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迟来寒。
符浩陪艾米莉逛商场,这是他这些日子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
侨福芳草地有一个著名的艺术酒店,新摆放了一批前卫艺术品。艾米莉天性喜欢奇形怪状的装饰艺术,这些东西在符浩眼里,要么土得掉渣,要么玄乎神乎,反正他是看不懂或瞧不上。在艾米莉兴致勃勃地对每一尊艺术品评头论足时,他就硬着头皮听,不时调侃一两句,丝毫不影响打开话匣子的她的兴趣。比如,在一尊货真价实达利的行为怪异的人物造型面前,符浩皱着眉头说:“咦,这胖子,真逗,我怎么想起一个人?你说,像不像戴志高?”他转头跟艾米莉说话时,就听到“咔嚓咔嚓”的声连响,艾米莉端起相机,一通抢拍。
符浩故作羞涩,打趣说:“一张油腻中年人的脸,有啥好拍的?”
“不能糟践自己。你咋中年了呢?不过也是,是否是中年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理年龄,有的人就心理沧桑,对吧?”艾米莉扮着鬼脸,打趣他,“对了,以后你这张脸就授权给我了,我跟踪拍摄。做我的摄影模特,免费拍摄一辈子。”
符浩摸摸自己的脸,自嘲说:“我都怀疑你的品位了,就这张渔民儿子的老脸,还可以当摄影模特?”
艾米莉拉他出去透透气。他们穿过长廊,两边都是造型迥异的艺术品,大大小小排列着,艾米莉依偎着符浩,一脸幸福。
艾米莉说:“可不是夸你,你眼睛深邃,脸部结构很好,有线条感,有着神秘的东方气质,对,有点儿像秦人。”
符浩哈哈大笑。“拉倒吧,我还像秦人?你见过秦人吗?无非就是说我像兵马俑吧。听起来不是好话。”
艾米莉拽了一下符浩胳膊。“哎呀,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秦人多有艺术感啊。你要是到法国去,那些大摄影师肯定会疯了一样抢你。我都能想到他们会给你的相片起什么名字:‘东方的神秘——现代与传统的撞击与融合。’”
符浩捧腹大笑。艾米莉放开符浩,手疾眼快,打开相机,又“咔嚓”一下把符浩这副尊容给拍下来。
符浩指着相机说:“别浪费胶卷了,一个大老爷们儿有啥可拍的,你应该多拍美女。”
“美女我也喜欢,帅哥我也收集。”艾米莉关好相机的镜头,说,“我要拍摄你们这些商业人物的面孔,有朝一日开一摄影展。”
“老外不识东方的美,带有偏见。”
“是有偏见,那是指美国。”艾米莉说,“他们对东方美的认知有差异,比如说美国人不识货。他们眼里的东方美就是单眼皮、朝天鼻。你看看他们画的花木兰,真放到中国,连烧火丫头都当不上。最懂东方神秘之美的是法国人,欧洲人在艺术、在审美上才是真正的懂行,是真正的贵族。”
一阵秋风吹来,艾米莉紧了紧衣服,有些冷了。符浩把艾米莉拥在怀里,闻着唯有这个年纪才有的青春味道,有些迷醉。这个季节,艾米莉穿着一身夏天的便装,素白色衬衣和牛仔短裤,黑发盘起,毛边短裤的裤管处,露出修长的双腿,左肩斜挎着一只猩红色的小包。在身旁穿梭的汹涌人潮中,她活色生香,即使路人也会直接忽略周遭,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目光。嘈杂的声音奔涌到此时自然过滤,世界寂静无声。她的鹅蛋脸除了清纯,无一丝杂色,有着顶级的纯净度。
符浩拥着她进入酒店,踏上扶梯,上了二楼哈根达斯店,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他把随身运动款外套脱下,让她裹着。
艾米莉是个有趣的女孩子。符浩发觉自己逐渐有些迷上她了,这让他颇为吃惊。在商界游弋久了,他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他们这个圈子的男人大多认为,所谓爱情是用来游戏的,当不得真,也没必要花费精力、时间和心力来经营。世间哪有真爱。不过,戴志高似乎不认可这种理论,虽然他经常更换女孩,但戴志高认为有真爱,得不到的就是爱。符浩明白,戴志高指的是琪琪,一个不入流的女演员。每次聊到琪琪,戴志高就饱含深情,然后又遗憾地中止谈论,转换话题。
符浩感受到了艾米莉对他的爱意。家里,健身房,开车路上,办公室,商场,餐厅,电影院,咖啡馆……艾米莉随时随地都能发现喜感,随手拍给他,让他感受着她的无时不在。
比如有一次艾米莉在西单陪她妈妈逛商场,随手拍下妈妈选购新款衣服,在镜子前摆弄姿势的样子。“青春期撞见更年期”,艾米莉风趣地附上一句话,连图带文字私信给符浩。随后她贴上一个张狂的表情,又紧接着来一句,“妈妈购物很high啊,700块买了一马甲”,又加了一个撇嘴的表情。
符浩闲暇时喜欢约艾米莉吃饭,正如艾米莉喜欢约符浩看艺术展一样,各自迁就各自的喜好,自是和谐。唯一不同的是,艾米莉可以对艺术品颇有水准的评头论足,而符浩直面一桌美食时,只顾“吃吃吃”。符浩说优秀的人都是敏于行讷于言,把艾米莉逗笑了。符浩感觉在艾米莉面前好放松,不需要伪装,虽谈不上放浪形骸,至少内心是快活的。“你对吃穿咋这么不讲究呢?穿着土,吃饱就行,甭管是否营养。你吃相贼难看,吃啥都咬得嘎巴响,还掉饭粒。我就纳闷儿了,生活小事都搞不定的人,咋动辄投资数千万做项目呢?”艾米莉堵他的嘴,“以小见大知不知道?”
提到投资,符浩就郁闷了。他认为自己现在是窗外放炮——响在外面。自从砸下全部身家,随同邬之畏拿下颐养保险后,他就如跳进了冰窟窿,脱身不得,因而逐渐减少了参加作为发起人之一的青年投资人沙龙的次数。
贾阿毛直飞北京要找邬之畏兴师问罪。他判定是邬之畏终止了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好局。
在去浦东机场路上,他的债权人吴仁天给他电话,阴阳怪气地说:“贾总,阴沟里又翻船?”
贾阿毛顿觉吞了一只苍蝇。人走背字喝口凉水都塞牙,好局被破,又遭债权人问候,哪壶不开提哪壶。挂了吴仁天电话,贾阿毛心情坏透了,他闭着眼,摇下车窗,任车子在高架高速上疾速飞驰,一桩桩往事再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中。说实话,在外人面前,贾阿毛体面光鲜,堪称一位人物,产业众多,富甲一方。但谁知道他内心的苦楚?一文钱憋死英雄汉。收购英国的海外资产持续缩水,年初一狠心把员工从500多人减至21人,看守“内阁”。当初,他兴致勃勃地在香港把应约而来的英国老板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第二天就同意签署并购协议,迈入国际化进程。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太愚蠢,英国老板拿着现金支票,留了一点儿股份,拍拍屁股就走了。贾阿毛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没有老外干涉,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干着干着,“哐当”,欧洲经济危机狂风扫落叶般卷来,把海外收购的项目横扫得稀巴烂。他慨叹,没有现成的国际化储备别整天琢磨着进军国际市场,迈向全球,那丫的就是一陷阱。昨晚,看守的老廖差点儿撂挑子了,跨洋电话打来,一通抱怨,那语气,好像他是打工的,老廖是老板,还抱怨总部办事一塌糊涂,什么总部财务迟缓、磨叽,打款不及时,没有钱,被狗日的资本主义逼得寸步难行啊!贾阿毛龇牙咧嘴,把免提电话扔在茶几上,任他怨气冲天,心里大为光火:这个小瘪三,难道我在国内日子过得就好吗?他虽然在肚子里抱怨,但嘴上不敢这样说,万一把老廖说毛了,撂挑子拍屁股走人,海外那一摊事儿就麻烦了,无人可用,无人可管,自己干瞪眼了。只能极尽耐心轻言细语地一通安抚。
贾阿毛进入斗牛大厦大堂,就看到一个黑色西服的保安,不苟言笑,拿着对讲机,眼睛瞟着他,报告说人到了。上了电梯,又看到一个黑色西服的保安不苟言笑,一路跟着贾阿毛上了电梯。出了电梯,又一个黑色西服的保安拿着对讲机,报告说人上来了。保安们似乎如临大敌,一路报告着他的行踪。
贾阿毛感觉怪怪的,颇不舒服。他再次踏进斗牛大厦紫光室,更觉阴风拂面,满屋寒气,心底透凉。
邬之畏则是春风满面。窗帘被卷起,阳光赤裸裸地射进来,室内喷了进口清新剂,宛如早晨森林的味道。
邬之畏说:“咋回事,怎么几日不见竟然憔悴了不少?咋又闷闷不乐?”
贾阿毛没有心情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说:“张茂雨是不是在你手上?”
他盯着邬之畏,想捕捉邬之畏面部表情变化。
邬之畏故作吃惊地问:“咋回事啊?上次电话里你还咨询这个事儿。咋会在我手上?你可是不知道他一丁点儿情况吗?”
贾阿毛一时语塞,说话有些结巴:“是……是过了几天才知道的,我们不是当事方吗?警方通知我们了。我们兴奋才不过几天,天就塌下来了,大喜大悲,真是冰火两重天。”
邬之畏不露声色地说:“不在我手上。我都没见过他本人。那,接下来怎么处理?”
贾阿毛猜测张茂雨即使不在邬之畏手上,邬之畏也是知情人。他也不转弯抹角了,说:“还是得请八哥出面,请牛老师帮忙。”
邬之畏沉吟着。
符浩、戴志高推门进来。符浩故作惊讶地对贾阿毛说:“哎呀,贾总过来了,你们谈事儿吧?那我们撤了。”
符浩拉着戴志高转身,却被邬之畏叫住:“别走啊,都是自家兄弟不是外人,一起参与进来帮贾总出出主意。”
符浩顺势关上门,他们走过来坐在邬之畏身边的长条沙发的左右两侧。
贾阿毛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他没有心情和大家寒暄,只想达到自己预期的结果。他再次对邬之畏强调说:“还是得拜托八哥找找牛老师帮帮忙。”
邬之畏没有表态,展现出招牌式的弥勒佛笑容。戴志高插话说:“牛老师可不好找,哪儿说找就得找啊?那得费多大劲儿啊。”
贾阿毛又尴尬又恼火,坐立不安,一会儿双手十指交叉,一会儿左掌抱住右手背,不断调整着坐姿。
符浩对贾阿毛说:“还是张茂雨那事儿吧?”
贾阿毛说:“太难搞了,迫切需要找八哥出面。我一大早就飞过来了,其他小事情还犯不上找八哥。”
贾阿毛把张茂雨被平西带走的事情复述一遍,边复述边把张茂雨的祖宗八代也给问候了。符浩知道此人果真是急了,否则一个在圈子里叫得上名号的企业老板不致如此失态,或者说如果不是事情非常棘手甚至危及企业,他也不会频繁爆粗口,尤其是在没有喝酒的前提下。
邬之畏向戴志高使了个眼色。戴志高心领神会,对贾阿毛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成本的。如果请牛老师出面,贾总打算出什么价?”
贾阿毛一听出价,心里就开始活泛了。做生意的人,最担心的就是对方给你打太极,不给出价,甚至连生意都不谈,装疯卖傻。这又是中国商场特色,话说一半,有的连一半都不说,说了那么一两句皮毛,让你猜,让你去揣摩,耗费心力。跟外国人做生意就比较痛快,所有事情摆在桌面上,可以讨价还价,明摆着的,谈得成就谈,谈不成就结束,不会让你耗费精力,连做梦都在猜测。
他知道只要对方开价,说明事情就有转机,有希望。
贾阿毛冲着戴志高伸出了右手食指,一柱冲天,说:“这个数。”
贾阿毛做手势时的面部神情,让戴志高似乎又看到了抽搐的样子,像在吃力地付出巨大代价似的。
“10亿?”戴志高问。
贾阿毛瞪大眼睛,反问说:“10亿?有这个现金流,我就不跑过来麻烦你们了。有10亿现金流,我可以直接盘活所有资产,滚动起来,哪儿还费这么些事儿,还大动干戈地请求你们动用牛老师关系?”
邬之畏笑容渐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显然,这与自己的预期有点儿远。
“难道是1000万?”戴志高笑了,是阴笑,“我说贾总,您也是大老板,怎么像打发叫花子啊。在我们斗牛大厦吃一顿饭基础款也是100万,帮那么大忙,才够吃10顿饭?”
眼前这些人的耻笑,甚至说贪婪,贾阿毛尽收眼底。他摇摇头,咬牙说:“是1亿!”
符浩循循善诱。“上次贾总说没有套现的股份的5%。根据当前持有的木木股份市值,5%的回报至少2亿。如果打官司,风险代理有30%的,找讨债公司追讨也是30%。”
“那肯定不划算,我也不想走那条路,所以才想到找八哥帮忙。”贾阿毛显然认为符浩这算法是开天价,他转向邬之畏,“我说的1亿,是现金。”
邬之畏收敛了笑脸,直视着贾阿毛,一本正经地说:“贾总,最初你找过来帮忙是不是连这个数都没有考虑过?”
贾阿毛心底“咯噔”一下。他知道邬之畏对这个数不满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更没有无代价的帮忙,尤其在生意场。邬之畏问得对,自己最初的确是没有考虑支付给邬之畏这么一笔巨额报酬,最多是几千万的友谊价,出价一亿也是咬牙硬撑。
贾阿毛没有立刻回答。他猜到邬之畏要正式出价了。
邬之畏右手张开五指,直视着他说:“这样,我们想办法搞定,收回标的金额50%佣金如何?”
抢劫啊。贾阿毛在心里蹦出了这么一句。他又激动了,不是,是愤怒,他感觉周遭一片黑暗,窒息,无法挣脱的窒息。他右眉剧烈抽搐,右手五指如钩,抖起来。
符浩动了恻隐之心,站起来,拧开手头的矿泉水,递给贾阿毛。贾阿毛左手接过来,“咕噜咕噜”地喝着,喉结在有节律地涌动着。
放下矿泉水瓶。愣怔半晌,贾阿毛站起身,步履蹒跚,也不跟在座的人打招呼,往室外走去,自言自语说:“我,我去让法院查封去。”
符浩说:“贾总,等等,我送你下楼,安排司机送你去机场。”
送走贾阿毛,符浩回到紫光室。邬之畏对他们说:“你们去把张茂雨请过来。”
戴志高没听明白似的。“请过来?打个电话,让他直接过来就行。”
邬之畏说:“该收敛则收敛,万事不可锋芒毕露。”
符浩开着自己的路虎过去。戴志高坐在副驾驶上。符浩一般不愿意他人碰自己的路虎,除了偶尔饭局上喝了一些酒叫代驾或顶天集团的司机,都是自己开车。
下午路上车子不多,跑起来通畅。戴志高在微信上和一些女人调情,一边呵呵笑。
符浩望着前方,手握方向盘,忽而问戴志高:“你知道啥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戴志高抬头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聊着微信。“我说浩子,你这是嘲笑我呢还是别有用意?反正我没有听出啥好意。”
符浩轻笑着:“你这是坏事儿干多了,惊弓之鸟,别人随便一句话,就能勾起你的警惕。看不出来啊,你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事蛮重啊。长期绷着弦儿,肾上腺长期紧张,肾上腺素分泌过剩,对血管不好,加上你这肥胖,我判断,你只要人到四十岁,肯定高血压。”
“你就不盼我点儿好啊?”戴志高知道符浩没有恶意,他放下手机,说,“这不是很简单吗?跟好人学好,跟坏人学坏。”
符浩抽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给戴志高点赞,笑看着他。“你替我分析分析,我咋就突然变坏了呢?”
“谁说你变坏了?”戴志高本能地反驳一句。
“艾米莉,我的女性朋友。”
“女朋友吧?还女性朋友,咬文嚼字。对,新女朋友。”戴志高用手指在空气中敲着符浩,“你肯定对人家使坏了,霸王硬上弓吧?嘿嘿,我马上能脑补你饿虎扑食的情景。”
符浩笑着摇头。“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戴志高不信。他忽而想起什么,说:“你是不是想说跟着我们就学坏了?”
一辆车子超过路虎,符浩没有追赶,牢固地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露着微笑。
“我是感觉自己也变得心狠了。”符浩说,“我在反思反省,别变得没有人性。”
戴志高有些不高兴。“你反思反省?我其实为你打工,你懂吧?你却不支付我一分钱。我知道你要说啥,不就是说我们在敲贾阿毛和张茂雨的竹杠吗?这还不是因为收购颐养保险落的亏空,一下子把公司逼入绝境。你和邬之畏老板都是颐养保险股东,我什么都不是。”
“错,股东不是邬之畏,是顶天集团。你是顶天集团执行总裁,也应该是股东吧。”
“挂名股东。”戴志高意兴阑珊,“跟张茂雨一样。不过,张茂雨做的这事儿,差点儿要了他老板贾阿毛的命,我如果这样做,邬老板会直接要了我的命。”
符浩呵呵一笑,摇头说:“你不敢,也不会。”
“谢谢你高抬我。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戴志高岔开话题,“浩子,你认为我们打算怎么和张茂雨谈?借钱?平心而论,他怎么会借钱给我们呢?除非动用那个。”
戴志高做了一个粗暴的打压动作。符浩从后视镜看得清清楚楚。
符浩摇头制止。“如果动用那个手段,那我们就是黑社会。除了你有这种优质潜质,我可沾不上边。”
“高抬我了。我就是眼神训练得凶了一点儿而已,不过女孩子喜欢我这款古惑仔式大叔,她们感觉有安全感。”戴志高嘿嘿笑,不急不恼。
“如果胳膊刺青,凶兽文身,脖子上戴上粗金项链,气势再彪悍、跋扈一些……”符浩正数落着,被戴志高截住。“别,我内心就是一文化人,可不是混黑社会的。”戴志高说,“别偏题了,你认为我们怎么跟他谈?”
“套现出来的钱,想从他的腰包里掏出来,那是要命的。不过,还有股权没有套现,可以质押贷款。”
“那我们能给什么?”
“给什么?这个需要谈,看他需要什么。生意场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邬老板不是常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车子到了温哥华小镇,铁门随着电脑女声“欢迎回家”,随即打开。之前,符浩开车去找过凌薇,商谈捞回张茂雨的事情。那时,凌薇向物业保安备案登记了符浩的车牌号,登记在册,每次只要进来,拍照灯一扫,电脑里会蹦出登记在册的车牌号,车就直接进去了。
他们把车子开到温哥华小镇第四栋地下停车库,等着张茂雨下来。
凌薇去了王府井一个美容院做皮肤保养。这些天她胆战心惊,睡不好觉,面容憔悴。张茂雨那晚随口说了一句话,她就上心了。那晚房事过后,张茂雨趴在凌薇身上,抚摸着年轻的胴体,意犹未尽。他端详着凌薇因兴奋而有了红晕的脸庞,突然冒出一句话说:“可别成黄脸婆了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刚才肉体的愉悦遁形而去,凌薇心里那个不痛快啊。“我还不到三十,咋就说我黄脸婆了?”
一大早,凌薇就去东方君悦酒店的美容院收拾自己去了。张茂雨接到戴志高来接他去顶天集团的电话后,就电话问凌薇要不要一起去。凌薇说陪你们男人谈事儿累得慌,我还是踏踏实实做我的美容吧。
张茂雨进了地下车库,上了符浩的路虎,坐在后座上,大家寒暄一番。张茂雨暗自吃惊:他们的车子怎么能进来?关键是,还知道他的住所。
张茂雨忐忑了。
忐忑的心境一直伴随着他来到顶天集团。他们带着张茂雨坐着直梯上楼,出了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此时走廊没有灯光,除了他们走路的脚步声,四周静寂得可怕。到达紫光室,戴志高冲着闪着荧光的门锁眨巴着眼睛,进行虹膜识别,一扇门就打开了。
张茂雨一脚迈进去,情绪指数快速下跌。室内光线幽暗,一盏变色的台灯灯光忽明忽暗。向室内纵深走去,最里端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个人——邬之畏跷着二郎腿,嘴里抽着雪茄。张茂雨走近时发现邬之畏一改往日的弥勒佛式笑容,一脸肃穆。他冲着走近的张茂雨轻点头,示意对方在正对面一个小型沙发上坐下。此时,张茂雨注意到,邬之畏右侧,符浩走过去坐下,冲着张茂雨点头微笑,态度亲和,在缓和张茂雨的内心紧张情绪。法律顾问老谢坐在邬之畏左侧,礼节性或者说是机械式地微微点头示意。戴志高则站在自己身后,一言不发。
多像一场预审啊。张茂雨多少日子后,想起来这个场景,依然心有余悸。他对符浩说,紫光室太阴森,不是我的福地。那时,他们已经是亲密的合作伙伴了。
沉闷的局面被戴志高打破。戴志高说:“别紧张,张总,我们一般谈点儿严肃事情就喜欢把光线遮蔽,避免太亮堂了影响思考。”
张茂雨点点头。他故作镇静,轻松地东张西望,保持着第一次走进一个房间时惯有的兴趣打量。毕竟他有贼胆色心,是见过世面的。否则,他当初也不会悄无声息地用偷盖公章、伪造签名等手段进行股权大挪移。他深吸一口气,表态说:“今天我也是奔着表示感谢来的。”
戴志高说:“我们开门见山吧,这次能把你弄出来,我们确实费了很大的力气,冒着各种风险,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对吧。如果说张总要感谢的话,也是理所当然,不知你打算怎么感谢?”
戴志高站在身后说话,让张茂雨浑身不自在,感觉脑后凉风飕飕的。他摸摸脑袋,转过头去,用目光示意他到前面来。戴志高会意,就靠近符浩欠身坐下。
张茂雨故作不置可否。他不想先出牌。
邬之畏此时嘴角含笑。
似乎受到气氛缓和的感染,张茂雨伸出右手食指,冲天一柱,此情景让大家似曾相识。
如果不是顾忌老板在场,戴志高就要哈哈大笑了。
戴志高憋住笑,说:“张总很大气嘛,1亿?”
张茂雨狠狠点头,说:“对,我能拿出的就这些现金,借给贵公司1亿。”
“你说什么?1亿元,还是借的?”戴志高这下子笑不起来了。
张茂雨点头:“是。”
在车上,他们跟张茂雨沟通过,别到了公司摸不清情况。他们直接告诉他,顶天集团在收购一个大项目,遇到了暂时的现金流困境,所有都搞定了,就在一个节骨眼儿上出了点儿状况,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他们没有想到,张茂雨很豪气地竖起一根手指,如同贾阿毛附体般,也是1亿,还是借款。
邬之畏的嘴角抽搐了下,显然极度不屑或恼怒。这微小的细节变化被符浩捕捉到,张茂雨却毫无感觉。戴志高则鼻子哼了一下,以示不屑。
张茂雨扫视了大家一圈,然后做出无奈状:“我能拿出的就这么多。”
符浩直接点破说:“据我所知,你套现10亿。”
张茂雨把目光转向符浩,摊开双手说:“大部分通过地下钱庄转移到海外了。你也知道,有一部分被香港那边给吞了,赖账不给。”
符浩不语,起身走到桌边,在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显然有备而动。他拿起档案袋,娴熟地绕线拆掉封口,取出一摞资料,盖着各类红章的,大小不一,有小圆章,有小方章,还有一枚是盖三角形蓝章的。这些章子显示着这些资料来源权威,可信度强。他递给张茂雨,张茂雨翻阅了几下,似乎没啥反应,无非是公共服务部门和监管部门对外公开的资料。符浩指着一页盖红章的征询回函说:“这些资料显示,你还有一大笔股票没有套现吧。”
“至少三分之二还没有套现。”张茂雨点头,“不过,这些股票一旦被查封了,我就分文拿不到。”
“我们如果能不让它们被查封呢?”
张茂雨颇为豪爽,大声说:“那好办,我们七三分成,我七,你们三。”
一句话把早就有些不耐烦的戴志高激怒了,他粗声嚷着:“打发叫花子啊。”
张茂雨扭头白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确地告诉戴志高,这牢骚是屁话。
戴志高一看这家伙不老实,还沉浸在“我是大佬”的幻觉里,不给点儿厉害看看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气呼呼地站起来,从符浩手上接过另一个牛皮纸资料袋,直接撕开封口,取出一份资料,扔给张茂雨,瞪着他,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张总,你看看,这些资料可熟悉?”
张茂雨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全部是自己作案的资料,以及律师意见书,他拿着资料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脸色立刻惶恐起来。
张茂雨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抖着资料问:“你们怎么会有这些资料?你们一直在监控我?你们想干吗?”
老谢神情松弛,轻缓地说:“张总,我们不想干吗,我们信奉‘和气生财,合作共赢’。放心,我们只想合作。”
老谢手指着张茂雨手中那些材料,盯着张茂雨,板着脸,语气严肃,说:“根据这些资料和之前的口供,足以判定诈骗罪、职务侵占罪,两罪合并至少判15年以上有期徒刑,并没收一切非法所得。”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样的后果,是你想要的吗?”
张茂雨看着老谢,脱口而出:“你们这是讹诈!”
张茂雨额头冒汗了。他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惴惴不安。
符浩轻抚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慰他:“张总,别担心,我们都把材料给你看了,说明我们是明人不做暗事。如果真的想搞你,根本不会在这儿,也不会给你看,直接送到众多监管部门了。所以,我们只是告诉你,你已经安全了。”
张茂雨冲着符浩凄然一笑,闪过溺水之人捞到救命稻草的感激。
这时,一直在堆着宽厚的笑容,以平和的姿态看着诸位对谈和你来我往的邬之畏,忽而收敛起了所有表情,皱起眉头,盯着张茂雨问:“张老弟,我也不想说那么多了。你现在该明白我们的能量了吧?”
张茂雨愣了愣,低头看着左右手上两摞资料,低声回应:“当然!”
邬之畏进一步看似关心,实则逼问:“你明白是谁在搞你吧?”
张茂雨抬头,看着邬之畏,咬牙切齿地说:“贾阿毛!想当年……”
张茂雨刚要说啥,被邬之畏制止住:“兄弟,你们之前的过节我不关心,谁没有不堪的过去?现在,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知道贾阿毛在干什么吗?”
张茂雨不语,等着邬之畏的后话。
邬之畏缓缓地、淡定地说:“前不久他来找过我,一是请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弄进去;二是要司法冻结你的所有账户,限制你出境。”
张茂雨右肩抬高,左肩下沉,出气粗了,胸脯起伏的幅度比之前快些,明显些,右眉骨耸动着,右手五指勾起,颤抖着。老谢惊了一下,他和邬之畏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些动作似曾相识。他们上了年纪的,对躯体症状的表现则更熟悉和警惕一些,这个年纪的人,经常会患有心梗、脑梗、脑溢血等心脑血管疾病。戴志高和符浩还年轻,显然没有这么敏感,他们感觉张茂雨此时有些不对劲儿,这些动作又像在某人身上见过。他们忽而恍然大悟,这家伙怎么和贾阿毛一模一样啊?连动作都一样。正当大家莫名其妙时候,张茂雨停止了抽搐,恢复常态,问大家:“他是不是做了这个动作?”
原来他在效仿贾阿毛。这个小矮子突如其来的幽默,把大家逗乐了。气氛和缓下来。戴志高抢话说:“你这学得也太忒他妈像了。”
待大家笑完,张茂雨脸色黑了:“我知道,他心里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
转过头,张茂雨径直问邬之畏:“邬总,他出价多少?”
这句话正中邬之畏下怀。邬之畏伸出五指,一动不动地竖立在张茂雨眼前。在张茂雨看来,这个动作,就是张牙舞爪地示威。
张茂雨吃惊:“5亿?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他是骗你的。他都快要破产了。”
邬之畏摇摇头:“他持有木木股份市值的50%。”
张茂雨脱口而出:“我持有的股份都可以给你。”
大家闻言后都愣住了。邬之畏目光闪亮,一时不语。其他几位互相对视,琢磨着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达到了目的,他们诧异不已。
张茂雨站起来,对邬之畏郑重其事地说:“这些股份现在都还在我手上。不过,我只有一个条件。”
邬之畏说:“你说说看。”
张茂雨恶狠狠地说:“一定得让贾阿毛进监狱。”
符浩闻言,心里暗骂:我靠,竟然比我们还狠!
邬之畏轻描淡写地、似乎不相信似的看着张茂雨说:“就这个?没有其他的?”
“没有其他条件,以后我就跟着邬总混了。”张茂雨摇摇头,语气坚决。说毕,他双手抱拳,行着江湖礼。
邬之畏伸手握住张茂雨的抱拳说:“我理解老弟的心情,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既然你信得过老哥,我们就该紧密合作。”
剧情变化太快。除了张茂雨本人,即使是见多识广的邬之畏,内心也波涛汹涌,轰鸣不已。
符浩听着,总觉得有些玄机,他本能地不相信张茂雨有诚意。他认为,任何心智正常之人,都不会轻易就把这么一大块肥肉拱手相让。
邬之畏拍着张茂雨说:“别的不多说,以后就叫我八哥。”
张茂雨双手作揖,低首,鞠躬,说:“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