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银心的容貌,与他那清冷孤高的声音极为相符,却又不完全相符。
肤色苍白,眉如墨画,目隐深泉。
好像他生来就应该属于这片冰天雪地。
这与他清冷的声音是相符的。
与之不符的唯一一点,便是他语笑之间,整个人便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邪气,让人一时间搞不清楚此人究竟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那只叫公主的雪狐看见主子的真面目,立即收住了声音,扑进他怀中撒娇,蹭得他满怀的狐狸毛。
“行了,自己去玩。”段银心将公主拎到地上,对宋青宁道:“随我来。”
宋青宁跟着他在这园子里走,此处分明没有阳光,抬头便是无尽的夜色,但此处,确实在是暖和舒适,让人丝毫不觉得冷。
绕过几个小廊,段银心才带她来到一处房前,推门让她进去:“此后你便住这。”
房间干净素雅,宋青宁看着这房间,竟怔住。
以后她就住这儿?
那她在这永夜大雪之地,能做什么呢?以她现在这副几乎已经无用的功体,能做什么呢?
不对,她一路过来,受寒受冻,忍着没有自尽,可不是在这舒服的融园舒服的长住下去的。
“啪!”段银心领着她走进屋内,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里面有很多钱。
宋青宁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走过去将锦囊打开,里面并不是钱,而是钉子。
十五根沾血的断魂长钉。
看到这些钉子的瞬间,宋青宁似乎又回到了那些被毒宗弟子一根根将它们钉入自己身体的日日夜夜。
“再加五根断魂钉!”
顾云峤冷漠的声音再次于她耳边响起。
“来不及了,走吧。”
以及他在大火种拉起张迎迎的手,看也不看她一眼。
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宋青宁抓着锦囊的手渐渐收紧,直至青筋暴露,止不住地开始发颤,面上是不甘与愤怒。
“顾云峤,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宋青宁似陷入记忆的洪流,不禁开口喃喃,声音发颤。“毒宗……毒宗……”
“你以为,只有毒宗不是东西么?”段银心静静站在她身边,开口道。“想必你也该看出来了,那个张无仙,也不是个东西。”
宋青宁瞳孔猛地一缩,没有说话。
若是以往,谁说她师父坏话,她都一定会站出来维护。
可这一次,她却没有出声。
那日在客栈,她便隐隐猜到,张无仙是否对青雀剑早已觊觎许久。
只不过以她对张无仙的了解,她想坚信她师父不是这种人。
但直到她看见张无仙为求胜,不惜乘人之危,暗中使诈,她心中的想法才开始动摇。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兵器还分正邪。”段银心不理会宋青宁处于崩溃边缘的情绪,继续道:“刀剑无眼,哪一样兵器没喝过人血?哪里还有什么配不配得上这一说?”
“分正邪的,向来只是人,不是兵器。”段银心道。“就算你罪大恶极,他们亦没有道理收走你的剑,更无道理随意就让给了别人,偏偏还是张无仙。”
“你不觉得,张无仙得到青雀剑,过于顺利了么?”段银心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道。
宋青宁突然想起,那日清晨她醉酒醒来,张无仙问也不问,上来直接出剑将她身旁的那名毒宗弟子杀死,然后便将她逐出师门。
当时她并未多想,现在细细想来,却处处是蹊跷。
“呵!”宋青宁似乎理顺了,抱着那袋断魂钉无助地瘫坐在地上,露出自嘲的笑。“原来我曾经敬重、爱慕、亲近之人,竟个个都想置我于死地……”
上回典伯替她拔钉时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宋青宁不由得怒声道:“我潜心练武,究竟何时何地得罪了他们!”
段银心听罢,反而笑了一声,道:“你是第一天入江湖么?这世道,谁说了你不犯人,就无人犯你了?”
宋青宁一时无话反驳,她武学虽精,但处世之道,终究还是懂得太浅,不知人心之恶。
她向来以为,人之恶都会表现出来,却并未注意那些藏在笑脸与温柔之下的恶。
宋青宁,你太弱了。
可如今她功体被破坏,握剑出剑,都已经大不如前。
“你来到此地,可以修身养性,安适度日,北域之外的事都与你无关。”段银心淡淡道。“也可以养精蓄锐,寻找合适的时机,把他们欠你的都讨回来。”
她功体损伤过大,就算能恢复回之前的样子,但绝不会有以往的状态。
宋青宁的顾虑,似乎又被段银心看穿。段银心默了默,又道:“我有一法,能让你的功力在四年之内便达大成。”
“只不过……”段银心稍顿片刻,似有犹豫。“我怕你承受不来。”
宋青宁看着锦囊中的长钉,冷笑:“十五根断魂钉,千种穿肠毒,我都已经承受过,即便痛苦都在这些之上,我也无所畏惧了。”
“你极有可能会死。”段银心道。“死了就不能报仇,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么?”
“若是试也不试,在此安稳度日,还不如死了。”宋青宁抬起头,直视段银心。
“好。”段银心话音刚落,宋青宁便觉头脑发胀,身体忽然似被抽空了一般,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她就这样看着段银心慢慢走向她,封住她身上的各处大穴,然后便失去了意识,昏死过去。
……
宋青宁一个哆嗦,生生被冻醒。
温暖的环境早已不在,只有刺骨的寒风似一片片小刀刮着她的身体,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冰蓝。
这里比来时所跨越的雪峰还要冷上数倍,宋青宁下意识想催动体内纯阳之气护住身体,但却一点也施展不起来。
这才想起,她的穴道都已经被段银心封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宋青宁甚至冷得不愿张口,恨不得把七窍都闭塞,好让寒气无处可钻。
“我雪海的内功属阴性,与你的功体相斥。”段银心漠然看着她,对她这副被冻得有些凄惨的模样视若无睹。
“你打算……如何……”宋青宁问。
“很简单,废了你的功体,然后重塑。”段银心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无趣的事。
废掉原有的功体,然后重塑。
对一个从小习武形成已有功体的人来说,简直就相当于剔了你的骨头再给你装一副新的。
其痛苦程度,不亚于朝中任何一项酷刑。
跟这个比起来,什么断魂钉,穿肠毒,就同被蚂蚁咬了一口般不痛不痒。
光是听到段银心这么说,宋青宁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立刻带你回融园。”段银心见她脸色微变,只当她是畏缩了。
“后悔?”宋青宁似看开一般,嘴角扬起一个惨淡的笑:“我自跟着你来到雪海,就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
段银心也不再劝,只是道:“你放心,我的剑足够快。”
宋青宁不再多说,闭上了双眼。
“刷!”只听耳边划过一道凌冽的剑气,宋青宁只觉四肢一凉。
“啪!”剑入鞘。
这四剑,的确够快。
“啊啊啊……!”不亚于拔钉的剧痛渐渐从她的四肢蔓延开来,直刺心髓,宋青宁已经尽量在忍,但却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那极快的四剑,挑断了她的手脚筋。
宋青四肢全部不能动,她现在看上去的确像一个完全废掉的人,趴在寒冷透骨的冰窟之中,身体不可避免地贴在地上,寒气一阵阵透入她的体内。
她想站起来使身体离开,但如今四肢全废,她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无比。
“疼吗?”段银心低下头看着她,这话看似在担忧,但他的语气却并无一丝关心与怜悯。
“疼……”宋青宁痛得掉下泪来,疼得几乎无力发声,只能飘出一个很轻的气音。
“想报仇吗?”段银心又问。
“想……”同样还是气音。
“那就忍着。”然,段银心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宋青宁眼看着他走到洞口,又停住。
“七七四十九天后,我再来看你。若你还活着,我便教你功法,若你死了,我亦会好好替你收尸。”
说完这最后一句,段银心便离去。
“不要……走……”寒冷与疼痛如两条带刺的鞭,死死缠在宋青宁身上,让她痛不欲生。
段银心一离开,偌大个冰窟中只有自己一人,以前在毒室,至少还有许多毒人,甚至还有看守的弟子,至少有人气。
此处,别说人气,就是别的活物,都不知道有没有。
段银心身影消失在视野的瞬间,尽管意志再坚定,宋青宁还是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段银心刚回到融园,便见典伯正四处找人,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找宋青宁。
“不用找了。”段银心道。“她在天寒洞。”
“啥?”典伯听了,脸色骤变。“你怎么把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扔去那种地方?她会冷死的!不行,我要给她送火莲去!”
“是她自己选的,我没逼她。”段银心似乎真的没有太在意洞里的人,悠闲地走进屋里,给正在睡觉的公主顺了顺毛。
“你把她怎么了?”典伯问。
“她先前不是说自己能练雪海的武功么?”段银心挠了挠公主的下巴。“我便废了她的功体,重塑一个而已。”
“而已!”典伯自然也知道重塑功体是多么惊险的事,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你怎么能拿你爹对你的那套来对一个娇弱的美人儿呢!”
段银心挑眉,看着他:“你管一个能撑过雪海九峰的女子叫娇弱?”
典伯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又问:“小段,你带这美人儿回来,是不是……”
段银心笑了笑,不置可否:“看她的造化,我一个人,也的确势单力薄。”
典伯却一脸严肃:“其实这件事,你不做也无妨。”
段银心却是一笑:“父亲遗命,我若不为,岂非不孝?”
典伯见劝不动他,最后也只能无奈叹了口气,去后院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