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初秋时节,但炎热的夏日好像并不甘心就此结束,空气中仍然到处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热气。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夏天好像特别热,灵江市电视台报道,这是本市百年一遇的高温天气。
灵江市是东部沿海新兴的一个商贸城市,近几年来,在商贸的基础上,形成了全国有名的化工原料生产基地。每当提起这部创业史,灵江人都会产生一种自豪感。然而对林杰来说,对于灵江市,他有许多个不明白,特别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开发区那些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工厂,为什么就像是一夜之间从田地里冒出来。有时候他从开发区的路边经过,常常会看到又有一家新工厂挂了牌,而在此之前,他就从未注意到工厂所在的这块田地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那些一排排整齐的厂房又是在什么时候盖起来的。总之,现代都市的迅速崛起让他感到有些虚幻,甚至有些害怕。
也许天气的炎热与这些工厂有关也说不定!工厂里一天要烧这么多的煤,这些煤都变成热量跑到城市上空了。
每当看到那些工厂的烟囱,林杰总是作这样的推测。林杰是一个农民,跟城市边缘的许多农民一样,他们早已没有了自己的田地,有本事的便跑出去闯天下,没本事的都进了开发区的工厂里当工人,林杰认为自己应该属于没本事的那一类。
无论如何,这个夏天也太长了点吧!现在,林杰正坐在开发区与中心市区交界处的一个叫“马路天使”的小饭馆里,焦躁地望着窗外。
“这小子怎么还没来呢?会不会在路上出事了?”林杰想到这儿,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在从工厂到饭馆的路上,他看到有许多人往灵江岸边跑,说江里捞上来一个死人,好像是个小孩子。林杰没有跟着去看,他曾经看过一个从水里面捞上来的死尸,青紫色的尸体涨得像只皮球,用绳子一拉,腐败的皮肤一片片地往下掉,之后三天他没吃下任何东西。
“也该来了吧!”
饭店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林杰不安地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后来又走到公交车停靠牌边,向市区方向张望,时不时低头看手表。
夕阳已收了光线,公路上来往的汽车都打开了车灯。一种强大的焦虑和恐慌渐渐笼罩了他。
“这小子会不会找不到这儿?”林杰眼前突然没来由地浮现出一具在江面上漂浮的小孩子尸体的景象,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公交车在路牌边已停靠了不止十次,每次林杰都瞪大眼睛盯着下来的每一个人,但其中并没有阿俊。
林杰取出手机,按下一连串的号码,但在按拨出键时,拇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最后他还是把手机放回了腰间。
要不,去江边看一看。虽然他知道,那个小孩的尸体绝不可能是阿俊,但心里总是产生这样那样的可怕想法,林杰开始有些冒冷汗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时又来了一辆市区过来的公交车,车门开了,下来几个人,林杰满怀希望地盯着车门,但阿俊仍没有出现。
林杰的脸凝重起来,他再也受不了这种希望不断变成失望的刺激,转身就要向那个出事的江边跑。
“爸爸。”背后响起男孩的声音。
林杰回身一看,路牌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穿一身初中校服,睁着一双虾米眼看着自己,这不就是阿俊吗?
“你这混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好等。”林杰喝道,心中又喜又怒。刚才,由于心里焦急,竟没有耐心等到车门关掉,如果阿俊这趟车还不来,他真不知道怎么办。
“妈不让我出来,我偷偷跑出来的。”阿俊低声说。
一说到前妻,林杰就生起无限感慨,心便软了下来。
“你妈还是老脾气!你这样偷偷跑过来,回去又要挨骂了。”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阿俊的肩膀,以前他总是拍拍他的小脑袋,可现在阿俊的身高几乎到了他的肩膀了。虽然在同龄人中间,阿俊的身材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发育不良,但不管怎么样,林杰的心里还是为儿子的长大感到自豪。
阿俊不说话了,默默地跟着父亲走进了小饭馆。
父子俩点了几样小菜,林杰还要了两瓶啤酒,这三年来,酒似乎成了他每餐的必备,当黄澄澄的液体从绿色的瓶中倾倒入大瓷碗里,泛起雪白的泡沫,他的眼前便幻化出无数美好生活的片断,但这泡沫倏忽间就会消失了,林杰只有趁它还在弹跳的时候把它吸入嘴里,然后倒酒,重新泛起泡沫。
三年前,他和雪芳离婚时,还不怎么会喝酒,现在,他是厂里出了名的“海量”。
“爸,你和妈为什么要离婚?”阿俊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林杰呆了呆,把拿到嘴边的酒碗放回桌上,他没料到儿子会问他这个问题。但这也难怪,三年了,当初的小毛娃也懂些人事了,这个问题可能困惑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知怎样回答孩子的问题才好,其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和雪芳离婚。他和雪芳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在那个年代,自由恋爱还相当少,他们勇敢地跨出第一步,但在二人共同的人生旅途上,却出了点问题。在谈恋爱的时候,林杰就发现雪芳的性格有些要强,但怎么也想不到,婚后她的这种性格会无限放大,到了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从内心上说,雪芳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虽然这个家穷了点,但家里的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用“一尘不染”这个成语来形容,应该也不算过分,即使家里的储蓄,也都是由雪芳硬理出来的,这一点林杰至今都那么认为。然而一想到她的那种性格,虽然已经分离三年多了,仍使林杰感到如芒在背。
在法庭宣布调解失败的时候,他有点淡淡的失落,他发现,自己还爱着雪芳,但当离婚协议书摆到他的面前时,他却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签完名字的时候,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林杰,我恨你!”雪芳咬着牙说,瞪了林杰一眼,转身跑出了法院,那是一种仇恨的目光,直到今天,林杰也常常会在充满这种目光的噩梦里惊醒。
儿子判给了雪芳,对于林杰来说,这是他永远的遗憾,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很多。现在,他的儿子阿俊正坐在他的对面等着他回答这个难解的问题。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林杰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个不通人情的理由来搪塞。
阿俊没再说什么,好像真为问了不该问的话而愧疚,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与其说吃,不如说吞更合适。林杰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好像变了很多,三年前,他并不是这样,阿俊的这种样子总会让人想起“低三下四”这四个字。
“阿俊,等你长大了,你自然会明白的。”林杰叹道。
阿俊满口都是米饭,也不抬头,只是唔了一声。
“你妈现在待你怎么样?”林杰问。
阿俊停止了咀嚼,虾米眼里闪出一点异样的光芒,它让林杰想到雪芳在离婚时的目光,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气。但阿俊随即点了点头,含糊地说道:“挺好。”
林杰不知道这个挺好到底是什么标准,但阿俊现在的这样子,不能不让他感到担心,甚至有一种隐陷的不祥之兆,从一来他就看到,阿俊似乎很忧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爸爸说。”
阿俊咽下最后一口饭,摇了摇头,但他的眼光却落在了林杰的口袋上。
林杰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三百块钱,数了两百递给阿俊说:“爸爸也没什么钱,这点你先拿着,不够用了再打电话给我。”
阿俊一言不发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钱,在那一刹那,林杰回想起阿俊小的时候,自己给阿俊买来仿真手枪之类的玩具,阿俊总会欢笑着在他脸上亲了又亲,那时候真好!林杰的眼眶有些湿润。
而现在的阿俊,在他眼里甚至有些陌生了。
“爸,我走了。”阿俊站起来说。
“啊,就走了?”林杰仿佛还沉浸在回忆中。
“迟了妈会骂我的。”
林杰知道雪芳的脾气,如果让她知道阿俊到他这儿来了,阿俊的今晚肯定不好过。
“好吧,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林杰把阿俊送到路牌边,一辆公交刚好停了下来。
在临上车的时候,阿俊突然对林杰说:“爸,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过?”
这当然是林杰求之不得的,但在法律上,阿俊已经判给雪芳了,自己也无能为力,而且雪芳如果知道他想要回孩子,以她的性格,说不定会来拼命。林杰摇了摇头,叹道:“阿俊,好好听妈的话,今后出息了,爸爸也高兴。”
阿俊黯然说了句:“再见!”上了车。
望着远去的车影,林杰感到十分不安,这种不安比半个小时前等待阿俊的时候更来得强烈。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阿俊会给他这样的感觉?林杰突然感到全身发冷,打了个喷嚏,他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