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若只是民富而国穷,民富又有何益?”
载洸一五一十地给他算起了账,“六年前,商办衙门还未创设时,朝廷每年的税收是8000万两白银,但支出却多达1亿之巨,属于严重的财政赤字。
而商办衙门创设之后,带动着各省各地兴办洋务、实业、工厂;直至去年,朝廷税收收入已增至一亿两千两,短短六年光阴,便足足增加了一半。”
载洸说完,便又面向翁同龢,似笑非笑地问道:“翁师傅执掌户部多年,不会连这点银子都算不清吧?”
载洸接着掷地有声地说道:“洋务是福是祸,你我说了都不算,银子说了才算!”
翁同龢感到自己受到了嘲笑,内心也开始愤怒起来,脑海里不停地在搜寻着可以拿来辩驳的武器。
“商办衙门自创办以来,税银虽有所增加,可是相应的,用于置办洋务的支出也在增加。
各省察觉洋务有利可图,大肆跟风,开矿办厂,所耗颇巨,大部分的税银,都被拿去投资洋务了,工厂、铁路等洋务,皆是穷奢极侈,挥霍无度之举。
致使税银虽有所增加,但实则国库仍是常年空虚,从未盈余。”
载洸听完,则不慌不忙地地说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此乃治国之道,办洋务的初心,本就是为了自强求富。
洋务重在工业,工业重在军工,军工之业若能在我国兴办,则日后我大清国不必倚仗洋人的枪炮器械,就能做到自给自足,这便是自强。
洋务之基础在于交通,若想办好洋务,则需打通大清国土的‘任督二脉’,修建铁路,架设电报,开发航运,促进各地之间往来。
交通乃是百年大计,千秋大业,国家繁荣昌盛,交通便是首功,此为求富。
无论是自强还是求富,军工还是交通,都需要在初期投入大量资金。
由此方可使百业兴隆昌盛,财富绵延不绝。倘若如此,国家复兴,成为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强国,便指日可待。”
翁同龢摸了摸胡须,以掩盖从内心漫溢到脸上的慌乱,一计不成,又生一记,随即昂首挺胸地说:
“皇上,天下士子不满洋务就矣,眼下人心沉浮,风气日益近利焦躁,洋祸不仅荼毒了经济,也将殃及天朝体制。
长此以往,积重难返,必定倒逼朝廷修建新法,祖宗体制也将分崩离析。”
载洸听完,不假思索地拿商鞅变法的例子反驳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古往今来,国体法制都是顺势而生,不断革故鼎新,不破不立。只有这样,国家才得以富强,立于不败之地!”
翁同龢听到这话,像是抓到了载洸的把柄一般,得意一笑,便气势汹汹地对着载洸说:
“贝勒这话,难不成是想效仿法兰西之辈,推翻王朝,另立新制不成?”
载洸一听这话,先是脸色一白,随即扭身面向光绪,诚惶诚恐地说:“臣绝无此意!翁师傅这话实属血口喷人,还望皇上明鉴。”
只见御座上的光绪铁青着脸,面色沉凝,有种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他用略带愤怒地语气说着:
“朕让下面的人办洋务,本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如今,连这唯一的底线,你们也要打破吗?那干脆革了我这个皇帝的命罢了。”
听完这话,载洸立马跪下了,急促地朝光绪磕了一个响头,匍匐在地上说道:“臣绝无此意……”
光绪缓缓地从他的御座上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到载洸的眼皮子底下。
又蹲下身子来,低着头,用严厉的目光望向载洸,审视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另一个载洸来。
而载洸此刻虽是身为人臣,因为触犯了天威而跪在地上,却也丝毫不惧,大义凛然。
两兄弟就这样对视着,眼睛里是彼此的扭曲影像。
光绪幽幽地说着:“你读万卷书,历朝历代,功高震主的人物,你也知道不少。朕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朕。”
停顿了片刻,他才从嘴里轻轻地飘出来几个字:“说——你是不是已经有同党了?”
载洸无声地提了一口气,沉稳地说着:“臣是皇上亲封的贝勒,所属职务也是皇上钦定的,功名利禄皆为皇上所赐。
所行之事,既是为了不负皇上重托,辅佐皇上完成一番旷世伟业;也是为了不负天下苍生的期许,一心一意,匡扶社稷,富国强兵。
倘若臣有功,那也是皇上知人善用,创不世之文治武功;要说同党,臣也只能是陛下的同党。臣仅存一颗赤诚之心,望皇上明鉴。”
光绪又问道:“可朕怎么觉得,你的心并不在朕这?”
载洸随口答道:“臣的心在社稷苍生那儿,在国家百姓那儿。而皇上贵为天子,心系天下,臣的心,自然也是系在您那儿。
只是眼下,在朝为官,天子脚下,岂能凡事尽如人意。
许多事,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尽顺天子意,则必有所不顺……”
载洸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只剩下眼前的光绪,铁青着脸,在一旁独自沉思。
翁同龢听完,仿佛提前嗅到了一丝丝胜利的气息,已经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面露得意之色,随即开启了怼人模式,怼天怼地怼空气。
非我清流,其心必异,欲除之而后快。
“皇上,贝勒此言,令臣诚惶诚恐,匪夷所思。为人臣子,当为皇上尽忠尽孝,岂能有二心?若不能尽忠于天子,便不配在朝为官,更不能担此天下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