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瓶般脆弱的灵魂,在如冰的黑夜里颤动……
屋后荒地上的那株巨型石榴树开花了,红艳艳的,恍如满枝凝固的花火,美丽得令人窒息。
在石榴花开的六月,我又想起了刘刘。
刘刘曾是我的女友,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这个无情的小婊子跟着一个做业务的野男人跑了,跑得很干净,连根毛都没落下。
我想不到,我对刘刘十年的爱恋,竟抵不上那小子短短的几个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她从村里带出来了,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算让她当一辈子普通的村姑又怎样,大不了我养她,也不会让她沾上一丁点儿城市的荤腥。
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也许你会说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这点我承认,在这个喧嚣的大都市里,我并没有给刘刘带来物质上的幸福,拼搏了一年,我们仍然没有半分积蓄,但我可以发誓,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像我这样爱她。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下贱很没骨气,刘刘走后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不间断地想着她,特别是最近这个月,我不可抑制地想她,没日没夜的想她,一直想她到从梦中惊醒。
每当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总能闻到一缕淡淡幽幽的香气从屋后飘过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那样疯狂地思念她——是石榴花的香气吸引着我,刘刘最喜欢的就是洒这种石榴味道的香水。
刘刘很喜欢石榴,喜欢那红得热烈的花朵,喜欢它清幽的香气、酸甜的果实,因此我常跟刘刘说,等我们有了钱,就在屋后面种一棵大大的石榴树,让你天天可以看到它。可惜,这个愿望还没实现,刘刘就跑了。她走之后,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于是我花了所有的钱,买来这棵大石榴树种在屋后。
我几乎把业余时间都用在照顾这棵石榴树上,找了很多关于如何种植石榴的资料,浇水施肥,修剪枝桠。石榴树也仿佛通了人性,生长得特别茂盛。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这棵石榴,就觉得刘刘还没有走,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
现在,我躺在石榴树的下面,就像依偎着爱人的身体,闭上眼,便会想起以前跟刘刘在一起时快乐的点点滴滴。头顶上方,是美丽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在黑夜里,暗红如血。
“石头哥,你说,外面的世界好不好玩?”刘刘天真的问话仍不时地在耳边缠绕。那天,我在城里给她打电话。
“好玩,好玩着呢,有很多很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那里的楼房比我们村后的山还高,到处亮闪闪的,每个人都开着名牌汽车,就像,就像到了天堂。”我在电话里兴奋地吹牛。
“那你带我一起去天堂吧!”刘刘神往地说。
说实话,我在“天堂”里混得并不好,只是给一家公司做搬运工,干得是体力活。但是,在刘刘面前,我不敢说出真实的生活,去破坏她纯真的梦想。
我犹豫了,说等你再大点吧,大点我就带你去。
我和刘刘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村里人早就把我们当成了一对。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刘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特别是她刚刚发育成熟的一对乳房,十分诱人,鲜泼泼的就像要从衬衣里蹦出来。城里虽然有很多美女,但她们就像虚幻的画中人,永远也不属于我,只有刘刘才是真实的。
去年春节,我回到家乡,给刘刘带去了在城里买的一套毛裙,看着刘刘穿上那套毛裙,在小姐妹面前骄傲炫耀的样子,我的心里很满足。刘刘穿上那件衣服,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不再是一个土气的山里人,我从她的身上看到完全不属于这里的气质。这山沟实在太穷了,美丽的刘刘不能再在这地方呆下去。
于是,我做了一个至今仍后悔不已的决定,带刘刘到大城市去。
疾风吹过,石榴树唰唰作响,仿佛在对我细语。一朵红石榴花脱离了枝头,飘落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指拈起了花朵,闻了闻,那红色的花瓣在风中嗦嗦发抖,我张开嘴,把它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舌尖上有点苦,就像我的爱情。
我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刘刘到了大城市,就像一只刚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鸟,城市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样陌生却富有魅力。我带着她,两个人背着一大包行李,绕着城市中心的主干道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问她累吗?刘刘说不累,这里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石头哥,你是不是也有车子?也住那么高的高楼?”刘刘看着繁华的城市,眼神里充满从未有过的兴奋。
“这……以后总会有吧。”我一时语塞,红着脸说。
我终于把她带到了我的住地,这是城市边缘地带的一个临时居住区,是我们这些民工聚集的地方,到处堆满了垃圾。
我住的房子是一层的平房,只有十几平米,摆上一张床,屋子里便挤得要命,这还是我请了客,说服本来同租的好友搬出去才换来的。
“刘刘,这就是咱家了。”我说不响话,把她的行李放了下来。
刘刘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眼神不像刚才那样明亮了,好久,她才喃喃问道:“石头哥,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心想我对不住刘刘,让她住这样的窝窝实在太委屈她了。
我抱住了她,说:“刘刘,你放心,我们会有高高的房子,会有漂亮的车子的,我会让你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很幸福。”
刘刘流了泪,挨着我的胸脯,轻声说:“石头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晚,天气很寒冷,我们就这样紧紧拥抱着,挤在那张不大的床上,在我们的新家度过了第一夜。
从那以后,我开始拼命干活,刘刘则在家里整理些家务,每天我累得像条死牛一样回家,迎接我的便是她的笑脸和热热的饭菜。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里最幸福的男人,然而……
又一朵石榴花落了下来,这回我没有咀嚼,直接把它吞了下去。突然,我的喉咙里有一种被鱼骨梗住的感觉,火辣辣的痛,我翻过身跪在地上,拼命咳嗽,用手指去挖喉咙,过了好一会儿,已经被食道内的消化液侵蚀的石榴花终于呕了出来,和我的胃液掺在一起,像血一样红。
是什么梗住了我的咽喉?我恐慌地在那堆污物里找着,吃惊地发现那朵石榴花的花核里有一个异物,我小心地挑出了它,令我不寒而悚的,它竟然是一枚又小又尖的细针。
为什么花核里有针?我的全身颤抖起来。我拿着针回到屋里,把它洗干净了,放在桌上,盯着它发呆,细针在灯下闪着寒光。
我认得这枚针,它是刘刘的,以前,她就用这枚针为我钉掉了的纽扣,在灯下,她拿着针线,像个贤妻良母,专注的神情似乎仍历历在目,我觉得屋子里又布满她的影子。
……然而,好景不长,我发现刘刘开始变了。
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想去工作,好多赚点钱回来贴补家用。
“刘刘,我不让你辛苦,我会赚很多钱回来,等一有钱,我们就结婚,生个孩子。”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刘刘卟哧笑道:“傻瓜,就凭你这一个月六百块的工资,将来怎么养活我们的孩子?”
刘刘还是去上班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但时间久了,刘刘还是跟往常一样,除了更注重打扮,没有任何改变,才使我放下心来,看来我真是多虑了。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一家棉织厂做女工,因为刘刘是这样说的。
那时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刘刘最爱吃石榴,我买了很多很多石榴给她吃,有一次,她吃着吃着就哭了。
“怎么了?刘刘?谁欺负你了?”我手足无措。
“石头哥,石头哥……”刘刘扔了石榴,扑入我的怀里痛哭。我抚摸着她越来越漂亮的一头长发,安慰她,说如果在单位里受不了委屈,就不要去了,回家吧。
刘刘擦干了泪,露出了笑容,说哭过后痛快了很多,现在没事了。
“我是不是好傻?”她躲在我的臂间,红着眼说。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好傻,我竟然不去追究这眼泪背后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聊起我们共同的童年,聊起捉蝈蝈,藏猫猫,聊起我们的初吻,聊起她唱的好听的山歌……
“刘刘!”我赫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苍白的月光照在我孤独的背上,空气中浮动着石榴的暗香。
刚才我又梦到她了,在一片黑暗中,她哭着。我听到她说,她现在的日子很苦,她要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
我拉亮了灯,发现自己身上汗津津的。我朝桌上的那枚细针看去,可原本放针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那枚针呢?
我下了床,寻找这支差点要了我的命的东西,我记得睡觉前明明放在桌上的,它会去哪儿呢?对,一定掉在了地上。
我在屋里发疯似的寻找,快要到天亮的时候,我放弃了努力。
那枚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就像它来的时候那样莫名其妙。
我的背后一丝丝发寒,我想到了刘刘,真的是刘刘回来过了?是她取走了那枚针,她要做什么?
石榴花一天比一天开得热烈,没事的时候,我就爱数它们的数量,当然,每次都数不清,它们随时随刻都在增加,开满了枝头,鲜红欲滴,仿佛在向我摆弄着她们的风姿。
再过一个月,她们就要谢了吧,然后,会结出饱满的石榴果。
我开始梦到刘刘依偎在我的身旁,她那对越来越饱满的奶子紧紧贴着我,贴得我透不过气来,每夜都是如此。
刘刘变得越来越时髦了,完全没有了刚入城的那份羞涩和土气。她似乎比我更快地融入了城市的生活。她每天花很长时间化妆,往嘴上抹诱人的口红,往头上喷石榴香水,穿着越来越性感的衣服。后来,她说单位里要加晚班,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我和她的距离似乎慢慢增大了,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都没有几句话说。
我仍是一个浑身臭哄哄的苦力,她却从一只山窝里的乌鸦变成了美丽的孔雀,至少在那时,我是那样认为。
但我仍然爱着她,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还爱她。
那时候我真傻,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工资能否让她买得起如此昂贵的服装和化妆品。因为我太爱她,爱常常会蒙蔽人的眼睛。
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这个让我又爱又痛的小婊子!
刘刘生日那天,我用我平时一毛毛节省下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串精致的银质石榴挂链,这串项链我很久前就看上了,我想她收到这份生日礼物时,肯定会喜欢地大声尖叫。
但是我想错了,她打开盒子,只淡淡一笑。
“是银的?”她的语气里透着失望,然后把挂链胡乱地放在一边,不去看它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又是一个潮湿的清晨,我照例起早,去看屋后开花的石榴树。我听到嗡嗡的声音,才发现,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群蜜蜂,在石榴花间穿梭飞舞。
这些讨厌的东西!我用手赶着它们,好像这些昆虫玷污了我那些美丽的花朵。
一只蜜蜂飞过来停在我的右脸颊上,我使劲一拍,蜜蜂顿时变成了一团肉糊,我感到很快意,呵呵地笑起来。
但是不一会儿,右脸肿了,肿得像个大馒头。这该死的东西在临死前把毒针扎进了我的肉里。
可这比起刘刘给我的伤害,实在算不了什么。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我受公司指派,去一家大酒店搬运器具。
我很卖力地干活,提前完成了任务。坐在角落里休息的时候,我看到了刘刘,她花枝招展地从酒店的大堂里出来,没看见我。
我刚想喊她,那个负责指挥搬运的酒店部门经理却指着她的背影跟一个熟客说话。
“看到了吗,那个水灵的妞,是我们这儿刚来的头牌,怎么样?正点吧?”他一脸的坏笑。
“别是光看不中用。”
“嘿嘿,老兄要是看上,晚上就包她一夜试试,别看她一脸清纯,骨头里可骚出水来。”那个猥琐的经理哈哈笑道。
我在他们的背后,面无人色,他们的话就像无数的针扎在我心头。
“你们在说什么?”我的嘴唇在颤抖。
两个男人朝我看来,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
“怎么,你也瞧上那个妞了?”他们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根本没资格碰这个女人。
我怒气冲天,一拳头砸在那个经理的鼻梁上,他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我打得他们满地乱爬,但仍不解恨,我要打死这两头猪!大堂里乱成一团,直到许多保安拿着橡皮棍冲进来。
这件事的代价,是我两根肋骨骨折,并失去了这份工作。
我躺在床上,胸口疼得要命,刘刘在我身边流着泪,她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样。
“不,刘刘,别去做那种事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我哀求道。
“可是,我们有能力过得好吗?石头哥,这世界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的女人都活得那么好?为什么我不能?”她问我。
我知道,刘刘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真的不经世事的乡村姑娘,不再是爱着我的那个刘刘。
我已经无法像当初那样给她保证。在这城市里,我只不过是只蚂蚁,谁都可以把我踩在脚下,如果再稍微用力点,我就会变成一团齑粉。
“但是,刘刘,那种事做不得,答应我,别去做了,好吗?”我仍然求着她。
刘刘终于点了点头,想不到,三个月后,她就跟一个腰包鼓鼓的混蛋跑了,跑得很干净,连根毛都没落下。
过了好几天,我右脸上的红肿丝毫没见消退,反而越来越厉害,连整个头部都大了起来。只好去医院,医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蜂毒。
“先挂两瓶药吧。”医生头也不抬,开下处方,让我去拿药。
在取药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同乡,他看着我的头,就像看一个怪物。
“石头,你知道吗,你的头肿得那么大,很像一种东西。”他吃惊地说。
“什么东西?”
“石榴。”
我吓了一跳,对着药房的玻璃窗照着,这小子纯粹胡说八道,我的头怎么会像石榴?
“刘刘怎么样了?你们结婚了没?”他问我,这个老乡并不知道她已经跑了。
我没有理他,拿着药瓶往输液厅走。这个多嘴的小子看我不回答,竟铆上了劲,像只狗一样跟着我,打听我和刘刘的事情,因为在村里,我们是公认的一对佳偶。
我把药交给护士。
“把手伸过来。”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护士沉着脸说。
我把右手伸了过去,她用一根橡皮圈扎紧我的小臂,那橡皮圈扎得很紧,好像要把我的血脉都给扎断了,我想象着,如果把这东西扎在头颈上,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人窒死。
这样想着,我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我的喉咙。
“坐那边吧!”护士把点滴挂好,松开了橡皮圈。
“哦。”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应道,左手提着盐水瓶,坐到护士指定的位置,把瓶子挂在输液架上。
瓶子里的药水开始一滴一滴注入我的静脉内,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很久没见到刘刘了,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事?”那小子竟坐到了我身旁,他也挂着针。
我白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杀了她?”他突然问。
我的全身都颤了一下,对他怒目而视。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他扮了个鬼脸。
大厅里没几个人挂针,很安静,我似乎听到冰凉的药水顺着静脉嗞嗞流动的声音,虽然还是热天,我却感到越来越寒冷,透骨深寒,禁不住发起抖来。
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想要喊护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全身像鬼压身似的动不了,我看到那个老乡对我阴冷地笑着。
“你挂的是什么药啊?怎么像血一样?”他问。
在模糊的意识中,那瓶水慢慢变成了红色,石榴花一般的红色,接着又变成血紫色。那是一瓶鲜血,触目惊心地沿着长长的输液管急注而下!
我的头在旋转,黑暗里,刘刘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衣裙向我飘来,在虚空中像一朵风中盛开的石榴花,扑入我的怀抱。
“喂,喂!”我被人推醒了,睁开眼睛,刺目的强光中,那个满脸雀斑的护士在摇我。
“你刚才睡着了?药已经挂好了,可以回去了。”那护士说,一边收着药瓶。
我这才发现,原来诺大的输液厅,只剩下我一个病人。
“他呢?”我问护士。
“谁?”
“那个一直坐在我旁边的病人。”我指了指那小子的位置。
护士诧异地看着我,像见了鬼似的。
“你旁边根本没什么人,从头到尾就你一个人坐这儿。”她说。
我一个人?那他是谁?我想来想去,那个人的脸孔在我脑海里越想越模糊。我感到有一股恶寒从脚底升上来。
艳丽的石榴花终于要谢了,我感到很伤感,下班一回到家里,就搬来小凳子坐在石榴树下,痴痴地看她们在风中一朵朵枯萎掉落。
但花朵根部的子房却日益涨大起来,就像当初我看着刘刘一天一天地发育成熟,用不了多久,她们就要结成果实了。
我禁不住去亲吻那些还很柔软的果蕾,像吻着刘刘的乳头。
“石头叔,你在做什么?”背后想起一个稚气的声音,一个小孩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后面,浑身是泥巴,就像是从地底钻上来的。他是邻居大哥的六岁儿子。
我发现周围人的行为越来越诡异,他们常常在不经意间吓我一跳。
“小孩子,管什么闲屁事?”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孩一脸恐惧地跑了。
我提起凳子回到屋内,淘米做饭。
每次做饭的时候,我就更加想着刘刘,我想她做的那手可口的家乡菜。现在,我只能就着一碗吃了三天咸菜下饭。
我大口地嚼饭,因为我们这些做体力活的,要补充大量的能量才行,我惟一摄取能量的东西就是米饭,能吃上米饭,我已经很高兴。
突然间,口腔里一阵刺痛,咬到一个硬物,还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脸颊。
我连忙吐出饭,饭里面掺杂着血和唾沫。我伸手拔出那支深深扎入肉里的东西,顿时遍体生寒。
——是那枚失踪了的针!
一定是刘刘,一定是刘刘放到米里的,她想害死我!这个小婊子!
刘刘,刘刘,你出来!你快出来!
我拿着把菜刀,在屋前屋后像条狼狗般转,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的表情很木然。
子夜,我又梦到刘刘,她对我幽幽唱着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种什么籽,抽什么苗,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石榴花终于结成果了,一颗颗,一粒粒,沉甸甸的挂满了枝头。果子长得异常的诱人,邻居们都来观看,他们说,石头,把果子摘了,给我们尝尝,或者,拿钱买都行。
但我不肯,我一个都不卖,她们是我的,全是我的刘刘。
石榴快要熟透的时候,我把她们摘了下来,一个个摆在饭桌上,排得很整齐,然后用手指头数着,现在,我终于能数清她们了。
那几天,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数石榴,然后像抚摸刘刘一样抚摸她们,我很高兴。
“石头叔,能不能给我一个石榴吃?”门口又站着那个小屁孩,一脸馋相地盯着我的石榴。
“去去去,让你爸上街给你买。”我沉下脸,推出了他,啪的关上了门。
过了几天,我发现石榴少了一个,肯定是这小孩偷去了,我生气得发抖。
果实脱离了枝干,似乎还在生长,夜静时分,我似乎听得到果实在黑暗里生长的声音。她们在窃窃私语,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她们的个头比刚采集来时更大了,连我的饭桌都排不过,我把最大的几个放在了床上,她们包围着我,陪我睡觉。
然而,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欣赏这些果实,突然听到最大的一颗石榴果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原来是石榴过于成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果皮里玉一般白的果粒。
刘刘以前最喜欢吃这种石榴果粒了,她常说,这种颜色可以让她的牙齿保持洁白。
我捧着石榴,眼眶有些湿润。
石榴的裂口很像一张嘴,里面的果粒整齐地排列着,就像两行洁白的牙。
为什么我会想到牙齿?
我渐渐意识到,这并非比喻,那个石榴里,确实长着牙齿,是刘刘的牙!
我遍体生寒,捧着石榴的手颤抖起来。
是刘刘的牙!我没看错,特别是她两只的小虎牙,似乎还留着笑影。我伸出发青的手指,触到牙齿边缘外翻的皮上,一种很不舒服的怪异的感觉从手指端传了过来,这是碰到死肉的感觉。
我的手抖得厉害,鼓起勇气慢慢撕开了那张果皮,青紫色的嘴唇露出来了,鼻子露出来了,眼睛露出来了……
一张熟悉的脸终于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圆睁着,瞳孔散大,无神地盯着我,眼膜充满了血!
——石榴里,竟然长着刘刘的人头!
我啊的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怪物,蹲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尖叫起来。
尖叫过后,我开始发疯似的撕开其他果实,里面全是人头!每一个果实里包裹的,都是刘刘的头!满房间都是!
她们的表情各异,但都好像僵在那儿,她们全是死人的头!我害怕得全身发软。
突然响起敲门声。
“是谁?”我惊问。
“我。”门外有个声音,是邻居大哥。
我不能让外人知道,我必须把它们都藏好。我冷静下来,把那些头颅全都塞进床底下,然后开了门。
“石头,你没事吧?刚才听到你在大呼小叫的。”他问,还朝屋里看了看。
“没事。”我铁青着脸说。
“真没事?”他显然不太相信我的话。
“真没事。”当我快要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儿子躲在他身后。
“石头叔,你的石榴真好吃。”他冲我咧开了嘴,牙齿上沾满了鲜血。
我禁不住全身颤栗,关上门,我就哭了。
我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万分,床底下,这些人头像猫一样挤着,眼睛在黑暗中星星般发亮,她们都在盯着我。
是我杀了刘刘!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是我亲手掐死了刘刘,并肢解了她。
我头痛欲裂。
那天,刘刘正式跟我提出分手,她说她不爱我了。
我们好了十年,我为她可以做任何的事,她竟然轻描淡写说了句不爱我了,就想离开。
我的天地似乎在一瞬间崩溃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求她不要离开我,我发誓说,我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要她留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刘流泪了,我感到了希望,她的眼泪说明,她还爱着我。可是,她擦干了眼泪,轻轻说了句:“石头哥,就算我对不起你,请你……请你让我走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提起了行李箱,一步步,一步步,缓慢地经过我的面前,走向门口。
“不,刘刘,我不会让你走的!”在她快要打开门时,我嚷道。
我冲到她的背后,用强壮的右臂箍住了她的脖子。
“我不会让你走的,刘刘,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的口中胡言乱语,刘刘在我的臂间挣扎,踢着腿,但她说不出话,口里发出模糊的呻吟。
“我不会让你走的……不会……我不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刘刘也像泥一样瘫在我身上。
刘刘的脸部变成了红紫色,她的表情非常骇人,口边滴出黏稠的血丝。
我清醒过来,才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蠢的蠢事。
“你怎么了?刘刘!”我恐慌地摇着她,但刘刘不回答我,她的身体渐渐僵冷,她死了,是我亲手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那晚,我抱着她的尸体睡了一夜。
因为是夏天,到了第三日,刘刘的尸体便开始发臭,我往她的身体喷许多许多石榴花香水,但是,还不顶用。如果再这样下去,邻居们就会怀疑。我只好买来了电锯,肢解了这具我深爱着的美丽的身体。
我抱着她的头颅,哭了整整一夜。
刘刘,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趁着天还没亮,我开始在屋后的荒地上挖坑,把刘刘的尸体埋进了坑里,又买了她最喜爱的石榴树种在上面。
所有的人都以为,刘刘跟着野男人跑了,他们都很可怜我,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开始这样认为。但是,他们不知道,刘刘,她一直在我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夜很黑,我拿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石榴树边,我摸着树,那树有皮肤的质感。摸了一会,我开始用铁锹铲树下的泥土。
为什么石榴树会结出人头果实?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出来!刘刘,你出来吧!
我一锹一锹地铲着,越挖越深,树开始摇动,树叶纷纷落下,落在我的手背上,像有无数的手指轻划而过。
石榴树终于倒下了,我把树拖到一边,跳入坑穴内,用手刨开泥土。
我似乎听到地底下刘刘的笑声,那笑声很阴。
刘刘,你在哪儿?我刨了很久,也没有摸到她,石榴树的残根像僵硬的蛇般冰冷,越往下面,泥土就越湿,黏乎乎的,粘在指间说不出的恶心。
我的手终于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很光滑。
刘刘,是你吗?
我把它从泥里挖了出来,这果然是一颗头骨,没有附着任何的血肉,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朝向我,但我仿佛看到刘刘在朝我微笑。
我终于找到你了,刘刘!
天快亮了。
我把头骨抱在胸前,嘿嘿地笑了,笑声在黎明中特别凄历。
我看到邻居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把我围在中间,他们都在看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石头,你在干什么?”邻居大哥开口问。
“我在找刘刘!”我举起了刘刘的头骨。
“你手中拿着什么?”
“果实。”
三个月后,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种着一颗石榴树,虽然没有花,没有果,但却有一群讨厌的昆虫飞来飞去。
“去!去!”我用手驱赶着昆虫。
“石头,你老婆看你来了!”一个护士在背后喊。
我木然转身。
“你老婆来看你了!”她重复喊道。
我顿时恐惧万分。
“不,不去,我不去!”我绝望地喊道,紧紧抱住那棵石榴树。
“真可怜,他老婆只是离家出走了三个月,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跟旁边的医生说道。
他们不知道,那个女人不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是刘刘,明年夏天石榴开花结果,她就会从果实里出来看我。
我把树抱得更紧了……
……“你疯了?”我对这个委靡的男人说。
“不,我没疯!疯的是这个世界!”那男人争辨道,“你说,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跟我一样?”
我迟疑了,镜子里飘出石榴花的淡淡香味,在香味里,我似乎看到故事里的刘刘,她穿着火红的石榴花似的性感裙子向我走来,我被她诱惑了,可当我伸出手去时,却碰到了冷冰冰的镜子。
“世界上最残酷的是爱情,你迟早会明白。”那男人说。
我还想跟他争辩几句,可他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我有些同情这个人,在社会最底层,他们别无选择。如果我是他,会不会跟他一样?他的问题在我的脑里像针椎一样刺。
第三面镜子打亮了,幽蓝的光里出现的是一个外国少女,一头金发和富有活力的面庞,让我的恐惧感稍稍减弱了点。
“你听过烂泥的故事吗?”她问。
“烂泥?”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