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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衣锦还乡

冬天了,京城出行者的穿着千篇一律,羽绒服颜色丰富多彩、款型千姿百态,尺寸宽大的则把人整个包裹进去,拉起连体帽子,盖住整个头,只露出一张脸,呼出的气体很快变成白雾。无论胖瘦,都裹在羽绒服里,走在大街上,像一个圆球。

这年冬天,股民们闻到了金钱的味道。股市上半年走势平淡,市场缺乏赚钱效应,可到了7月22日,上证指数在碎步攀升,就像春夜的竹子拔节。进入9月后,舆论力挺股市,一只股票并购重组后,开盘连续22个涨停,32个交易日27个涨停,“逆袭与传奇”的神话步入被不断颠覆的征程。

金科投资被顺利交割当天,邬之畏在斗牛大厦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庆功宴,美其名曰“再迈征程”。

庆功宴在斗牛大厦顶层连体空中的四合院举行。这些联排四合院京味儿十足,北屋是中堂,室内天顶是可开合的透明天幕,步行楼梯是红木选材。中西合璧在这里俯拾皆是,丝毫不显唐突:意大利手工沙发边上配了红木案几,水晶莲花烛台的旁边是中式回文杯垫,南面饭厅的八仙桌正上方挂着水晶吊灯,北边隔间用来在饭后消磨时间小酌一杯,罗汉床上的象牙烟枪只是摆设,重要的是身后的雪茄盒,是邬之畏亲自置办的物件。

小型庆功宴并不小,除了他们中高层,还邀请了一些嘉宾,如商业伙伴、西南省会的主管领导、券商、银行负责人,还有一些过气的港台明星以及内地三四线女明星,四张八仙桌,坐得满满的。这些过气的或尚未博出位的明星异常活跃,有的是要唤回曾经的巅峰,有的是想引起关注,给自己创造鲜艳的未来。在这些所谓的大佬的圈子,无论一流二流还是不入流,能进入斗牛大厦四合院饭局的,都是身价亿万的大佬。他们酒酣之际,有人高歌了一曲,虽经岁月洗礼,歌喉巅峰不再,但依然声情并茂;有的演绎着他们在各自经典的影视剧里的经典桥段,虽年代久远,被时光遗弃,但依然倾情倾力;有的年轻的体力好的,边歌边舞,他们红着脸,深着情,赢着喝彩。智能手机随手拍的时代,这些曾经的或未来的明星的视频,转瞬间上了各种微信群、朋友圈,又迅速传播到海内外社交平台上。符浩看到了大学时代的偶像,在炫目的灯光下面容衰老。在进场的时候,他曾经近距离地瞄了一眼,心里不由得万千感慨,岁月不饶人啊。可不是吗?世界上最公平的是时光。没有谁能够不朽,政客、明星、商人、文人……古人云立功立德立言,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戴志高很是活跃,顶着顶天集团执行总裁的头衔,混迹其间,颇受外界人士关注。本来他与符浩他们坐在一起,酒局开场后,他拉着符浩去给影视圈那桌碰杯敬酒。符浩给当年的偶像敬了一杯酒后就撤回来,戴志高则留在那儿,加了一把椅子,就赖在那儿了。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后,享尽东道主的尊贵。他跟符浩隔空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符浩看到了他脸上的得意神色。符浩想到了一个词:“如鱼得水”。

这次小庆功宴上,符浩有些吃惊的发现。其中让他讶异的,是开场白时,邬之畏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早先,他听说过关于邬之畏的众多传闻,自从他们合作一起玩之后,他逐一验证了社会传闻非虚,虽有一些有夸大之嫌,但基本内容属实。传闻中就有邬之畏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口语。当时有人质疑,一个初中肄业生,乡下人,估计单词都不认识几个,说英语岂不是像说天书?当邬之畏在台上一站,用英语问候大家时,全场静寂。然后,邬之畏不用草稿,不看手稿,即兴发挥,用英语做了一个5分46秒的开场白,语惊四座,幽默风趣,穿着一套白色的博柏利西服,系着红领带,配上长期健身获得的匀称身材——没有啤酒肚,没有弯曲的脊柱。虽年近五十,但这个晚上的邬之畏,广受瞩目。

张茂雨也来了,本来邬之畏要安排他上台说几句并隆重推介他,会前被符浩知悉,他找到邬之畏,直接把这个建议给否了。

符浩认为张茂雨是敏感人物,不适宜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背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盯着他,稍不留意就会出乱子。顶天集团不是公众公司,没有必要对外公布公司的财务、董事、监事、高管等人的任何情况。既然顶天集团以某种神秘示世,那就继续神秘下去。有时候,少就是多,简约就是大方,越神秘越会引发关注。比如,邬之畏的名片就具有特立独行的味道,甚至具有创意价值。

邬之畏认认真真地听了符浩的一番慷慨陈词。他居然完全同意了。也许邬之畏自己也认为,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能够无所畏惧地在自己面前,多次否决自己的建议,是有着年轻人的激情,更主要的是,他有着这个年龄的人少有的睿智头脑和强逻辑。

符浩安排张茂雨坐在自己一桌,让他踏踏实实地享受盛宴,见证一个由他而肇始的新局面的徐徐开启。

符浩对金科投资以及金科投资间接持股的木木股份的并购,被邬之畏叹为天才手法,既完成实资收购规避了潜在法律风险,又实现了零成本收购,整个动作干净、漂亮。

在邬之畏赞不绝口、兴致高涨之际,符浩跟邬之畏报告了一个事情,意外获得了同意。符浩告诉邬之畏,银泰控股最值钱的资产就是其持有的木木股份,还有一块小资产,比如内蒙古的一个小矿。对此,邬之畏就问了一句话,“那些资产能值几个钱?”符浩回答时,故作不屑,说这些小矿产价值跟持有的木木股份比较,九牛一毛,基本忽略不计。并且,要真正变现,还得熬些年头。邬之畏听了,沉吟了一会儿,在沉吟的时刻,符浩紧张了。他曾经在心里推演过多次,对邬之畏的脾性,他认为自己能够把握八成,但从概率学的角度而言,那没有把握的二成随时有可能演变成蝴蝶效应,甚至灰犀牛事件。诸多事情的成败,往往系于不可琢磨的那一念之间。但是,随着邬之畏大手一挥,符浩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邬之畏说:“我只对持有木木股份感兴趣,其他的你自行处理吧。如果值那么几个钱,就权当八哥转赠给你的辛苦费。”

尘埃落定。符浩听完窃喜。在要不要向邬之畏报告这块矿产的问题上,符浩曾经有过犹豫。如果不报告,肯定过不了财务审计那一关,隐瞒自然不妥。如果报告,根据他对邬之畏的了解,邬老板此人只喜欢赚看得见摸得着的钱,还是快钱,应该没有耐心去折腾未来三五年的资产增值,更遑论未来十年。他想,成功的概率会有八成。

其实,邬之畏也曾考虑过,符浩在这件事上跟自己打成一片,并非完全没有私人目的,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古亦然。如果他不是把3亿投入颐养保险,怎么会整天跟着自己混?3亿估计就是他的全部身家了,对一个小地方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3亿产生的牵制力不言而喻。当初自己这么一个建议,要么跟投,倾力而为,要么放弃,不收购颐养保险了。符浩做出的举动,其决绝之势,让他颇为吃惊,竟然一下子扑上自己的全部身家。应该说,这个年龄的人能坐拥3亿现金,也属于凤毛麟角,堪称人中之龙。也正是如此,一旦牵扯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没有谁不全身扑上。面对完成收购颐养保险的最后一公里,符浩自是必须全力以赴解套还必须大赚一把。此次,邬之畏不声不响地把木木股份搞到手,不费一枪一炮,符浩是有功的,就权当论功行赏吧。

交割完成没几天,银泰控股就通过大宗交易套现8亿。木木股份发布重要股东减持公告,公告发布第二天,木木股份开盘跌了5%,虽然大盘强势上涨,但木木股份逆势而行。此后,连续数天阴跌。

财富网站股吧有帖子称,银泰控股抛售木木股份是一场阴谋,会给木木股份带来不可预估的伤害,由此扩散木木股份股价不涨反跌的消息。符浩建议抛一半甚至全部抛掉,被邬之畏否决。邬之畏认为,大盘这么好,祖国河山一片红,红彤彤一大片,行情这么好,干吗抛啊?大行情下,连垃圾股都赚得盆满钵满,急着抛它干吗?

符浩提议将余下股份进行紧急处理,一是质押融资,二是避免因贾阿毛报案被中止交易。

“中止交易?贾阿毛没有那个能量。”

套现8亿那天,在顶天集团董事长气派的办公室,邬之畏坐在可旋转靠椅上,把脚跷上老板台,正在对着公司管理层训话,管理层低首温驯地站成两排,十来颗黑色的头颅在邬之畏抑扬顿挫的语调中,高频率地点头,上下起伏,像一条小小的波浪曲线。

符浩推门进来,邬之畏目光从前方部属身体紧挨的缝隙中看到了他,一挥手,解散了管理层。他放下脚,站起来迎接符浩,还握了手,让符浩略感不适。

符浩提醒邬之畏,即使刑事立案不成,贾阿毛一旦通过民事诉讼进行财产保全,就会冻结股份,行使诉前财产保全的权利。

邬之畏笑着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摞材料,说:“这些材料随便一递交,十个贾阿毛都会完蛋。”

符浩接过材料,翻阅着,原来是贾阿毛联手木木股份董事长妻舅欺诈上市的造假材料。

材料证实,为了达到上市条件,他们用虚构客户、虚构业务、伪造合同、虚构回款等方式虚增收入和利润,骗取IPO核准。其中,上市前一年虚增利润占当期公开披露利润的98%,上市当年的上半年则占比129%。除此之外,还存在伪造金融票证、挪用资金以及披露违规、不披露重要信息等行为。

这些材料,是张茂雨亲自交给邬之畏的。显然,这是他的投名状。

符浩翻阅着,一千个粗口在心里冲撞千遍,满脸惊诧。这贾阿毛,看起来温文尔雅,造假堪称一流,绝不手软。

“是命重要还是金钱重要?”邬之畏得意扬扬,然后指点着说,“这贾阿毛,他们是吃股民的血啊,胆大妄为!你看看——”

他接过符浩手上的资料,翻阅着,说:“这些合同是假的,发货单是假的,发票是假的,然后银行回款的这个进账单也是假的,公司的公章是假的,银行的公章是假的,审计询证函的回函也是假的……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证据。”

“涉嫌犯罪。”符浩在心里暗骂着他们够狠,“一旦立案,贾阿毛和他妻舅脱不了干系,所有IPO时期的中介服务机构、券商、会所、评估公司、律所等都脱不了干系。这是犯罪学中的破窗效应理论,第一扇破窗是事情恶化的起点,如果市场中的不良现象被放任存在,会诱使人们效仿,甚至变本加厉。”

听到符浩说到最后一句,正饶有兴趣“分享”着潜在对手贾阿毛的罪证的邬之畏,脸上流露出不快。在他的潜意识中,行走江湖多年的自己似乎被符浩最后一句话所击中,符浩这家伙数落的到底是谁?

邬之畏调整了一下情绪。他直白地告诉符浩,贾阿毛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要有任何动作,他就拿着这些资料,让贾阿毛进去,把牢底蹲穿。

“会坐牢。但不会把牢底蹲穿。”符浩纠正他,也是很认真的。

邬之畏说:“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他敢动,我就会让他进去。他会掂量掂量。”

邬之畏似乎掌握着一个人的命运,无所畏惧。

符浩皱着眉头翻阅着材料,脑子在快速转动着,意识到了什么。他提醒邬之畏:“如果真的举报,将会两败俱伤。”

邬之畏颇为不解:“他们涉嫌造假,欺诈上市,他们涉嫌违法犯罪,怎么会导致两败俱伤?他怎么能击倒我击伤我?我们收购是花钱的,也是做成了实锤。”

符浩指指他手中的材料:“我们攻击贾总的武器也是他回击我们的武器。”

邬之畏愈加奇怪:“这分明会炸翻贾阿毛,咋会伤了自己呢?”

符浩抖着手头材料说:“根据这些证据,只要一投诉,木木股份和贾阿毛等人肯定会被立案调查,涉嫌欺诈上市及系列其他罪行,一旦被监管部门确认,木木股份不排除被退市的可能,所涉人员股票会被冻结。所以,这是双刃剑,把贾阿毛送进去的同时,我们所持有的木木股份,要么被冻结,要么随着公司被退市,变得一文不值。”

邬之畏明白了,倒吸一口冷气,在符浩眼前转了一个圈。他问符浩:“你确定?”

“我确定。”

邬之畏当即拨通老谢的电话,把情况给老谢说了。老谢告诉邬之畏,如果材料属实,不排除这些可能性。

放下电话,邬之畏决定了,必须把贾阿毛赶走,即使张茂雨不提这个要求,他也会这么干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这不仅仅是商人的逻辑。

也就是说把贾阿毛赶到国外,有国不能归。他在国外,就不能举报,也无法举报。一个跑路境外的人,谁会信他?

贾阿毛收到国内那个神秘电话的时候,是在中午,那是新西兰阳光明媚的时刻。

贾阿毛在新西兰参加儿子婚礼。儿子很争气,娶了一个当地的白人姑娘,男才女貌,贾阿毛扬眉吐气,一扫国内的晦气。谁知道,晦气还未吐纳干净,就接到那个电话。此时的贾阿毛在婚礼宴上刚刚代表男方家属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答谢词,他走下讲台,听到放在嘉宾桌上的手机铃声响起,一看号码,心里一紧,这个号码基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旦来电,就是大事。

这个电话让他如遭雷劈,一时呆若木鸡,失神了。对方告诉他,暂时不要回来了,他被边境控制出境。回来了,就出不去,并且,随时有牢狱之灾。

贾阿毛完全失态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气急败坏地冲着电话嚷着:“我知道是谁干的!他不得好死!我要举报他们!”

幸好他的亲家是白种人,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老外亲家看到贾阿毛接听电话后,脖颈青筋暴起,脸色先是涨红,后是惨白,还担心地问中国女婿,他爸爸是不是患病了。儿子赶紧过来找贾阿毛,问他是否哪儿不舒服。贾阿毛面对儿子只能强颜欢笑,说没事没事,被一股邪风吹着了。不过,在婚礼司仪安排大家庭合影时,贾阿毛反应迟钝,被司仪催促半天,才快步走过去,站在第一排。当摄影师喊“smile”时,他面无表情,挤不出一丝笑容。

符浩被戴志高邀请回西南山中老家玩,这是他们并肩作战时期最温馨的时刻。邬之畏近来万事诸顺,一开心,就给戴志高放了半个月的长假。戴志高一听老板破天荒地给了自己这么一个长假,兴奋不已,他竟然第一个想到的是符浩,还邀请符浩去他的西南山村老家。他已经三年没有回过故乡。符浩半表扬半调侃地说:“嗯,够意思,第一个想到的是哥们儿,而不是女友们,冲着这份情,排除千难万阻,我也得赴约。”

其实,但凡与戴志高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戴志高最不愿意谈及的就是出身和老家。他讨厌人家问他是哪里人,家里干什么的,什么学校毕业的。每问一次,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戴志高并不厌恶故乡。故乡是每一个游子的终生牵挂,是心底的柔软。他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梦见自己在村庄后背山嘴的池塘里捉鱼,一个猛子扎下去,捉到一条体肥膘壮还咂着嘴的鲤鱼。紧接着,他梦到一大家子人围桌而坐,吃着晚餐,红烧鱼嘴、椒炒鱼尾,酸椒鱼杂、鱼头豆腐、豆瓣鲫鱼,满桌菜都是鱼!那是一家子最丰盛的晚餐,豪华程度不亚于年夜饭。日常基本是吃菜地里种植的蔬菜,吃顿肉要跑到镇上,割半斤肉,还得是镇上初中老师来家访,才会吃上一顿肉。当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以及省会城市的居民,为了健康养生,减少红肉摄入,提倡有机食品,而他偏安一隅的山村故乡,在他的青少年时代,还为家里吃上一顿肉缩紧其他开支。想起这些场景,戴志高就会半夜惊醒,浑身虚汗。

故乡是多么柔软的名字。无论位居高位,家财万贯,声名贯耳,还是在外劳力奔波,漂泊流浪,在心里,故乡或是土话俚语,袅袅炊烟,流水小桥,野壁的青苔,静夜的雨滴,都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样烂漫。长大后,人生如草籽,随风飘落四方。无论身在地球的何处,只要想起故乡,都会感伤萦怀。

曾经他不想再回到偏僻的乡村。他从西南省城跟随邬老板转战到京城后,出资给父母在县城建了一栋小洋楼。本来是打算在省会城市买一套三室两厅,父母死活不同意,说如果把他们落在省城,儿子自己又不回去,还不如在村中不出来,至少左邻右舍的还可以串串门儿。在全村、全镇甚至全县的人眼中,戴志高是响当当的北京企业家,还是投资家,大名鼎鼎的顶天集团执行总裁,父母多有面儿啊。村里人也许对董事长、总裁这种满天飞的名头不是太懂,但他们懂豪车、楼房和钞票,这些可是通往天堂般日子的硬通货啊。

房车加速不赖,出了北京城拐上大广高速,过了收费亭,午后出城的车子不多。油罐车、拉货车像老迈之人,慢吞吞的。戴志高转到快车道,一脚油门,坦克式的笨重家伙发出一声怒吼,向前冲刺。

回乡是一次遥远的路途,开车长途跋涉2200多公里也是一段枯燥的旅程——如果只有两个大老爷们儿没有姑娘的话。戴志高欲说服符浩叫上两位姑娘,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可消除一路寂寞。

符浩否定了这个建议。符浩认为偶尔喝酒伴歌尚可,如果真的一路上带俩姑娘,将会诸多不便。戴志高说:“太可惜了!我们俩轮流开,至少两天一夜,就俩纯爷们儿,也太寂寞了吧,浪费了这惬意时光,还白瞎了这辆豪车。卧室、浴室、卫生间、厨房、咖啡厅,这简直就是一栋移动别墅,严重浪费资源。”

符浩不同意。

此次出发,他跟艾米莉打招呼时,艾米莉正准备去乌镇参加首届互联网世界大会,她要去捕捉那些“商业的面孔”。艾米莉做事执着,有时候固执得一根筋插到底,千匹马拉不回头。听说符浩要长途跋涉去西南,开改装的房车,她大呼太浪漫了。然后她有些不舍,恰逢乌镇商业大佬云集,这是难得的机会。当她听说还有戴志高同行,就有些意兴阑珊。虽未谋面,她却对戴志高有偏见,并警示过符浩不要和他走得太近。符浩就打哈哈,说:“人小鬼大,你想多了。”这次,符浩去西南乡村,她本来认为是浪漫的旅程,一听说有他人,还是戴志高,艾米莉就一拍符浩的肩,装得颇为大气:“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记得好风景随手拍哦。”

从大广高速转邢衡高速,再转京港澳高速,在郑州上连霍高速,每到变更路线,车载导航系统都会传来娇滴滴的女声提示,悦耳动听。经过郑州市区就餐,戴志高想起了郑州的女性朋友,他要打电话让对方过来作陪吃顿午餐,被符浩否决:“吃顿饭就上路,别一路上拈花惹草的啦。何况你贵为顶天集团执行总裁,老家励志典型,得避免负面影响。”听符浩如此一说,又态度坚决,戴志高想想也是,于是悻悻作罢。

路上并非枯燥沉闷。戴志高驾驶时,符浩坐副驾上,翻阅着利弗莫尔、德鲁克的英文原版书,还不时叮嘱戴志高别走神,提醒限速,小心驾驶。戴志高余光瞄一眼,问符浩:“咋对德鲁克感兴趣,是不是被称为‘管理大师’的那个?我认为他是伪大师,人家资本主义那一套不适合我们。”符浩此时翻看的是老版本《新社会》,他有点儿讶异,不过转头一想也对,戴志高也并非只会跟随邬之畏拼拼杀杀的,否则怎么会得以重用,提拔为顶天集团执行总裁。他笑问:“德鲁克认为真正能够解决就业与收入保障问题的是微观的经济主体——企业,而不是国家。你认为呢?”戴志高一拍方向盘说:“这,这太他妈对了,我们干房地产的,就解决了社会多少就业,带动60多个行业发展,建筑、建材、家电、金融业……论贡献,没有哪一个行业比得上房地产。”符浩调侃他:“你这叫卖什么吆喝什么。”戴志高嘿嘿一笑:“如果连自己都不吆喝,还等别人吆喝?”他瞅到一本薄薄的黑皮书,那是利弗莫尔的股市杀技《股票大作手操盘术》,问:“这人就是股市投机大王吧?”符浩说是。戴志高又嚷嚷:“这人炒股厉害,投机大王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写在纸片上的一句话:‘钱是坐着赚来的,不是靠交易赚来的。’可不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吗?”符浩闻言哈哈大笑,猛夸了他一番:“羔子挺有文化的嘛。”戴志高颇为得意:“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包括我过去的朋友,他们根本不用发展的眼光看我,以为当年我是啥样现在就啥样。其实,生活在城市,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上立足,必须与时俱进。我好歹也是上过北大汇丰总裁班的,混过商学院的。扯远了,其实吧,我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记名人名言,初中时记录了好几大本。当然了,也包括浩子不时冒出来的一两个金句。”符浩竖起大拇指,真心给他点赞。随即提醒他别分心了,好好开车。

符浩把书都合上,搁置在大腿上,望着伸向远方的高速路,两边远处的庄稼地在迅速地后移。他似乎想起什么,提醒戴志高也像提醒自己,说:“可别忘了,投机大王利弗莫尔在股市死去活来数次,最后自杀身亡。”戴志高则不以为然,接口说:“辉煌壮烈地过完短暂一生总比苟且地活过长长的一辈子更有意思吧。”

符浩想想,戴志高说的也有点儿意思。

由北到南,一路南下,风景迥然不同。北方平原上旱地里的庄稼都被收割完毕,满眼土灰色,偶尔点缀一两棵杂枝小树,它们孤独地站立在辽阔的庄稼地里,干涩的风吹过,颇为苍凉。间或一些连片的平房工厂厂房,兀立在高速路某一侧,模样丑陋。逐渐靠近西南,高低起伏的丘陵、山川就多了起来,放眼看去,墨绿色对抗着冬季,车窗玻璃有了白霜,雨刷滑过的地方,变得明净。这样的风景一直往南,穿过一个个大山的隧道,出来拐了一个大弯,就看到遍布油菜嫩苗的平原散发着生命的勃勃生机。大自然就是神奇的魔术师。

他们互换着开车。戴志高问符浩:“浩子,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们都是农村出身,年纪相仿,你是北大毕业,高知分子,咱俩之间也就这么一点差别吧。我有点儿不明白,你咋就突然暴富了呢?”

符浩目视前方,淡定地回应:“你想要表达什么?”

“嘿嘿,我不想表达什么。”戴志高说,“我就想知道,你的第一桶金,咋弄来的?”

符浩微微一笑:“经得起查,来历光明正大。”

“说来听听。”戴志高似乎有着浓厚的兴趣,左胳膊碰了碰符浩,“来,给我来一番励志。”

符浩说:“都过去了,谈得多无意义。”

“不,可有意义了。”戴志高指指望不到尽头的远方,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没有过去就不会有未来,没有奔跑就不会有远方。”

这句话把符浩逗乐了。符浩表示得重新认识戴志高,这家伙一路上哲思泉涌,哪像他自嘲的什么土包子出身。

符浩告诉戴志高,人一生成败的因素很多,每个人谈论自己的经验头头是道,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验。其实,一个人能走多远,除了努力还有运气,最终展现的还有品格。

符浩凝视着前方,紧紧把握着方向盘,行驶在中间车道。一辆黄色的甲壳虫拉风地从左侧快车道超车,像一颗发射的子弹呼啸着飞出去。戴志高指着奔驰向前的车子说:“这辆车子超速至少50%,碰上一路畅通的路况,没有人愿意循规蹈矩,都有飙车的冲动。”

符浩没有接他的话,依然自顾自地说:“我得感谢我的贵人相助。”

“哪个贵人?”戴志高捕捉到了这句颇具信息量的话,十分好奇,欲一探究竟。

符浩微笑着不回答。他加大油门,开始提速,车像笨重的家伙一样喘着粗气,高速路中央的隔离墩后移的速度快多了。

干涸的草灰色平原逐渐转换成高低起伏的墨绿色山峰、丘陵和翻耕的田地山野。在西安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爬起来开车上路,一路行驶在京昆高速,终于抵达了戴志高起步时的省会。

省城是戴志高梦想起步的地方,浸透着他最初的爱恨、人生冷暖和梦想,包括恐惧。

是的,潜伏心底的恐惧总会在某个时刻不经意地冒出来,经年累月如影随形,伴随着戴志高从山区到省城再到京城。他恐惧失去——失去拥有过的稳定的生活、心境和希望。别看自己整天咋咋呼呼的,颐指气使,挥斥方遒,能自由进出夜总会和私人会所,甚至身后跟着一帮剃着平头的小兄弟,风光无限。但是,跟随邬老板多年,他的心底深处,时刻被不确定性煎熬着。

高一时,他想如果自己有一万元钱就好了,可以上省城医院,治疗父亲的肺气肿。父亲激烈的咳嗽声总是在半夜把一墙之隔的儿子震醒。由于父亲半夜频繁的咳嗽搅乱了他的睡眠,黑眼圈过早地浮现在他年轻的面孔上,显得比同龄人年长。父亲患上阻塞性肺气肿,省城中心医院呼吸科能够治疗。那时,他想,如果有一万块钱多好啊,可以带父亲去省城医院踏踏实实地看好病。

高职时,他想如果有10万就好了,可以在省城付首款,买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这样就可以把燕子娶回家了。燕子是一个善良的北方女孩子。那时,燕子一句贴心的话感动了戴志高:“如果我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我家里就可以支持你一万块。”

燕子是戴志高的初恋。他们俩经常并排躺在一个绿茵茵的小斜坡上,青草吐露着清香的气息,世界就这么容易沉醉。戴志高缓缓讲述着童年和少年时期少有的快乐和不堪的过往,燕子眨巴着眼睛,认真地倾听着,没有鄙夷,没有嘲笑,却有泪花儿在她圆圆的大眼睛里绽放。燕子把身体悄悄靠近,依偎着他年轻的躯体,一股幸福感传遍他的全身。

临近毕业时,燕子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燕子把自己给他的那一晚,戴志高心潮澎湃,对未来有着幸福的憧憬,唯一的信念就是在省城买一套房子,营建一个爱巢,和心爱的人过着人人羡慕的小日子。憧憬总是抵不过现实的残酷,燕子的父母勒令她毕业后必须回北方,在外地三年,也玩够了。她要么选择父母,要么选择留下,但她父母会与她断绝关系。燕子最终选择了离开。戴志高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脆弱,甚至背叛。燕子曾经说过宁可为他去死。那时他们在黄果树瀑布景区游玩,燕子不小心一脚踏空,滑到一个悬崖边上,两脚悬空,下面是幽深的灌木林,峭壁成90度角垂直向下。燕子因恐惧而大哭,她紧紧抓住灌木和夹在两块巨石中间的石块。戴志高冲上去,抓住燕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后拽,一边拽一边呼救,在其他游客的帮助下,燕子终于被拉上来。燕子顺势倒在戴志高怀里,然后就说了那么一句。

唾手可得的总是最容易失去。许多年来,戴志高总是怀疑眼前的现实,总是担心眼前一切所获转眼成空,风一吹就没了。他开始及时行乐,不相信爱情,随心所欲,脾气暴躁,有人说戴志高性情大变,燕子的离去是重要推手。对于这一点,戴志高自己都不清楚两者是否密切相关。

抵达县城已经是傍晚了。县城依山而建,两条主路一纵一横,把县城区隔成四大块,高新技术开发区在大兴土木,建筑工地的高架吊车宛若蜘蛛网,密密麻麻,车子所过之处,掀起尘土飞扬。如果说京城雾霾天的时候PM2.5爆棚,这个西南的小县城则是天天PM10。

戴志高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头发稀疏的戴父身体消瘦,却一脸红光,像过大年般兴奋着,忙前忙后,坐上饭桌,嘴巴不停地唠叨着,说着家长里短,虽然他还在咳嗽着。饭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炖熟的野猪肉架在酒精炉上冒着热气,戴父给符浩盛了满满一大碗瘦肉。他说一句话喘一下气:“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志高在北京就靠你们啦。”符浩谦逊地回应:“伯父客气了。”戴父给符浩敬酒,符浩赶紧起身说:“我敬您,您敬我酒使不得。”戴父执意站着先干为敬,然后端着空酒杯不坐下,问符浩:“你们两人都在邬总手下吧?”符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纠结的时候,戴志高接话说:“浩子是老板的朋友。”戴父马上说:“这个邬老板啊,人可好了!当年我在省城医院动手术,这孩子忙,邬老板让人炖蘑菇冬虫夏草汤专门送到医院,住院半个月,送了十多天。一次他来医院看我,我想吃口担担面,我们这龟儿子不让,还是邬老板安排,让我爽了一口。我嘛,就是一个农民,你说这么重情重义的老板,这孩子跟着他,我放心啊。”说着说着,戴父眼里泛着泪花,放下酒碗,右手指着自己胸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惦记着呢。这份情啊,太重了。”戴志高抬眼看了老父亲一眼,嘴唇动了动,欲说还休,最终没有说话。戴父又自顾自喝了一口酒,被岁月耕耘的皱纹纵横交错的面部泛着黝黑的光,已经豁牙的他谈兴正浓。戴父指着正在埋头吃着土菜的儿子戴志高,对符浩说:“他非要找一个北京姑娘。你劝劝他,哪儿的姑娘都好。找北京姑娘?”他鼻子哼了一下,“我怕祖上受不住这分量。都老大不小了。”

符浩意识到,北京姑娘,在他们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重量。北京姑娘不仅仅是“姑娘”,而是荣耀,是一种地位。

符浩赶紧点头,说:“是,是,都老大不小了。”他瞟了一眼戴志高,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戴志高之前谈了几个北京姑娘,最后都不了了之。至于为何不了了之,戴志高从未和符浩聊过。在符浩印象中,戴志高换女朋友如换衣服,今天见了一个染黄毛的,明天换了一个隆高鼻梁的。这也迎合了大城市里这个阶层的镜像,一朝混出头,贵为大集团公司执行总裁,有了唬人的派头,开着拉风豪车,穿着一身自己穿不出味道的奢侈品牌,出手阔绰,自然泡起妞儿来毫不费力,总是有些妞儿往上贴,还层出不穷。不过,这些妞儿绝大部分操着外地口音,没几个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更遑论能操一口京腔的。戴志高自诩“色而不淫”,自己还是有些操守的——所谓操守就是心中有人、有所爱。戴志高曾经告诉过符浩,那个女孩叫琪琪,其他信息不得而知。

回到饭桌上。戴志高摇头嘟囔一句说:“宁缺毋滥。”戴父听到了,老大不高兴。符浩左手碰了一下戴志高让他闭嘴:“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别惹得老人家不高兴。”戴父连忙称赞符浩说:“对嘛,我这儿子要是有你这么懂道理就好了。”戴志高指着符浩对他父亲说:“老汉,他也单着呢,北京城里像我们这样子的,随手一抓一大把,都不急着结婚。”戴父摇摇头,劝起符浩来了,说:“要不,你们就今年把个人大事一块儿解决了。”

戴志高嘟囔着:“老汉,你以为娶媳妇是逛菜市场呢,那么容易找,那么容易结婚啊。”

符浩端起酒杯,避开戴父的眼神,一口烧谷酒下肚,胃部顿时火辣辣的,皱着眉头一脸苦相,把戴志高惹得哈哈大笑。符浩夸张地按着胃部对戴父说:“我谈对象了,他也是。”戴父眼睛亮了,看着儿子,又看着符浩问:“真的?干啥的?”戴志高抢着说:“老汉,放心吧,我肯定给您带一个回来,包您满意,不是北京姑娘也会是一个影星。”戴父乐呵呵的,又给他们添酒,说:“不管干啥的,只要孝顺,能多生娃的就行。”

戴父把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一吐为快。他频繁地给两位晚辈夹菜,还各夹了一块肥厚的土猪肉给他们。他说山中野猪不再被药死,而是放狼狗咬死,可以放心吃。符浩忽而有种恍惚,仿佛回到了海南老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老父亲和瘦弱的母亲。菜里炖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吃啥都是香喷喷的。他喝了一口野生菌汤,呛出了泪。

晚餐继续着。不过,晚餐下半场很快成了“诉苦大餐”,喝高了酒,大家说话像炮筒发射炮弹,一枚接一枚。表姐个头矮小,丈夫前些年因肝癌去世,她的田地靠近县城郊区,被村干部骗取征用,联合私人开发商开发房地产,然后把土地平整后再卖给老百姓,价格翻了很多倍,表姐10亩良田获得的补偿却不够买一间房。表姐哭诉着,村支书骗她签字,说村里免费批给她五间房子。她把字签了,田地被推平,结果村支书不承认说了这话。她跪在村支书面前,还被村支书一脚踢开。戴志高听后一肚子火,那村支书当年就是一个社会混混,成天带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弟混迹在城郊的建筑工地收取保护费。堂哥承包了二十年果园,种植血橙的第五年,被一个外地开发商看中,要在果园建一个康养基地,领导遂擅自撕毁合同,不谈任何赔偿就强行收回了果园,带着推土机开进果园,扬言这是国家征用,是政府行为,属于无理由征用。妹夫哥哥的儿子也要求援,他在县城建筑工地干活儿,与城区的一干人群殴,被打成骨折,还因涉嫌聚众闹事被刑事拘留,可对方一干人却逍遥法外,行政拘留七天就放了出来……晚餐聚会逐渐变成诉苦会、求助会,还有一个求引荐县领导,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老中学搬迁旧地改造项目围标的牺牲品。这顿晚餐从久别重逢的喜悦开始,吃到最后,食欲全无,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戴志高和符浩,似乎从北京回来的他们,此刻就是无所不能的菩萨。亲人们目光有着千斤重啊,戴志高是他们整个家族的骄傲。一些表兄弟一直追随他,跟着他在西南省会讨生活。戴志高有一个原则,自己从来不谋私利,工程分包和外包油水重,多少人垂涎三尺,随便粘一粒芝麻都能换厚厚的钞票。这也是邬之畏看重他的重要原因。但是,他的一些表兄弟被保护得很好,活儿给谁都是干,他给工程分包商打一声招呼,在同等条件下,优先派给他的这些亲戚。因此,戴志高在家族里颇有威望,说话管用。他在村里、镇上甚至县里,都是一个传说——混迹在北京的赫赫有名的顶天集团执行总裁。

听到亲戚这一通抱怨和诉说,戴志高操起电话就打给县委书记。当年戴志高认识这个县委书记时,他还是省政府部门刚刚晋升的一位副处长。这一晃也好多年了,临挂电话的时候,戴志高强调一句,“老百姓只需要一个公平”。

符浩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每次回到老家,遭遇的情况也是一样的。他此时颇为感慨,公平正义从不会缺席,上面的政策亲民,总是被基层自治组织的个别人把控。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来一场扫黑除恶就好了。

第二天,符浩目睹了县领导现场办公的魄力、效力和效率。一些牛鬼蛇神在领导面前噤若寒蝉,唯唯诺诺。戴志高得到了满意的解决方案。

事后,他们回戴志高出生的乡村,在一路泥泞崎岖的山路上,符浩对戴志高说:“在这些琐事的处理上,我远不及你。”戴志高松了松裤腰带,苦笑:“因为我装大爷比你装得好。”符浩打趣说:“不是所有人都有装大爷的能力和资质。”戴志高说:“没想到吧,每次回到老家都会有一烂摊子的杂事,这就是贫穷的乡村,越落后的地方,拳头比道理越管用,关系比法律越有效。有时候没办法,只能以权制权。”

村庄凋敝。村里的老樟树、松树、杉树还在,像饱经沧桑的先哲,矗立在村头村尾,守卫着这座村庄的繁衍生息,也目睹着村庄一代代上演的悲喜剧。它们不是旁观者,而是历史的见证者。符浩站在老樟树下,忽而感慨万千,脑海里蹦出词人杨慎《临江仙》中的那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短暂的人生在青山和存在了千百年的古树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曾经有外乡人要花高价买走这些古树,移植到大城市有钱人家的院落。村支书拍板要挖时,有人通知了戴志高,被他制止。村支书知道戴志高的能量,这个小时候流着鼻涕的小屁孩,现在是北京大公司的老总,手眼可以通天,说不定就把自己给罢免了,两权相害取其轻,遂作罢。村中央的房子倒塌了。倒塌的地方,野草和藤蔓疯长,侵占了过道。村中出没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浑身沾着泥巴的留守儿童。老人叫着戴志高小名“羔子”,竟然与符浩当初信口一叫的绰号不谋而合。戴志高逢老年人便谦逊点头,像好学生,满脸春风,满嘴含笑,迈着八字步,一一给老人递上中南海香烟。曾有一瞬间,符浩有恍惚感,此情此景,何尝不是自己回老家时的情景?戴志高自从把父母接到县城安置后,回乡只有两次,他怕自己过于伤感,影响在都市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份心“硬”。村里小孩子沾满泥土和杂草,眼睛像一幅画,镶嵌在黝黑的面孔上,黑白分明。孩子们不认识他,打量过来的目光,新奇、胆怯。戴志高也有恍惚感,时间静止,仿佛自己就在这群孩子里,相似的过往就在眼前。只是时光飞逝,转眼间童年不再,已是三十而立之年。村口停着飞溅了一身泥巴的高大的黑色房车,这个庞然大物让村庄的人颇为好奇,老人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孩子们则绕车转圈,追逐嬉戏。戴志高与符浩并排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庄走到田埂,身后始终跟随着一群孩子,他们在身后叽叽喳喳,说闹着。符浩偶一转身,孩子们的打闹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看着他。戴志高此时做了一个举动:随身抽出一些小钱票撒在孩子们中间,让孩子们蜂拥去抢。

符浩想制止时,已经来不及了。符浩冲着戴志高嚷着:“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孩子们也是有尊严的,他们不需要施舍。”

孩子们抢着了10元、50元的票子,兴高采烈,一溜烟就跑散而去。戴志高看着跑远的孩子,对符浩说:“与贫穷甚至饥饿比,尊严是个屁。也许你不了解穷怕了的感觉是什么样。反正,即使我现在锦衣玉食,还会做噩梦,儿童时代留下的这些阴影,至今会在半夜惊醒我。这些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在海边长大,是渔民的孩子,怎么会感受得到我,还有他们的痛楚?”

符浩没想到日常咋咋呼呼的戴志高,竟也有痛楚的隐秘。符浩解释自己也是从镇村接合部出来的,谈不上有任何优越感。戴志高指着屹立在细雨中没有倒塌的土房子,说:“没有想到我就是从这个穷旮旯儿出来的吧。”

“贫窑能烧好砖,穷屋也出好姑娘。我们海边的人没有出身歧视。”

“我爱钱,但我不滥用钱。”

“不要做新一代中国版葛朗台。”

“只有钱,才让我感受到安定,踏实。没有钱,我会疯掉。”

符浩提醒他说:“不过,钱是受我们支配的工具,我们不能成为钱的奴隶。钱能证明我们的价值,但我们不是为赚钱而赚钱。”

戴志高仰天大笑,随后用手指着符浩:“当然,你现在摇身一变,从海边渔民的儿子变成了资本家,谈钱谈的是大情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当贫穷的你置身在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酒吧、豪华酒店,吧台坐着一溜漂亮小姐,有的甚至是国外留学归来,有的做着明星梦,她们年轻貌美,压根儿不瞧你一眼,甚至连余光都不会有。如果你没有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漂亮姑娘被一个个肥头大耳或黑不溜秋的土豪带走。又或者是秃顶的外国老头儿,或者非洲某位黑人酋长的儿子,迈着八字步,挽着姑娘把她带走,你会是什么心情?他们持有的武器只是一个字:钱!”

说到激动处,戴志高唾沫横飞,他拿出一沓钱,做出抛撒的姿势,宛若极具讽刺意味的行为艺术。

符浩身体稍微后倾,避开飞过来的唾沫。他看到了,钱对眼前这个同龄人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钱已经不仅仅是钞票,而是尊严、地位、安全,甚至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

符浩说:“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我想通了,人生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走过来的。假如有一天啥都没有了,我一点儿都不会为穷感到悲伤。不会恐慌,不会消沉。只要身体还行,挣钱从头开始,哪怕去打工也行。无所谓。”

戴志高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仿佛回到童年时代。他轻声说:“当我站在这儿的时候,心很软很软,有要哭的冲动。当我回到城市,心就一下子变得很硬。”

符浩似乎想起什么,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问:“所以,你非常珍惜现在所获,也必须捍卫你在八哥面前的地位?”

“必须的。我对八哥忠诚不贰。老板说,德在先,才在后。我对老板只是一个‘苹果’的机遇,但老板对我有知遇、再生之恩。”站在田埂上,面朝村庄,戴志高声音由高亢到低沉,直至轻吟一句。

那一句,符浩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是什么打手,我只是在践行我的理念。” Kuk106LuZXVE3jRbr+DhK6K7bzVPauLXgKRZUqmh9Tyy9/lCII2OTwBA3D5q59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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