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面镜子照出十二个灵魂
十二个灵魂藏着十二种颤栗
黄昏时分。
这是一座废弃的楼,静静地矗立在一片阴森森的黑松林深处,恍如一个垂死的老人。
我按照神秘声音的指示,终于穿越迷宫一般的松林,来到它的面前。我轻轻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大门发出瘆人的吱嘎声,雾般的白尘飘下来,迷蒙了我的双眼。
“进来,请把门关上!”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但我却看不到人。
我跨入门槛,当背后的大门缓缓关闭时,我知道,想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欢迎你回家!”黑暗里,那个声音说。
“你是谁?”我壮起胆子问。
“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来了。”那声音说。
我是个恐怖小说作家,我最近经常做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可镜子里映出的人却不是我。今天上午,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没有地址和邮票,也未注明任何寄件人的信息。我在信箱中发现了它,它就这样静静躺在箱底,好像很久以前就在那儿了。
信中说,如果我想知道自己心灵深处的秘密,就按信上的地图,到一个叫做“沉睡林”的地方来。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名,但是,不知为什么,“沉睡林”这三个字,对我仿佛有一种本能的诱惑力,于是,我决定按信后附的那张地图去寻找这个神秘的地方。
我开着车来到一片松林的边缘。松林里弥漫着淡淡的青雾,仿佛里面藏着无数未知的东西。我下了车,拿着地图,确定了一下目前的方位。
约定的那个地方就在松林的里面。
我踏着松软的泥土,走入了这个黑幽幽的松林,松林里的小路很复杂,如网状交叉,越往里走,雾气越来越浓,沾在身上,凉飕飕的。
不一会儿,我就迷了路。雾里到处是可疑的影子,我仿佛觉得,这些密密麻麻的松树背后藏着很多双眼睛,它们都在窥视着我。
我开始慌了,在松林里大声喊叫,就像一个迷失在荒原上的孩子。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这声音很细很薄,它好像来自我的耳中。
“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只要听从心灵的指引,你会找到那个地方。”声音如湖面上静谧的波纹一般传来。
我冷静下来,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不久,便看见了隐在松枝间的那座即将倾颓的楼。
门关上后,我朝那声音所在的黑暗处走去。
可是,走到那个地方,我并没有发现有人。在我的四周,立着十二面镜子,它们围成一圈,每一面镜子都映着一个我。
当一个人突然看到被十二个自己包围时,那种恐惧难以言表。但是很奇怪,本来,因为镜子的互相映射,那些镜像会变得无穷多,可现在,每个镜子只有一个镜像。我正感到困惑时,镜子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移动过来,拼接在一起,形成了封闭的空间,把我困在了中间。我发现每面镜子上方都有个图案,它们分别属于十二星座。
“这是什么地方?把我放出去!”我喊道。
我冲到一面镜子前,赫然发现,镜子里的竟不是我,而是一个凶恶的大汉,他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像有什么话跟我说,这情景我在噩梦里经历过。
更可怕的是,四周传来各异的呼吸声,我的那些镜像纷纷活了起来,它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但都不是我,这些“人影”都坐在了地上,围着我,就好像寒冷的夜晚围着火炉。
我退回到镜子构成的十二边形空间中心,浑身颤栗不已。
“每面镜子都有自己的故事,你要好好听他们的故事,等他们讲完十二个故事后,你就会知道自己的秘密。”那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窗户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黑夜即将来临。
第一面镜子亮了起来,那个凶恶的大汉坐在我的对面,就像被舞台的褐色灯光照着,显得神秘而恐怖,而其他的镜子里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影。
故事开始了……
当羊的精灵浮现,地底的人却做着荒原的噩梦……
天迅速黑了下来,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荒原开始笼罩在一片可怖的夜色中。
“它们还在追我们——那些人形的东西!我们就要死了!”阿吉又在鬼哭狼嚎,长长的马脸扭曲成麻花样,恐惧的表情无限放大,让我感到极度厌烦。
“够了!”我大喝道,举起双筒猎枪指着阿吉的头,“你他妈再喊,我一枪崩了你!”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他们全都看着我,大气也不敢出。
高原上的风很大,发出凄历的怪响。
“大……大哥!别这样!”小四小心翼翼地按下我的枪口。
“阿吉,还不快向老大道歉!”柳三连忙对阿吉说道。
阿吉的嘴唇在颤抖,却挤不出一句话来。我发现,我的枪同样颤动得厉害,并不比阿吉好得了多少,我也同他一样,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东西是幻觉!幻觉,懂吗?”我神经质地说,“你们说,是不是幻觉?是不是?”
柳三和小四连声附和着,直到我的枪口朝向冰冷的地面,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等我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四问我,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变了调,听上去像一根紧绷着的钢丝在弹。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着点燃最后一根烟,高原上稀薄的空气让烟头的火光都变得怪怪的。
我们该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迷路了,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迷路了!而迷路的惟一下场就是死亡。
三天前,我们弟兄六人驾着一辆旧越野车进入无人区,准备趁冬天藏羚羊毛绒丰厚之机狠狠赚它一笔。同所有的偷猎者一样,每次出动,我们的命就像预付的租金般,交给了这片不毛之地。
前两天,我们的越野车在冰原冻土间像只饿狗似的来回奔跑,可是连藏羚羊的影子都没看到。这些畜生似乎突然变得聪明了起来,跟我们在雪域玩起了迷藏。
气候越来越恶劣,车在高原上疾驰,我们的心始终悬着。这种玩命的生意真是不好做了,非但要逃避保护区武警的巡逻,还要对付成群的野狼。昨天中午,下车吃饭时,就有一群饿得发疯的狼在我们身边徘徊,柳三用猎枪赶跑了它们。
“混蛋!在没有找到藏羚羊之前,不准开枪!”我怒斥道,因为枪声很可能会暴露我们的方位,被武警或环保志愿者发现行踪。
这里是巡逻区域,为了避免麻烦,我们赶紧上了车。我命令小四,把车子开往无人区的纵深地带,寻找藏羚羊最后的聚集地,那里靠近阿尔金山。
自从保护区加强了反偷猎的力度,很多同行都已退出了这个行当,我们也决定,再干这最后一票就洗手。
没想到,这次偷猎却成了我们万劫不复的死亡之旅。
昨天下午,在一片沼泽地的草滩,我们终于找到了藏羚羊的踪迹,这让我们禁不住高呼万岁。顺着藏羚羊留下的脚印,我们的车子沿着草滩西行,一边擦拭着崭新的猎枪,准备大干一场。
杀戮的冲动在我们的血脉里贲张。
“大哥,这次我们终于要发财了!”老二兴奋地望着窗外的荒地,把枪瞄了又瞄,仿佛那些猎物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对,回去后,我可以娶一房媳妇,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年纪最小的阿吉笑道,他还刚满十八岁。
我叼着烟,紧紧地盯着前方,不动声色。因为现在还不到笑的时候,即使偷猎成功,还要想办法混过哨卡,再把货交到下家的手上,路还长着呢。
越野车狂奔了近十五分钟,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第一只矫健的羚羊身影,在高原的劲风里,宛如一只跳跃的精灵。
“羚羊!藏羚羊!”我用枪指着它,喊道:“兄弟们,做好准备!”
车里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兴奋和紧张让我们都离开了座位,把身体探出车窗。
出现在地平线上的羚羊越来越多,开始是一两只,接着,四五只,七八只……直到密密麻麻地一大群,仿佛一片涌动的潮流。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藏羚羊,从来没有!我们狂笑起来,就像一群疯子!这次的收获,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丰厚。
“小四,加大油门,赶上去!我们赶上去!”我命令道。
小四答应着,把车速加到最大,羚羊群越来越近了,它们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受了惊,奔跑得更快了。
“听我的口令,等离得近了再开枪!”我说。
那些羚羊已经近在眼前了,它们开始乱成一团,向四周逃散。可正当我准备命令开火,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我们的车子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就像急刹车一般,嘎地停了下来。我的额角重重碰在窗边,撞得双眼直冒金星,车里的人也因为惯性挤成一团。
“小四,你搞什么鬼?”我怒不可竭地狂叫。
小四一脸无辜的表情,解释道:“车子……车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胡说,这里哪有什么东西可以绊住车!”我驳斥道。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荒原,最大的事故就是被翻上来的冻土刺破轮胎,被什么绊住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听说过。
为了证明给我看,小四重新发动车子,果然,车子像被什么拉住了,只是略略向前移了一下,轮胎就打滑了,发出难听的吼叫声。
“见鬼!”在这关键时候,竟然出现了这种事,我气急败坏地命令所有的人都下车。
那群藏羚羊在眨眼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必须赶快排除路障!汽车技工出身的小四钻到车底查看原因,不一会儿,他脸色青白地从车底下爬出来。
“怎么回事?”我问。
小四摇了摇头,困惑地说:“车下……没有什么东西。”
“没有东西?”我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小四,对老五说,“老五,你看看。”
沉默寡言的老五二话没说,钻到了车肚子下,可他同样没发现什么东西,车子一切正常。
那么,刚才车子是怎么回事?但那个时候,没有时间让我深入思考这问题,既然车子没事,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吆喝着回到车上。这次是我亲自开的车,我怀疑刚才是小四踩错了油门。
越野车很顺利地发动了,我们朝藏羚羊群奔逃的方向追去。
高原上的太阳苍白得有些可怕,冰冻的沼泽闪着寒光,除了风声和越野车强劲的引擎声,荒野上一片寂静。这是一片死国,沼泽边零乱地散着一些动物骨架,白森森的,姿态各异,让人想起它们垂死时的情景。
令我们感到疑惑的是,那群藏羚羊似乎消失在了风里,再也没有出现,而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斜。
在天黑之前赶不上羚羊群,就意味着今天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于是,我下了狠心,把越野车提到了最高的速度,车子发狂般在荒原飞驰,连引擎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可怕,仿佛要随时散架。因为颠簸,同伴们的脸色都有些发青。
将近黄昏,羚羊群终于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在暮色下,这些高原精灵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迷梦。
“不能再让它们跑了!”我喊道。
猎枪迫不急待地探出车窗,开始向它们射击,我的背后响起同伴们嗜杀的尖叫。
就在这时,怪事又发生了,跟上次一样,越野车像被什么拖住了,在原地打滑,以至于我们不由自主地向车后看,好像那儿有个什么东西在拉我们的车。可是,车后空无一物。
“老三,下去看看。”我对队伍里最强壮的柳三说道。
柳三答应着,拿着枪下了车,他在车四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后跪在地上,趴下身子去看车底。
我看到他的脸色猛然间变得煞白,眼中透着恐惧,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然后像个受惊吓的小孩般抖抖索索站了起来,向后退去。
“车底下有什么?”他的神色引起了我们的恐慌,能把一条壮汉吓成这样,这东西一定可怕之极。
柳三打着哆嗦,指着车底,结结巴巴说道:“一……一只手……一只人手!是它……是它拉住了车!”
“你开什么玩笑!”我骂道,但同时,我们似乎果真听到车底下有怪响,仿佛屁股底下真有那么一只手在动。
我们像一群贴到火炭的猫般从越野车里窜出来,逃出去五米远才站定。
“什么鬼东西?”我们慌乱地把枪口对准车底,但是,车下根本没有什么手,连个鬼影都没有。
“柳三,是不是你看花眼了?”我有些生气。
可是,我知道,刚才车子开不动,肯定有不寻常的原因,但从地底下伸出手来这种说法,实在太荒唐了。
就这么一会儿,藏羚羊群又消失了,连一只也不剩,四周也没有别的活物,广褒的荒原上孤零零地留下我们,风更大了,天更黑了。
看来今天捕猎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我狠狠诅咒着。
我命令小四把车开到十米外,其他的人都在车下观察,看到底是什么玩意绊住了车子。
“大哥,我们是不是碰上鬼了?”胆小的阿吉颤声说。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喝道,但四周的环境确实有些诡异,天暗下来的时候,那些动物的白骨更加显得阴森。
小四发动了车,驶离原地,我端着猎枪,小心地走到车停的原位。
地上有个巴掌大的洞口,黑黑的,像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窝。但是,我知道,它只是普通的鼠洞,跟荒原上星罗棋布的其他鼠洞没有什么不同。近几年来,这种鼠洞越来越多,荒原老鼠几乎到了泛滥的程度,有人说,这是生态失去平衡的恶果。
“大哥,小心,那只手就是从这个洞里伸出来的。”老二突然喊,吓了我一跳,好像真的看到有白生生的东西从鼠洞里钻上来。
我连忙朝着洞口扣动扳机,“叭!叭!”两声枪响,枪声在荒野里异常空洞。
等洞口的青烟散去,我把枪筒探入鼠洞,果然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拔出来一看,枪口上竟然滴着血。
“这下面真的有东西!”阿吉的脸色发白。
但挨了这两枪,再可怕的怪物也死了吧!
“柳三,把那东西掏出来看看。”我对柳三说,柳三以前是水道工,这种活他最适合。当然他自己不那么认为,却不敢违背我的指令,沉着脸,蹲到鼠洞旁把手慢慢伸了进去。
我们围在四周,紧张地看着他。天阴下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模糊。
柳三的小臂全下去了,他的额头上冒着汗,大概是因为极度紧张的缘故。
不一会儿,他的手抽了回来,我们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出现在洞口。
是一只高原鼠!头已经被猎枪打烂了,但能从血肉中看出一点发亮的小眼睛,活生生地盯着我们。
“妈的,原来是只老鼠!”我松了一口气。
“不!下面还有东西!”柳三叫道,他像拔地瓜似的,使劲把死老鼠拔了出来。
一看到他手中的那串东西,我们不禁毛骨悚然。那死鼠下面,竟然倒挂着一只活鼠,它挣扎着,吱吱叫唤,冲着我们露出尖利的牙齿。
它是一只连体的畸形!
如果算一个整体,这东西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柳三大叫一声,扔掉了这个可怕的怪物。
畸形老鼠拖着它另一半的尸体,在荒原上慌不择路地奔逃,爬上了阿吉的脚背,阿吉吓得乱踢,那东西被踢飞了起来,竟嘶叫着向我迎面扑来。慌乱中,我只好抓住了它,倒提起来向冻土上狠狠摔去,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只活物也变成一堆烂肉。
“还是大哥厉害!”小四不失时机地拍马屁。
我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看着地上的那团烂肉,说不出的恶心,摆了摆手,说:“都给我上车,上车!他妈的今天真倒霉!”
我们准备先回营地,这个区域实在是诡异,让人心底发毛。
越野车的大灯打在前方的地面上,那一圈地方白得就像死人的脸,而四周是无尽的黑暗,瘆人得很。
车内的人都沉默了,各自心怀鬼胎,因为我们都很清楚,那个老鼠怪胎是不会拉住疾驰的汽车的,地底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许,此刻它正在盯着我们。
还好一路上没有什么异常。
正当我们庆幸之时,越野车又发出异响,行驶了一小段路,熄了火。
“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牢牢握紧了手中的猎枪,也许只有枪才能稍稍缓解我们内心的恐惧。
小四重新发动汽车,可怎么也点不着火,他诧异地盯着油表,说油没了。
“下午不是刚加满了备用油吗?”柳三说,但油表的指针确实表示,油量为零。
几个人骂骂咧咧下了车,我裹紧了大衣,夜晚的可可西里比白天要恶劣得多,狂风像鬼一样嚎叫。
原因很快找到了,有人在油箱底上弄破了一个小洞,油全漏光了。
“是谁干的?”我冷冷地说,这个洞显然是人为的,被某种硬物刺穿,而这一大片地方,除了我们自己,根本没有外人。
他们开始纷纷为自己辩解,好像我会怀疑到哪个人的头上,我知道,这些人都很怕我。
“大哥,会不会是那只手……”阿吉颤抖着说。
提起柳三看到的那只手,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噤。虽然我们没有亲眼看到那只手,但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副可怕的景象:一只苍白的手,从地下的鼠洞钻出来,死死拽住我们的车。
今晚的高原也好像特别寒冷。
“你们看!”老二指着车灯照射的地面。
我们这才发现,车子抛锚的地方,到处都是鼠洞,密密麻麻,每隔几步就有一个。
在地底下,这些鼠洞是不是都连通着?那么,这一片地方,就像一个钻空的地层,地表下到处是这种血脉一般的网状空洞,成千上万只老鼠在其间活动,而在这些老鼠中间,也有不少像刚才那只连体鼠这样的畸形怪物吧?还有那个拖住我们汽车的东西,它又是个什么怪物?
这种念头,只要想想就让人受不了。
现在最糟糕的是,我们开不了车,在荒原中,这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想要徒步穿越无人区,几乎不可能。
恐惧就如这黑夜一样,蛛网般蔓延上我们的心头,渐渐夺走我们最后的勇气。
“怎么办?”他们问我,虽然平日里,我们弟兄六人在地方上也是威风赫赫,此时,却像一群被大人抛弃的孩子,无所适从。
胆小的阿吉吓得哭了起来,我真后悔把他带出来,这小子不适合干这行。
“找个地方搭帐篷,住一宿,等天亮再说。”我想了一会,说道。在漆黑的荒原上,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虽然大伙儿都不愿意与这些老鼠同眠,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分工合作,七手八脚从车顶卸下野营设备,找了圈鼠洞稀疏的地面,又弄来些干草苔藓把几个鼠洞堵住,架起营帐。
每两人一顶帐篷,我和柳三、小四和老二、阿吉和老五分别搭档。
我蹲在地上抽着烟,袅袅烟雾里,那三个帐篷看上去就像三个坟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好的幻觉,操他娘的,真衰!
在这样的帐篷里躺着,好像快要窒息,我无法入睡,也许是过度紧张,胃里抽搐,便从睡袋里坐起来,开始啃干粮,干粮有些发硬,咬在牙间,咯咯作响。
“老鼠……老鼠……手……手伸出来了!”柳三的梦呓令我背后一阵阵发毛,我扔下干粮,在黑暗里乱摸睡袋旁的枪,还好,它还在。
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我是那样胆小。
帐篷外的疾风一声紧似一声,好像有无数的亡灵在呼唤,我只好又把自己缩在睡袋里,连头也不敢露。
但是,我听到了响声,因为耳朵靠近地面,我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嗒嗒嗒嗒地响着,好像有谁在地底下走动,但又确定不出方位。
是那个东西吗?我感到睡袋里越来越冷,不禁索索发抖。我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从睡袋里爬出来,去推熟睡中的柳三。
“手!手伸出来了!地底下有人!”柳三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赫然发现有人在他身边坐着,浑身剧颤了一下。
“是我!”我低声说道。
柳三从梦魇中清醒过来,认出我,舒了一口气。
“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人在地底下盯着我们。”柳三恐惧地说。
“你听到了吗?”我小声说。
“听到什么?”
“脚步声!”我说,“你趴下去仔细听听,好像有人在走动。”
柳三看了看我,伏下身子,把左耳贴到地面上,他的眼睛睁大了,嘴唇发紫。
“是有脚步声,它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好像……好像就在帐篷外。”柳三颤抖着。
一听到这话,我立刻紧张起来,慌忙端起猎枪。
“灯,把照明灯打开!”我说道。
野外照明灯在帐篷里点亮了,却好像电力不足的样子,光线黯淡,把我们的面目映得特别可憎。
篷布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形的影子——它就在外边!
我把子弹推上了膛,做好射击的准备,示意柳三拉开帐篷的拉链。
帐篷哗地被打开了,当我正想扣动板机时,却在准星里看到了阿吉。他脸色发白,弓着身子,站在帐外跺着脚呵气。
“臭小子,怎么是你?”虚惊一场,我生气地收了枪,还好刚才迟疑了一会,不然就要了他的命。
阿吉抱着睡袋钻了进来,浑身发抖,唯唯诺诺说:“大哥,我在那边挺怕的,五哥不说话,睡过去就像死了一样,让我跟你们过一夜吧。”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我骂道,“刚才我差点打死你。”
柳三拉上帐篷,为阿吉说了几句好话,我装作勉强答应把阿吉留下,而实际上,内心里我也想他留下来,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安全,只是对不起独自昏睡的老五了。
阿吉在帐篷的角落里铺好睡袋,钻了进去。
灭了灯,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却毫无睡意,听到柳三和阿吉在睡袋里翻来覆去的声音,原来他们也睡不着。
“大哥,我们是不是触怒高原的神灵了?”阿吉突然问道。
听了这个问题,我从内心里颤栗起来,好像帐篷外有很多人影在晃来荡去,不知道是神还是鬼。
这片土地像是有生命的!
“不要胡言乱语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灵!”我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喝道,为自己壮胆。
“老大,我看不对劲,天亮后,我们就回家吧,也不要打什么藏羚羊了。”一向大胆的柳三也说。
要是能回去,就算白送给我一千只藏羚羊,老子也不干了!我在心底咕哝着,但我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免得兄弟们笑话。
静默了一会,还是睡不着。外面的风声小了很多,却好像变成了垂死老人的呻吟,让人不由自主地冒冷汗。
“大哥……”阿吉又说话了,那声音听上去阴森森的。
“你又怎么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觉得,我觉得好像有人一直跟着我们……”阿吉说,“真的,刚才在五哥那帐篷里,我就感到除了我们两个,帐篷里好像还有第三个人。”
“咦?”柳三噫了一声。
“我一有睡意,就觉得黑暗里有一双手在摸我的睡袋,那双手很冷,很柔软,就像没有骨头,有时又很硬,硬得像铁棒,我害怕极了,却叫不醒五哥,所以才跑到您这边来。”
我被他说得打了个硬颤,坐起身来吼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再说我把你扔出去!”
阿吉被我一吓,马上不敢吱声了。
帐篷里出奇地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有了睡意,开始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到很多羚羊和老鼠,都长着人的脸。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高原上的风停了,谢天谢地,这个恐怖的夜晚终于平安地过去了。
“起来!都给我起来!”我大嚷着,把同伴们从睡梦中拉出来。
看来大家睡得都不好,灰着整张脸,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精神反而比昨天更差了。
“昨晚谁在外面走来走去的?”隔壁帐篷的小四打着呵欠问。
“是我,我跑到老大的帐篷里睡了。”阿吉回答。
小四和老二看了一眼阿吉,好像不信他的话,柳三替阿吉作了证,但是小四说,昨晚听到有人在外面绕着帐篷走了一晚上。一听这话,我们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老五?老五呢?”我这才发现,一直没见到老五。
老五还在帐篷里睡觉吧,这个木讷的人很嗜睡。
我们走到老五的帐篷前叫他起来,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感到不妙,拉开帐篷的链子,吃惊地发现,帐篷里根本就没有人。
我钻到帐篷里摸了摸老五的睡袋,冰得吓人。他肯定老早就没在帐篷里了。
“老五!老五!……”我们在四周呼喊着他,但这些呼唤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我出去的时候……五哥睡得还很熟的。”阿吉像做错了事,低声说道。
现在可没有闲心追究谁的责任,老五的失踪让我们感到有一种透入骨髓的可怕。他会去哪儿呢?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老二突然指着远处喊。
黎明发蓝的沼泽边,有个白晃晃的东西支在地上,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某种植物。但是,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截人的手臂,从地底下伸出来,似乎向我们招手。
看到这诡异的景象,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纷纷去拿猎枪。
“我要杀了这鬼东西!”柳三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用猎枪瞄准那条怪异的手臂。
“等等!”眼尖的小四阻止了他,随即我也发现了手臂的秘密。
因为那截手臂上有一条青蛇的纹身图案,这正是老五的标志。
“那是老五?”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壮起胆量靠近那条手臂,果然,这手的确是老五的,它从一个鼠洞里伸出来,还在微微抽搐。
真是活见鬼!是谁把他埋在了地下?我们的脊背阵阵发凉。
“他还活着!!快!赶快把土挖开!”我喊道,其他四人回过神来,从车上找来工具,拼命挖这层冻土。
但是,不知是因为害怕紧张,还是冻土实在太硬,费了好大的劲,才挖下半尺,泥土中露出老五的头发,我们又改用手刨,终于看到了老五的眼睛。
这是幅让人噩梦缠身的情景:泥坑里,老五只露出一半的头,眼睛之下都埋在土里,皮肤发紫。他竟然还可以睁开眼睛,翻着一双白眼盯住我们,好像要跟我们说话。
那眼中透着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的眼神,一生中只要看一遍,就会永远记着。
“老五!这是怎么回事?”我发疯似的扒开他鼻口上的泥土,老五整个头露了出来,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好不容易,终于从嘴里蹦出三个字:
“杀了我!”
“什么?”
“……求求你……快杀了我!”他重复哀求说,似乎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苦。
“不,老五,你还活着,我们救你出去。”老五虽然话不多,但从很早就跟着我,我不能就这样让他死。
“……太迟了。”老五说。
这时,小四突然拉开了我,他指着老五的下巴说:“大哥,你看,这……这是什么。”
老五的下巴上布满了灰白色的泡沫状物质,像是生了一种严重的皮肤病,看得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菌丝!一种不知名的菌丝!可以推想,他埋在泥土里的全身,肯定也布满了这种可怕的真菌。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害我们?”我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人……人形!”老五气若游丝。
人形?
那菌丝爬得很快,短短几分钟功夫,已经从他的下巴蔓延到了嘴唇。
“叭”的一声枪响,老五的头颅像鲜花一样爆开了,是柳三开的枪。
“谁让你开枪的?”我对柳三怒目相向,站起来一拳砸在他的右脸上,把他打倒在地。
“我这是为老五好,你没看到他有多痛苦吗?”柳三擦了擦嘴角的血,说。
小四和老二抱住了我,劝道:“大哥,老五已经没救了,这菌丝太可怕了,它肯定会传染的,我们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牺牲大家。”
他们的话有道理,老五死了,灰白的菌丝还在他血淋淋的脸上蔓延。我们只好把冻土填回去,踏实了。
我们心有余悸地回到车上,阿吉像得了羊角疯似的抽搐发抖。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叼在嘴上,却点了几次火都没点上,手抖得厉害。
在地下,老五是靠什么呼吸的?人形又是什么东西?它好像在猎杀我们,老五只是第一个,下一个会是谁?这些问题像锐刺一样在我脑中盘匝,我全身发软。
抽完了一根烟,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兄弟们都在等我的决定。
“带上随身的东西和干粮,我们尽快走出这片鬼地方。”我扔掉烟蒂,下了决心。
虽然这样做很危险,但却是惟一的出路了。稍稍准备了一下,我们抛下那辆漏了油的越野车,向南方奔逃。
天已经完全亮了,日光微微驱走了寒意。几只鹰在我们头顶上空盘旋,饥肠漉漉的样子。
路走得很不顺利,阿吉不小心踏在鼠洞中,把脚脖子给扭了,老二搀扶着他,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这混蛋简直是个包袱。
我们在一个土包旁发现了一具人的干尸,不知道是偷猎者还是反偷猎者,他们的死相很惨,好像是被活活冻死的。这让我们更加心惊胆颤,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一个个这样死在野地里。
昨天我们还在处心积虑躲着人,现在,却巴不得有人发现我们,最好还是武警或驻军。可惜走了半天,荒原仍是荒原,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除了一群野驴,没有碰到任何活物。
“大哥,我想起一样东西。”小四喘着气,拄着猎枪赶上来,“——虫草!”
“虫草?”
小四点了一下头:“虫草,冬虫夏草!”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老五的死法确实跟这种名贵药物有几分类似,那菌丝已经寄生在埋在地下的老五的身体里,也许用不了多久,他的肉体就会变成由真菌构成的实体,就像蝠蛾的幼虫一样。
人形,竟然是巨大的人形虫草!一股恶寒袭上我的心头。
后面的阿吉听到这句话,手中拄着的枪一滑,连人带枪叭嗒一声摔倒在地上,老二扶起了他。
“阿吉,你这个胆小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勃然大怒,似乎想把恐惧之情都转化为怒火。
但是我仍然感到害怕,而且是极度害怕,因为阿吉和老二的脸色变了,他们恐惧地盯着我的脚,我明显地感到,此时,小腿上有个东西正攀缘而上,冷冷的,就像蛇一样。
我慢慢低下头看去,睁大了眼睛——
——是一截像脱皮树干般的苍白的人手!僵尸似的从地里伸上来,摸索着我的小腿。
虽然这条手臂已经变成了菌体,但我认得这只手的主人,那隐隐约约的青蛇标志明白地告诉我——这是老五,他一直在地底下跟着我们!
我发出一声连自己听了都害怕的狂叫,拼命挣脱了老五的手,和同伙们连滚带爬逃开。
没天没地逃出一段距离,我们几乎都要趴在了地上,高原稀薄的空气使我们的肺就像要炸开般。
我回头,那手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是幻觉,刚才一定是幻觉,听说在高原的环境下,人容易出现集体幻觉。我不断安慰自己。
“都还好吧?”我问身旁横七竖八恍若扔到岸上的活鱼般喘着气的兄弟们。
“好……还好!”他们纷纷回答,但我感到不对劲,细细一看,少了一个人,是老二!没了老二!
光顾着逃命,谁也没注意,老二是什么时候没的,阿吉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好像跑在自己的前头。
但我们不敢回去找他,那个地方,谁也不想再呆上半分钟。
我们又开始奔逃,但是总感到,老五和老二没有离开,他们像两条虫子般在地底下潜行,死死追着我们,还有那个更可怕的东西——人形!
远方有着连绵的山,却好像怎么走不到,直到太阳在西方收了光线,高原上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而我们,竟然该死地迷了路。
“大哥,现在该怎么办?”小四又一次问我,我用木然的眼神看他。
“拼了,跟他们拼了!”柳三嚷道。
“拼了?……他们是老二和老五啊!”我打着寒噤。
“不,他们已经不是二哥和五弟,他们是……人形,变异的人形!”小四喃喃说道。
高原上又起风了,透骨冰寒。
“我不想死,我妈妈还在等着我,她不能没有我,我不想死……”阿吉在旁边自言自语,像一个繁絮的喇嘛在念经,让我的神经更加紧张。
休息了一会,黑夜里,我们打开了强光手电,继续往南走。
“大哥,你看……”小四的脸突然间变得毫无血色。
小四手电打着的地方,赫然出现的,是一个小土包,我记得,那个土包正是我们埋葬老五的地方,它在手电昏黄的光圈下,显得特别瘆人。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车,它还是安静地呆着,像一只黑暗里的兽。
鬼使神差的,走了一天,我们竟然回到了原地!实际上,我们只是沿着大沼泽转了一圈。
我再也受不了这刺激,我想我快要发疯了。
“出来!你们这些鬼东西,快给我出来!”柳三狂喊道,使劲踢着土包。
“三哥,你疯了!”小四叫道。
但是,我们来不及阻止他,从土包里猛然窜出四只手,两只手分别拉住他的两脚,瞬间把他拖入了地下,柳三连叫都没叫一声,便消失了,就像变魔术一般。
地面又合拢了,只有失去主人的猎枪啪得落在了地上,孤零零的。
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们都惊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现在,只剩下我和小四,还有一个瘫软如泥的阿吉,而不久,柳三也会在地下变成人形吧?
现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也许就是与地面有两尺之隔的越野车内。我们三人躲到车上,把所有的车窗都给关好了,望着外面黑漆漆的荒原,不可抑制地喘息,口中吐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结成形状诡异的雾花。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思绪都搅成一团,我的脑里一片空白,只感到寒冷,寒冷,无边无尽的寒冷……
过了一小时,我们都快要冻僵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平静过后,车子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就像地震一般,我们恐慌地挤成一团。
“是它们!是它们在摇我们的车!”阿吉恢复了神智。
我只感到天旋地转,车子发出一声巨响,竟然被翻了个底朝天,我们的身体倒了过来,脸贴在车窗上。
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倒转的三个人——老二、柳三,还有只剩半个头的老五,他们全都盯着我,那是不属于人类的可怖眼神,以居高临下的姿式,仿佛在欣赏垂死的猎物。他们不是鬼,也不是人,而是人形菌体,苍白斑驳,就像三具凝满血块的木雕。
但这木雕却是活的!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推开了另一侧的车门,挤了出去,阿吉也跟着我爬出来,只有小四的腿被座椅卡着,但我们也无暇顾他了,三个人形已经击破了窗玻璃,拉扯着他。
我听到背后小四的惨叫,接着,一声枪响,小四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的双脚发软,半跑半爬拼命往前,但它们很快追了过来。
——那三个兄弟!那三个人形!
慌乱中,我竟然忘了带枪,我看到了阿吉手中的枪,对他喊:“阿吉,快用猎枪打它们!快啊!”
阿吉还在犹豫。
“你这个笨蛋,你在想什么?”我禁不住高声骂道,三个人形已经近在咫尺了。
枪声响了,但却不是朝它们开的枪,而是朝我,我的肚子一热,喷出滚烫的血。难以置信,平时视我为虎豹的阿吉竟敢向我开枪。
“阿吉,你……”我摇晃了一下身子,跪在地上,圆睁着眼看着这个小个子。
阿吉呵呵笑了,喊道:“我知道你们一直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成为那样的鬼东西!现在,就让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他疯狂地笑着,跌跌撞撞消失在黑暗里,传来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我被三个兄弟七手八脚紧紧抓住,埋到了地下。
天就要亮了,我动弹不了,皮肤和内脏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难受得想死,但我不会死,那些菌丝正在我体内寄生滋长。
“大哥……好多好多藏羚羊……”我似乎听到有模糊的声音在说。
我的兄弟们,它们都在我的身边,在不远处的地底下,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形,我可以感觉到它。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一个人形。
我的眼睛还露在地表上面,东方的地平线上,第一缕阳光冲破高原的黑暗,刺目地射了过来,我听到轰轰的如海潮般的声响,在极目处,出现了一大群藏羚羊,它们争先恐后,欢快地向我奔跑过来,纷纷踏过了我的头……
我感到一种被活埋的窒息,故事里的恐怖似乎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我甚至可以闻到可可西里冻土层那荒凉的气息。凶恶的大汉说完这个故事,就渐渐消隐了。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我”,镜子中的“我”脸色很难看,青得像具僵尸。
镜子终于暗了下去。
“这只是第一个颤栗,接下去,你还要经历十一种颤栗。”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经历那样可怕的事情?”我问。
那声音没有回答我。我看到水瓶座标志下的魔镜亮起了青色的光,显现出一个清晰的男人。这个男人很瘦,有点委靡,神情黯然。
“请你安静地听我的故事吧!”他开口说。
水瓶般脆弱的灵魂,在如冰的黑夜里颤动……
屋后荒地上的那株巨型石榴树开花了,红艳艳的,恍如满枝凝固的花火,美丽得令人窒息。
在石榴花开的六月,我又想起了刘刘。
刘刘曾是我的女友,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这个无情的小婊子跟着一个做业务的野男人跑了,跑得很干净,连根毛都没落下。
我想不到,我对刘刘十年的爱恋,竟抵不上那小子短短的几个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她从村里带出来了,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算让她当一辈子普通的村姑又怎样,大不了我养她,也不会让她沾上一丁点儿城市的荤腥。
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也许你会说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这点我承认,在这个喧嚣的大都市里,我并没有给刘刘带来物质上的幸福,拼搏了一年,我们仍然没有半分积蓄,但我可以发誓,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像我这样爱她。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下贱很没骨气,刘刘走后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不间断地想着她,特别是最近这个月,我不可抑制地想她,没日没夜的想她,一直想她到从梦中惊醒。
每当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总能闻到一缕淡淡幽幽的香气从屋后飘过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那样疯狂地思念她——是石榴花的香气吸引着我,刘刘最喜欢的就是洒这种石榴味道的香水。
刘刘很喜欢石榴,喜欢那红得热烈的花朵,喜欢它清幽的香气、酸甜的果实,因此我常跟刘刘说,等我们有了钱,就在屋后面种一棵大大的石榴树,让你天天可以看到它。可惜,这个愿望还没实现,刘刘就跑了。她走之后,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于是我花了所有的钱,买来这棵大石榴树种在屋后。
我几乎把业余时间都用在照顾这棵石榴树上,找了很多关于如何种植石榴的资料,浇水施肥,修剪枝桠。石榴树也仿佛通了人性,生长得特别茂盛。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这棵石榴,就觉得刘刘还没有走,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
现在,我躺在石榴树的下面,就像依偎着爱人的身体,闭上眼,便会想起以前跟刘刘在一起时快乐的点点滴滴。头顶上方,是美丽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在黑夜里,暗红如血。
“石头哥,你说,外面的世界好不好玩?”刘刘天真的问话仍不时地在耳边缠绕。那天,我在城里给她打电话。
“好玩,好玩着呢,有很多很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那里的楼房比我们村后的山还高,到处亮闪闪的,每个人都开着名牌汽车,就像,就像到了天堂。”我在电话里兴奋地吹牛。
“那你带我一起去天堂吧!”刘刘神往地说。
说实话,我在“天堂”里混得并不好,只是给一家公司做搬运工,干得是体力活。但是,在刘刘面前,我不敢说出真实的生活,去破坏她纯真的梦想。
我犹豫了,说等你再大点吧,大点我就带你去。
我和刘刘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村里人早就把我们当成了一对。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刘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特别是她刚刚发育成熟的一对乳房,十分诱人,鲜泼泼的就像要从衬衣里蹦出来。城里虽然有很多美女,但她们就像虚幻的画中人,永远也不属于我,只有刘刘才是真实的。
去年春节,我回到家乡,给刘刘带去了在城里买的一套毛裙,看着刘刘穿上那套毛裙,在小姐妹面前骄傲炫耀的样子,我的心里很满足。刘刘穿上那件衣服,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不再是一个土气的山里人,我从她的身上看到完全不属于这里的气质。这山沟实在太穷了,美丽的刘刘不能再在这地方呆下去。
于是,我做了一个至今仍后悔不已的决定,带刘刘到大城市去。
疾风吹过,石榴树唰唰作响,仿佛在对我细语。一朵红石榴花脱离了枝头,飘落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指拈起了花朵,闻了闻,那红色的花瓣在风中嗦嗦发抖,我张开嘴,把它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舌尖上有点苦,就像我的爱情。
我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刘刘到了大城市,就像一只刚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鸟,城市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样陌生却富有魅力。我带着她,两个人背着一大包行李,绕着城市中心的主干道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问她累吗?刘刘说不累,这里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石头哥,你是不是也有车子?也住那么高的高楼?”刘刘看着繁华的城市,眼神里充满从未有过的兴奋。
“这……以后总会有吧。”我一时语塞,红着脸说。
我终于把她带到了我的住地,这是城市边缘地带的一个临时居住区,是我们这些民工聚集的地方,到处堆满了垃圾。
我住的房子是一层的平房,只有十几平米,摆上一张床,屋子里便挤得要命,这还是我请了客,说服本来同租的好友搬出去才换来的。
“刘刘,这就是咱家了。”我说不响话,把她的行李放了下来。
刘刘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眼神不像刚才那样明亮了,好久,她才喃喃问道:“石头哥,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心想我对不住刘刘,让她住这样的窝窝实在太委屈她了。
我抱住了她,说:“刘刘,你放心,我们会有高高的房子,会有漂亮的车子的,我会让你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很幸福。”
刘刘流了泪,挨着我的胸脯,轻声说:“石头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晚,天气很寒冷,我们就这样紧紧拥抱着,挤在那张不大的床上,在我们的新家度过了第一夜。
从那以后,我开始拼命干活,刘刘则在家里整理些家务,每天我累得像条死牛一样回家,迎接我的便是她的笑脸和热热的饭菜。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里最幸福的男人,然而……
又一朵石榴花落了下来,这回我没有咀嚼,直接把它吞了下去。突然,我的喉咙里有一种被鱼骨梗住的感觉,火辣辣的痛,我翻过身跪在地上,拼命咳嗽,用手指去挖喉咙,过了好一会儿,已经被食道内的消化液侵蚀的石榴花终于呕了出来,和我的胃液掺在一起,像血一样红。
是什么梗住了我的咽喉?我恐慌地在那堆污物里找着,吃惊地发现那朵石榴花的花核里有一个异物,我小心地挑出了它,令我不寒而悚的,它竟然是一枚又小又尖的细针。
为什么花核里有针?我的全身颤抖起来。我拿着针回到屋里,把它洗干净了,放在桌上,盯着它发呆,细针在灯下闪着寒光。
我认得这枚针,它是刘刘的,以前,她就用这枚针为我钉掉了的纽扣,在灯下,她拿着针线,像个贤妻良母,专注的神情似乎仍历历在目,我觉得屋子里又布满她的影子。
……然而,好景不长,我发现刘刘开始变了。
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想去工作,好多赚点钱回来贴补家用。
“刘刘,我不让你辛苦,我会赚很多钱回来,等一有钱,我们就结婚,生个孩子。”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刘刘卟哧笑道:“傻瓜,就凭你这一个月六百块的工资,将来怎么养活我们的孩子?”
刘刘还是去上班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但时间久了,刘刘还是跟往常一样,除了更注重打扮,没有任何改变,才使我放下心来,看来我真是多虑了。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一家棉织厂做女工,因为刘刘是这样说的。
那时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刘刘最爱吃石榴,我买了很多很多石榴给她吃,有一次,她吃着吃着就哭了。
“怎么了?刘刘?谁欺负你了?”我手足无措。
“石头哥,石头哥……”刘刘扔了石榴,扑入我的怀里痛哭。我抚摸着她越来越漂亮的一头长发,安慰她,说如果在单位里受不了委屈,就不要去了,回家吧。
刘刘擦干了泪,露出了笑容,说哭过后痛快了很多,现在没事了。
“我是不是好傻?”她躲在我的臂间,红着眼说。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好傻,我竟然不去追究这眼泪背后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聊起我们共同的童年,聊起捉蝈蝈,藏猫猫,聊起我们的初吻,聊起她唱的好听的山歌……
“刘刘!”我赫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苍白的月光照在我孤独的背上,空气中浮动着石榴的暗香。
刚才我又梦到她了,在一片黑暗中,她哭着。我听到她说,她现在的日子很苦,她要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
我拉亮了灯,发现自己身上汗津津的。我朝桌上的那枚细针看去,可原本放针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那枚针呢?
我下了床,寻找这支差点要了我的命的东西,我记得睡觉前明明放在桌上的,它会去哪儿呢?对,一定掉在了地上。
我在屋里发疯似的寻找,快要到天亮的时候,我放弃了努力。
那枚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就像它来的时候那样莫名其妙。
我的背后一丝丝发寒,我想到了刘刘,真的是刘刘回来过了?是她取走了那枚针,她要做什么?
石榴花一天比一天开得热烈,没事的时候,我就爱数它们的数量,当然,每次都数不清,它们随时随刻都在增加,开满了枝头,鲜红欲滴,仿佛在向我摆弄着她们的风姿。
再过一个月,她们就要谢了吧,然后,会结出饱满的石榴果。
我开始梦到刘刘依偎在我的身旁,她那对越来越饱满的奶子紧紧贴着我,贴得我透不过气来,每夜都是如此。
刘刘变得越来越时髦了,完全没有了刚入城的那份羞涩和土气。她似乎比我更快地融入了城市的生活。她每天花很长时间化妆,往嘴上抹诱人的口红,往头上喷石榴香水,穿着越来越性感的衣服。后来,她说单位里要加晚班,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我和她的距离似乎慢慢增大了,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都没有几句话说。
我仍是一个浑身臭哄哄的苦力,她却从一只山窝里的乌鸦变成了美丽的孔雀,至少在那时,我是那样认为。
但我仍然爱着她,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还爱她。
那时候我真傻,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工资能否让她买得起如此昂贵的服装和化妆品。因为我太爱她,爱常常会蒙蔽人的眼睛。
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这个让我又爱又痛的小婊子!
刘刘生日那天,我用我平时一毛毛节省下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串精致的银质石榴挂链,这串项链我很久前就看上了,我想她收到这份生日礼物时,肯定会喜欢地大声尖叫。
但是我想错了,她打开盒子,只淡淡一笑。
“是银的?”她的语气里透着失望,然后把挂链胡乱地放在一边,不去看它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又是一个潮湿的清晨,我照例起早,去看屋后开花的石榴树。我听到嗡嗡的声音,才发现,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群蜜蜂,在石榴花间穿梭飞舞。
这些讨厌的东西!我用手赶着它们,好像这些昆虫玷污了我那些美丽的花朵。
一只蜜蜂飞过来停在我的右脸颊上,我使劲一拍,蜜蜂顿时变成了一团肉糊,我感到很快意,呵呵地笑起来。
但是不一会儿,右脸肿了,肿得像个大馒头。这该死的东西在临死前把毒针扎进了我的肉里。
可这比起刘刘给我的伤害,实在算不了什么。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我受公司指派,去一家大酒店搬运器具。
我很卖力地干活,提前完成了任务。坐在角落里休息的时候,我看到了刘刘,她花枝招展地从酒店的大堂里出来,没看见我。
我刚想喊她,那个负责指挥搬运的酒店部门经理却指着她的背影跟一个熟客说话。
“看到了吗,那个水灵的妞,是我们这儿刚来的头牌,怎么样?正点吧?”他一脸的坏笑。
“别是光看不中用。”
“嘿嘿,老兄要是看上,晚上就包她一夜试试,别看她一脸清纯,骨头里可骚出水来。”那个猥琐的经理哈哈笑道。
我在他们的背后,面无人色,他们的话就像无数的针扎在我心头。
“你们在说什么?”我的嘴唇在颤抖。
两个男人朝我看来,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
“怎么,你也瞧上那个妞了?”他们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根本没资格碰这个女人。
我怒气冲天,一拳头砸在那个经理的鼻梁上,他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我打得他们满地乱爬,但仍不解恨,我要打死这两头猪!大堂里乱成一团,直到许多保安拿着橡皮棍冲进来。
这件事的代价,是我两根肋骨骨折,并失去了这份工作。
我躺在床上,胸口疼得要命,刘刘在我身边流着泪,她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样。
“不,刘刘,别去做那种事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我哀求道。
“可是,我们有能力过得好吗?石头哥,这世界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的女人都活得那么好?为什么我不能?”她问我。
我知道,刘刘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真的不经世事的乡村姑娘,不再是爱着我的那个刘刘。
我已经无法像当初那样给她保证。在这城市里,我只不过是只蚂蚁,谁都可以把我踩在脚下,如果再稍微用力点,我就会变成一团齑粉。
“但是,刘刘,那种事做不得,答应我,别去做了,好吗?”我仍然求着她。
刘刘终于点了点头,想不到,三个月后,她就跟一个腰包鼓鼓的混蛋跑了,跑得很干净,连根毛都没落下。
过了好几天,我右脸上的红肿丝毫没见消退,反而越来越厉害,连整个头部都大了起来。只好去医院,医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蜂毒。
“先挂两瓶药吧。”医生头也不抬,开下处方,让我去拿药。
在取药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同乡,他看着我的头,就像看一个怪物。
“石头,你知道吗,你的头肿得那么大,很像一种东西。”他吃惊地说。
“什么东西?”
“石榴。”
我吓了一跳,对着药房的玻璃窗照着,这小子纯粹胡说八道,我的头怎么会像石榴?
“刘刘怎么样了?你们结婚了没?”他问我,这个老乡并不知道她已经跑了。
我没有理他,拿着药瓶往输液厅走。这个多嘴的小子看我不回答,竟铆上了劲,像只狗一样跟着我,打听我和刘刘的事情,因为在村里,我们是公认的一对佳偶。
我把药交给护士。
“把手伸过来。”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护士沉着脸说。
我把右手伸了过去,她用一根橡皮圈扎紧我的小臂,那橡皮圈扎得很紧,好像要把我的血脉都给扎断了,我想象着,如果把这东西扎在头颈上,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人窒死。
这样想着,我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我的喉咙。
“坐那边吧!”护士把点滴挂好,松开了橡皮圈。
“哦。”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应道,左手提着盐水瓶,坐到护士指定的位置,把瓶子挂在输液架上。
瓶子里的药水开始一滴一滴注入我的静脉内,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很久没见到刘刘了,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事?”那小子竟坐到了我身旁,他也挂着针。
我白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杀了她?”他突然问。
我的全身都颤了一下,对他怒目而视。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他扮了个鬼脸。
大厅里没几个人挂针,很安静,我似乎听到冰凉的药水顺着静脉嗞嗞流动的声音,虽然还是热天,我却感到越来越寒冷,透骨深寒,禁不住发起抖来。
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想要喊护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全身像鬼压身似的动不了,我看到那个老乡对我阴冷地笑着。
“你挂的是什么药啊?怎么像血一样?”他问。
在模糊的意识中,那瓶水慢慢变成了红色,石榴花一般的红色,接着又变成血紫色。那是一瓶鲜血,触目惊心地沿着长长的输液管急注而下!
我的头在旋转,黑暗里,刘刘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衣裙向我飘来,在虚空中像一朵风中盛开的石榴花,扑入我的怀抱。
“喂,喂!”我被人推醒了,睁开眼睛,刺目的强光中,那个满脸雀斑的护士在摇我。
“你刚才睡着了?药已经挂好了,可以回去了。”那护士说,一边收着药瓶。
我这才发现,原来诺大的输液厅,只剩下我一个病人。
“他呢?”我问护士。
“谁?”
“那个一直坐在我旁边的病人。”我指了指那小子的位置。
护士诧异地看着我,像见了鬼似的。
“你旁边根本没什么人,从头到尾就你一个人坐这儿。”她说。
我一个人?那他是谁?我想来想去,那个人的脸孔在我脑海里越想越模糊。我感到有一股恶寒从脚底升上来。
艳丽的石榴花终于要谢了,我感到很伤感,下班一回到家里,就搬来小凳子坐在石榴树下,痴痴地看她们在风中一朵朵枯萎掉落。
但花朵根部的子房却日益涨大起来,就像当初我看着刘刘一天一天地发育成熟,用不了多久,她们就要结成果实了。
我禁不住去亲吻那些还很柔软的果蕾,像吻着刘刘的乳头。
“石头叔,你在做什么?”背后想起一个稚气的声音,一个小孩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后面,浑身是泥巴,就像是从地底钻上来的。他是邻居大哥的六岁儿子。
我发现周围人的行为越来越诡异,他们常常在不经意间吓我一跳。
“小孩子,管什么闲屁事?”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孩一脸恐惧地跑了。
我提起凳子回到屋内,淘米做饭。
每次做饭的时候,我就更加想着刘刘,我想她做的那手可口的家乡菜。现在,我只能就着一碗吃了三天咸菜下饭。
我大口地嚼饭,因为我们这些做体力活的,要补充大量的能量才行,我惟一摄取能量的东西就是米饭,能吃上米饭,我已经很高兴。
突然间,口腔里一阵刺痛,咬到一个硬物,还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脸颊。
我连忙吐出饭,饭里面掺杂着血和唾沫。我伸手拔出那支深深扎入肉里的东西,顿时遍体生寒。
——是那枚失踪了的针!
一定是刘刘,一定是刘刘放到米里的,她想害死我!这个小婊子!
刘刘,刘刘,你出来!你快出来!
我拿着把菜刀,在屋前屋后像条狼狗般转,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的表情很木然。
子夜,我又梦到刘刘,她对我幽幽唱着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种什么籽,抽什么苗,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石榴花终于结成果了,一颗颗,一粒粒,沉甸甸的挂满了枝头。果子长得异常的诱人,邻居们都来观看,他们说,石头,把果子摘了,给我们尝尝,或者,拿钱买都行。
但我不肯,我一个都不卖,她们是我的,全是我的刘刘。
石榴快要熟透的时候,我把她们摘了下来,一个个摆在饭桌上,排得很整齐,然后用手指头数着,现在,我终于能数清她们了。
那几天,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数石榴,然后像抚摸刘刘一样抚摸她们,我很高兴。
“石头叔,能不能给我一个石榴吃?”门口又站着那个小屁孩,一脸馋相地盯着我的石榴。
“去去去,让你爸上街给你买。”我沉下脸,推出了他,啪的关上了门。
过了几天,我发现石榴少了一个,肯定是这小孩偷去了,我生气得发抖。
果实脱离了枝干,似乎还在生长,夜静时分,我似乎听得到果实在黑暗里生长的声音。她们在窃窃私语,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她们的个头比刚采集来时更大了,连我的饭桌都排不过,我把最大的几个放在了床上,她们包围着我,陪我睡觉。
然而,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欣赏这些果实,突然听到最大的一颗石榴果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原来是石榴过于成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果皮里玉一般白的果粒。
刘刘以前最喜欢吃这种石榴果粒了,她常说,这种颜色可以让她的牙齿保持洁白。
我捧着石榴,眼眶有些湿润。
石榴的裂口很像一张嘴,里面的果粒整齐地排列着,就像两行洁白的牙。
为什么我会想到牙齿?
我渐渐意识到,这并非比喻,那个石榴里,确实长着牙齿,是刘刘的牙!
我遍体生寒,捧着石榴的手颤抖起来。
是刘刘的牙!我没看错,特别是她两只的小虎牙,似乎还留着笑影。我伸出发青的手指,触到牙齿边缘外翻的皮上,一种很不舒服的怪异的感觉从手指端传了过来,这是碰到死肉的感觉。
我的手抖得厉害,鼓起勇气慢慢撕开了那张果皮,青紫色的嘴唇露出来了,鼻子露出来了,眼睛露出来了……
一张熟悉的脸终于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圆睁着,瞳孔散大,无神地盯着我,眼膜充满了血!
——石榴里,竟然长着刘刘的人头!
我啊的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怪物,蹲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尖叫起来。
尖叫过后,我开始发疯似的撕开其他果实,里面全是人头!每一个果实里包裹的,都是刘刘的头!满房间都是!
她们的表情各异,但都好像僵在那儿,她们全是死人的头!我害怕得全身发软。
突然响起敲门声。
“是谁?”我惊问。
“我。”门外有个声音,是邻居大哥。
我不能让外人知道,我必须把它们都藏好。我冷静下来,把那些头颅全都塞进床底下,然后开了门。
“石头,你没事吧?刚才听到你在大呼小叫的。”他问,还朝屋里看了看。
“没事。”我铁青着脸说。
“真没事?”他显然不太相信我的话。
“真没事。”当我快要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儿子躲在他身后。
“石头叔,你的石榴真好吃。”他冲我咧开了嘴,牙齿上沾满了鲜血。
我禁不住全身颤栗,关上门,我就哭了。
我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万分,床底下,这些人头像猫一样挤着,眼睛在黑暗中星星般发亮,她们都在盯着我。
是我杀了刘刘!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是我亲手掐死了刘刘,并肢解了她。
我头痛欲裂。
那天,刘刘正式跟我提出分手,她说她不爱我了。
我们好了十年,我为她可以做任何的事,她竟然轻描淡写说了句不爱我了,就想离开。
我的天地似乎在一瞬间崩溃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求她不要离开我,我发誓说,我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要她留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刘流泪了,我感到了希望,她的眼泪说明,她还爱着我。可是,她擦干了眼泪,轻轻说了句:“石头哥,就算我对不起你,请你……请你让我走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提起了行李箱,一步步,一步步,缓慢地经过我的面前,走向门口。
“不,刘刘,我不会让你走的!”在她快要打开门时,我嚷道。
我冲到她的背后,用强壮的右臂箍住了她的脖子。
“我不会让你走的,刘刘,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的口中胡言乱语,刘刘在我的臂间挣扎,踢着腿,但她说不出话,口里发出模糊的呻吟。
“我不会让你走的……不会……我不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刘刘也像泥一样瘫在我身上。
刘刘的脸部变成了红紫色,她的表情非常骇人,口边滴出黏稠的血丝。
我清醒过来,才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蠢的蠢事。
“你怎么了?刘刘!”我恐慌地摇着她,但刘刘不回答我,她的身体渐渐僵冷,她死了,是我亲手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那晚,我抱着她的尸体睡了一夜。
因为是夏天,到了第三日,刘刘的尸体便开始发臭,我往她的身体喷许多许多石榴花香水,但是,还不顶用。如果再这样下去,邻居们就会怀疑。我只好买来了电锯,肢解了这具我深爱着的美丽的身体。
我抱着她的头颅,哭了整整一夜。
刘刘,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趁着天还没亮,我开始在屋后的荒地上挖坑,把刘刘的尸体埋进了坑里,又买了她最喜爱的石榴树种在上面。
所有的人都以为,刘刘跟着野男人跑了,他们都很可怜我,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开始这样认为。但是,他们不知道,刘刘,她一直在我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夜很黑,我拿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石榴树边,我摸着树,那树有皮肤的质感。摸了一会,我开始用铁锹铲树下的泥土。
为什么石榴树会结出人头果实?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出来!刘刘,你出来吧!
我一锹一锹地铲着,越挖越深,树开始摇动,树叶纷纷落下,落在我的手背上,像有无数的手指轻划而过。
石榴树终于倒下了,我把树拖到一边,跳入坑穴内,用手刨开泥土。
我似乎听到地底下刘刘的笑声,那笑声很阴。
刘刘,你在哪儿?我刨了很久,也没有摸到她,石榴树的残根像僵硬的蛇般冰冷,越往下面,泥土就越湿,黏乎乎的,粘在指间说不出的恶心。
我的手终于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很光滑。
刘刘,是你吗?
我把它从泥里挖了出来,这果然是一颗头骨,没有附着任何的血肉,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朝向我,但我仿佛看到刘刘在朝我微笑。
我终于找到你了,刘刘!
天快亮了。
我把头骨抱在胸前,嘿嘿地笑了,笑声在黎明中特别凄历。
我看到邻居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把我围在中间,他们都在看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石头,你在干什么?”邻居大哥开口问。
“我在找刘刘!”我举起了刘刘的头骨。
“你手中拿着什么?”
“果实。”
三个月后,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种着一颗石榴树,虽然没有花,没有果,但却有一群讨厌的昆虫飞来飞去。
“去!去!”我用手驱赶着昆虫。
“石头,你老婆看你来了!”一个护士在背后喊。
我木然转身。
“你老婆来看你了!”她重复喊道。
我顿时恐惧万分。
“不,不去,我不去!”我绝望地喊道,紧紧抱住那棵石榴树。
“真可怜,他老婆只是离家出走了三个月,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跟旁边的医生说道。
他们不知道,那个女人不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是刘刘,明年夏天石榴开花结果,她就会从果实里出来看我。
我把树抱得更紧了……
……“你疯了?”我对这个委靡的男人说。
“不,我没疯!疯的是这个世界!”那男人争辨道,“你说,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跟我一样?”
我迟疑了,镜子里飘出石榴花的淡淡香味,在香味里,我似乎看到故事里的刘刘,她穿着火红的石榴花似的性感裙子向我走来,我被她诱惑了,可当我伸出手去时,却碰到了冷冰冰的镜子。
“世界上最残酷的是爱情,你迟早会明白。”那男人说。
我还想跟他争辩几句,可他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我有些同情这个人,在社会最底层,他们别无选择。如果我是他,会不会跟他一样?他的问题在我的脑里像针椎一样刺。
第三面镜子打亮了,幽蓝的光里出现的是一个外国少女,一头金发和富有活力的面庞,让我的恐惧感稍稍减弱了点。
“你听过烂泥的故事吗?”她问。
“烂泥?”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