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这些天心情很好,他兴致勃勃地去王府井东方君悦参加了一个论坛,还作为主讲嘉宾上台演讲,分享投资心得。
不期然,碰到了艾米莉。
这天下午,私募基金的青年投资人论坛,群雄荟萃,红男绿女,大佬云集捧场,这帮人的身价,据说随手可买下拉斯维加斯。符浩穿着一件休闲夹克,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看就与台下西装革履的大佬们有些格格不入。他在台上侃侃而谈,男中音有着满满的磁性:“VC/PE 行业实际上不适合人人都参与,也不是二八法则而是一九法则,10%的人挣90%的钱;不要轻易受同行观点影响,要独立思考和判断,如果是大家都看好、看懂的项目,我们恰恰要特别小心谨慎,巴菲特为什么要住在小镇上做投资而不去华尔街?投资本质而言就是靠概率,投资人要有面向未来的穿透力……”他分析行业和市场趋势鞭辟入里,彰显着年轻投资人的执拗和朝气。台上讲述者激情澎湃,台下听者一律仰首,寂静无声。即将结束时,他突感大腿根部一紧,一股很强的尿意袭来,他情不自禁地夹紧。待他演讲完毕,从台上急急下来,不待主持人极尽溢美之词,忽略了如雷的也许是礼节性的掌声,径直从座无虚席的中央走廊过道溜到酒店大堂卫生间,一通释放,好不舒畅。随即,烟瘾发作,他出了卫生间,就溜达上楼,看到东侧咖啡间,此时空无一人。他窃喜,左右一扫,目测尚无他人进来或注视,就火急火燎地掏出一支雪茄,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眯着眼,进入迷离状态,好不舒坦。
那时,他深刻体味着憋坏的感觉,一是尿意,二是烟瘾。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悄悄跟随着,当他狠狠抽了一口雪茄,听到一声“河东狮吼”,他虎躯一震,抬眼一看,我靠,艾米莉怎么在这儿?
艾米莉是听到论坛消息,赶过来拍摄她的“商业面孔”专辑,想要逮住各位大佬的瞬间表情。只是,她没有想到符浩也过来了,头一天电话中没提这茬儿。
符浩说是临时起意的,举办这论坛的是哥们儿,让他过来一通胡吹。
“你不是很少参加活动了吗?你连自己发起的青年投资沙龙都很少参加啦,他们都挺怀念你的。”艾米莉嘟着嘴说。
“我还没作古呢,咋怀念了呢。”符浩说,“不对,应该是用词错误,对过去的事情用怀念,对人应该是想念……也不对,我咋听都觉得瘆得慌,我这么年轻,还没作古呢。”
艾米莉已经在捧腹大笑了。她说:“拜托,对一个过早离开祖国的人,别咬文嚼字的,我已经很本土化了。”
符浩笑了,掐掉雪茄,指着艾米莉的相机说:“是不是把我拍得难看了。”
“好的照片不在于好看或难看,只要拍出真实,就是好摄影。”艾米莉纠正他。
艾米莉拉他出去。符浩问:“去哪儿?”艾米莉瞅着他,直指他的一身行装:“得,这种装扮,更像IT男,哪像金融人士?金融人士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甚至身上喷着香水……”符浩嚷着:“打住打住,你这是把我打扮成粉面书生呢,我躲都躲不及。”艾米莉拉住他:“哎哟喂,粉面书生?那可是浑身散发着Gay的气息,我压根儿都不会瞧一下。我只是不想你穿得这么土。”
艾米莉执意拉着他,符浩只好跟着她到附近的东方新天地。
艾米莉自作主张,随意摆布符浩,硬是给他添置了一身名牌,弄得散漫惯了的他好不在自在。其实,当年他迈入私募圈子,初期也是跑到香港穿了几身名牌回来,ARMANI、BURBERRY、GUCCI、FENDI、PRADA、BALLY、KENZO、BOSS等一线品牌,要么由内到外、由上到下,一个牌子全套,要么多牌子混搭。人模狗样地出席各种场合,会场、典礼、签约、演讲台,看项目、谈合作、侃条款……这是一个盛行衣冠楚楚戴着面具的时代,说着漂亮的话,言不由衷,假惺惺。但是一谈到金钱、美色则面具全无,露出赤裸裸的欲望。看着他们也看着自己,那时候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生活在穿金戴银的宠物世界,被一根无形的缰绳牵扯着,身不由己。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莫名其妙地厌倦了,一夜之间抛弃了所有名牌。就像吃腻了牛排,想吃小时候雨后山林的地米菜。
当他穿着艾米莉选的一身名牌出来,换上新装后,走在东方新天地长长的东西向走廊上,艾米莉说:“走两步。”符浩很乖地走两步。艾米莉歪着头,伸出五根指头:“你看看,本姑娘让你银子没花几个,却让你穿一身名牌,至少年轻了5岁。”然后,待他冲出半个身位,艾米莉在后,蓦地发出惊叫:“天啊!你千万别说认识我,太丢人了。”原来,新裤子标签,像尾巴一样在身后明晃晃地悠然地晃荡着。艾米莉一咋呼,符浩屁颠屁颠地跑到服务台,让高度近视的服务小姐拿着一把缝纫专用的黑色剪刀,咔嚓两下弄掉,又一路小跑到艾米莉面前,邀功请赏。“尾巴没了。”艾米莉白了他一眼,故作一脸嫌弃:“一边儿去!”
符浩的好心情,缘于邬之畏采纳了他的诸多主张。那天把张茂雨送走后,邬之畏把他们都留下来,商谈着与张茂雨的具体合作细节。
他们选择在顶楼露天阳台喝茶聊天。沐浴着秋阳,风也不大,视野开阔,国贸三期大楼和正在节节升高的中国尊大楼,尽收眼底。
即使露天阳台聊天,戴志高也是如临大敌。他安排保安部门提前对顶楼进行了安全隐患搜索,只要不在紫光室和邬之畏私人休息室谈话,其他任何地方,邬之畏都指令戴志高做好安全检查,比如是否装有窃听器、摄像头等,边边角角,无一遗漏。习惯成自然,只要换地方,戴志高都会条件反射般安排人员进行一番地毯式检查。
邬之畏明显很亢奋,在阳台走来走去。戴志高想起符浩给他提的几个关键词: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老板此时此刻是属于哪个关键词呢?符浩曾经带着戴志高参加了他一帮哥们儿的私人聚会,他们在夜店K歌、喝酒、摇骰子、吹牛皮……戴志高发现,符浩圈子的哥们儿跟他圈子的哥们儿大同小异,都是男人,爱钱也好色,稍有不同的是他们知识丰富些,还习惯性口吐专业词汇,词汇还带有点儿技术含量,以符浩为甚。符浩不仅喜欢说那些词,还常常数字和百分比不离口,出口都是数字。
那次戴志高还闹了一个笑话,说荷尔蒙这玩意儿是不是只有和女人上床才会分泌。这句话惹得那帮人哈哈大笑。符浩指着他大笑:“这方面你经验丰富,你说呢?”戴志高知道他在嘲笑自己的风流韵事,颇为不服气,又嚷着符浩瞧不上他。虽屡次受不了符浩的白眼,又喜欢往他跟前凑。戴志高梗着脖子辩解:“难道上床不是最容易分泌荷尔蒙吗?你又不是学生物的,更不是男科医生,没有权威性。”
邬之畏的身体里此刻肯定分泌着荷尔蒙,他在阳台吹着微风,快节奏地走来走去。肯定是金钱的魔力刺激着荷尔蒙的大量分泌,不分年龄,不分性别。
大家喝着茶,闲聊着。待邬之畏停下,坐过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讨论的却是寒光闪闪的议题。此时,残阳如血。
戴志高问邬之畏:“老板,我们果真要送贾阿毛进去吗?这个贾阿毛口中的小赤佬,提的条件够狠。”
邬之畏没有直接回答,喝了一大口茶,提醒戴志高:“别叫小赤佬,以后叫张总。”
老谢认为,从法律层面而言,张茂雨掌握的材料证据对贾阿毛而言是必杀技。
“从我个人感情而言,如果把贾总弄进去,太腹黑了。我个人是不同意的。”符浩表态。
“如果从集体利益考虑呢?”邬之畏抓住符浩的话中之话。
符浩目光游离。在他的前方,前方的前方,形状怪异的楼房林立,一眼望不到边的摊大饼的城市。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他时常感受到压抑,即使他比同龄人更早地获得财务自由和身价,却依然看不到诗和远方。这种忧虑和压抑,在他全部身家砸在收购颐养保险项目上,发现自己差点儿给自己挖坑的时候最为严重。本来他是打算推荐给邬之畏来收购的,自己赚点儿佣金或其他合作的费用,不承想,在邬之畏的怂恿下,自己头脑发热,一下子把身家全砸进去了,转眼成为有身价而无现金流的穷人。并且,颐养保险项目并没有完全成功收官,还有最后一击。这最后一击的成败,竟然系于两个对垒的人的手中。而对垒的两人,他们的生存或灭亡,又系于他们一念之间,这一念却得权衡所有的利弊。世界就是如此可笑啊。
符浩收回眺远的视线和思绪,望向邬之畏:“如果贾总四处活动,我们会赢得战争吗?”
符浩用了“战争”这个词,颇得邬之畏心意。每逢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邬之畏就喜欢用“战争”来定义它,这样会激发他的野性,让他心情澎湃,他喜欢大快朵颐对方的血和肉。
邬之畏此时说话文绉绉:“任何一场商战,对我们都是战争。有人说这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其实他们错了,怎么会没有硝烟?我们的战争不是硫黄味儿,而是腥味儿。我文化不高,我们这代人,读书不多,偶尔也喜欢读一些诗。记得北岛有一句诗,名字我忘了,其中有两句我很喜欢:‘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说着,邬之畏右手指向天空。此刻这个姿势充满着浪漫的抒情。
戴志高摸摸头:“我怎么觉得这首诗好熟悉啊,好像在哪儿看过。”
“是北岛的《回答》。”符浩说,“那我接着把八哥的话说完吧。诸位有无考虑过,张茂雨把木木股份转让给我们,最大的障碍是谁?”
戴志高明白了:“那当然是贾阿毛。”
“贾阿毛直接拿着代持协议去交易所提请冻结股份是不会被采纳的,如果仅凭一纸协议就可以去冻结,那证券交易市场将秩序大乱,将产生一场国际笑话。在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如此。但是,如果贾阿毛上法院提起诉讼,又获得法院支持,法院做出有利于贾阿毛的裁定,那接下来对包括证券在内的资产进行冻结,是完全有可能的。”符浩说,“走一步,的确得考虑下三步。”
戴志高说:“这个张茂雨提出合作的前提条件就是要我们动贾阿毛,也是他唯一的条件。”
老谢点点头:“我们好像没有太多选择。”
邬之畏说:“浩子,事情明摆着,你对下一步有什么建议?”
符浩知道邬老板的意思。符浩不想碰贾阿毛的事情。他只想何时高位套现。他提议分工合作,是否动贾总,怎么动他,何时动他,交给谢律师和戴总负责。他则优先考虑如何与张茂雨交割。
邬之畏提议直接把股权转给顶天集团,但很快发现,这个路径行不通。
顶天集团自己官司缠身,高负债率,银团几乎对顶天集团集体封杀。这些是累积的负面后果。邬之畏也明白,这是野蛮生长的代价。如果转让给顶天集团,符浩认为,执行收购颐养保险的尾款还没来得及支付,就会被那些官司冻结。一旦被冻结,就会动弹不得,根据顶天集团及子公司的负债情况,资产会被轮番冻结。即使动用各种关系,影响官司的判决结果有利于顶天集团,但无法干涉进程,哪家法院都是案子堆积如山。时间就是金钱,夜长梦多,必须快刀斩乱麻。
邬之畏明白其中利害。他问符浩:“有什么解决方案?”
符浩说:“我们必须找一家公司进行代持。”
“代持有风险,必须是我们信得过的公司。”老谢说,“仔细盘查过,顶天集团旗下所有公司,包括子公司、孙子公司和参股公司,没有一家不是带病的。”
邬之畏听了生气,直接批评他:“只能说明老谢你的风控管理做得不好。”
老谢知道说错了话,戳了邬之畏痛处。一个公司的风控管理毕竟法律板块只是一部分。何况,在野蛮生长时期,顶天集团就是邬之畏,邬之畏就是顶天集团,他可是一言堂。这么多年来,公司发展经常拆东墙补西墙,搞得千疮百孔。老谢曾经和符浩有过几次单独的闲聊。老谢仔细盘算,看似巨无霸的顶天实则虚空,只要轻轻一指头,或者说蝴蝶扇一下翅膀,大厦就会轰然坍塌。民营企业是老板一手遮天,哪有什么风控管理?
符浩转移话题,替老谢解围。他说:“我有一个提议。我手头有一家公司,可以替顶天接盘张茂雨转过来的股份。”
邬之畏闻言,不语。
老谢立马赞同:“那可好啊,浩子是自家兄弟,不会出啥岔子。”
符浩说:“如果我的公司接盘,套现后,由顶天集团发出支付令,我们代行顶天集团支付给债权人,这样可以规避潜在风险。”
邬之畏看着他们俩一说一和的,他忽而问:“你们俩是不是商谈过?风控都谈妥了?”
老谢赶紧撇清关系,说:“我们之前没有沟通,只是从职业习惯和专业精神来分析判断。”
“第三方受让,从法律关系上,与顶天没有任何关联,是一道防火墙。”符浩说,“至于任何受让,需要一些对价,我查过,张茂雨需要转让的是他完全控制的金科投资,金科投资控股银泰控股,银泰控股持有木木股份,金科投资间接持有木木股份。我们不是上市公司,也不是国有公司,也不用考虑公允市价。”
“有备而来好。我同意。”邬之畏一锤定音。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收购张茂雨金科投资公司至少需要支付2亿元对价。邬总解决1亿,然后我去做一倍杠杆。这个需要八哥想办法。”
一听提到现金1亿,邬之畏就不高兴了:“现在手头紧,没有这笔钱。”
老谢和戴志高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老谢说:“这个办法还是你自己搞定吧。”
符浩有些急了:“大家得明白,金科投资虽然股权转让给我公司,我们替顶天集团代持,最终还是要转回给顶天集团。对吧?这笔款怎么会是我公司出呢?如果顶天集团不筹资,我去负债筹资的话,金科投资的资产我得分享一部分。”
大家发现他们被符浩给绕进去了。
邬之畏不爽。他在符浩说话间盘算着账:这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吃到手的肥肉?
邬之畏挥一下手,说:“不能让浩子去筹钱,这么年轻不能让他负债,再说,他都投入进了颐养保险。”
邬之畏说这番话似乎真情流露,护佑合作伙伴,够义气。邬之畏又说:“对了,可以搞零转让啊。一分钱不出。”
“零转让经不起查,间接持有这么大的投资收益,想不花一分钱就吃到手,难度太大。”老谢站出来提醒邬之畏。
邬之畏听了头大,紧皱眉头。他习惯吃免费的午餐。
符浩看着大家,若有所思地说:“刚才邬总提及的零转让提醒了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一分钱不花,同时又规避了法律风险。不过,这必须得张茂雨配合。”
“他必须配合。”邬之畏一听说符浩有办法,他就痛快地做出决定,“这个事情你就全权负责。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
符浩要的就是这句话。
张茂雨租住的房子够大,南北通透,五室二厅五卫,是古典欧式装修风格,装饰华丽,色彩浓烈,造型精美,颇为雍容华贵。大型灯池悬挂客厅顶部,吊灯以枝形吊灯为主,呈现出沉醉奢华。张茂雨陪着符浩在里面转了半天。
符浩开着路虎车进来。想起不久前,他们像间谍一样,鬼头鬼脑地巡查、侦察、守候,搞得人紧张兮兮,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很多事情,实际上就隔着一层纸的距离,只要捅破了,就是零距离。戴志高曾经说:“追女孩子别搞得那么神圣,把自己搞得神魂颠倒。其实没有那么麻烦,想法子把她睡了,她还不乖乖听你的?”符浩说:“自古爱情无数本书都写不尽,就你那厚嘴唇上下一搭,就能泡妞儿?你那不叫爱情,是滥性。”戴志高不满意符浩这么数落他,他说:“事实胜于雄辩,你看我,从来不缺女人吧?你呢,浩子,投资达人,青年新贵,身价不菲,经常孤家寡人。知道这叫啥吗?用你们专业术语讲,是优质资源浪费。”符浩劈头一句:“你就吹吧,那我问你,琪琪睡了吗?你心中的女神,咋样了?”一提到琪琪,戴志高就翻着白眼,顿时无言。
琪琪是他的心伤。他曾经和符浩透露过,别看他游戏众多女人之间,其实他也是渴望真正爱情的,他心中有人。那人就是琪琪。关于琪琪,他总是不肯多说一个字。符浩甚至怀疑,世间是否有琪琪这个人存在。
回到温哥华小镇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没有间隙。张茂雨担心自己住在温哥华小镇的安全,他经常做噩梦,然后在半夜惊醒。他梦到有人追杀他,自己慌不择路,趿拉着拖鞋,怎么跑也跑不动,然后看到那人举起一板斧,狠狠砸下来……张茂雨这时会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追杀他的人是贾阿毛。每次惊醒,凌薇也被他折腾醒,苦不堪言。张茂雨说之前自己挺胖的,现在越来越消瘦了,睡眠不好,分泌的皮质醇在吞噬瘦肉,合成脂肪,几乎每晚他都这样。然后,张茂雨让符浩看他的脸,一张脸暗淡无光,都快皮包骨了,但他却腹部肥胖。腹部肥胖会导致什么?导致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还有高尿酸……
符浩站在宽大的阳台上,看到一个路牌指向出口。他想起了当初,他们租下小区出口对面的一个茶馆,察看和监视张茂雨。其实,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干吗这么大张旗鼓呢?不知道人家的车牌号,不知道楼牌号,甚至连真人都没有见过,谈何监视?不过,那时就像首次参与一起间谍案,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刺激,还有点儿奢望,渴望奇迹出现。这就像投资,虽然可以列出一长串的负面清单,但总觉得可以创造奇迹,可以上市,可以独角兽。生活也不过如此,知晓抵达彼岸会怎么样?虽有千万人镜鉴,但依然在不懈地穷尽一切办法抵达,哪怕是重复着千万人同样的过程和错误,依然锲而不舍。如果说,当初在小区四周布防有点儿作用,那么它更多是心理作用吧,一方面围堵和监视的人渴望预期结果的出现,另一方面对被监视方或许有震慑作用吧。
张茂雨请他在书房喝茶。两排书柜摆满了书——横排竖排,有繁体字的、简体字的,还有一部分是英文原版书。符浩想,能够让一个人长期窝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像老鼠那样啃食,啃食的不可能是美女。古人说相看两不厌,其实是骗人的,任何情投意合的情侣,长期相看注定生厌,何况在一个封闭的空间。而书,既是海洋,也是蓝天,所展现的庞杂世界能够使人困守斗室却能窥探世界,拥有世间。符浩算是明白了,能够让张茂雨以及他的情人凌薇甘愿长期寓居斗室却没有疯掉,是书籍的力量。
张茂雨也会茶道,烧水、洗茶、泡茶……他在不声不响中,娴熟、轻松。给符浩倒茶后,二人举杯相饮。饮茶完毕,张茂雨问:“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雇佣?合伙?”
符浩知道他问的是谁。除了非常熟悉的哥们儿了解真实情况,其他生意场的朋友都会无意或有意地提到这个问题。符浩不得不多次澄清,他们是合作关系,不是雇佣关系。合作的是颐养保险项目,不是顶天集团。
“我和八哥?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雇佣关系,也不是合伙人,我们在一个保险项目上紧密合作。”符浩问,“你担心什么?”
张茂雨记得,在他们见面时,符浩就随口说了一句:“张总玩高尔夫是个好手,最好成绩87杆。”当时他就是笑笑,被别的话题给转移了。后来,他忽而想起了这句话,想着想着,就有些紧张。他是干吗的?他们想干什么?连凌薇都不知道的一些细节,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一个人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自己在他人视野之中,掌握之中,无所遁形。
符浩点出:“你不是透明人,是隐形人。”
“我不是担心,我这状况……”他抬头仰望天花板,然后扫一下四周,双手一摊,“都这样了,我担心什么?再说,已经选择了和你们合作,我也无须担心,天塌下来还有你们这些高个子替我顶着。我只是有些奇怪,兄弟你怎么对我的情况掌握得这么清楚?你应该被国家安全部门招安了才对。”
“招安我?我没那能力。”符浩笑了笑,“其实,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是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获得财务自由,赚自己该赚的、能赚的银子。如果被招安,进入体制内,时间成本太高,风险太大。”
“其实嘛,通了几次电话,还麻烦你在我感冒期间给我弄药,实际上我已经对你产生了信任,何况还有邓建阳过滤了一道关。”张茂雨身子往前凑了凑,“虽然你比我小,我看得出,邬老板周围,你是最聪明的但不是最坏的。”
符浩一听就乐了。在他意识里,他从未想过把自己搞成邬之畏周边的人,好像邬之畏就是他的老板。他想,怎么会容忍有这么一个老板呢?不过,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把这种隐瞒的心思流露出来。
“你这是要离间我们还是直接表扬我?”符浩开着玩笑说,“第一,我乃见钱眼开;第二,我取之有道。只是偶尔狠了一些而已。”
“见笑了,我岂有离间之意?我也听说了,你是北大数学系高才生,当年国际奥数大赛一等奖,我怎么可能算计得过你?”张茂雨一语双关。
符浩给张茂雨添茶。把各自茶杯添满,符浩举杯邀约相饮。饮毕,符浩就开门见山:“张总,我是受命邬老板过来找你,谈并购金科投资公司的事儿,具体操盘由我来谈。”
张茂雨微微一笑,说:“我猜到是你。”
“哦?”
张茂雨说:“当时虽陷于囹圄,但我还是能观察的。邬之畏身边,真正能干这事儿的,非你莫属。那个戴总,不是背后议论他,怎么看都像一个‘黑社会’。”
“不是,戴总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也是农民子弟。”
“出身不重要,出身农村的不一定就善良,对吧?”张茂雨说,“农村不一定就是淳朴的代表,村匪村霸也不少,现在的农村,早没有我们童年时代的田园牧歌了,也不全是善良,有欺凌,有霸道,有龌龊……我扯远了。说回来,那个老谢不用说了,他就是一个律师而已。其他的高管,还有中层,也许能干,但邬之畏并不信任他们。否则,商谈这么大事情的,肯定不会只有你们,像财务总监、法务总监、投资总监,还有众多的副总裁、董事,我不相信他们不能干……但是他们不是邬之畏自己的人。对吧?”
符浩摆摆手说:“不谈这些了,这些与我们谈的主题无关。这次我过来,主要是落实上次你承诺的事项。”
张茂雨说:“放心,既然答应了邬老板,把公司给他,我会给的。不过,我想求证一件事情,如果公司给了你们,我不会再有牢狱之灾吧。”
符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借用了张茂雨自己说的一句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我就这么琢磨的。一旦给出去了,我们就是利益关系人,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也不奢望一荣俱荣,至少会一损俱损。”
符浩冲着他点头:“对。”
“好,我要的就是符总这个态度。”张茂雨问,“接下来怎么交割?”
“交割的前提,还得依仗张总完全配合和支持,支持的前提是要对我们信任。”
张茂雨吃惊地瞪着符浩:“我能不信任吗?我把这么大一笔可随时套现的资产拱手让给你们。如果没有信任,世上哪个傻子会干这种事?”
“好。”符浩听张茂雨如此一说,也不打算耗时间打圈圈,“持有木木股份的是银泰控股,控股银泰公司的是金科投资,你是绝对控股。我们测算,要获得金科投资控股股份,至少支付2亿现金对价。”
“我不要一分钱,零转让给你们。”张茂雨大手一挥,说,“只要把贾阿毛弄进去就行。”
“不行,得有对价,要做就做实了。”符浩说,“贾总的事情有专业团队来配合你运作。”
“那你们能拿出2亿现金?再说你们愿意现金购买?”张茂雨语气有些轻薄,他轻薄的不是眼前的符浩,而是符浩代表的顶天集团和邬之畏,“我了解的情况是,你们收购颐养保险,耗尽了现金流,顶天集团没现金。”
“这2亿现金,不是我们出,是请你垫付。”
“奇怪了!难道我自己出钱购买我的股份,然后送给你?”
符浩看着张茂雨惊悚的样子,安抚说:“你掏的钱,还是回到你的手上,我们只是过桥一下。”
“怎么过桥?”张茂雨有了好奇心。
符浩用手指蘸了一点水,在茶几上比画着说:“金科投资向西南省会的富汇大厦签署5亿购房合同,支付20%即1亿的预付款到账上,然后金科投资违约,再支付违约金1亿。如此,就凑够2亿。我们再把2亿支付内部转账倒腾,由股权受让方转给作为绝对控股股东的你,如此,2亿收购支付的对价转让款支付完成。”
“空手套白狼。”张茂雨手指符浩,“这肯定是你的主意。2亿出去又2亿回来,就这么一循环,银行账户上过一过,你们就坐实了收购事实。”
符浩摇头,微笑着谦逊地说:“这算什么?在老兄面前,这些雕虫小技都是班门弄斧。”
“虎落平阳啊,不敢。”张茂雨摆摆手,然后琢磨着说,“万一我们支付了2亿,你们却不支付转让款,有去无回,这怎么搞?怎么防范?”
“哈哈,张总说笑了。”符浩其实挺喜欢这种先小人后君子的做事风格,把担心的,在意的,最坏的,先摆出来,有一说一,谈清楚再进行下一步。这总比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满口应承,结果彻底忘掉或事后百般推脱,更有谈合作的价值。
符浩把泡茶的茶具,一股脑儿摆在左边,右边放着一盒餐巾纸,指着它们说:“这边是巨额套现的市值,这边是2亿现金,哪个分量重?你会选哪个?傻子都会算,也会做出选择。”
张茂雨皱着眉头,思忖半天,犹豫不决。他刚刚把大部分款项转移到海外,手头存款全部拿出来也不过2亿。他担心这2亿有去无回,而公司名义上的巨额市值,随时有可能被贾阿毛申请冻结,那样自己是一分钱也拿不到。自己之所以愿意将股份拱手相让给邬之畏,是迫使邬之畏在金钱的巨大诱惑下,不得不把贾阿毛送进去。他从未想过,还是要动自己手头活命的2亿现金。
张茂雨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邬老板的主意?”
“当然是邬老板的意思。”符浩的回答滴水不漏。
张茂雨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这招够阴够狠。”
“我想问问你,你和邬老板究竟是什么关系?”张茂雨往前欠欠身,一脸真诚,“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不是挑拨你们的关系,是觉得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
“怎么会整天围着邬老板转?”符浩把他后面的话给补充完,“我们是项目合作关系。纯粹合作。”
张茂雨歪着头,斜着眼睛,摇摇头,表示不完全信。
符浩感觉张茂雨似乎有话要说。他说:“好吧,我就全告诉你,收购颐养保险的项目,是我的主意,我怂恿邬老板转型,从房地产转型到金控。不过,我之前只想赚点儿佣金,中介,投融资顾问,只是后来头脑发热,把自己手头的现金全部投进去了,3亿。”
符浩说完,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一些无奈感。这时候,他流露出的,的确是他此刻真实的情感。
这一切,逃不过江湖老手张茂雨的眼睛。张茂雨说:“明白。所以你既是帮邬老板也是帮自己,对吧?”
张茂雨按了一下烧水壶的灌水键,矿泉水从圆滚滚的塑料桶沿水管“哗啦啦”地流进烧水壶,又按了一下烧水键,矿泉水在水壶里“咕噜噜”烧起来。
张茂雨倒掉喝了几道的茶叶,抓了一把新茶叶放进茶壶里,把两人喝的茶杯用茶夹夹紧在清水里洗了洗,放在二人跟前。热水开了,又把开水倒进茶壶,把茶泡起来。
符浩在观察着张茂雨,脑子里在琢磨着张茂雨刚才说的一番话,他判断张茂雨似乎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他等待着。
茶泡好了,张茂雨把茶倒进各自的小茶杯,举起茶杯,与符浩碰了一下。他看着符浩的目光,变得柔和,没有敌意,也没有焦虑。
张茂雨放下茶杯,盯着符浩说:“难道兄弟不留个心眼儿,顺带替自己谋个利?”
张茂雨开始称呼符浩为兄弟了,还夹带了一些感情。
“什么方面?”符浩说,“只要是合法的,就可以搞。我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把颐养保险股份交割的后遗症清理干净,然后早日套现,顺利脱手。当然,这些并不影响其他生意,只要合法。”
符浩再次强调“合法”二字。
“那好,既然你这么坦诚,我不妨也就告诉你。”张茂雨凑近符浩耳语一番。
“你确认?”符浩一副吃惊的表情。
“当然。”张茂雨说,“如果可以,以后我们就真正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符浩说:“可以考虑。我也给老兄透露一件有利的事吧,你不是担心万一签订购房合同,支付了定金和违约赔偿金后,收不回来吗?其实,你签署的标的公司富汇大厦早被多次抵押,所有房产都处于被抵押状态。也就是说,以房产买卖对外签署的合同,是无效合同。所以说,老兄所言的风险,几乎不存在,因为合同本身就是无效合同。另外,代替顶天集团名义上收购金科投资的,是我持有的公司。虽说未来会再次转让给顶天集团,在2亿交割这个阶段,是由我控制的公司执行。”
张茂雨一听就笑了。他指着符浩说:“出这种主意的,属于文明的屠杀,除了兄弟你,我想找不出第二人。”
张茂雨最后拍板:“那就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