩你,避让,逃开,追逐,在低沉呼啸的寒风里,在王府井街头,他们的追逐,给冰冷的步行街增添了一丝暖意。
艾米莉依偎着符浩,把一只手插进他的风衣兜里,轻缓地穿过步行街,走到皇城根公园。
公园里的人比较少,毕竟冬天了。日常锻炼的老年人也怕冷,缩在家里;一些年轻的情侣,都选择电影院、剧场、夜总会、迪厅、酒吧等室内场所。这晚似乎只有他们俩,迎着寒风,谈着有暖意的话题。
符浩带着艾米莉在一张长条木椅上坐下。风被四季常青的灌木丛挡住。艾米莉靠着符浩,仰着头,看到了符浩滚动的喉结。艾米莉说:“你给我讲讲你的童年故事吧。”符浩一听就乐了:“这大冬天的,讲啥童年故事啊?”艾米莉说:“童年才是最温暖的,因为童年,我才回到这个城市。”符浩说:“那我讲完童年故事,你也礼尚往来一个。”艾米莉一口回绝:“不讲。”符浩说:“那奇怪了,这是不公平的交易。”艾米莉坐起来,对符浩说:“哎哟喂,跟我谈起交易来了,还公平呢?你必须讲,我不讲你也得讲。也就我稀罕听呢。”看着艾米莉嘟着嘴顽皮的神情,符浩说:“好,好。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从哪儿讲起。”艾米莉说:“那你为什么叫符浩啊?”
这句话点醒了符浩。那是爷爷给他定的名字。爷爷说“丧祭有余曰浩”。在爷爷看来,殷实之家有余粮,和善之家有余庆。
童年的记忆像玻璃碎片里的光和影。
他记得自己读完幼儿园,跳过小学一年级,直接念了二年级;六年级参加海南省数学奥林匹克比赛,居然得了县第一名,县里奖给校长一台电风扇;上高二,他普通话还是不好,丝瓜和西瓜、兔子和裤子常混音,后来用英语音标来反向琢磨中文拼音,才变好了。他记得小时候和爸爸去石禄,那里有个很大的铁矿,记得那里的房子、树、风筝,很多叔叔带他去玩,虽然记不得他们的脸了,可记忆还在。还记得小时候坐夜车,睡睡醒醒的,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和树林。坐夜车至今对自己而言都是很特别的事,他迷恋在夜里穿行于大地上。只是现在的夜不再漆黑,尤其来到了城市。
艾米莉痴痴地听着,完全沉浸在符浩娓娓道来的童年场景里,虽然是他人的故事,但她发现自己也身陷其中。或许,这是艺术的移情功能。
艾米莉说:“从你身上,我咋就看不到你这些童年的影子啊?”
符浩苦笑:“童年的影子被我丢了。那时上学太早,同学一般都比我大两岁。少年时代的成长,是与自己的搏斗。我发现自己怎样都变不成一个城里人,于是努力变成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人。艰难地和自己原先的痕迹搏斗,变成另一个人。”
艾米莉似乎听懂了,符浩说的是,他在艰难地与自己过去搏斗,变成另一个人。
符浩替邬之畏向黎朋发出邀约,黎朋满口应允。不过,他提出,见邬之畏之前,要先和符浩聊一聊。
符浩有些意外。颐养保险控股股东是邬之畏,他才是真正的决策人,自己最多是一个敲边鼓的,说漂亮点儿,他只有建议权,找他聊什么呢?
黎朋没有约在办公室,而是约在知春路一所大学校园散步。这所大学建设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分两个校区,新校区与老校区连接成一体,但风格迥异。2008年奥运比赛羽毛球球馆就建在新校区里,现代化气息浓厚;老校区主体建筑有着浓厚的苏式风格,方方正正,有着肃穆之气。
符浩把车停在新校区停车场,用手机导航走过来,在老校区,大老远就看到黎朋站在一个连体教室的空中过道下面向他招手。时间是周末,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手提水杯从他身边穿过。
他们穿得很休闲。黎朋穿着一件没牌子的看起来质感上等的黑色风衣,罩着下身宽松的黑色白条纹的休闲裤,给人儒雅随和的感觉。如果不是他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谁也不会想到他早已过了天命之年。符浩披着深蓝色的风衣,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室外温度零下,风级不大,虽有校园的楼房、成排的银杏树挡风,依然感觉有股透骨的冷。
符浩跟着黎朋在校园散步。他们穿过主教学楼东门的银杏树林,走过北侧的长廊,长廊两侧挂着一些学校培育的名人校友的照片,都是为国家做出特殊贡献的功勋之臣,他们的头像一律精神抖擞。长廊尽头,是一条白色的道路,道路平整,铺着小方块的环保砖,两侧是笔挺的伸向天空的枫树。出了走廊,黎朋加快脚步,甩动着手,健走起来。符浩紧紧跟着,他们走到道路的尽头,是一个休闲的小树林,黎朋又掉头往回快走,他还向符浩招手,符浩不得不紧跟上,如此走了六个来回。快走时,他们不说话。符浩听到黎朋喘气了,喘气的节奏在变快,喘气声在逐渐增大。
在追随黎朋快走时,符浩感觉有些荒诞。他们是相约谈项目,怎么就跑到校园来了?到了校园,二人竟然不谈正事,却在一条道上来回快走,能不荒诞吗?
符浩走得热气腾腾。早知道跑到学校里来健走,自己就会穿一身运动装。脚步放缓,黎朋喘着气说,到了校园自己就有健身的冲动。自己的体能这些年下降得厉害。
符浩说:“如果换身运动装就好了,可以陪黎总一直走下去。”
黎朋停下脚步,喘着气,慢慢地,气息轻柔多了。黎朋对符浩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怎么约到校园来,而不是公司、会所、酒店或高尔夫球场?”
符浩也不讳言,点头说:“是有些奇怪。”
黎朋说:“这是我的母校。毕业后,我曾经留校一年,后来就离开了,去了西南地区。”
“因为爱情?”符浩捕捉到了黎朋嘴角的一丝苦涩,虽是一飘而过。
“是不是很俗?”黎朋迎着符浩的目光,语气柔和,“对。她学中文,不愿意留京,执意回老家,我就跟过去了。”
符浩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黎朋说:“后来我们都回京了,但分开了。”他看出了符浩的吃惊,就继续说,“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我犯了错。或者说,我从事的职业,不能给她们安全感。”
符浩说:“我记得您一直是做投资的,玩证券,当年在深圳二级市场呼风唤雨……”
“网上的资料,你也相信?”黎朋向符浩招手,带着符浩从道路尽头走进树林,树林中央有一个人工池塘。这个池塘,比清华园朱自清笔下的荷塘略小,但比那荷塘要圆。
“那时候年轻,不懂得见好就收,不懂得珍惜所拥有的……”黎朋站在池塘边上,指着一块巨石说,“其实人活到这把岁数,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财富,不是地位,而是充足的睡眠和幸福的家庭。”
符浩说:“说到睡眠我感同身受,天下之事没有什么比失眠更痛苦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成家吧,所以,我对家庭这个话题感触不深。”
黎朋说:“你这么年轻竟然也失眠?”
符浩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半夜易醒,醒后不眠,有些日子了。”
黎朋宽慰他:“凡事想开一些。有时候回头想想,如果当年我们在离婚边缘时再坚强些,就会挺过来,早期不成熟的婚姻关系也许会变得更成熟。我们不能要求彼此保持一致,每个人只能做好自己,正是每个人的不完美才定义了他自己是谁。但是,在婚姻的痛苦阶段,包括我们在内,都忘记了这一点。”
黎朋走到石头旁边站住,然后有些伤感地说:“每次过来,我都会站在石头边,反省。”
符浩跟随着他,也端详着石头。他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石头有什么与众不同。
黎朋感慨起来:“只有石头没有变,其他都变了。”
“海枯石烂不可能,大海不会干枯石头也不会腐烂。”符浩迎合说,“谢谢您给我讲这段故事。按理说,礼尚往来,我也得和您分享我的故事,但是我的人生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可拿出来分享的。”
黎朋看着他,欲言又止。随后,他想了想,说:“我带你过来,是想告诉你,触手可及的物质不及不可见的情感。”
符浩似懂非懂,黎朋跟他说这番话的意图。他有些疑惑,仅有两面之缘,还谈不上有交情,黎朋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黎朋似乎猜到了他的困惑,盯着他仔细端详半晌,他只说了一句话:“陈静是我侄女。”
陈静是他侄女?是侄女又怎么啦?符浩心里有些诧异,他不明白黎朋说这句话的含义。黎朋是不是对他们有所误解?是认为他和陈静在谈朋友吗?他们只是一个圈子的朋友,谈得来,还谈不上私交多么亲密。没错,是陈静主动热情地帮助他引荐和搭桥的。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符浩脸上诧异的表情,黎朋尽收眼底。黎朋也没有继续顺这个话题说下去。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黎朋终于谈到正题了。他说:“我们聊聊颐养保险项目吧。”
符浩听到谈项目,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并排慢走在银杏树林里。黎朋直言告诉符浩:“这个项目我们决定要做。我知道最终决策权在邬老板那儿,但我还是想先和你谈谈。”
黎朋说这话时比较淡定,似乎在和一个老朋友闲聊着一个与己没有多大关联的项目。其实,他们才第二次见面,且谈论的是一个巨资项目。符浩吃惊黎朋对项目的直白,更吃惊黎朋对自己的信任。甚至,有些过度信任。他是在表达什么?
符浩克制着内心的小小激动,竭力表现得宠辱不惊。毕竟,能够被常青树般的大佬欣赏并如老友相待,自然有着被宠幸般的震撼。符浩暗自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压着兴奋的语调说:“谢谢黎总慧眼识货。我可以把您的邀约收购当作贵集团董事会的决议吗?”
符浩欲借机求证两个层次信息的意图,这逃脱不了黎朋的眼睛。符浩无非想要求证两个关键信息:一是发出如此重要的邀约,是否是集团董事会做出的决定,这是问题的关键;二是黎朋个人是否能够代表董事会表达意图,毕竟,掌控董事会的是董事长,而不是首席执行官。同时,黎朋另外一个身份,即集团执行委员会主席是否有名无实,是不是一个摆设。
黎朋点点头:“我打算正式向颐养保险实际控制人邬之畏先生表达我们执行委员会的意愿。”
这句话表达的信息很饱满。黎朋的意思表达出,他将代表执行委员会向掌控颐养保险的实际控制人表达收购邀约,一是这并非他的个人行为,也非个人意思;二是这是他们执行委员会的意愿,还不是董事会的,如此给谈判留有空间,如果执行委员会谈判获得的条款不好,也许董事会不一定通过;三是他们要接触的是颐养保险实际控制人邬之畏,不是颐养保险董事会,表达的是他们知道收购对象谁是老大,同时要争取老大,之后才是董事会。他们都清楚,实际控制人的利益并非完全等同于董事会的利益,有时候他们有分歧。自然,黎朋要表达的是优先考虑实际控制人邬之畏的利益。尚未谈判,黎朋就向邬之畏隔空递出了一根橄榄枝。
符浩脑子的确好使。俗话说,做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有分寸感。话说得越多,反而会显得自己越浅薄。所以,人要实,话要藏。
符浩说:“颐养保险是邬老板核心工程。他原打算自己慢慢养大颐养保险。您知道,现在一个保险牌照要申办下来,至少两年左右。即使牌照申请下来了,养品牌养队伍并非一蹴而就,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所以,市场上收购成熟的保险公司,无论后来者还是先行者,这个套路是做大做强的捷径,包括富欣集团。”
符浩巧妙地适时点出“富欣集团”,试图给谈判方构成多方竞购的紧迫感,同时便于后期谈判价格时候成为一个筹码。
与国企打交道,做好逢迎和利益安排,即使对方是一个萝卜头,也得好好伺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此赚钱就不会费力,利益输送源源不断。当然,这带有一些赌的成分,即赌对了跟你有利益往来的人不会东窗事发,则会一辈子安全,赌错了则会被连根拔起难逃牢狱之灾。任何事都是概率问题。这年头,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辈子安然无恙?与民营企业打交道,则似乎简单得多,民企说话管用的是大老板、实际控制人,企业就是他,他就是企业。与他们谈合约,要赚踏实钱,得真刀真枪地干,投机取巧则要不得。世间有几个邬之畏?即使如邬之畏者,又有几个适逢当年的混沌时代?强取豪夺,一棍子置对方于死地,这种招数已经越来越不灵验了。一旦对方劫后余生,东山再起,必然疯狂反击。符浩信奉按规则办事,即使是人尽皆知的击鼓传花游戏,接盘侠接成了冤大头,也是愿赌服输。输赢皆是概率,是在规则之下的概率。符浩对巨头们参与颐养项目的游戏规则,还没有摸清楚,因此,他忌讳对方一上来就是甲方心态,本能地做好防守反击。他对黎朋投来的橄榄枝还抱有迟疑,因此一出手没有过去凌厉,但颇有防守反击的意味。
果然,看似随口一说,但听出话外之音,则是商人的本能反应。黎朋问符浩:“确认富欣集团要参与?”
符浩回答干脆。此刻,任何拖泥带水都会被对方认为有设套之嫌。他说:“当然。并且,他们工作准备得很充分。”
黎朋听着符浩的回答,目光忽而游离了,越过符浩的头顶,飘向不远处运动场上。一个臃肿的老年人步伐蹒跚,正绕着运动场费力地行走。
他收回目光,落在符浩的脸上。他凝视着符浩,眼神里满是内容,有询问,有沟通,有求助……复杂的情绪,塞得满满的,似乎要讲一整天都说不尽。但是,符浩确认,他的眼神里没有大佬的盛气凌人,没有居高临下,没有收购方的威严、逼迫和咄咄逼人。他的目光甚至有些柔情。
半晌不语。
符浩补充说:“颐养保险,是一个好标的。”
符浩看到黎朋目光里浮起了欲望,那是一个猎人的眼神。
黎朋承认颐养保险进入项目池,浮出水面,是有自身优势的:“我相信邬老板接触了很多家,之所以最终无果,无外乎要么实力不够,没有足够实力满足你们的条件;要么自身陷入低谷,自救不暇,在香港四季酒店的吴总就是,自身麻烦不断;要么就是对你们不信任。”
符浩接口说:“您这次叫我单独过来谈,应该是希望我来促成云集团和颐养保险的合作?”
黎朋微笑点头说:“没错,是希望倾力促成。我这人做事,一旦出手,须全力以赴。我也不希望在过程中有各种杂音,影响项目合作进展。”他看着符浩说,“与生意人谈事情其实很简单,条件合适,时机合适,不浪费机会和时间。”
符浩有那么一刹那,感受到了大佬做事的强大气场,寥寥几语,似乎大局在握。这是他想要的状态吗?
符浩跟着黎朋往运动场方向并排走着。这个时刻,他感受到身边的这个人,是资本市场的腥风血雨里仅存的硕果,有着多么浩瀚的能量。符浩说话自然变得谦逊,说:“您对鄙人的倚重和厚望可能过高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合作者。其实,我对邬总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大,甚至说很多方面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
黎朋伸出左手,搭了一下年轻人的肩,符浩有些别扭。
黎朋右手不时推一下黑边镜框,不紧不慢地说:“不要谦虚。在颐养项目上,邬老板还是相信你。这个项目当初是你推荐给他的,最初收购,是以你的公司代为顶天集团受让。顶天集团扩大持股比例,参与竞购并最终获得控股权,从首大集团手中接过控股权,你自始至终参与,还砸进了数亿自有资金……”
在黎朋不紧不慢的陈述中,符浩停下了脚步,瞪大着眼,非常吃惊。他感觉自己在黎朋面前是一个透明人。眼前的这个人,怎么会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究竟是什么人?
符浩语气明显不快,有着被他人窥伺的不爽。他停下脚步,问黎朋:“你们还掌握了什么?你们这些信息从哪儿来的?”
黎朋老谋深算,他料到了符浩此刻的恼怒。他没有直接回答符浩的问话,而是意味深长地单刀直入般杀进符浩心脏:“……还用我说什么吗?”
符浩脸色变了。他有些慌乱,这是他之前从未遭遇过的,一会儿亲如家人,可以敞开心扉和你谈他的家庭、青春浪漫,带着师长般的关怀、温情,一会儿变脸递上一刀。符浩倒吸凉气:他到底要干什么?
符浩愣住了,空气有了重量,沉甸甸的。此时,黎朋满脸笑意,对符浩的迷惑不解视而不见,他主动伸出手,跟符浩握手道别,表示谈话结束。黎朋说:“你要明白,除了陈静侄女,推荐你来找我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在香港的吴一德,我们认识多年,也合作多年,我们之间是有信任的。”
他在试图打消符浩的顾虑。他说:“我没有任何恶意,你放心好了。当然,不会要求你做任何对不住邬总和损害顶天集团利益的事情。我们提倡的是共赢。甚至无须你在邬老板面前美言,只要不反对,就是支持。”
符浩暗自松了一口气,顿觉浑身轻松。他伸出手,接过黎朋带着些寒意的手,握了握。他吐了一口气,说:“为何会反对呢?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成人之美,乐观其成。我明白该怎么做了。那接下来,我们就安排黎总和邬老板见面了。”
他们分开后,符浩去停车场找他的车子,黎朋给司机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子开到指定的位置等待。临分开,黎朋说了一句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放心,我是充分信任你的。”
回去的路上,符浩发现黎朋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了。他在心里再三琢磨黎朋说的“我是充分信任你的”那句话,似乎意味深长。
邬之畏连续一周没有去健身运动了,也没有例行早晨烧香拜佛、给父母问候早安,过去的一系列生活习惯转换了频道。他像开启了核动力的潜水艇,终日处于亢奋状态,召集集团公司投资部、财务部和法务部开会;离开斗牛大厦,进驻颐养保险,频繁找管理层和业务层听取工作汇报,做了一些管理指示。他侃侃而谈,要指标要业绩,同时敢于重奖,这让员工们喜忧参半。他红光满面,志得意满,穿着一身时尚的名牌,梳着时髦的发型——时光遁形,他仿佛回到壮年时。颐养保险自从被顶天集团控股后,核心部门大多安插了他的亲信,公司中层换血,几乎洗了一遍。
他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心理优势。符浩约了黎朋见面。符浩告诉他,云集团出手的是战略性合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买卖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要大动作的,并且意愿很强烈。邬之畏听着就有些意乱神迷。可不是吗?这些年来摸爬滚打,虽在西南博得盛名,但那毕竟是西南一隅啊,当年跑到北京发展,有些仓皇,还负了债。他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个画面,那时他和众多企业家、当地达官贵人在台下津津有味地听着报告,做报告的是市长,他们是看着彼此成长起来的。市长做报告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把一个干瘪瘪的工作报告做得深入浅出。他们一致认为,站在台上的市长有品位有文化。这时,一道光漏了进来,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了几个人。他们径直走到台上,一个工作人员提醒市长有人找来了。此刻,市长抬眼看到来人,瞬间大汗淋漓,神情萎靡,瘫软在地。市长矮矬而肥胖的身体在四位强壮的便衣挟持下,步履蹒跚,与刚才台上气定神闲滔滔不绝做报告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个场面,哪怕不说任何一句话,震慑力也足够强大,会场鸦雀无声。邬之畏还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他一瞬间呼吸不畅,气短胸闷。那一刻,他知道必须离开这座城市,必须到大城市去,去做完完全全的市场性竞争行业。他甚至预测了最坏的后果:资产被查封。一个习惯于走夜路的人,已经不喜欢在阳光下奔跑。北上后,故技重演,堪称惊心动魄。即便如此,自己也只是在小圈子内博得声名,且是恶劣的名声。没办法,这个世界遵循丛林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人的幸福就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我们开怀大笑,必然有他人在暗夜里痛哭。虽然,偶尔半夜醒来,他反思过,这样的一切是他需要的吗?人性的良知光芒总是那么短暂地闪烁,刹那间,他顿悟了。不过一夜的光景,当太阳照常升起,白日来临,一切照旧,拼杀嘶鸣,在广袤的大地声声入耳。牛老师提醒过他,要做大做强,必须要“傍大款,走正道”。第一句“傍大款”听进去了,必须要傍一个大集团。走正道?他想起这个词从牛老师宽厚的嘴唇吐出来,心里就发笑。
差点儿让他万劫不复的颐养保险项目,终于要迎来重生。他站在紫光室的落地窗前,双手抱在胸前,与符浩侧身而立。他对符浩说:“富欣集团和云集团两家抛绣球来竞购,说明我们当初拿下颐养保险的行为非常正确,说实话,在这帮人眼里我不管怎么大富大贵,他们还是拿我当上不了正席的土豪,是另类。现在,就让他们互相斗一斗,我就待价而沽,价高者得。”
符浩就笑笑说:“是。”能成功脱手,就是胜利,这是他的底线。
邬之畏约人喜欢先来一顿饭局,然后在办公室会谈。他的理论就是,吃饭喝酒吹牛人之本性,告子曾说“食色,性也”。在酒桌上,几杯酒下肚,假话真话都会出来,先假后真,无论你有多少酒量,公司招聘的专业陪酒都是帅哥美女,保准让你喝爽了说爽了。喝完酒之后,就回到办公桌上,装模作样地谈一谈,实际双方的斤两和合作条款都在酒局上聊得差不多了。
如法炮制。邬之畏约请黎朋,就在奢华低调的空中四合院,来一顿饭局。不过,此次饭局唯一不同的是,并没有庞大的阵容。黎朋提出来,云集团就来两人,他自己和管理法务的副总裁。顶天集团来两三位就行,人多嘴杂,也不必大吃大喝,小酌怡情,以聊为主。邬之畏一听,心里暗喜,得了,一听这架势合作就靠谱,此人既尊重对方提请,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完全照搬或应允对方条件,看来是个有诚意又有主见的对手。
他记得符浩提醒了一句,黎朋此人不简单。当时他在想,咋不简单?谈判不简单还是为人不简单?
这顿饭吃得邬之畏龇牙咧嘴,不是因为吃了什么,而是黎朋吐出的一番数字,搞得邬之畏的脑中如炸弹轰鸣,心中怒火凶焰:谁在泄密?谁在吃里爬外,谁出卖了他?窝火的是,虽然心中翻江倒海,表面还得强装镇定,还得打哈哈,插科打诨,讲一些段子。
符浩坐在邬之畏左侧,不时接过邬之畏传递过来的惊诧的眼神,他也报以同样的神情。符浩不胜酒力,几杯红酒下肚,脸上泛红,数次站起来,和黎朋碰杯,客人蜻蜓点水般抿一口,符浩则像喝饮料一口而尽。也许在他人看来,这是性情所致,但在符浩心中而言,似有难言之隐。一方面,他深为惊诧黎朋商业挖掘手段之精深和专业,他曾经听闻过黎朋对商业对象研究的要求之细。那时黎朋在云南收购当地一家赫赫有名的药厂,同台竞标的有三家大型集团,其中就有富欣集团。富欣集团当年如日中天,而云集团在医疗医药领域属于新兵。就是这么一个新兵,带领团队在三个月时间里,调查和分析的资料堆积如山,在参与竞标的当天,他们将三辆推车推到专家面前,让评审专家们惊讶。并且,资料论证详尽而精深,合作条款容易让合作方失去抵抗力。那次竞标,云集团一举拿下标的。他们对标的的了解程度,设计的交易方案,以及描述的未来,让评标专家当场全部投了满分,也让其他两位竞标者慨叹。
此次从黎朋嘴里吐出的一串数字,以及列出的一些问题来看,都是针针见血,可见其对颐养保险了解何其深也!符浩想,如果是对手,黎朋是一个厉害的甚至高深莫测的对手,如果是战友,则如虎添翼。
仿佛黎朋就是颐养保险的董事长,所击之处,皆为七寸。黎朋认为颐养保险退保率高企,如果处理不好,将会给企业带来巨大的伤害。符浩插口辩解:“退保率高企是中小保险公司普遍遇到的问题,是行业通病,不是颐养保险一家的问题。”符浩的言外之意,如果说颐养保险有问题,那绝大多数中小保险公司都有问题。黎朋指出了关键问题:颐养保险的保费来源过于依赖一款或少量几款高现金价值产品和理财型万能险产品,渠道上过于依赖银保渠道。符浩认为恰恰是这类新产品,正在成为中小保险公司的业务特点,也是公司迅速做大规模的不二法门。黎朋没有接符浩的话,看向邬之畏:“颐养保险的风险是偿付能力不足即将爆发,这将是压倒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必须正视,公司面临的业务问题,就是业务结构、渠道单一,你们去年近百亿元总保费主要来自一款‘康红两全保险(万能型)’产品,这款产品的占比高达78%。这说明什么问题?保户投资款新增交费比例高企。保户投资款是什么概念?这是未通过保障风险测试的分红险及万能险的保费收入部分,这部分资金作为‘保户投资款’流入保险公司代为管理,然而由于资金获取成本较高,对保险公司的投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邬之畏喝着红酒,听着黎朋指点江山,他给符浩递了一个眼神。他的眼神在质问符浩,此人今天是砸牌子还是来谈合作的?
符浩明白邬之畏的意思。他再次接口说:“这种高成本保单并不罕见。能获得大量现金流。”黎朋则反问:“赚钱吗?高现金价值产品隐藏着巨大风险,一旦出现退保或者满期给付,公司现金流将承受巨大压力。”
没错,前些天,颐养保险邵董事长找过邬之畏,说监管部门下发银保新规,要求保险公司、商业银行应加大力度发展风险保障型和长期储蓄型保险产品。要求保险公司销售高现金价值产品的,应保持偿付能力充足率不低于150%。
黎朋提醒大家:“今年承保利润都集中在几家老牌大公司。超过七成公司年度承保处于亏损状态。在开业满十年的41家财险公司中,有31家近十年累计承保亏损。部分中小财产保险公司忽视对核心技术、核心能力的持续投入,导致研发能力、技术能力及分析能力不足和人员储备缺失,只能采用价格措施、短期激励等方式实现阶段性业务目标。短期激励在一定时期能够刺激中小财产保险公司业务的发展,但长期来讲很有可能养成分支机构的依赖性,导致没有足够的短期激励就没有业务规模,连团队建设都受到影响。”
“对保险公司人才、技术、风控等方面能力都要求过高,中小公司在没有股东资源或其他优势下,经营难度不断增加。”黎朋话锋一转,“当然啦,有问题我们需要正视,但不代表没有办法解决。”
邬之畏举杯跟黎朋碰杯:“高论,高论!感谢黎总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他们一饮而尽。
黎朋说:“邬总,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所以说话没有客套,多有得罪。当年我们在西南还是同一年当选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在古代,同一年中榜或进士,堪称同年之谊,与同乡并列。”
邬之畏听了有些感慨,问:“其实,估计你们大多数人想着离我越远越好吧,传闻我心黑手辣,但凡合作伙伴无一幸免。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说着,他指着符浩说,“浩子不是我员工,是合作伙伴,合作有广度也有深度嘛!”随后,他自嘲:“传闻我官商勾结,还有说我早年靠女人上位,资金来历不明……社会上各类传闻很多啦。我想,他们也太抬举我了。我什么出身,什么斤两,难道黎总不清楚?我就是一个地道农民出身而已,根正苗红。”
“还有传闻说我是当代陈世美,把老婆女儿丢在法国,自己在国内过逍遥日子,养着后宫,就差点儿说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黎朋笑着摇摇头,“理睬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我们得准备九条命。”
黎朋此刻端酒杯对邬之畏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任何犹豫,我今天就不会坐在酒桌旁。这就是我的态度!”
邬之畏表示:“感谢您,也十分欢迎。”符浩适时站起来举杯说:“我也欢迎您。”
黎朋像是在宽慰邬之畏,也是在吐露心声,说:“不受议论的企业家不是好企业家,不受关注的品牌就是失败的品牌。包括云集团甚至卫董、还有我本人,社会上的议论还少吗?我认为,真正的商业不是零和游戏,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共赢。任何单赢的合作都不会长久,都会失败。只要合作方案达到双方满意,这样的生意就值得做,通过条款和法律来约束合作边界。”
邬之畏是句句入耳,不动声色。待黎朋话毕,他说:“我就开门见山,既然黎总对我们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想必有了成熟的合作方案。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都是双方的团队核心成员,但说无妨。”
黎朋说话言简意赅:“我们用上市公司弘华保险进行并购,说白点儿就是吸收合并。”
邬之畏问:“就是交叉持股?”
符浩在一旁补充说:“不是,是弘华保险并购颐养保险,我们对价持有弘华保险股份。”
黎朋点头称是。
邬之畏问符浩:“那对我们的好处是什么?和富欣集团完全收购我们有何不同?”
“不都是卖吗?”邬之畏抛出这个问题,有点儿装愣卖傻,企业做到这个份儿上,哪个老板不懂点儿并购知识和道道。
“本质就是卖,没错。但卖的方式和收益不同。”符浩干脆说透,“如果按照之前富欣集团提供的方案,他们是全权收购,一次性交易,卖完套现走人,此后基本上和我们无关。弘华保险吸收合并后,我们把持有颐养保险的股份变成持有弘华保险股份。弘华保险是上市公司,上市公司股份可交易性极强,一旦过了禁售期,随时可以套现。如果碰到大牛市,就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益。”
不过,符浩提及的是大牛市,如果是多年不遇的大熊市呢?股市本年6月开始逐步攀升,股性活跃,涨势一浪又一浪。散户们已经备足粮草,跃跃欲试了。符浩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面:冬日的天空,飘浮着钞票的影子。
在符浩讲解的时候,邬之畏飘忽了一下思绪,走了一下神。他似乎没有听懂符浩的解释,或者说是再次确认一下这种合作方式是否就是他想要的。他问:“被并购后,颐养保险还会跟我们有关系吗?”
符浩明白,邬之畏的想法是,既想卖个好价套现,又想继续对颐养保险进行掌控。
邬之畏的心思照样逃不过黎朋这个老江湖的眼睛。他干脆地说:“当然还会与你们有关系,是密切关系。邬总啊,今天我给你一个承诺,未来颐养保险在管理团队组建上,你们有重要的话语权。”
邬之畏闻言心动,他看了下坐在一旁的符浩,符浩点头。
邬之畏当即站起来,端杯与黎朋碰杯,说:“我文化不高,理解有限。这个吸收合并提法很好嘛。黎总和浩子都是明白人。你们之前商谈过?”
符浩本能地摇头表示没有,他心里“咯噔”一下。跟随邬之畏有些日子了,他能琢磨出邬之畏这句看似不经意的一个提问,其实信息量很大,有试探,也有猜测。在邬之畏面前说事儿,尤其是涉及利益的事情,要谨慎。中途出了意外或者半途而废的不少见。
符浩说:“我刚才所说的,是针对黎总适才提出的吸收合并的相关解释。对了,葛副总裁就是大律师,我刚才解释得如何?”
符浩问坐在一旁的云集团副总裁葛均律师。他是黎朋带来共同赴约的另外一位要人。葛律师当即点头,说符总解释得很准确。
邬之畏再次给黎朋倒酒,举杯说:“这杯我们干了,不管是合作还是不合作,我都要敬你一杯。之前没有,未来也不会有像黎总这么痛快的人,说话谈事不绕弯子。邬某钦佩,很喜欢。”
黎朋微笑着谦逊几句,然后干掉杯中红酒。他说:“那接下来,我们就按照正常流程往下走?”
“可以。不过,我还得和富欣集团也谈一谈,即使不合作,总得给人家一个解释。”邬之畏说,“也许人家出价更高呢,对吧?”
邬之畏适时埋下一颗雷,以富欣集团可能出价更高或有更优惠条件为理由,意在提醒黎朋,流程可以往下走,但不代表现在就选择他们,还有潜在的竞争对手,还会有更好的条件。
黎朋自然对这套路熟络。他回答得也颇有水准,说:“没问题,合作嘛,就像谈对象结婚一样,得找个合适的好人家。所谓合适,就是价格合适,就高不就低;所谓好人家,就是拥有共同价值观,那样才会过得长远。”
饭局完毕,送走黎朋。符浩回到紫光室,邬之畏问符浩:“你怎么看待与云集团合作?”
符浩回复:“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我个人认为,一是建议与富欣集团深入谈一次,看他们出价多少;二是我们也深入了解下云集团,至少了解弘华保险的真实状况,是否就是我们合适的好人家。”
邬之畏撇撇嘴,摆摆手,说:“富欣集团就算了,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沟通,他们一口咬定要全资收购,价格还不高。并且,他们说自己申办的牌照马上要下来了。”
说到这儿,他露出一副尊严被侵犯的恼怒表情。
符浩明白,邬之畏看似强大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玻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