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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四季酒店

每逢大事难定,符浩就喜欢驱车跑到长城脚下的雅聚客栈,在露天咖啡阳台上发呆或晒太阳。

这次符浩带着艾米莉一起过来。艾米莉全副武装,俨然一位职业摄影师。这一路,她坐在副驾驶上,摇下车窗,不顾北风飕飕,按快门的“咔嚓”声,淹没在呼啸的寒风里,这令她兴奋不已。

他们坐在客栈的露天阳台,此刻寒冬晴日,日头高悬,天空湛蓝,光线赤裸而粗暴,这是一场消耗战,太阳为了维持光和热,每秒钟消耗的能量相当于500万吨标准煤燃烧所释放的能量。在日光笼罩下的符浩,顿感一股热气在身上腾腾而起,裹着厚厚的浅灰色羊绒大衣的他,裸露着头颅,斜靠在躺椅上,双脚架在平架上,一张脸在零下5摄氏度的风中被冻得红彤彤,颇有文艺范儿。艾米莉闲不住,“咔嚓”拍下了符浩裸露在寒风里的面孔,捕捉了他一瞬间的表情。

雅聚客栈老板孙裤子是符浩的同学,当年拉符浩做了项目天使投资。

这次符浩过来让孙裤子吃了一惊,他终于带了一个妞儿,还是美妞儿。艾米莉一下车,等候在门口的孙裤子就心中窃喜,暗骂浩子这家伙终于开窍了,生活中除了银子还有美色。

孙裤子露着他的大门牙调侃符浩:“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满脑门儿官司,符大总裁是不会光临寒舍的。”

符浩把行李箱递给伸手过来的孙裤子,白他一眼说:“啥逻辑?今年来了至少七八次了,可别咒我霉事不断。”

“嘿嘿,岂敢?上次你过来,听说啥现金流出问题了,从这儿转头回去就解决了;再上一次,干振民同学的血糖仪项目迟迟搞不定俄罗斯投资的钱,从这儿一回去,你们就一锤定音啦;再上上一次……”孙裤子兴致勃勃地说着,符浩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嘲讽他:“大门牙属于特色,大嘴可就不好了。听你这一串得瑟,看来贵地是我的福地,逢凶化吉,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们边往里面走,边彼此调侃,艾米莉抢着拍照,忙得不亦乐乎。

符浩把艾米莉介绍给孙裤子:“这是艾米莉,我的好友。”

艾米莉停止拍摄,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伸手轻握了下孙裤子:“你好!我是一位非著名职业摄影师。”

孙裤子咧嘴露着大门牙,说:“哎哟喂,贵客啊,看一眼你拍照的姿势,我就知道你够专业。”他扫一眼四周,做了一个引导的姿势,“大美女摄影师,我们这儿请尽情拍,可劲儿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全部对你开放。嘿嘿,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做我们的形象大使。”

艾米莉轻盈地笑着,淡定地回绝:“免费拍摄可以,当形象大使不行。”

符浩拍着孙裤子,说:“总是想着占便宜,艺术家转变成商人,是华丽转身还是被迫卖身?是好事还是坏事?”

孙裤子解嘲说:“无所谓华丽不华丽,讨生活而已。”

两个门童接过符浩和艾米莉的拉杆箱,从旋转门进入大堂,大堂女经理跑过来,递给符浩一张房卡,一脸桃花:“欢迎符总光临!”

艾米莉伸出手,从符浩手中接过房卡,说:“这房卡我收了,归我了。”

孙裤子不解,在他们二人身上扫着:“这……这啥情况?”

符浩打断他:“啥情况?一人一间房啊,这还不清楚嘛。”

孙裤子摆摆手,做难以理解状,悻悻地安排大堂经理再开一间房,叮嘱要山景大床房。符浩赶紧补一句:“还得再开一间,干振民也过来。”

正午时候,孙裤子陪他们二人吃完中餐后,就被他们支走了。符浩带着艾米莉上了客栈顶楼的阳台。他们半躺着晒太阳,品着黑咖啡,脑袋放空,思维天马行空起来。躺椅上的艾米莉望着燕山山脉,由近及远,从翠绿到黛黑,远方的山连绵不断,她端起相机又是一通拍。符浩说:“哎呀,我说大摄影师,能不能消停会儿,欣赏欣赏这冬景?”艾米莉说拍照就是为了留住这稍纵即逝的华北冬季。“你知道吗?眼前的景色,让我想起了一位词人写的词。”“五代牛希济《谒金门》?”符浩问。艾米莉惊喜:“哇,遇到知音了,这词你也知道?”她随即口诵,“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符浩问:“一介弱女子,花木兰果真能‘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乎?”艾米莉回应:“能!”符浩问:“你从小就出国了,咋对中文这么熟悉?”艾米莉说:“我妈妈就是大学中文系老师,在国外也教授中文。”符浩随口问:“那你爸爸呢?”艾米莉警觉起来:“问他干吗?”

符浩说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此时,干振民打电话过来了,嚷着说:“我忙得睡觉都按分钟计算,咋非要跑到郊区晒太阳,奢侈浪费啊。”符浩说:“少废话,赶紧过来。”干振民说:“转眼就到,浩子开口说话就是金口玉言,岂敢违命?”

艾米莉说:“你们这些同学挺逗的,说话聊天像吃了枪药,互相戗着说。”符浩说:“我们这帮死党有着革命友情。你们90后不懂的。”艾米莉抗议:“别啥事都分80后90后的,哪个年龄段都有死党好不好?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而已。别有年龄歧视,搁在美国,我可以起诉你歧视,哼!”

瞧着艾米莉一脸认真的样子,符浩心情如沐阳光。

但凡成大事者,大部分是一根筋,不达目的不罢休。干振民就属于这一类。俄罗斯那笔巨款到位后,干振民玩命了,产品系列在排期量产,基于血糖检测技术为根本,拓展血脂检测技术、糖化血红蛋白检测技术、血酮体等检测技术的研发。他挖了瑞士科学家和跨国公司职业经理人,给他们下达的指标是必须每年以50%幅度增长。当干振民得空在电话中给他唠叨这些事儿时,符浩就鼓舞他说:“当初乔布斯也是这么干的,比尔·盖茨也是这么干的……这类人就是疯子,你也是。”干振民知道符浩经常揶揄他,但这次,符浩说的是真心话。符浩想起了当年上学时的一些趣事:干振民就是一个书呆子,外出活动包括参加同学生日聚会时,他的标志性行为就是怀抱厚厚一本外文书,什么《高等微积分揭秘》《代数揭秘》《离散数学揭秘》……孙裤子、符浩等人本科毕业就迅速离开学校,融入社会,混迹于三教九流,干振民却硕博连读,还在中科院做博士后研究。

符浩听到顶楼木板楼梯“咚咚”响,就知道干振民来了。干振民胖脸红彤彤的,他径直走近符浩,80多公斤的体重压得红木躺椅吱呀作响。他乜了一眼符浩,说:“资本家们的生活就是把时间当作消费品,我只能把时间当成本,熬时间换钱。”

符浩慨叹:“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执着干着一件事,心无旁骛。地球上不缺有钱人,而是缺工匠精神。”干振民接话说:“比尔·盖茨最终没成为工匠,乔布斯也没有,还是被拖进各种事务中去了,逍遥日子从你们投入第一块钱时就消失了。”

他们在彼此调侃着,艾米莉在抓拍,敏捷地按下快门。干振民看到了,从躺椅上迅速起身,站起来,搓着双手,说:“哎呀,不好意思,竟然还有一个人在呢。”艾米莉看着他一副可爱的神情,把相机挂在胸前,大方伸出手,跟干振民握手:“你好,艾米莉。”干振民说:“知道,知道,听浩子说过你。”艾米莉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符浩,问干振民:“他怎么介绍我的?”干振民说:“人家自然是得了便宜又卖乖,说终于有谱了。”艾米莉紧追着问:“有谱了是啥意思?”干振民说这句话是最高赞美。艾米莉明知故问地说:“我就知道他没啥好话。”干振民指指艾米莉挂在胸前的相机,说:“听说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大佬们的影子?”艾米莉乐:“对,都是影子,包括你们俩的。”“干振民故意低声说:“那,版权费呢?”符浩一个巴掌轻拍在他的头上:“还版权费?能免费享受大名鼎鼎的非著名职业美女摄影大师给你拍,就是最高待遇,还要版权费?一个大胖子,谁稀罕拍你。”干振民故意嘟囔着说:“还不是跟你学的?”

服务员端上来咖啡、果糖和糕点。他们三人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干振民问符浩:“这次猴急猴急地喊我过来,又是啥事?”

符浩笑着,把咖啡泡好,递给他:“肯定是用得着你的大事。否则,也不会让干董事长大老远跑过来。”

干振民点点头:“也是,估计又要大动干戈。”

符浩说:“我想联系一下你的那位姨夫。”

干振民不解地问:“哪位姨夫?”

符浩说:“你装傻吧,当年在学校食堂请我们吃饭的那位,著名企业家啊。”

干振民连连摆手:“别找我啊,我跟他没有关系。”

符浩说:“别这么激动,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那年大三,周末中午,一个中年人来学校找干振民,他头顶微秃,镶着两颗金门牙,操着榆次口音,把他们宿舍六名同学请到东来顺吃了一顿涮羊肉火锅。此人话不多,听说是做生意的。符浩印象最深的就是,姨夫穿着一身质地很好但没有牌子的衣服,左手腕戴着一串檀香木珠。他心中颇为吃惊:山西土豪不就是挖煤的吗?怎么挖煤的也有品位了?

一顿饭后,大家散去,逐渐地,他们把这个姨夫给忘了,只有符浩暗暗记在心上。

数年前,符浩还不经意地问过干振民:“那个天衡系老板吴一德是不是你的姨夫?是不是当年请我们吃饭的那位?”干振民懒洋洋地回复说:“是,不过,是前姨夫了。”

一听说是前姨夫,符浩就猜到他们的情况了,也没当回事。直到后来有一次,他陪邬之畏去东北,在顶天集团新购二手的庞巴迪私人飞机上,邬之畏再次提及这个名字——自视甚高的邬之畏带着满满的叹服。符浩再次把吴一德从记忆中捞出来,邬之畏跷着二郎腿小幅度仰躺着,拍着油亮而富有质感的牛皮革沙发,对坐在右侧的符浩说:“天衡控股吴一德,别以为他就是一个山西煤矿老板,给大家造成错觉,认为他就是一个挖煤的。其实此人绝顶聪明啊,读的书比我多,据说是他们村第一个大专生。关键时刻,在煤炭价格高位,别人傻不拉叽地往里面冲,这家伙趁势抛掉三分之二煤矿。你瞧瞧,才不过一年,煤炭价格都跌成什么样了?他用套出来的钱开发房地产,参与一线城市旧城改造,控股和参股四家上市公司,在资本市场‘天衡’自成一系。都说我是另类,吴一德才是真正的另类。”

符浩在邬之畏的感慨中,忽而想到什么,就开着玩笑问:“如果你们圈里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怎么给你们定位?”邬之畏听着这么一个有趣的问题,就哈哈大笑:“哪有那么邪乎,地产圈都是一帮赚傻钱的,只要有关系搞定地皮,七八个人就是一个地产公司,还分啥全真派、丐帮,都是傻大粗干的活儿。”

邬之畏的名号在江湖人士眼中讳莫如深,甚至“谈邬色变”,不过他偶尔说一些性情的话,颇为有趣。随后,邬之畏沉吟道:“就说我和吴一德吧,如果非要分个派别安个名号,吴一德是东邪,我则为西毒。”说完,自嘲般哈哈大笑。符浩明白,邬老大压根儿视其他人为无物,或者不屑评论。也难怪,邬之畏这么多年,深居简出,在众多公司里,从未留下任何法律痕迹。他行踪诡秘,自然是圈子中的另类。而把吴一德列为东邪,自诩为西毒,显然在他内心深处,吴一德的确算得上一号人物。

半年前,符浩看到一篇财经报道,报道说吴一德因牵涉一地方官员腐败案,半夜出境,逃避协助调查,一下子令天衡系陷入困境。

他就此问过邬之畏,记得那天在紫光室,一干人都在。邬之畏说:“吴一德成惊弓之鸟了,人家还没上门,就拍屁股跑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戴志高说:“这号人怎么可能会无事?随便拎一个出来拷问,绝无冤假错案的。他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邬之畏白了戴志高一眼。准备滔滔不绝发表一番实践出真知见解的戴志高,看到邬之畏的神情,硬生生把吐到嘴边的一串话给吞回去了。

老谢则说:“协助调查,并不意味着触犯法律,协助调查是公民义务。”

“大部分协助调查,进去容易,出来难吧?”戴志高明知故问。

“这……呵呵,这不是法律人能回答的。”老谢说,“这段时间圈子聚会没少谈这个。听说吴一德虽然人在境外,还是一切尽在掌握,遥控指挥内地。前些天发了一串公告,他的深圳地产业务卖给前海一家保险公司。上海宝山一黄金地块也转让给万润集团——这块地当初令天衡和万润两家势如水火。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吴一德通过一系列隐蔽的关联交易,逐渐转移内地资产,天衡系掏空了好几家控股的公司现金,除了一时难以出售的二线城市旧城改造地块,保留了大部分金融资产,其他能转的都转走了。”

“绝顶聪明。吴一德脚底抹油,溜得快。”邬之畏说,“天衡系虽然‘地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想起邬之畏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符浩此时灵光一闪,这不是大好机会吗?何不让天衡系介入颐养保险?毕竟天衡系在内地的金融资产不仅没有萎缩,还有扩张之势。保险牌照总量控制之下,颐养保险公司是块优质的金融资产。

符浩主动提出,他负责联系吴一德,他有办法。老谢也表态,他会提供优质服务。戴志高承诺会鞍前马后,也算他一份。符浩两手分别拍着二位肩膀,笑说:“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这是邬之畏想要的。如果颐养保险想要大发展,必须引进大的投资机构,需要真正的大金主。邬之畏在内部提出,谁能找到合适的战略投资者,给予重奖,奖金额度1亿。

干振民听完他对顶天集团资产和资源的一番介绍,以及和天衡系对接的价值憧憬,有些为难地说:“前姨夫……我和他两年没咋联系了。”

“真是前姨夫吗?”符浩不相信,“听说,你亲姨带着一儿一女在美国,他们是假离婚呢。”

干振民对符浩瞪着眼睛:“浩子,你究竟是干啥的呀?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邪乎。你做投资就做投资,咋介入这档子事呢?”

符浩说:“一步错,你不能眼瞅着我步步错吧。颐养保险是块好肉,我还想着做踏实了,再介绍你们两家业务合作。”

“可谈合作的保险公司那么多,不在乎这一家。这是两码事。”干振民说,“你做这些事靠谱吗?上次,你把我那堂弟叫过去担任董事,拿了奖金,我还是觉得拿得不踏实。”

符浩一听这个,就呵呵笑了。他说:“踏实拿着吧,啥事儿也不会有。”

干振民堂弟被符浩拉去给邬之畏旗下一个控股的公司担任挂名董事,实际上就是凑个数。这跟贾阿毛当初让他老家的那位电工代持股份如出一辙。自从贾阿毛被代持股东敲诈的事情发生后,顶天集团也在逐步清理外部董事或挂名股东,清除掉自认为不牢靠或不放心的一些代持股东,换上自己的亲信,包括远在农村的七大姑八大姨等亲朋好友。他们拿着身份证复印件,就能替换妥当。亲朋好友不够用,邬之畏就找符浩,让他找一些靠谱的。干振民和他的堂弟像一个爹妈生的,憨厚老实,一看面相就是非常靠谱之人。符浩告诉他们,做挂名董事不用动脑也不需要动口,跟着董事长举手表决就行,一年也就开那么几次董事会。一听这么简单,他们就答应了。第一次开董事会在上海,公司的人提前通知干振民堂弟,让他腾出两天时间即可。随后,一个年轻的姑娘陪着他,从北京飞上海,把他安顿在上海金茂凯悦大厦,独立套间,好吃好喝伺候着。董事会上,议程中讨论的项目就像之前商谈好了似的,举手表决,然后签字,小姑娘就递给他一个厚厚的红包。年底,工资卡上还多了10万元,说是董事薪酬。他堂弟收到这些钱有些忐忑不安,就给干振民打电话,开个会说客套话,还举举手,签字画押,拿大红包,这些钱拿得不踏实。干振民也搞不懂,就转述给符浩。符浩告诉他,踏踏实实收着,那是正当收益。

干振民说自己和姨夫几乎无联系,如果确实迫切需要的话,他还是有办法联系上的。符浩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必须,确切需要。”

干振民告诉符浩:“姨夫此刻应该在香港。”

“香港哪儿?”

“四季酒店。”

“四季酒店?“符浩笑得诡秘,“明白。”

干振民看着符浩一脸坏笑,就说:“知道你笑啥,自媒体的消息你也信?那是抹黑。再说,姨夫人在香港,是在养身体,国内企业又没有受影响,正常着呢。”

符浩揶揄说:“现在又开始叫姨夫了,你之前可说的是前姨夫。这样好了,康民公司搞大,让你姨夫收购了。”

“前姨夫也是姨夫。历史事实不容篡改。”干振民正色道,“不管我做得怎么样,绝对不沾他一分钱。”

符浩知道干振民这副知识分子的臭德行,穷硬气。他也不去和他争辩。

艾米莉在他们聊天时悄然下去,四处拍照,拍完上来,说:“吴一德这个名字听了有点儿耳熟。”符浩说:“重名的多着呢。”艾米莉说:“你要去找他?”符浩看着干振民说:“是啊。”

干振民闻言:“你不会是要我陪你去香港吧?”

“猜对了。”符浩顺着他的话说,“越快越好。你去安排安排,联系联系。”

干振民问:“这是邀请还是命令?”

“既是邀请也是命令。”

“你们总是欺负我。给我三天时间。”干振民装着哭丧着脸,嘟囔着,“今晚我也住这儿了,你和孙裤子还不好好犒劳我们?”

符浩说:“保证总统级招待,把你吃得膘肥体壮。”

干振民嘿嘿笑。

香港赤鱲角国际机场。排队通关出来,符浩带着干振民坐地铁。干振民逗符浩:“哎呀,跟着资本家也得坐地铁啊?你关系那么广,怎么也不让当地老板朋友们安排车接站?”

符浩抬起左手,给干振民看表:“11点03分,吴总预约的是12点饭局,如果坐车过去,香港也塞车,会爽约的。你看,机场通关出来,走到地铁购票,200多米用了3分钟,排队购票花了7分钟,香港四季酒店在中环香港站下,大概23分钟到达终点站,360米路程大概需要走5分钟,我们赶到目的地不会迟到。”干振民给符浩竖起大拇指:“行,争分夺秒,资本家会算账,时间就是金钱。”

“不对,时间就是信誉。”

干振民忽而想起什么,说:“路程你咋这么清楚,之前来过?”

符浩没有急着回答,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虽是正午,地铁还是塞满了人。从装束来看,内地客不少,从上了地铁就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对小情侣,在车厢之间连接处,卿卿我我,旁若无人。

为了消磨时间,符浩就陪着干振民聊天。他接过干振民的话说:“没错,我来过几次四季酒店,找人。其中一次我就是坐地铁的。”他一声叹息,“和平饭店里没有和平,只有血雨腥风来临前的宁静。四季酒店里也没有四季,只有感叹命运无常的无数被放逐的灵魂,在财富与自由间挣扎的每一个夜晚的幽幽暗暗。”

干振民说:“念诗呢?你这话中有话。我说,符总,我可不希望你有这么一天,别命运无常,要尽在掌握。”

符浩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跑得远远的。放心,我是良民,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干振民说话有些伤感,姨夫是搞煤矿出身,能把公司做到今天这规模,是呕心沥血,把头发都做秃了。

符浩笑喷:“男性秃顶大部分是遗传的,脂溢性脱发,与做公司到底有多大关系?”他调侃说,“你当初坚决不去姨夫那儿谋一官半职,难道是怕终有一天秃顶?”

干振民摇摇头:“那不是,我现在都被你们逼成商人了。但是,我这商人跟你们不一样,你们花花肠子多,一心多用。我还是省着点儿心力,踏踏实实把产品做好吧。”

“眼睁睁看着姨夫起高楼,宴宾客。”干振民打断了符浩的话:“然后看他楼塌了?放心吧,姨夫的楼塌不了。”

二人一路调侃,地铁穿过欣澳、青衣、荔景、南昌、奥运、九龙,抵达终点香港站时,人少了一大半。他们抵达荔景站时,干振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男声问到哪儿了,吴总安排在酒店大堂迎接。

中环金融街8号,香港四季酒店像树立的扇贝,矗立在维多利亚港畔。符浩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最早的一次,国内的商业伙伴约在香港谈事儿,就住四季酒店,入住了三个晚上的海景套房,花了2万人民币。最畅快的就是到了酒店顶楼天台,有一个无边界的游泳池,无论是游憩其间还是披着浴巾静卧于躺椅,都能零距离俯瞰维多利亚港,眺望九龙半岛和新开发的楼盘及川流不息的街道,内心深处涌起暴发户般的满足感。最长的一次住宿,则是在紧挨着的“四季汇”公寓,与酒店构成连体,从酒店内部就可以穿过去。那次住了半个多月,两室一厅套间,花费了12万多。也是在“四季汇”公寓,下楼吃早点喝茶,果然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消失的媒体达人。

从香港站E1口出来,嘈杂的车流和人流声扑面而来。干振民跟着符浩直走右拐,再直走几百米,就进入了酒店大堂,喧嚣的世界在身后遁去,一下子清静了。这时,一个瘦长而精干的穿着深色西服套装的青年,眼神贼精,快步迎上来,就问:“是干生、符生吗?”干振民一时没弄明白叫干先生为何称之干生,符浩就替他抢着应答说“是”。青年人礼貌、谦卑地引路在前,把他们迎进电梯,刷卡,按4,直接上了龙景轩餐厅。

吴一德全秃,肥胖,背窗而坐,喝着茶,小眼睛笑眯眯的,两颗镶着的金门牙还在,两道眉毛有些花白,一下子显出了老态。他身后笔挺地站着两个穿着深色西服套装的年轻人,双手搁在背后,不苟言笑,使一场温情的场面变得局促。

“阿民,来,来,这里坐。”他们进门,吴一德就招呼干振民坐在他右边,做手势让符浩坐到他左边。吴一德问干振民:“你现在创业了?”

干振民喊了声姨夫,回应说:“创业了,他是我的天使投资人。”他指着符浩,顺便介绍了下。吴一德记性不错,点点头说:“记得记得,文昌人,普通话比我好的海南人。”

符浩吃惊,干振民也吃惊,都过去多少年了,一个身价数百亿的老板,竟然还记得当年一文不名的少年,寥寥几句,直捣特征。

符浩知道,在这种人面前,不能随意玩花招儿。他谦卑地寒暄几句。此时,服务员陆续上菜,吴一德招呼大家用餐。

菜品一流。开胃前菜有牛腱、乳猪、叉烧、烤鸭搭配法国Alsace白皮诺、炒牛柳、雪利酒配高汤鱼翅……他们一边享受美食,一边享受美景。抬头窗外,是风平浪静的维多利亚港,香港会展中心犹如一只巨大的海龟,在海对面耸立。

从北京动身之前,干振民就把自己撇干净:“你们谈生意,我就负责吃,反正你们谈的啥我也不懂,成别谢我,不成也别责怪我,我只负责穿针引线,我就充当一吃货。”符浩提醒他:“你姨夫约的饭局,有人打‘飞的’去吃,那可是米其林三星级,香港第一粤菜。”干振民吃惊:“这么夸张啊,还打‘飞的’。”

符浩简单地动了几下筷子。他悄然看出吴一德吃的也不多。于是,边吃边聊,符浩趁着吴一德此时精神集中,就趁机把项目介绍了一番,尤其是颐养保险的前景和商业价值。

对这个项目,符浩如数家珍。一串财务数据,行业状况,国内外发展趋势,符浩的介绍演练了很多次,应该说是滴水不漏。讲者激情,听者动心,所有的条件都具备,就只掂量各自的腰包分量是否足够。

吴一德很给面子,听得很认真,几乎让符浩完整地陈述完毕,中间从不插话或打断。在报告的过程中,符浩偶尔走了一下神,总是感觉哪儿有些不对,心里就有些虚了。

吴一德喝了一口松茸蘑菇汤,擦了擦嘴。放下刀叉和碗筷,他提了一个问题,不是关于项目前景和投资价值,这个问题颇令符浩意外,同时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吴一德问:“当初首大集团出让颐养保险控股权是在产权交易所挂牌的,对受让者实力进行严格的限定:由三家以上国有非金融独资企业组成联合受让体,每家企业实收资本不低于400亿元,年底净资产不低于1000亿元——圈子里都知道顶天集团达不到这个标准,邬总怎么就能拿下?”

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初,他们精心设计的这个局,让多少人血肉横飞——资本市场是嗜血的战争。此战役胜后,邬之畏站在紫光室窗前说,胜者王败者寇,英雄不问出身,这个社会,人们永远只崇拜赢家,绝不会同情输者。

从受让小股3.8%成为小股东,到受让首大控制权57.2%,进入控制颐养保险,几乎每一步,符浩虽然不是执行者,至少是参与者和谋划者。

首大集团最初挂出这个受让条件时,让邬之畏颇为恼怒。真正符合这个竞标条件的能有几个?这不是明摆着要将顶天集团排除在外吗?

首大集团董事长老魏在被纪委人员带走时,邬之畏也开着车子在首大集团门口停下来,看到老魏被人挟持着出来。老魏脸色煞白,神情沮丧。在经过车子前面,老魏看到了邬之畏的车牌,目光从车前窗玻璃投射进来,也许他没有看到车后座的邬之畏,他射过来那道怨恨的目光,让邬之畏想起了猛虎垂死前的眼神。

邬之畏口头禅在业内传播甚广:“哼,跟我斗!”

符浩稳定了下情绪,竭力不让心魔影响谈判。他说:“最终是我们竞标获得,在法律上获得认可,工商登记造册。”

吴一德微笑不语,似乎认为符浩答非所问。

吴一德笑眯眯的小眼睛里,透射出一股杀气,引而不发,这让符浩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符浩索性不避重就轻,直言相告,有时候直截了当反而成为一个抵挡飞刀的保护伞。

符浩接过吴一德射过来的目光,语气沉静,说:“首大集团控股权在产权交易所挂牌期间,只有顶天集团一家参与竞标。根据交易所相关规定,挂牌期满超过20日就撤牌,不再接受新的竞购申请。在只有一个竞购者的情况下,只要竞购资格被交易所和转让方确认,转让意向将不再是问题,交易双方的谈判内容集中于程序和细节。”

吴一德含沙射影地说:“你们邬老板厉害,那么苛刻的条件,你们竟然也符合?”

“情况不是外传的那样。”符浩不想陷入吴一德的谈话圈套里,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首大集团当初挂出的受让方‘门槛’,主要是股东以外的受让者,老股东有优先购买权,并不受这些条件的限制。也就是说,颐养保险的原有股东,若参与受让,完全不用受国有独资、实收资本、净资产三条苛刻条件限制,同时拥有优先购买权。”

吴一德逼问:“你们接手后,颐养保险为何要花巨资购买顶天集团房产?据我所知,顶天集团房产绝大部分处于质押状态。”

此时,符浩暗自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局外人,吴一德怎么会对顶天集团如此了解,何况这是符浩所不知晓的。

“这笔买卖是经过董事会和股东会批准的。”符浩尽量表现得镇静,波澜不惊,似乎尽在掌握,“看来吴总对颐养保险很了解啊,荣幸!希望我的介绍不是画蛇添足。”

吴一德不语,向身后年轻人招一招手,年轻保镖打开搁在玻璃茶几上的一个文件袋,取出一叠文件,递给符浩。报告页面赫然写着“颐养保险项目尽职调查报告”。

符浩此时有些讶异,他迅速翻阅,发现有三分之二内容是他提供给第三方的,包括各类投资机构和中介组织,还有三分之一内容则是关于对顶天集团各类质押情况、财务报表的调查,有些数据连符浩都未见过。

符浩满脸惊诧,合上报告,内心惊骇不已。当你殚精竭虑地保守秘密,其实秘密已不是秘密,你自以为在暗处,实则已处于他人视线之内,且对方目光如炬,自己毫无隐私可言。此刻,他内心的波澜,均逃不掉对面那双小眯眯眼。

吴一德随手接过保镖递过来的温热的白色小方巾,擦着手。他用沾染了点儿港音的榆次话,宽慰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说:“颐养保险是个好项目。但好的项目需要好的人来操持,就像一块未曾雕琢的玉石,不同的工匠能决定它的最终价值,好的工匠可以使之价值连城,不好的工匠有可能毁了它。”

符浩听出了话外音,继续抗拒跟着他的话走。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顺势接了一句,也是本次奔赴香港找他的核心话题:“所以,我们需要吴总的资金支持。”

吴一德擦完手,把小方巾随手丢在保镖递过来的托盘上。他摇摇头,然后将了符浩一军:“可惜啊,可惜。从这些报告而言,你自己也看过,如果是你,你会投吗?”

这个时刻,吴一德没有把符浩当年轻人看,而像问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友。符浩翻阅报告的最后一章,是调研团队对此项目的“最终投资建议”,阐释了颐养保险巨大投资价值,同时对于合作者顶天集团以及老板邬之畏,则给出“强烈不建议合作”的建议。

吴一德如此反问符浩,符浩就知道了谈判的结局。

此刻多言无益。纠缠于此,也不符合符浩的谈判风格,一般谈事,尤其大事,必须两个小时之内结束谈判。符浩端起手边的红茶,他用茶代酒敬吴一德:“感谢吴总直言,无论褒贬,都是对我们的支持。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受益颇多。”

吴一德靠在椅靠上,盯着符浩,说:“我们不投资,不代表不可以合作。小兄弟你可以过来跟我们干,或者我们给你信托支持。”

“谢谢,承蒙吴总看得起,我已经习惯了北京这座城市。”符浩抬眼扫了一下四周,仰望了一下天花板,做打量状,笑说,“这地方太贵,小弟消费不起。”

吴一德保持着微笑,他已判断出符浩的意图。

符浩接着问:“如果信托支持,怎么支持?”

“可以质押,颐养保险股权也可以,顶天集团未被抵押的不动产也可以。”吴一德是一个完美的商人。

符浩追问:“质押率多少?利息?”

前段日子,他找过一些信托公司咨询质押,要么就是条件苛刻,要么就是实力弱,营销产品不力。

“质押折现20%,年息12%。”吴一德口气不容磋商。

符浩明白,吴一德在乘人之危。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饭局结束,符浩一看表,不知不觉中,这顿饭吃到了下午两点钟。

干振民在一边吃着,一边竖着耳朵听二人看似闲聊,实则较量的对话。作为一个局外人,他都感受到了肃杀之气在弥漫。于是,他就不停地吃,结果,吃撑了。他接过符浩的眼神,明白项目合作没有希望。来之前,符浩跟他交代:“如果项目进展顺利,我们下午和晚上就陪你姨夫玩玩,打打扑克牌也行,如果谈不好,你就跟着我,我带你去享受大香港的夜生活。”

干振民站起来,主动跟吴一德说:“姨夫,酒足饭饱,我们就下去了啊。”

吴一德摆摆手,说:“不要急,我让人安排你们住下来。”说着,他对之前在大堂接待他们的年轻人交代着。

干振民赶紧对吴一德说:“不用麻烦姨夫了,我跟着浩子一起,还有点儿其他事情要办。”

吴一德就不再坚持,对符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起身下楼。吴一德站起来送他们。下了电梯,吴一德问符浩:“你和邬之畏是什么关系?”

符浩说:“不是雇佣,是合作。”

“颐养保险项目,你也在股东名册上。”吴一德问得很直白。

符浩坦白,自己的全部身家,这些年的现金流几乎都砸进去了。

他拍拍符浩肩膀,说:“年轻人,做事还是要多几个心眼儿,不要寄于一事,也不要系于一人。邬先生这号人,我听说只要对他有大用的人,他可以俯身给你舔靴,一旦没有用了,视你为草芥,当心啊。”

符浩有些反感了,不合作就不合作,为何如此诋毁邬之畏呢?符浩利落地回应说:“这是谬传,造谣,邬总根本不是这号人,对我们好着呢。”

吴一德冷笑着:“呵呵,那是因为目前你对他有用。”

符浩不想再听他的谬论,就加快步伐离开。

吴一德喊住了他。

“这样吧,你也不能白跑一趟,颐养保险是个好项目,我知道有一个人感兴趣,你不妨去找找他,就说我介绍的。”

他接过保镖递过来的不锈钢名片盒,翻出一张名片,递给符浩。“黎朋,云集团首席执行官。” KXsMwwzbji4tIVHiSn++jVEsHuHCExU+pMNk/OwdzoB2zT6hr5YiF3xUPDsyzm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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