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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密室谋局

斗牛大厦紫光室里光线幽暗。

当初设置这个密议室时,邬之畏为了取一个名字颇费心思。他请几个大师取了一大堆易经八卦、四书五经中的名字,但他都不满意。甚至有人出主意,说找一个朗朗上口的洋名翻译成中文或者生造一个英文名,比如联想英文标识“Lenovo”就是生造的。提议者想投邬之畏之所好,知道他时不时飙几句英文,穿着时尚,推崇西化。但是,这样的提议照样被否了。其实,提议者根本不了解邬之畏的心思。他究竟想做什么呢?他隐秘的想法是打造一个“南书房”,一帮亲信为“南书房行走”,出谋划策。最终他放弃了,他不想被部属抨击自己“老封建”,毕竟“南书房”当年是康熙帝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权力、实施高度集权的重要步骤。后来,有人提议,效仿紫光阁,给密议室取名为“紫光室”,有异曲同工之妙。邬之畏大喜,遂采纳。

公司所有涉及大型收购的商业项目,按照等级划分,但凡最高级讨论,或讨论一个项目的私密部分,或关键部署,都会移交到“紫光室”,这属于高度机密。参与的人员数量有限,一般人进不去。紫光室没有牌号,而是靠近办公区一个楼层走廊尽头。从电梯出来,靠近紫光室的区域密布摄像头,进出需要经过一道玻璃门,还要进行视网膜扫描验证,防守严密。室内装备齐全:全套缅甸红木家具,一套进口4K投影仪,Dolby Atmos认证的JBL音响。投射在幕布上的影像清晰度高,声光电效果极好。有一次,深得老板信任的戴志高悄悄带一位北影表演系的女生溜进来看A片,邬之畏获知后,雷霆震怒,差点儿让戴志高卷铺盖回家。因此,每次戴志高进紫光室,心里阴影很大。

这天下午,空气很湿润,甚至有些清凉,室外刮着一阵阵秋风,树叶开始泛黄,银杏树枝丫在风中摇曳。秘书敲门进来,端着装有四根自制香蕉牛奶冰棍儿的盘子,还冒着丝丝白气。与会者人手一根,包括邬之畏自己。

戴志高把冰棍儿塞进嘴巴里咬得嘎巴响,左右腮帮交错鼓起,惬意至极。他瞄了一眼符浩,见其左手捏着冰棍儿,有节奏地往嘴里塞,低头研究着摊在桌子上的一摞资料,对周遭似乎浑然不觉。

能吃上八哥亲自制作的冰棍儿是公司同人甚至圈子朋友的至上荣誉。人人都说,吃八哥的冰棍儿,能学一门本领。什么本领呢?邬之畏的冰棍儿制作。比如制作香蕉冰棍儿,得先备好食材:香蕉、柠檬、上等奶油和少许白糖,然后将柠檬洗净切开,挤汁待用。白糖加水煮沸过滤,香蕉则剥去皮捣成泥浆,加入糖水调匀,再调入柠檬汁,待冷却后拌入奶油,注入模具,置于冰箱冻结即成,前后大概50分钟。后来技艺日益娴熟,邬之畏能把备料的时间压缩在5分钟之内,放置冰箱30分钟左右,一盒上等冰棍儿制作完成不会超过40分钟。在顶天集团,不仅秘书能做,凡是进入行政后勤部门的小年轻,都被培训成做冰棍儿的好手,闲暇时聊东家长西家短不如掌握一门技艺,说不定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能学有所用。看着同人们品尝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香蕉冰棍儿,邬之畏常常念念有词。“清香可口吧?还可以助消化、清火,功能大着呢。”

邬之畏吃冰棍儿,吃得兴起,微闭着眼,一脸幸福,浑圆的方阔大脸慈善至极。至少此时的邬之畏在符浩眼中根本不像土豪老板,而是更像邻家大叔,可爱中甚至有些滑稽。符浩曾经问过邬之畏,八哥怎么对冰棍儿念念不忘?邬之畏则兴致勃勃,说辞一套接一套,什么走南闯北,总有一些东西不能忘。比如吃饭,四川人需要麻辣,湖北人不忘佛手山药炖排骨,维吾尔族人嗜好吃馕饼,斯拉夫人到哪儿都带着伏特加……这就是一种“本”,一种“根”。人童年的某些记忆铭心刻骨,融入骨髓,从遗传学的角度讲,这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不可磨灭。说到这些,邬之畏口若悬河,很容易使听者沉湎于他知识渊博、学养高深的错觉中,完全忽略了他初中肄业的真实经历。

盛极必衰,过犹不及。吃多了,就有些厌,此后每次被盛邀吃冰棍儿,符浩就感觉怪异,硬着头皮陪吃。瞧瞧戴志高这小子,符浩就难以理解,这家伙跟随邬老板从西南吃到京城,难道还没有吃厌吗?每次吃冰棍儿,他还咬得嘎巴响,还竭力吃出有滋有味的样子,也许内心厌烦透顶呢。

这天,戴志高看着符浩吃得温文尔雅,在心里大为吃惊:哎,这家伙,前些天不是说牙齿过敏,吃冰凉酸甜的会难受吗?应该是龇牙咧嘴才对啊。刚才,邬之畏还白了自己一眼,言外之意,猴急猴急的干吗?冰棍儿是用来吸吮而不是咬的,还咬得嘎巴响。

戴志高三下五除二干掉冰棍儿,把冰棒棍儿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翻看着办公桌上的一摞资料,有一页是盖着工商部门印章的查询身份的材料,材料上有一个头像,备案登记的材料虽不是太清晰,但还是能看出一个人的特点。他说,这哥们儿长着一副凶相,单眼皮,厚嘴唇,窄额头,霸气外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贾阿毛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

他指的是工商登记材料上的张茂雨——上海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贾阿毛曾经的得力助手。

符浩俯下身子,右手扶桌支撑着,头也不抬地笑着说:“不能以貌取人。单眼皮?你也是单眼皮,嘿嘿。你还会相面?”

戴志高知道符浩揶揄他,不以为意,二人偶尔调侃,绝无恶意,众所周知。自从邬之畏邀请符浩协助收购颐养保险,符浩对市场的超敏锐的嗅觉和优秀的工作能力征服了顶天集团的上上下下,包括戴志高。虽然,符浩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使自己感受到压力,但这压力不是符浩给的,而是源自自知之明,还有老板邬之畏潜意识流露出来的。邬之畏经常拿二人对比。这怎么能比啊?起点都不一样,人家是北大数学系本科毕业的,自己也就混了一个高职高专。可是,人家高智商,我也有超胆量,孰优孰劣?老板时常提倡学历不如学习力,怎么一到落实之际口号依然是口号,这不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吗?

嘀咕归嘀咕,戴志高不敢表露在脸上。条件反射般,戴志高起身瞄了一眼邬之畏,老板口含冰棍儿,此时面窗而立,俯视着窗外拥挤的车辆,神情轻松,似乎无暇顾及室内两位年轻人的彼此调侃。

戴志高转头对身边的符浩低声说:“我出社会早,跟着老板见的人多,高官权贵,三教九流,都见过,有的甚至领教过,所谓见多自然识广。”然后,他跟符浩耳语了一句,“这人从面相看有反骨,其实也蛮容易搞定,绝对利益至上,有奶就是娘。”

符浩瞥了一眼,继续打趣他。“还会分析性格啊。那你看看我啥性格,还有,那个老谢,石头哥。”

石头哥正站在他们对面,俯着身低头翻阅和研读着桌子上的那摞资料,用笔在纸上记录。室内虽然光线幽暗,但一个仿照日光没有光斑闪烁的大罩灯从天花板悬垂下来,照在讨论室办公桌上,明晃晃的。

老谢大名谢石头,圈内昵称“石头哥”,是顶天集团法务总顾问,年过五十,比老板邬之畏稍长几岁。如果不是脖颈部位皱纹线暴露,那一头浓密的卷发至少让他看上去年轻五岁。他抬头看了对面二位一眼,故意抬高声音分贝说:“你们又在开我玩笑呢?小学思想品德课怎么上的?要尊老爱幼,至少要尊老,要尊老,要尊老,重要的话说三遍哦。”

符浩和戴志高夸张地张开嘴,做着调侃的口型,无声地表达。

此时,邬之畏踱步过来,打断他们的调侃。“你们有什么结论?”

材料摊开了一桌。

一周前,邬之畏召集戴志高、符浩和老谢开了一个碰头会,商讨上海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贾言,也就是贾阿毛的那个重大委托。他们四人从上一场成功收购颐养保险的战役下来,彼此建立了革命友谊。在那场经典的收购战中,邬之畏负责战略和高端资源,为战役提供“枪支弹药”;符浩负责判断价值、确定价格和为邬之畏生产“枪支弹药”提供原材料支持;老谢则是冲在一线填补我方战壕缺口,伺机寻找对方的法律漏洞,以便让在一线率领突击队的戴志高能够借此精准一击,凡击必溃。

查获张茂雨,又是一场战役。碰头会后,他们随即延伸四处的情报系统,动用律师所、会计师所以及隐藏在各条线里的资源关系,在较短时间里收集了一堆材料,关于贾阿毛与张茂雨之间的纠葛——基本情况被摸清楚了。

符浩走到液晶屏前,把资料一页页通过投影仪在幕布上放大。他转身对邬之畏说:“根据贾总提供的以及律师团队收集的材料,我们基本可以断定,张茂雨钻了空子,也采取了一些非法手段,窃取了贾总的资产。看似复杂的案子,手法很简单,甚至有些拙劣。此人心计颇深,他利用了三个要素。第一,利用了信任。张茂雨进入爱华集团三年,获得贾总的充分信任,被委任为旗下公司法人代表。第二,暗度陈仓,偷梁换柱。张茂雨伪造签名,钻了一些地方工商部门登记把关不严的漏洞。第三,胆大心细,抓住时机。在贾阿毛海外治病期间,他把之前套现的资金进行转移,待贾阿毛发现时,钱没了。”

邬之畏接过符浩的激光笔,回翻着资料。邬之畏说:“这个人很有胆识。”

“很精明。”老谢接过话,“从目前情况看,确如符总所言。从这些材料而言,股权变更登记、股权交割、股东会决议以及章程变更,签字盖章,肉眼很难发现它们的异常。股权变更形式上合法,难以界定张茂雨是否违法。”

“哦?”邬之畏问,“不违法?”

“难以界定。”老谢解读道,“首要的关键,是要鉴定签名是否伪造。目前,根据贾总提交的材料,签字鉴定结论是伪造签名。如果鉴定伪造,那么股权变更可判定无效。这期间甚至有可能涉及民事纠纷,如果贾总所言代持获得司法部门支持,则张茂雨涉嫌侵占。请大家注意,此侵占罪和彼职务侵占罪不一样,前者属于自诉刑事犯罪。”

符浩带着大家走到一块白板前,掀开上面盖着的红布,用笔在白板上画着关系图。

符浩说:“从所掌握的资料来看,最核心的受益者是持有木木股份的人,他们从持有的1.2亿股份减持到8000万股。这份股权依据昨天收盘价,还有40多亿。我们查阅木木股份历史公告,当初减持套现时,这份股份市值在30亿左右,套现10亿,大概减持了1/3。”

戴志高补充说:“贾阿毛当初是知道这笔套现的,也应该是经过他允许的。但一下子把套现的这笔款子转走,他是不知道的。我就纳闷儿了,这么一大笔款子,说转走就转走,贾阿毛就没有在关键岗位安排自己人?”

“即使安排了人,要么被收买,要么被架空。”老谢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实际上,张茂雨就是贾阿毛认定的‘自己人’,只是没预料到监守自盗。当然,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不足为证。”

邬之畏关注的焦点不在怎么转移上面,而是盯着尚未套现的股份。他睁圆着眼问:“也就是说还有三分之二的股份没有套现,还值40多亿?”

邬之畏这么一问,让符浩倏然一惊。他似乎捕捉到邬之畏此刻的小心思。这不就是逆向思维吗?

“依据昨天收盘价计算就是这个结果。”符浩解释,“从二级市场而言,A股沉寂7年,从曲线图可以看出触底逆转的迹象,也许不排除会进入一波大牛市的上升通道。如果此趋势确立,银泰控股持有余下的木木股份市值,至少突破50亿吧。”

50亿?邬之畏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被早有觉察的符浩敏锐捕捉到。

邬之畏沉吟着,示意他们继续讲下去。他双手交叉胸前,幅度较小地来回踱步。

老谢说:“银泰控股法人代表就是张茂雨。从贾总提供的材料来看,贾总是实际控制人,张茂雨是替贾总代持的,签有代持协议。根据公司法,股权代持协议有效,但从工商登记上看不出来。”

待邬之畏走到老谢跟前,老谢捋了一下浓密的卷发,感慨万千地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能说识人不慧,遭人暗算,事情发生后,事后追讨,费时费力——贾总是大意了。”

“我补充一下。”符浩接过老谢的话题说,“贾总就是一位匿名股东。银泰控股实际上就是一个柜台交易的金融类公司,主要是做套期保值,核心资产从资料来看,仅持有木木股份。与贾总其他公司没有关联。为何代持?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贾总找张茂雨先生代持,是为了撇开关联关系,相关公司一旦遭遇诉讼,或者避免被牵扯进债务纠纷。”

“是啊,我理解贾阿毛的做法。”邬之畏点头,“一旦遭遇不测,至少留有救命钱。”

老谢说:“从防范角度分析,这个说法可以采纳。并且,他们一系列代持、层次架构等设计,是费了不少心思。”

“可谓独具匠心。从手段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股权层次持股和相互持有的架构关系。”符浩继续在白板上画着图,“看看这家,持有上市公司木木股份的是银泰控股,而控股银泰公司的是金科投资,持有90%,绝对控股。那么,金科投资是一家什么公司呢?也是一个壳公司。壳公司的股东是谁呢?是张茂雨、雷民和同欢科技,他们分别持有30%、30%和40%的股份。贾总举报材料里说了,张茂雨和雷民是代持股份,张茂雨是贾阿毛控股的爱华集团董事、副总裁,雷民是贾阿毛的司机。显然,他们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自家人。”

邬之畏听得专注,默然不语。戴志高睁大双眼,仔细琢磨着符浩在白板上画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图。

光线暗了下来。邬之畏走到进门一角的墙壁开关处,按亮了所有灯。白光倾泻而下,向来喜欢室内幽暗的邬之畏,此刻沐浴在光明中。

老谢在符浩画关系图的过程中,趋步跟邬之畏耳语补充:“这个同欢科技也是贾阿毛实际控制,法人代表是爱华集团副董事长温莎。”

“张茂雨就通过私刻公章、伪造签名等手段,受让了同欢科技持有的40%股份?”邬之畏问。

“根据贾总提供的材料和逻辑而言,就是这样的。不过,这是问题的关键一步。张茂雨通过受让同欢科技持有金科投资的40%股份后,加上自己代持的30%,合计持股70%,则绝对控股金科投资。金科投资持有银泰控股90%股份,他进而间接控股了银泰控股。而银泰控股法人代表就是张茂雨本人——资金进出往来,张茂雨完全可以掌控。”

老谢在张茂雨的名字上,画了粗重的圈。

“龟儿子!此人果然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符总,我说嘛,此人一看就面相不善,不是省油的灯啊!”戴志高冲着符浩惊呼着,得意于早先自己的判断,继而愤愤地说,“枉费了老板对他的信任。”

“机关算尽的是贾阿毛,这老兄大意了。”邬之畏抱胸走近,凝视着关系图。

他问符浩:“你觉得他的操盘手法如何?”

“手法常规,不过心狠手辣。”符浩接着笑说,“贾总很大气,放这么一大块肥肉考验人性,不枉为打拼上海滩之人。”

戴志高抢着表态:“再大再肥的肉,我不会抢,不是我的,绝对不要。”

老谢轻拍着戴志高的右肩。“是,得敬畏法律。除非法律本身留有空子,我们不钻那就是浪费资源,就是傻子。否则,就不要轻举妄动,心生歹念。”

戴志高一卸肩,把老谢的手给卸掉,专注地看着老板邬之畏。他紧接着嘟囔:“胆儿再肥,也不能冒犯老板。凡是跟衣食父母过不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呵呵,觉悟高。”符浩听着戴志高如此说,就半赞许半调侃,给他一个大拇指,“我比你还大一岁呢,看来我的觉悟还得回炉提高提高。”

戴志高白了符浩一眼。

邬之畏没有在乎眼前这俩年轻人的调侃。他说:“如此说的话,贾阿毛也是有责任的,考验猫闻不闻腥。”

他手指着幕布上张茂雨的头像,说:“如果赚钱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却无动于衷,那不是傻子,就是蠢货。做人要有狼性。说实话,我很痛恨张茂雨这类人的不忠,但我更认为贾阿毛无能,看人不准。关键是他不懂利益分享,有肉吃,必然要给兄弟们汤喝。”

邬之畏此话一落,符浩和老谢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交织,情绪复杂。戴志高则对老板这番话没有反应。

符浩岔开话题说:“也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们更多接触的是贾总一家之言,也许真相挖掘下来,会是另一番情景。”

“还有市值40多亿。难怪贾阿毛如此猴急。如果我们帮助贾阿毛搞定,他该怎么感谢我们呢?”

邬之畏右手托腮,左手托着右手肘,抱于胸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他们仨提问。他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情,似乎在盘算着这票买卖的回报。

符浩那天被戴志高的电话找回来,听闻是帮助他人追债,本能地反对。他认为,顶天集团虽然进不了京城地产圈第一阵营,但占有黄金地段,尤其是斗牛大厦及四栋附楼的建成,在京城也算一战成名。怎么会去干这种勾当呢?地产商本身就是从血雨中拼杀出来的,一朝洗白,何必再惹是非?

老谢是支持的。他还表态,完全支持,他将组织强大的律师团队去助攻。符浩当然明白,做律师的靠案件吃饭,按件收费。就像卖空气净化器的,唯恐有雾无霾,那样就没有市场行情了。

邬之畏说了一番话,让符浩自觉反对苍白无力。邬之畏说,自从收购颐养保险后,财务状况恶化,虽然颐养保险股权过户了,但还有最后一笔收购款项需要支付。如果不按时缴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这句话,直接让符浩缴械投降。符浩倾其全部身家砸进颐养保险,还和邬之畏是一致行动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真到了那地步,过了而立之年的符浩,十年积累的财富可能东流入海不复返,一夜回到解放前。当然,这不是符浩愿意接受的。

熬不过去就会永久地沉沦,熬过去就“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因如此,符浩不得不参与这桩案子,还得卖命,对,为自己卖命。

符浩接过邬之畏的话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张茂雨做过券商,懂里面的道道。”随后,他犹豫着说,“从资料看,他是人大经济系毕业的,我认识一个大哥,和他同级,应该熟悉他。”

邬之畏忽略了符浩最后一句话,转身径直问老谢:“根据贾阿毛提供的材料和我们掌握的材料,可以将张茂雨定罪吧?”

“不能。如果代持属实,可以提起民事诉讼,更大可能会是民事纠纷。”老谢说,“公安刑侦部门不会因为你拿着一纸代持协议,就给你立案。难度很大。”

“……估计贾阿毛立案难度大,以及其他顾忌……”邬之畏双手抱怀思索着,问老谢,“侵占罪大概判多少年?”

“数额巨大,两年以上五年以下,并处罚金。”

“判得不重啊。”戴志高插嘴说,“才五年,人家出来又一条好汉,早把钱转移走了。”

老谢补充说:“侵占罪属于自诉案件,只有被害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才会被立案追究犯罪嫌疑人的刑事责任。”他看着邬之畏皱着眉头,“要想让公安刑侦介入,贾阿毛可以找找关系,让公司以涉嫌职务侵占报案。”

“先报后撤?”戴志高忽而找到其中窍门,说,“这贾阿毛干吗不使这招啊?”

邬之畏瞪了他一眼,说:“一局好棋,走一步要看三步、五步,毛糙糙地干吗?不要动辄打打杀杀,要多动脑子。”

邬之畏隔空指点着戴志高脑袋。“现在当务之急是你们要搞清楚张茂雨的行踪,把这个人的动态给搞清楚,要做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然后,他停下来,看着诸位,嘴角开始浮笑。“看来,我得先和贾阿毛谈谈我们自己的买卖。”

颐养保险最后那笔股权交割款也快到期支付了,符浩当然知道邬之畏在打什么主意。

“这笔钱被催得火烧眉毛,一帮孙子在四处造谣,说我们资金链断了,银行断贷,债权人逼债。别指望老子死,第二天醒来,老子比你们活得更好!”

邬之畏拿起水杯,然后重重地敲在桌子上,半杯茶水一阵激荡。

市场上,关于顶天集团资金链断裂的传闻从未减少。其实,地产商都缺钱,房市不转暖,一般小地产商将尸横遍野。收购颐养保险,是符浩给邬之畏的建议:向金控集团进行转型。邬之畏不仅听进去了,还把符浩也拉进收购阵营,既然说得这么好,那就一块儿做吧。符浩的确是看好金控,在符浩的理念里,一旦看准了,则一击即中,出手果断,态度坚决,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谁知道顶天集团在资本市场的声誉竟然如此之差,各大财团不仅不给好脸色看,更不会伸出援手。所有这一切,都是收购完颐养保险后符浩才获知的。厉不厉害?放马出来溜一溜就见分晓。公司现金流好不好,符浩在这次收购战役中才了解了底细:原来这一切都是虚胖。但是,符浩已经把钱砸下去了,他没有退路。当然,没有退路的,还有持股更多的顶天集团。

“那先把张茂雨监控起来?”戴志高打破了符浩思维飘散的状态。

“必须掌握好他的动态,先不急着动手。”邬之畏说。

“好的,明白。”戴志高说,“只要在我的祖国版图上,我一定让坏人插翅难逃。”

他们再次分工行动,各自领取任务。戴志高负责查询张茂雨行踪,老谢提供法律支持,全盘由符浩操作,邬之畏幕后掌控。

从紫光室出来,走廊尽头,玻璃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戴志高问符浩:“晚上有饭局吗?”“没有。”符浩说,“哪次讨论时间都没点儿,没法安排饭局,连参与都不好意思去,总是迟到,可不能无谓地消耗信任。”

符浩在顶天集团没有自己的办公室。邬之畏聘请他时,要给他一个大办公室,符浩婉拒了。符浩其实有自己的心思,他和邬之畏是合作关系,而不是雇佣关系,不能贪便宜在著名的斗牛大厦搞一间办公室,结果反而把自己套牢了。更主要的是,他如果天天进出,还在这儿有一个办公室,就在事实上构成了与顶天集团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外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因此,每次讨论结束,符浩就直接下地库,开上车就走。在戴志高看来,这样来去自由,潇洒得很。

戴志高说:“那好啊,我请你吃串儿吧,喝一杯。”他拍了一下符浩的肩膀,补充一句说,“我喝酒,你喝白水,这样可以了吧?”

符浩笑着说:“你不约北京姑娘了?”

戴志高摇摇头说:“约啥北京姑娘啊,我懒得搭理她们,个个挺事儿的。”

戴志高想找一个北京姑娘,这事儿在顶天集团高管层,几乎人人皆知。不过,他屡战屡败。符浩直接点破:“是人家不搭理你吧。哦,对了,那位琪琪呢?”

戴志高听到符浩提起“琪琪”这个名字,脸色更灰。不过他竭力表现得满不在乎。“人家在拍戏,最近火着呢,接网剧一部接一部。”

符浩拍一下他的肩膀。“好吧。你回办公室把手头资料放下,我在地库车上等你。”

他们开车上了东四环,往大郊亭方向开去,那儿有一家影视圈人士开的串吧。

符浩开着他的路虎,戴志高坐在副驾驶上。路上堵车了,车行缓慢,路灯、路两边的建筑、灯箱广告牌,霓虹灯依次亮起。五彩斑斓的广告灯箱像春天的花儿般,次第开放。

坐在副驾驶的戴志高扭头看着专注驾驶的符浩,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戴志高说:“我有一个提议,你看行不行?”

“什么提议?”

“你看啊,你比我大一岁,是地道的同龄人。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短,怎么说我们也算同一战壕吃过饭的战友吧?”

他们把收购控股颐养保险视为战役。“是,可以这么说。”前面红灯变绿灯,符浩松了脚刹,一脚油门,车子往前跑起来。“你想表达什么?”

戴志高认真地说:“我想我们俩彼此换一个称呼,你别叫我戴总,我也不叫你符总了,感觉叫得挺别扭的。我就叫你浩子,你叫我老戴咋样?”

“哈哈。”符浩大笑。

“行啊。不过,叫浩哥可以,浩子听起来像‘耗子’。”

“别,还是浩子吧,绝对不会叫成‘耗子’。”戴志高说,“你也就大我一岁,虽然我书没你读的多,学问没有你高,叫你浩哥,不如叫浩子亲切。”

“行。我就叫你羔子,羊羔的羔,谐音。”符浩说,“别叫老戴了,还想卖老呢。”

“好。”戴志高说,“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车子在大郊亭桥底下出来,向西走辅路,车速又变慢了。等红绿灯的下班人群,神色疲倦,在红灯变换绿灯的间隙,迫不及待地横穿马路。

戴志高问:“浩子,你说,查获张茂雨我们又能咋样?证据确凿,贾阿毛直接报案,让公安部门立案,把人逮进去,人进去什么都会招供,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搞得这么复杂干吗?”

符浩在辅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招牌鲜亮的串吧店,就是他们此次的目的地。红灯亮了,符浩一个脚刹,把车子稳稳停在斑马线后头。他侧头看着戴志高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这么简单,贾总还用得上找你们老板?”

“……”

“我没有见过贾总。不过,他找邬总,像他这样的人,我想,肯定有难言之隐。”符浩提醒他。

“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嘴。你这么一说,仔细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戴志高说,“老板又说监控起来,又不急着动手,啥意思啊?老板咋想的啊?”

“你跟随老板多年,难道你不知道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贾阿毛专程赶到北京来,委托老板办事,还动用了牛老师的关系。小题大做嘛。”戴志高说,“现在情况一清二楚,证据也有,关系我们也有,办一个张茂雨,还不跟玩似的。”

“立案、抓人没有问题。那抓了以后呢?”符浩反问。

“抓了,就让张茂雨把他搞到的钱统统给吐出来。那样,贾阿毛也会支付给我们酬金,这笔酬金一定不会少。”戴志高边说边在空中张开五指,随后五指收拢,做了一个抓的手势。

“羔子,你跟随老板多年,还不知他的心思?要走一步看三步。”符浩点醒他,“你想想,仅仅支付酬金就可以了?即使张茂雨被抓进去了,他就会乖乖把吃进去的肥肉吐出来?即使吐出来了,贾总就会支付酬金了?邬老板在下一盘大棋,你只管把张茂雨的行踪搞定就可以了。随后的棋局,自己多看多琢磨。”

符浩递给戴志高一支雪茄,戴志高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先给符浩点上。

戴志高吐了一个浓浓的烟圈,左手向符浩敬了一个军礼,像警匪片里的香港警察做报告状。“Sir,懂了,老板想通吃。”

红灯灭,绿灯开。车子启动,轻快地过了红绿灯口,然后缓缓靠近串吧。

“你这个编外的家伙,比我们更懂老板,我都跟随老板七八年了。怎么说呢?你们不是人。”戴志高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是精怪,一个老精怪揽了一个小精怪,一代胜过一代。”

“我就权当你这番话是赞美了。”符浩在路边守车员引导下,把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串吧门口马路牙子边上,那儿一溜都是用白石灰线隔出的一个个停车位。

符浩从车上下来,戴志高紧跟着下车。符浩回头看着他吃吃地笑:“那我也送你顺水人情,你们全家是精怪。” HQNz97Qsb3lYrwD927nu3HuTkA0sUvMl/H8uekCsnCQGcpjIS4O3vs+2x2fwB4eZ



第五章

借贷危机

获知“张茂雨就在北京,住在东四环一个封闭式、管理森严的高档小区”的消息时,是在一天的下班高峰期。

第一个获知消息的不是邬之畏,而是符浩。戴志高压抑着兴奋说:“浩子,一出手就搞定了。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那时符浩正在蓝色港湾的一个咖啡厅里,这里是投资圈和金融圈青年朋友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坐在靠近玻璃窗的拐角处,视野极好。黄昏的余晖落在从对面写字楼拥出的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挣脱忙碌一天的羁绊,如一摊流水四下散去。咖啡厅播放着美国老鹰乐队的《Hotel California》,激昂的旋律,嘶喊着“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咖啡的浓香,苦述着这是“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符浩对面坐着一个妙龄女郎,艾米莉。艾米莉把一个单反相机搁在桌子上,托腮凝视着接听戴志高来电的符浩,他似嘲非嘲的神情,让她有着深入窥探的冲动。

“咋搞定的?就一个电话号码,你一个平民百姓,就能查出对方住哪儿?”符浩调侃着他,“羔子不简单啊,我得继续重新认识你。”

“嘿嘿,可不是吗?搞定这事小菜一碟,轻而易举。关键是看谁出马。”戴志高语气得意。

戴志高说的是实话。顶天集团很多事情都由戴志高去执行,无论哪个行道,很多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总会八九不离十地搞定。虾有虾道,蟹有蟹道。

符浩猛夸了一番戴志高的“旗开得胜”。戴志高说:“不和你瞎吹了,我得马上给邬老板报告。”

挂了电话后,符浩放下手机,抬头看到了正脉脉含情注视着自己的艾米莉,她双手十指合拢,眼睛从合拢的心字形中央注视着符浩。

他说:“怎么这么看我?提醒你,我不是什么好人。”

“呵呵,蛮坦诚嘛。”她爽朗大笑,“不过,这样看的确像我看过的一个摄影展。”

“啥摄影展?”符浩好奇了。

“我以前看过一个摄影展,入口处放着一幅大大的相片,上面有一个年轻的女性在直直地看着我。她的脸看起来经历过很多磨难,她的眼神很悲伤,但是带着强烈的不甘。”艾米莉沉浸在回忆中,她很快进入状态,“那幅相片很有魔力,在看展的过程中,我一直摆脱不了她那双眼睛,看任何相片的时候都感觉她在不同地方注视着我。好像所有相片都只是那双眼睛的说明。离开的时候,我的后背还能感觉到她的注视,直到离开了很远。”

符浩在她幽幽的叙述中,也慢慢地沉浸了,浑然不觉。也许,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它总是不经意间让你从喧嚣的周遭飞跃出来,灵魂出窍般,世界一下子变得静美。

艾米莉自顾自地说:“那是我看过最牛的摄影展。我有生之年要能拍出这么勾魂的作品来,那就太棒了。”

符浩问:“你喜欢摄影?”

“是啊。”

“你不是学化妆的吗?”

“学错了。”艾米莉说,“不过艺术都是相通的。”

艾米莉拿起相机,冲着符浩做拍摄状,口中发出“咔嚓”的拍照模拟声。“我找到我的‘面孔’了。”

“什么面孔?”

艾米莉说:“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摄影展,门口的相片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她的眼光一直跟着我。我现在也找到了我要拍的,那样的面孔和眼神。”

“在哪儿?”符浩用目光向身后和周边找了找。

艾米莉指着符浩说:“你。”又指着他身后说,“他。”然后她目光扫向四周,一些白领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他们……”

符浩哑然失笑:“你这什么眼光?中国的商业圈、资本圈,是最擅长带面具的阶层……”

艾米莉淡淡一笑,有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沉静。她轻言细语起来:“就因为擅长戴面具,在卸下的那一刹那才最打动人。”

符浩用重新认识一个人的那种眼光看着艾米莉:“我现在开始期待你的摄影展了。”

艾米莉端着相机跑到门口,“咔嚓”“咔嚓”地拍摄着远景、近景。或许她的美艳和亲和力打动了别人,或者是她端着相机的样子十分专注,一些路过的青年男女没有表示异议,还挺配合地摆着pose,艾米莉口中念念有词:“Great”“自然”“不要刻意”“非常棒”……

咖啡厅顾客纷纷投目到门外。

符浩品着茶,思绪回到戴志高刚才打的那个电话上,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戴志高只查到了大概位置,毕竟是“大概”,此人住哪儿?还有谁?怎么搞定他?想着这些,符浩脑子有点儿乱。他擅长做投机生意,但跟踪、追踪、侦察这些勾当却跟自己很遥远。他现在确认自己在这方面是白痴,是地地道道的白痴,戴志高则是天才。

艾米莉在门口随手拍行人,回来的时候,发现符浩看着她,又像是看她身后,目光怔怔的。她回头往身后看看,没看到有人跟他打招呼或对视。

她感觉奇怪,对他说:“我发现你有两个习惯。”

符浩没有反应,继续喝着茶,目光继续落在艾米莉的身后,怔怔地不动。

艾米莉再次回头看,那是进出咖啡厅的过道,三三两两的男女进进出出。

“喂!”艾米莉用手在符浩眼前挥动着,“本姑娘跟你说话呢。”

符浩半晌反应过来:“你说啥?”

艾米莉瞋目。“你爱发呆,还有多动症,手从不空闲,总是在划拉着。”

“呵呵,你好眼力。”符浩放下茶杯,给她点赞,然后辩解说,“我哪儿有多动症啊,在空气中写数字就是小学时学数学被虐出来的后遗症。”

“你是不是经常在姑娘手上写电话号码来着?”艾米莉揶揄他,“我的中年大叔。”

“哪有这么年轻的中年大叔?我才三十出头。”符浩听她如此一说,忽而来了谈话兴趣。

“现在谁还写电话号码啊?太老套了,都是直接留暗号。”

“啥暗号啊?”艾米莉好奇。

“419。”符浩坏坏地笑。

艾米莉问:“419?啥意思?”

符浩说:“看来你比我都老土了。”

艾米莉表示不服:“啥叫419?”

符浩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凑近跟艾米莉说:“419用的是数字的英文谐音,4——four(谐for),1——one,9——nine(谐night),‘一夜情’的意思。另外一种解释:419取的是发音的谐音,4,si,取谐音睡;1,yi,一般都念作yao;9,jiu,取谐音jiao,所以现在流行叫‘睡一觉’为419。当然现在的意思更广了,一夜情也叫419,礼貌性上床也叫419……”

艾米莉笑骂着:“你们在国内太开放了,新名词儿满天飞。”

一句玩笑,捅开了彼此扭捏的窗户纸。他们聊high了,天南地北,五花八门,不时爆出大笑。

邻桌换了人,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他们,正在给身边的年轻女孩灌输人生道理,唾沫横飞,振振有词:“你想不想彻底改变自己,提升自己的能力,早日摆脱目前的状况呢?”“社会不会淘汰有学习力和愿意改变的人,时代在飞速发展,学习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途径。只有不断强大自己,用知识武装自己,才能使自己强大起来,这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根本!你认同吗?”年轻姑娘带着崇拜的眼神看他,频繁点头。

符浩手指在唇边轻嘘了一下,提示艾米莉不要声张,二人安静地听着。

符浩站起来,把艾米莉没有喝完的咖啡倒进他的杯子,端着杯子站起来,走到艾米莉身后的邻桌。

中年男人抬头看到符浩,停下来,正要张口说话,被符浩的话堵住了嘴:“李大师。”

中年男人脸色涨红:“哎哟,符总啊,好久不见。有话好说,来,我们这边聊。”他正要站起来,符浩把一杯咖啡泼了过去,大喝一声:“如果你再坑蒙拐骗,我扭送你去派出所。”

一时场面大乱。

困兽犹斗。这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贾阿毛,不,上海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贾言,再合适不过了。其实这个词,准确地说,是张茂雨一手造成的。“这个小赤佬,”想到这儿,贾阿毛把牙咬得嘎嘣响,“让我堂堂混迹上海滩的贾阿毛遭受无妄之灾,让集团和自己陷入了如此困境。”

刚送走的是浙江同乡的债主吴仁天,贾阿毛在金茂大厦的办公室点燃一支烟,品尝着呛人的苦味儿。他曾屡次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眺望着奔涌的黄浦江,内心总是涌起成功自豪的澎湃激情。

此刻的窗外,游轮满载着各色游客在黄浦江的江心悠荡,一群灰色的小鸟在江上的天空中盘旋,变换着让人捉摸不透的阵形。

刚刚,吴仁天逼债上门,与贾阿毛几近决裂,多年的朋友关系面临绝境。

吴仁天也有难处,和众多浙江出口贸易商一样,他做薄利多销的刀具生意,前些年欧洲经济危机导致国际贸易订单大幅减少,生意举步维艰。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看着实体经济逐渐走下坡路,银行贷款年年增长,就没看到有几个子儿流进实业家的口袋,浙商们纷纷转向,浩浩荡荡地迈向房地产、金融、互联网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团购、共享和物流等行业。最近,又兴起一波互联网金融风潮,特别是有一个专业名词儿“P2P”,叫得顺溜但听着害臊(谐音“屁吐屁”)。

吴仁天在四处寻找机会。当在上海开发房地产、打造上市公司,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老乡贾阿毛找过来借过桥贷款的时候,手上有一些闲散银子的吴仁天,痛快地借了5个亿给他,利息比银行同期利息高四倍。在高利贷遍地的江浙一带,这种利息算是开“天恩”,吴仁天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时机成熟,两家可以把相近的业务捆绑上市或进行并购。

商人借贷并不像江湖兄弟那样,上下嘴唇一动,大笔一挥,写一张支票给你就完事了。商人借贷,必须考虑担保。私人之间的借贷,在浙江民间流行,这是传袭多年的约定俗成。但是,经过一波又一波呆坏账的“洗礼”,这个民间习惯逐渐洗心革面。无论是谁,借贷多少,都得有担保。无论是质押还是抵押,需要借款人提供担保物,担保物条件比银行担保条件宽松多了。

贾阿毛一口应允了吴仁天提出的条件。吴仁天派出法务总监和财务总监去爱华集团调查,拿回一堆资料,他们分析后得出结论:爱华集团虚胖,业务庞杂,主业不清,高负债85%以上,单靠企业的销售回款远远不够,必须通过各种渠道融资。并且,银行贷款、公司债、房地产信托、私募资管、股权融资等均受到严格监管,融资成本高。他们忧心忡忡地跟吴仁天提议,能否再考虑一下是否借这笔钱。吴仁天问:“全烂了吗?”“那倒没有。”“没有值得的抵押物?”“有一个质押物。就是持有的木木股份。”“就要木木股份质押。”紧接着,他们调查发现,爱华集团最值钱的资产是持有上市公司木木股份的股权,但这块资产不在爱华集团,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贾言把这部分资产给分割出去了,从法律层面与之完全撇开关系。“为什么啊?”“我个人估计是为了控制财务风险,一旦爱华集团遇险,那持有的木木股份可以有时间抽离卷走。”

吴仁天一听“卷走”这个字眼,就右眼直跳,心里哆嗦。这些年,经历过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江浙一带尤其温州的老板们,跳楼的跳楼,跑路的跑路,一些家伙甚至直接卷资出逃,败坏了温州商人的名声。但是,不卷走又有什么法子呢?还好,自己经营的业务,虽然谈不上全球第一,但在国内出口这块儿排得上前几名,自己也在中东、非洲和东南亚地区称得上一号人物,这辈子绝不能与卷资出逃扯上关系。

法务总监说了半截,就直奔主题。“从安全起见,我们需要贾总以持有的木木股份进行担保。”

吴仁天瞄上木木股份这块肥肉,而贾阿毛最初并不同意将它作为质押物给吴仁天。

贾阿毛盛情邀请吴仁天到金茂大厦的办公室,他们选在靠窗的视野开阔的阳台上喝茶。他对吴仁天说:“吴老弟啊,我们民间借贷最大优势是什么?就是灵活,快捷,没有银行贷款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银行贷款,不管多少,都得准备一摞又一摞材料,一时半会儿还审不下来。项目特殊的话,还要申请额度,折腾来折腾去,机会就晃过去了。我们做生意的,时间窗口很重要,这东西说没就没,借钱就没多大意义。其实不瞒你说,我持有的木木股份,即使按照市价打对折,拿到券商和银行那儿质押贷款,也能贷回来,利息还比较低。这不是怕麻烦吗?而且,我们未来还能大合作,还有那么多房产可以抵押。老弟再换换担保抵押物,矿产、地产,随便你挑。至于木木股份嘛,打算未来不着急要钱的话,还可以拿去金融机构质押,应个急,得备好几条后路。”

如果不是看到推门进来的助理添茶水,贾阿毛的这番话差点儿让吴仁天喷出一口水,不是笑喷,而是怒喷。他心中极大不快:啥意思?你给自己准备几条后路,谁给我准备后路了?你把稍好的资产留给银行和券商,以备应急之需,那我是什么?是刀俎,是鱼肉?我钱借出去了,我就没有后路了。大滑头啊!

但毕竟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吴仁天并没有一言不和就对贾阿毛挥拳相向。

瘦高的吴仁天喝了一口茶杯里的茶,放下茶杯,盯着贾阿毛说:“贾总说的也有道理。那这样,你再考虑考虑?”

贾阿毛听了内心惶急,他一激动就右眼抽动,眉毛上下抖着,右手五指回勾。“兄弟啊,这可开不得玩笑的。不能再考虑了。时机不等人啊。”

吴仁天伸出五指,在空气中晃了晃。“5亿,不算多也不算少。贾总,我这钱也不是大浪打来的,我们借贷出去首先要考虑安全,能否收回来。当然了,不是对你不相信,而是我们对房地产和矿产这方面不熟悉,公司股东也看不懂,我总得给股东们有一个交代吧。”

吴仁天停下,盯着还在抽搐的贾阿毛。待贾阿毛的抽动逐渐缓下来,他不容置疑地说:“如果贾总确实想借,我还是坚持那条提议,以持有的木木股份进行质押。”

贾阿毛的目光越过吴仁天的头顶,投向窗外的黄浦江。这是一条神奇的江,曾经有多少人被迫无奈跳江,“跳黄浦江”一度成为一道咒语。天无绝人之路,岂能去投黄浦江?

其实,贾阿毛心里清楚,如果能顺利质押木木股份从券商和银行贷款,他早就这样干了。房地产不景气后,自己上了银行系统的黑名单。虽说木木股份的股权被剥离,已经属于银泰控股,且法人易人,从表象而言,这些与自己没有法律关系了。但是,银行负责信贷的家伙们都是粘上毛比猴子还精的人物,三下五除二就能轻易查出端倪。前不久,一个小型银行的支行行长在饭局上,假惺惺地提议把木木股份给质押,做一个反向质押贷款还款,先贷后还。哼,这帮家伙想打什么算盘,贾阿毛心里门儿清,他们怎么会轻易给他放贷呢?质押了木木股份的股权,前脚放贷,后脚收贷,银子在手里还没焐热,甚至都不过手,在银行系统内部转一转,就没了。谁会上这个当呢?

好吧,既然吴仁天瞄上这个,那就质押给你,只要给我真金白银就行。

贾阿毛收回目光,略做为难状。他的抽动又激烈起来,抖出节奏了。包括吴仁天在内的朋友、老乡们都知道他这个病,对,是一种病,虽然他自己认为是小恙,不值一提,但他人看在眼里还是着急。贾阿毛端着茶壶抖动着,茶水在茶壶中晃动着,可他执意要给吴仁天添茶。吴仁天要接过他的茶壶,被他制止,说:“我必须亲自给吴总添茶,关键时刻不出卖朋友、不冷落朋友、不逃避朋友的,都是真朋友。”

贾阿毛的抽动停止了。他端起茶杯,跟吴仁天碰杯说:“就这么定了,你要木木股份质押那就质押,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快。”

欲速则不达。谈妥了关键条款的吴仁天回去安排部门签约,法务和财务两部门却给他报告说,他们在对爱华集团公司的尽职调查中,发现持有木木股份的股权公司银泰控股历史并不干净。吴仁天恼了,咋没有早查出来呢?法务总监不语。

当然,吴仁天也明白,问题提前发现比事后追责更重要。他们开始追溯,最终把担保标的物锁定同欢科技,这是一家纯持股干干净净的壳公司。根据此公司间接持有的木木股份,按照实时市值,打三折。

他们是在贾阿毛办公室签署借贷手续的。唯一的小插曲,就是签字完毕后吴仁天的一个举动。他直接将同欢科技的公章、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组织代码等一系列证章材料装进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这是签字之前他对贾阿毛提出的一个额外要求。贾阿毛为了银子尽早、无障碍地到账,只得同意。吴仁天跟贾阿毛握手说:“希望贾总理解,我们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歹也是5亿真金白银,我们之间拆借,也是先小人后君子,我们总得对股东们有一个好交代,对吧。”

“理解理解,当然理解。”贾阿毛宽慰吴仁天说,“特殊事情要用特殊方法,我不仅理解,还支持。感谢老弟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

过桥贷款到期后,协商延长了三次。待再次追讨欠款时,吴仁天他们发现同欢科技间接持有的股份被变卖,金科投资股份易主。这一切,全部是张茂雨暗通款曲,监守自盗。贾阿毛也是在张茂雨东窗事发后才知情。

半个月前,双方谈判不欢而散。吴仁天逼着贾阿毛变卖房产以及一切可变现资产来抵偿,尽职调查半天,他发现贾阿毛几乎所有的房产,包括金茂凯悦的办公室全部被抵押了。

吴仁天震怒。无论贾阿毛如何解释,均不得效果。吴仁天大骂贾阿毛是个骗子。

一天早晨,贾阿毛去上海松江楼盘——那是开发了两年多的大商业楼盘,倾注了贾阿毛大部分心血,他一度想着借此打一场翻身仗。车子开到距离楼盘五百多米时,他听到一群人在有节奏地呼叫:“爱华集团,骗子!贾阿毛,还钱!”

贾阿毛觉得这简直是侮辱!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自己开发房地产多年来,很少因住房和商铺质量或其他问题遭遇集体声讨。当然,偶尔碰上一些刁蛮的业主客户,也基本能与他们和解。没办法,在消费主权意识爆棚的当下,就是万科这样的一流品牌商也难保金身不破。

贾阿毛电话打给现场的经理,问出了什么事情。经理就在现场,电话声音嘈杂,隐约听到是一群讨债的人在呼叫,跟房地产无关。

司机把车子停在距离楼盘二百米的地方,数棵梧桐枝叶繁茂,因是初秋,大叶尚未掉落,有着很好的遮挡性。贾阿毛要下车查看究竟,司机不让他下车,避免出现意外,于是便自己下去察看。贾阿毛只好坐在车上,摇下车窗的时候,他整个人傻了。

示威呐喊的群众打着数条巨幅横幅,一条写着:欠债五亿,白纸黑字!一条写着:资不抵债,骗人骗鬼!一条写着:远离爱华,声讨贾阿毛!

他脑袋“轰”的一下,顿时空白。

吴仁天竟然干出这种事!

他掏出电话就给吴仁天打过去,对方手机关机。他又拨打吴仁天法务总监的电话,对面传来忙音。拨打吴仁天财务总监的电话,铃声响了一声就被掐掉了。

他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座位上。

司机跑过来,看到老板右手五指勾起,右眼抽搐,生生把要汇报外面情况的话咽了回去,一时无措。

贾阿毛抖动着、喘着粗气问:“什么情况,多少人?”

司机老老实实回答说:“大概二百多人,各种口音都有。根据我的判断,这是专业讨债公司干的。贾总,我们掉头回去。”

如果没有特别的应酬,贾阿毛必须回家陪父母吃晚餐。早些年,孩子还很小,父母在老家没有跟过来,他每天在外打拼,去各类应酬,几乎错过了孩子的成长。他曾经读过孩子的一篇日记,那是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时,刚开始学习写作文写的。那天他夜里11点才回家,老婆一直在客厅等着,一声不响地递给他一篇作文,说是儿子写的,上面是儿子那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他刚读前几行,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我的爸爸是个忙人,整天在外面做生意。我早晨起来吃完早饭上学,爸爸还在睡觉,妈妈说不要打扰爸爸;晚上上床睡觉了,爸爸还没有回来。上幼儿园时,从小班到大班,爸爸送我5次,接我3次;上小学后,爸爸送我2次,接我3次。于是,我总是盼望周末,因为爸爸答应周末陪我去野生动物园看大象、熊猫,还有大狮子。可是,我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周末,爸爸终于有空了,结果奶奶生病了,爸爸又买了机票赶回老家看奶奶了。爸爸,什么时候您不再忙了,陪我去野生动物园,好吗?”正值事业打拼期的贾阿毛还是没有做到经常陪孩子,孩子有知心话几乎都是跟妈妈讲,以致跟他无共同语言。正因如此,贾阿毛送孩子去海外留学后,就把父母接到身边——错过了陪伴孩子的成长,再也不应该错过对父母的尽孝。

贾阿毛从松江楼盘回到公司,憋着一天的委屈。晚上,贾阿毛取消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饭局,回家陪父母吃饭。

这天半夜,贾阿毛夫妇突然被惊醒,只听见窗玻璃哗啦啦的被重物撞击的声音。贾阿毛赶紧起来穿衣,他发现一层阳台和客厅的玻璃都碎了,碎玻璃撒了一地,三颗尖锐的石头从玻璃裂口滚了进来。

全家人都被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惊醒,纷纷聚到客厅,此刻的气氛十分凝重和紧张。贾阿毛的父母都是浙江农村的老实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年近八十的父亲颤颤巍巍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问贾阿毛:“是不是得罪人了?我们要做踏实生意,和气生财,欠债还钱,冤家宜解不宜结。”

太过分了!讨债追讨到家里,竟然惊吓到父母。贾阿毛满腹愤懑,却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只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当然猜到了幕后黑手是吴仁天。

他选择了报警。

否极泰来。愁眉不展的贾阿毛接到邬之畏的通报:张茂雨就躲藏在北京。

贾阿毛只身一人赶赴北京。他夹着手包从机场出来,跟随着客流,脚步匆匆,一眼就被戴志高认出来了。

戴志高带着贾阿毛去停车场。贾阿毛说:“听说你们找到了张茂雨?”

“对啊。”

“小赤佬!找到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是,绝对要严惩。”

“现在人在哪儿?”

“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还没抓着?”

“有难度。但可以办。”

贾阿毛想着什么,冒出一句:“那不是老鼠吗?”

“老鼠?是的,就是老鼠。”

“一只硕鼠!吃里爬外。对了,还有一个叫凌薇的,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是有个女的,有点儿姿色。”

“她曾经是我的助理。”

戴志高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贾阿毛走在人流中,不仅泯然众人矣,更悲哀的是,他曾经身价连城,如今却一贫如洗。幕后下黑手的人不但窃取了他的家财,还带走了他的漂亮女助理。

戴志高想着,忽而心里有着奇怪的偷着乐的快感。虽然,女助理跟他毫无关系。

贾阿毛读懂了戴志高这个年轻人投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绝对没有同情两个字,而是带着嘲讽和幸灾乐祸。如果不是有求于邬之畏,他压根儿不想认识戴志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戴志高感觉不对,也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现在这个地步,生死存亡,我哪儿有那个心思?贾总,我是想说,这小赤佬,怎么就不学点儿好呢?你那么信任他,他竟然背后捅刀,下手还挺狠!”

“识人不慧。”

他们坐上车,戴志高亲自驾车,贾阿毛坐在后排。贾阿毛带着羡慕的语气说了一句话,既恭维了戴志高又奉承了邬之畏:“如果我能有邬总这么好的福气,就心满意足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年轻人。”

贾阿毛是第一个进入顶天集团紫光室的外人。他跟在戴志高身后,戴志高把眼睛对着虹膜门禁眨了眨,门随即打开,展现眼前的偌大空间,像一个军事作战室,设备设施齐全。邬之畏从褐红色的牛皮沙发上起身,跟随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一位高个头的年轻人。

邬之畏迎接贾阿毛,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段时间辛苦了吧,不要紧,一切都快有着落了。”

贾阿毛面露喜色,这是最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其实,他知道,自己要找到张茂雨,也不难。如果不是那帮老家伙帮衬着这个小赤佬,把当年为了上市的污点材料交给这个人,与他狼狈为奸,自己岂会落到这种地步?现在真是前进不得,后退无路。

贾阿毛点点头客套地说:“辛苦八哥了,我们做生意的,不怕辛苦,只要心不累就行。”

贾阿毛跟随邬之畏在沙发上坐下,抬眼打量着这间摆设有些特别甚至怪异的房间。

戴志高插话说:“贾总,这是我们的机要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老总踏入过。”

“哎呀,感谢八哥对鄙人这么信任。我也听过传闻,这就是八哥的南书房吧?”贾阿毛再次向四周打量着,嘴里赞叹着。

邬之畏说:“嘿,那是江湖朋友抬举而已,这里就是一个谈事的地方。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唉,别提了,焦头烂额,苦不堪言。”贾阿毛开始诉苦,把最近发生的与吴仁天之间的纠纷,以及这些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下。

“你怎么会这么狼狈?”贾阿毛正诉着苦,邬之畏冷不丁地问,“你所有资产都被抵押、质押了?”

“像我们这些做房地产的,难道还有别的招?都扔进去了。”贾阿毛摊摊手,低首叹息,“现在唯一有市值的就是木木股份那点儿,不是被那张茂雨窃取了吗?我现在就指望这个了。”

邬之畏和符浩对视了一眼。

符浩旁敲侧击,说:“贾总名震上海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能被这些小挫折打倒?”

贾阿毛见符浩和戴志高年纪相仿,气宇不凡。这是谁呢?他只听说过跟随了邬之畏多年的戴志高,没有听说过第二个人。

他正疑惑着,邬之畏简明扼要地介绍:“这是符浩,就叫他浩子,我们的合作伙伴。当然,顶天集团转型金融,他是主导者。”

符浩说:“邬总过奖,主导者当然是您,我和戴总只是执行者,并且,我是敲边鼓打酱油的。”

戴志高插话说:“呵呵,符总太谦虚了。难得一见。”他转头跟贾阿毛补充说,“我们都叫他浩子,不是老鼠的‘耗子’,北大数学系高才生,我们最近收购的保险公司股东,也是合伙人。”

贾阿毛冲着符浩说:“幸会幸会。”

符浩表示了谢意,他主动把话题拉到正题。“言归正传,听说松江一个商超项目现在开盘了,现金流应该不成问题。”

贾阿毛双手一摊。“僧多粥少,身后排队都是各种要钱的,几个楼盘都塞不满啊。”

“怎么会是这种光景?”邬之畏百思不得其解,“新楼盘不是开了吗?我们还想请贾总给想个办法,搞个过桥借款,把我们的燃眉之急给解决了呢。”

贾阿毛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八哥也有燃眉之急?”

“哈哈,阿毛兄弟这话说的,好像八哥有三头六臂,从不会闹饥荒似的。我也是人,也是地产商,怎么会不缺钱?”邬之畏拍着坐在身旁贾阿毛消瘦的肩膀说,“关键是,我们刚收购颐养保险,花费不菲。国有资产嘛,谈判价格非常艰难,盘子又偏大,一时手头资金紧张,年关难过。”

贾阿毛一听借款,心里就不踏实,目光游移,神情有些恍惚,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状。他说:“八哥,如此说来,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必须做,全力以赴地做——抓获张茂雨。只要逮住了他,让他把黑我的钱分文不少地吐出来,我们大家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贾阿毛这番话,直接让他陷入更大的困境。一段时间后,贾阿毛回忆这次会面,懊悔不已:如果没有这次面谈多好。

在邬之畏听来,贾阿毛这是想一毛不拔,以低成本来谋取最大的收益。低投入高产出,这是商业的本质。不幸的是,邬之畏从未想过,这套逻辑会套在他身上。

符浩观察到,当贾阿毛说了这番话,邬之畏面部表情有些僵化,一朵盛开的花儿在那张慈祥的弥勒佛般的脸上逐渐枯萎,笑容像日落西山,慢慢滑落,消失。

邬之畏咳嗽了一声,恢复了常态。他不动声色地问:“亲兄弟明算账,要找到张茂雨,不难;要他把吃进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不易。这是需要花费大工夫,需要代价的。”

贾阿毛右眼开始抽搐,五指如钩。符浩目睹了这番情景,本想踏步向前,却被戴志高的眼神制止。他是首次见到传说中的“贾阿毛躯体特征”。

贾阿毛没有注意到符浩吃惊的表情,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邬之畏的表情上。他脱口而出:“如果这笔钱能要回来,我给八哥回报不少于5%。”

“追讨回款的5%?”邬之畏瞪着眼。

“不是,没有套现的股份的5%。”

邬之畏收回瞪着的目光,沉默了。他使了一个眼神,戴志高赶紧起身从办公桌上抱过来一堆资料,堆在茶几上。他指着材料对贾阿毛说:“任何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搞定,即使我们有牛老师做后盾,也得做大量工作,牛老师也只是在关键时刻出面一下。再说,牛老师这个位置上的人,能随便替企业出面吗?如果爱华集团是国有企业,地方政府出面邀请,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出来替你讨个说法。”

贾阿毛频繁点头说:“那是那是,哪儿那么容易啊?”他站起来,凑上去,翻看着资料,心里慨叹,这帮人真厉害,什么拐弯抹角的资料都搞到了。他此刻的赞叹是由衷的,“没想到八哥在这么短时间里,做了那么多工作,小弟真是感动啊!”

贾阿毛向邬之畏双手抱拳作揖。

邬之畏说:“我们设计了三套方案,根据事态发展一级一级地向上提……”他沉吟片刻,“最后是否到达牛老师那一层,我们走着看。”

贾阿毛明白,层级越高,所花费的成本越高。对他而言,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逼迫张茂雨吐出来那笔钱,同时又不会狗急跳墙,反咬他一口,就是完美。这些利害关系,他盘算了很久。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无法亲自动手,通过第三方搞定,搞痛张茂雨,让他既受到惩罚,同时又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贾阿毛说:“那就有劳八哥和诸位了。”他向戴志高和符浩点头示意。

他们闲聊了一些细节,关于张茂雨的个人特征,比如做事是否谨慎,胆识如何,欲望多大,为何长着反骨……贾阿毛说起这些来,有点儿杨白劳痛诉黄世仁的意味。

贾阿毛告别时,再三跟邬之畏强调说:“八哥,放心,只要把张茂雨逮住了,我必会重谢您,我心里有数。”

邬之畏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掌,在贾阿毛面前一晃,旋即收拢五指,轻描淡写地说:“一只猴子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们一起送贾阿毛到电梯口。上了电梯,戴志高下去送他,贾阿毛按着开门键,没让电梯门立即关上。他对着电梯外的邬之畏说:“等这些事情料理好了,我就要到新西兰去。岁月不饶人,现在的世道都变了,做得越来越累。这把年纪要做减法,孩子研究生毕业要留在新西兰,怎么游说都不愿意回来。我们这辈子多少有点儿家业,这帮孩子却不乐意继承,非要做学术研究,还谈了一个白人女朋友。”

电梯门逐渐合拢,贾阿毛长叹一口气说:“做生意太累。”

此刻,紫光室里只有邬之畏和符浩二人。傍晚的天空变得十分辽阔,符浩站起身拉开窗帘,霞光透过偌大的落地窗玻璃射进来,他情不自禁地微眯着眼。

一架客机在天空掠过。

邬之畏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符浩转身回到沙发副座上,看到邬之畏微闭着眼,手里拿着一串褐红色的桃木念珠在一颗一颗地数。

顶天集团虽名声在外,但负债率高,甚至可以说资不抵债。除了邬之畏老家的地方小银行没有追讨还贷,其他商业银行不仅不给予增量贷款,还追讨欠贷,四大商业银行直接把他的集团公司,旗下形形色色的子公司、孙子公司全部列入禁止贷款的“黑名单”。

邬之畏收购颐养保险公司,以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打了一场便宜的股权战争,他还把大型国企首大集团的董事长老魏送进了监狱,从而占据了第一大股东的位置:一家地产公司有望成功转型类金融公司,向打造金控帝国迈出了第一步。糟糕的是,此一战下来,邬之畏却欠了一屁股债,如果不在协议约定的日期履约支付最后一笔6亿的收购股权支付款,则会发生严重的后果,甚至之前费尽心机夺取的成果有可能会前功尽弃。

这一切,几乎源于符浩的倡议。自然,他也脱不了干系。

“你调查清楚贾阿毛的实际资产情况了吗?”邬之畏问。

符浩略一沉思,肯定地说:“净资产不错,就是现金流吃紧。他在温州的出口业务增长良好,房地产业务虽不景气,但松江商业地产项目不亏。整体而言,他比我们强,算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就有些滑头了,他没有对我说实话。”邬之畏冷冷地说。

“这很正常。他不是还拖欠着他温州朋友几个亿借款吗?听说那位债权人逼得他坐卧不安。”符浩说,“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他还是英雄?一个撞了狗屎运的书生而已,咋呼得厉害,实际一碰就软。”想起当年木木股份上市不久,贾阿毛求助邬之畏处理一桩事,邬之畏就判定贾阿毛这类读书人是外强中干。

“告诉小戴,这个张茂雨无论是什么货色,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一定要逮到。”

邬之畏面露狰狞。

符浩心里“咯噔”一下,他预料到邬之畏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愈加担心自己过早猜中了邬之畏的心思。

邬之畏此刻的神情,在他们收购颐养保险受阻时,就流露过。随即,老魏被举报,查实后很快就被带走了。戴志高曾经无意中说过,邬老板就是山中大王,老虎一发威,森林就要遭殃。他信口说的几个例子,就已经让符浩心塞。

符浩曾经随口问过:“有必要如此吗?”

当时邬之畏回应他:“商场如战场,你们也就口头说说而已。你们谁上过真正的战场?我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什么是真正的战场。是你死我活,是血淋淋的,是残忍的,是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当时符浩对这段话无感。毕业以来,他顺风顺水,赚钱轻松,完全没觉得商场有邬之畏所言的那么惨烈、残酷和非人道。

只是,再次看到邬之畏这副狰狞的表情,符浩心里不禁紧了一下。

“我们是不是狠了点儿?”符浩有些于心不忍。他建议动作不要搞得太大。一旦大了,必然会引发后遗症,不好收场。

邬之畏不同意。“生意场就是零和博弈,不是你赚他亏,就是他赚你亏。活命要紧。”

然后,邬之畏敲打着符浩:“老弟啊,切忌有妇人之仁。想想我的二哥,还有我的九弟,他们是怎么死的,就是不时有妇人之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是读书人,是文化人,应该比我懂得多,历朝历代,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家国如此,做小生意也同样如此,万变不离其宗。”

符浩摇摇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对嘛,具体方式你们考虑,我只要结果。”邬之畏微微一笑。

戴志高送走贾阿毛,推门进来,就听到邬之畏说他只要结果,戴志高立马接口说:“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绝对能逮住他。”

符浩摇摇头,说:“不可鲁莽。”

邬之畏一听就脸色发绿。“你要逮住谁?你凭什么逮人?我们是要搞定,是搞定合作。跟我这么多年了,还那么糙,莽莽撞撞,你要跟浩子学学,多动脑子。”

戴志高被邬之畏一通劈头盖脸地数落,有点儿发蒙。他吞吞吐吐地辩解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只是,表达急了些而已。”

邬之畏和缓了一下气氛。他问二人:“你们想好了谈什么吧?”

符浩说:“明白。”

邬之畏轻吁一口气,说:“那好,我们这盘大棋能否走下去,能否走一局好棋,这个人是关键的一粒棋子。我相信,东边不亮西边亮,办法总比困难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干笑着。“我年近半百,哪次不是绝境重生?”

然后,他恢复了那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式的尊容,目送符浩和戴志高离去。

符浩去赴艾米莉的约。车子行驶在长安街上,他忽然有种要流泪的感觉。

与邬之畏结盟后,虽然搞定了一个大项目,但做人的底线在逐渐下移。车子从国贸上了长安街延长线,遇到绿灯开启,符浩一脚油门,风驰电掣一般,行驶了200多米,然后速度又慢了下来。长安街上红绿灯多了些。他忽而有一种错觉,渐渐地,他眼睁睁看着那颗血红色的心,滑向了一个黑黝黝的不可见底的深渊。 HQNz97Qsb3lYrwD927nu3HuTkA0sUvMl/H8uekCsnCQGcpjIS4O3vs+2x2fwB4eZ



第六章

莎翁预言

其实,锁定五公里范围,获知张茂雨在北京,这个情报贾阿毛早有了解。回国后,他没有坐以待毙,没有束手就擒,更没有忍气吞声,他不能让这个小赤佬如此痛快地得逞。他也找人研究,搜罗信息,也委托了私家侦探,查到张茂雨哪儿都没去,而是回了北京,并且也查到了他所在地址的范围。他们还查到张茂雨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了一个女人。贾阿毛根据他们提供的稍显模糊的照片,确认那个女人是自己曾经偏爱的女助理凌薇。

贾阿毛手握着照片,狠狠地咬着牙,有种打碎牙齿吞进肚子的沮丧感。半年前,凌薇提出辞职,说回老家照顾父母。她是独生女,实在不忍看着衰老的父母在小城孤独度日。肥胖的母亲有老年痴呆症的前兆,有一次她去菜市场买菜,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把高血压的父亲吓得四处寻找,给她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忠厚老实的父亲在电话中号啕大哭,把她的心都哭乱哭碎了。直到傍晚,派出所警察才把母亲送回家。贾阿毛动了恻隐之心,只好在辞职申请上批示,他提议凌薇可以把父母接到上海松江住,上海是国际都市,医疗条件好,他们可以得到更好的医治。凌薇感动得噙着泪,嗫嚅半天,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给贾阿毛鞠了一躬就离开了。

那时,贾阿毛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鞠躬代表什么,代表感激还是愧疚?当他拿到私家侦探公司提供的照片,顿觉身上又挨了一刀。这个张茂雨啊,不但伸手偷了他的银子,还偷走了公司的女人。

那又能怎么样呢?张茂雨手握“杀器”,随时可以要他的命。贾阿毛经商这么多年,开发房地产也算是在刀尖上舔血,从刀山火海上滚过来的。当他面对张茂雨这个滚刀肉的时候,他也束手无策,不敢轻举妄动。

向邬之畏求助,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他知道邬之畏的狠劲儿。虽然自己戴着副眼镜,被人奉为儒商,奉为知识分子,是老家知识改变命运的典范,但遇到关键时刻,他发现,知识越多的人越懦弱,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总是狠不下心来,也不敢狠啊。邬之畏则不一样,这位人人口中的八哥,从底层摸爬滚打出来,似乎通吃白道黑道。当年他的办事能力是经过验证的。

木木股份上市之前,贾阿毛和他的小舅子关系还不错,贾阿毛能够掌控局面,小舅子听他的。为了顺利上市,贾阿毛出面四处打点,其中就有小部分股份是用来打点官员的。那么,此时就遇到一些问题,这些不能上台面的大人物,怎么持有股票?当然是代持。代持也是有艺术的,有的直接让董事长和第二大股东或持有5%股份的股东代持。但是问题来了,一般而言,为了成功上市,持有5%以上股份的股东都会承诺上市后三年之内不能减持,这些需要写进招股说明书里。这是自然,那些大人物怎么会陪你坚守到三年后?大部分都想上市后立刻套现了事。这时候就需要一些其他人代持,员工、七大姑八大姨的,同学或者好友。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无论监管部门几次下发禁令,这些状况都像打不死的蟑螂,生命力旺盛,可谓防不胜防。贾阿毛七七八八安排了差不多后,还有一部分股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代持,他想到了自己的发小:中学同学罗旺志。罗旺志为人厚道,但凡过年回老家,贾阿毛就会单独叫上他,在小县城的饭馆喝上绍兴黄酒,就着花生米、茴香豆、炒黄豆和腌制萝卜条,吃得有滋有味。虽然他们两人一个是房地产老板,一个是电工,地位悬殊,却也无疏离感。罗旺志有一手电工好活儿,经常在广东、北京、上海和西南等地方打工,他到赫赫有名的汇富大厦应聘电工时,他的独子在这座城市上高职。这样的普通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从人品、熟识程度、可靠性、保密性几方面来看,代持股份再合适不过了。贾阿毛在电话跟罗旺志一说,只是借用他的身份证,他一口应允。罗旺志还幽默地说:“你这么大的一个老板,总不至于拿我的身份证去干违法犯罪的事吧,拿去,随便用。”

十七世纪初叶,一个叫莎士比亚的英国人在戏剧《雅典的泰门》中写了一句经典的台词:“咦,这是什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不,天神们啊,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信徒;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些树根!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是的,金钱不仅可以使懦夫变成勇士,也会让一个老实人变成贪婪的赌徒。想起这段经典台词的时候,贾阿毛发现事情已经失控了,他的发小,电工罗旺志不可思议地疯了。

木木股份上市大半年后,股价大涨,成为创业板一只妖股,股价突破250元,声名大振,而罗旺志代持的那份股权市值突破一亿多元。一天傍晚,这位憨厚的电工闲来无事,和宿舍炒小股的工友聊着股票。他突然想起木木股份,随口一问,这位自诩为老股民的工友便在手机上点开木木股份的股市情况,发现股价一个劲儿地暴涨。工友说:“这是今年的大妖啊,你也炒了?要是你炒了,操作的点位好,那就发大财了。我和你说,今年炒这木木股份的,就像十年前买房子,咋整都发财了。”罗旺志信口说,哪有钱炒股,他认识这个公司的二老板。工友嚷着让他搞点儿内幕消息,现在能不能进,还能涨多少。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他拿着一个脏兮兮的计算器计算着,盯着计算器上的九位数字,他忽而心跳加速。他住的集体宿舍,除了闲时沉迷炒股的工友,还有两位,一个门童,一个做食堂的小工,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出来谋生计的。那晚,他出去溜达,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对面高架桥上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楼顶上的广告牌霓虹灯闪烁,这个中年男人觉得眼睛一热,热泪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走到马路边上,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坐着,心情烦闷。抽完两包红塔山香烟后,他把烟蒂丢了一地,最后一支烟抽了半截就丢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上去,还踩着烟蒂在地上磨了磨。随后,他站起来,把自己隐没在霓虹灯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他用山寨手机给贾阿毛发了一条短信:阿毛,我三天没睡着觉,实在扛不住了。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那些股份我不打算给你了。你们都身价几十亿,不在乎这么一个零头吧,对不对?我还是打工仔,年近半百,一万块钱都对我有诱惑力。我知道你会骂我无赖,如果被骂无赖能换回这么一笔钱,我也觉得值了!如果你打官司,我就去举报,我查过资料,创业板上市之前大股东股份被代持不披露,是违法违规,你想想后果吧。当然,我知道你野路子广,如果你想走黑道,我就立马跑路,消失掉,就是花大价钱偷渡我也愿意,这笔钱对我实在诱惑太大!

收到这条短信时,贾阿毛正在一个饭局上提酒敬了一位退休的区长。这位区长在位时邀请多次都不出来,现在他终于退休了,可以出来吃顿饭。贾阿毛敬酒完毕坐到座位上,正在兴头上,就看到放在餐碟旁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点开看完脸色就变了,顿时一阵抽搐,脱口而出:“娘希匹!”

满桌陪客,包括这次饭局的主贵宾,都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看着他。势头正蒸蒸日上的贾阿毛何尝受到过这种威胁?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百般信任的发小。他有些胸闷气短,右手五指勾着,随即起身走到一旁,直接用左手拨通了罗旺志的电话,压抑着愤怒说道:“你到底想干吗?”对方一言不发,直接挂掉了电话。贾阿毛怒不可遏,扬起左手,把手机狠狠地砸向牛皮沙发。

他完全失态了。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里讲的是一个悲剧,讲述了雅典贵族泰门,由于乐善好施,许多人乘机前来骗取钱财,后来导致其倾家荡产,朋友们纷纷弃他而去,最后在绝望中孤独地死去的悲剧。他贾阿毛怎么可能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呢?他是凭自己的能力吃饭,又不做慈善,也没多少交心的朋友,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个局面呢?

他的小舅子听了这个消息头也炸了。小舅子数落姐夫识人不慧,好歹是一个知识分子,还是一个老板,上市公司第二大股东,咋会被一个没学历的电工给骗了呢?这事儿一旦被捅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蝴蝶效应,蝴蝶效应,懂吗?贾阿毛被小舅子数落的时候,他也在心里暗骂着,小赤佬!事情既然发生了,还得想办法解决。既要讨回钱款,又不会让对方举报,他们费尽心思。最后,在一个同行的指点下,他找到汇富大厦的老板,也就是邬之畏。

此时邬之畏北上京城,大展宏图,在圈子里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大家都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彼此早就有所耳闻。只不过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邬之畏从不随意离开顶天集团总部所在的斗牛大厦,也不接受媒体采访,十分神秘。即使偶尔在某个场合逮住邬之畏,他递来的名片上也只写着名字和邮箱,没有单位、职务、手机号和地址,简单得过于傲慢。如果要结识邬之畏,还必须得熟人介绍,一般来说,这个熟人还得从中捞点儿介绍费——这是公开的秘密。曾经有人不屑,不就是一个盖房子的吗?当年也是穷兮兮的,在西南盖汇富大厦时还欠了一屁股债,嘚瑟啥啊,见个面还得预约,得引荐,我们哪个不是地方座上宾,个儿顶个儿的?坊间关于邬之畏的传闻很多,贬多于褒。不过,贾阿毛初识邬之畏,对他顿时有了好感:他是个仗义的纯爷们儿!

贾阿毛北上京城,找到邬之畏,说明来意。邬之畏听完就说,这个罗旺志辞职了。他在贾阿毛一脸愣怔的时候,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你回去等消息吧。”

罗旺志把钱给吐出来了。他在电话中对贾阿毛哭诉:“你怎么能找邬老板?你好狠!”

然后,罗旺志主动与木木股份的财务取得联系,顺利办理了变更手续。不过,作为履行变更的条件之一,罗旺志获得了一千万报酬,他拿着这笔钱,让儿子退学,带着老婆孩子,移民到了澳大利亚。自此,贾阿毛再没见过罗旺志,即使是偶尔回到小县城。此后,再没有在小饭馆喝几杯小酒、聊聊往事的温馨场景,他已了无兴致。

至于邬之畏究竟采取了什么手段,让罗旺志乖乖就范,贾阿毛一直不得而知。不过,他隐约能猜到,邬之畏他们肯定是用了非常规手段,从罗旺志乖乖回来办理变更,还有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态中就能看出来。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所谓“一切皆流,无物常住”。小知识分子出身的贾阿毛,日常喜欢读一些名人名言,代持事故发生后,他没有想到,这句名人名言没有让他长了智慧。他感叹自己是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不,是至少两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惨。

张茂雨这个人,品行与罗旺志如出一辙。这一次,他还不能和一拍两散的小舅子说。他知道,张茂雨手中握着的,不是枪炮而是核武器,一旦击出,就会让他们万劫不复,受牢狱之灾。

贾阿毛还是需要邬之畏的帮助。他要想获得什么结果,邬之畏是知悉的。

戴志高接受的是死命令,他必须查到张茂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邬之畏下达这个命令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又嘱咐符浩说:“还不能搞得太莽撞,浩子给把控把控。”

把控什么呢?邬之畏担心戴志高行为莽撞,分寸把握不好,办砸了。他希望的结果是,既不让对方狗急跳墙,又能抓到张茂雨,得到他的配合。

没错,这是一个高难度的行动。

戴志高查到张茂雨在北京东四环范围五公里以内后,他就故技重施,找了一家私人侦探公司。他们一听简单的情况介绍,直接表明知道温哥华小镇。

温哥华小镇是一处位于东四环的高档社区,有八栋十层高的矮板楼,分东西两府,都是四居室和五居室的大户型。当年开盘的时候,轰动一时,入住者基本上是高净值客户,资产至少三千万以上。这里还居住着十来个一二线影视明星,私密性极好。

戴志高一听,豁然开朗。“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儿呢?”

这家侦探公司的两位老板是戴志高的朋友,他们曾多次合作。当初收购颐养保险,两次蹚过险关,找的就是他们。他们带着团队搞到了一举扳倒首大集团董事长老魏的材料,给了他致命一击。

戴志高把符浩也拉过来了。他们开车去了温哥华小镇。头一天,邬之畏把他们俩召集到办公室,言辞恳切地跟符浩说希望他参与进来,张茂雨这家伙属于狐狸,能搞出这么一摊事儿,智商不是一般的高,可能不会那么好对付,浩子来可以针尖对麦芒。戴志高听不得“高智商”三个字,一听心就揪着,不痛快,就像痛处又被扎一针似的,他的小心脏承压能力有点儿下降。但是这是邬之畏说的,戴志高也不敢有任何抱怨,更谈不上抗议,反正老板说这句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他也听腻了,他也听懂了老板的用意。邬之畏之所以提前这么跟符浩强调,还言辞恳切,是因为他们了解符浩。这家伙虽然和他们厮混,联手搞定了颐养保险项目,也想赚更多的钱,但骨子里还是有些清高。上次,他们联手拿下颐养保险,遇到两次非技术性障碍,需要借力搞人,这家伙就溜了。还好,干这一行,戴志高轻车熟路,没费多大劲儿就拿到了想要的。不过这次,张茂雨这家伙不太简单,戴志高一人要拿下他,有难度。没想到,符浩一口应允:符浩当它是有趣的事情来看待。一方面,他对张茂雨这个人感兴趣。张茂雨当年也算证券基金经理界的一号人物,这次又闹出这事儿,说明这家伙很腹黑,更主要是智商高,他有会一会的冲动。另一方面,上次颐养保险顺利拿下,他知道邬之畏做了手脚,虽然他没有参与,但后来听戴志高说了一些片段式的内容,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怎么搞定的?是否违法违规?

他们绕着温哥华小镇转了一圈,这里的拱形大门上挂着四只红灯笼,给冰冷的钢筋水泥浇筑的丛林增添了一些柔和的色彩。南北两侧对面是居民区,八车道被绿化带隔成来往四车道,把小区与其他居民区隔离开来。整个小区只有两个门,一进一出,铁制门日常紧闭,车子开到专用车库门入口,有摄像头识别,一旦识别出小区登记在册车辆,一个电脑女声就会亲热地道出“欢迎回家”四个字,大门随即打开。待车子进入后,大门随即关闭,前后只有六秒钟,管理森严。戴志高试图开进去试探,刚一进小区门,铁制门紧闭,随即两位全副武装的保安跑过来,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他们交涉半天,保安淡定地说:“不是不让你们进,是你们根本进不了。”原来,小区里全部是地下停车场,每个车子只有一个门禁,自动扫描,自动开门,即使是访客,没有被访业主的远程操控和图像识别,任何车子都甭想进。进入停车场后,刷卡进入楼梯,一户一卡,一键一户。

“我看见你们绕了小区三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狗仔队吧,这里明星虽多,但是偷拍多难啊,他们进出不下车。”一个保安拦住了他们,和他们拉起了家常,“这儿明星多了,你们干这活儿也不容易。报酬高吗?”

戴志高听说他们被保安看成偷拍明星的狗仔,有点儿生气,刚要戗几句,就被坐在副驾驶的符浩给按住了。

符浩笑着对保安竖起大拇指,说:“你好眼力。”

保安受到鼓舞,有些得意地说:“现在的狗仔都打扮成成功的高端商务人士,有的还打扮成老板……都逃不过我的眼。”

温哥华小镇周边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京客隆超市、眉州东坡酒楼、海底捞火锅店等开在对面居民区的面街商铺,还有一些银行以及新建的幼儿园、黄冈中学温哥华附校等,把温哥华小镇一圈包起来了。

侦探公司打来电话,约他们在小区出口对面的一个二层茶楼见面。

对方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矮瘦的青年,大眼睛,双眼皮,戴着眼镜,看人的时候目光透着一股狠劲儿,给人感觉很不舒服。另一个是个大胖子,宽脸盘,粗眉毛小眯眼,脖子上戴了一条金链子,一条刀疤横在圆乎乎的剃光了头发的后脑勺上,明晃晃的。

他们递给符浩的名片上写着:商务调查管理咨询公司。矮瘦的青年是董事长王小川,眼神虽有狠劲儿,但与合作者说话则面露羞涩。“符总好,叫我阿川就好。”大胖子是总经理,他憨厚地说:“我叫牛高峰,大家都叫我大峰。”

他们认定张茂雨就在温哥华小镇。他们拿着手绘复印版的地图,在桌子上铺开。看来,他们在温哥华小镇盯梢也不是头一遭了。

“你怎么就认为人就在温哥华小镇?”符浩开门见山。

阿川似乎早有所备,说:“东四环这地儿,尤其是戴总提供了五公里范围的区域,我们判断就是这儿。”他点着地图的东南西北,用铅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然后敲着圆圈中密密麻麻的居民小区、大厦、学校和幼儿园,笔触重重落在目标区,“温哥华小镇是社会名流上层人士居住区,封闭式管理,安全系数最高。住户单纯,都是高净值客户,要么是老板,要么是影视明星,一般人住不起。”

“我查阅了资料,这里开盘十万一平方米。”符浩说,“这个群体的首要要求就是安全,对吧?”

“必须是啊,浩子。”戴志高听说安全就笑着说,“那些明星,口味刁了,经常换伴儿,不安全行吗?万一被狗仔队偷拍了,岂不是砸锅了?”

符浩想到刚才他们被保安理所当然地误认为是狗仔,就哑然失笑。

“戴总说得对,安全性是他们首要考虑的条件。这个小区的安全性,不说是北京最好的,也可以算是前三。说夸张点儿,严密得连苍蝇都飞进不去。”阿川说,“之前接过几个案子,那些人都喜欢租住这儿。其中有一个广东潮汕职业诈骗团伙,在这儿逍遥了三年多。”

符浩和戴志高闻言一怔。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小区。铅灰色的低矮楼盘像一个壮实的王公贵族,屹立于闹市,傲然地审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甚至每一只飞鸟。门口第一道保安岗亭,宛若国家部委的武警执勤般威武森严。

大胖子说:“能够付得起十五万月房租的,也不是一般人。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属于暴发户,又祈求安全第一,这一带,没有比这儿更适合的。我们门儿清。”胖子眯着小眼睛似笑非笑,说话爱微微摆摆头,一副憨厚的神情。说他是私人侦探,准确地说,是专业讨债人,除了那条挂在脖颈上的金光灿灿的粗项链带有一点儿道上的标识,其他方面看起来还是有点儿牵强。

他们接下这个活儿后,派了八个人专门把守住园区进出口,同时把前线指挥部安排在出口对面的一个二层茶楼。

租赁茶楼的前提就是保持其正常营业。阿川说,现在摄像头到处都是,没有这些茶楼掩护,如果一辆车或一拨人在大街上溜达、等候,同一拨人出没于同一个地方,时间一长,就会被警方盯上,还以为你们想干吗,容易惹事儿。这样多好,招牌流光溢彩的,尤其在夜晚,人影灼灼,音乐流淌,可以营造出生意兴隆的假象。

这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跑过来报告,说搞定了一个小区管家。管家和保安不是一家公司的,保安保障安全,属于第三方保安公司外派服务;管家则是小区物业团队,提供上门接送传递服务,与客户直接接触。他把张茂雨的照片给穿着紫红色制服的管家辨认,确认他是住在这里。

“有没有告知是哪栋楼?单元、楼层、门牌号?”阿川问。

年轻人说:“没有。管家说最多就只能说这么多,否则要面临处罚的。”

戴志高插话说:“那直接把管家收买了,如果被开除了,就到你这儿来。”

阿川摇摇头。“收买情报是经常用的手段,但是要这个人来我们公司做这一行,是行不通的。”

“可不是吗?我们不是菜园门,随便进出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有规矩。”大胖子一边把年轻人拉到门口去坐着,关注着出来的人,一边和戴志高说。

年轻人在门口用手机联系着其他人,互相询问着有无进展,有无异样情况出现。这就是战役前线啊!符浩这么想着,竟有点儿紧张和兴奋。

他们又是一个怎样的群体?他忽而将兴趣转移到眼前的这些私家侦探身上。实际上,他们这群人年纪相仿,都是80后。

阿川一边娴熟地泡着茶,一边与戴志高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符浩则饶有兴趣地和大胖子闲聊起来。

“哎呀,哥,你小瞧我们了。”大胖子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戴志高正和阿川热切地讨论着,“比如像你们这样的客户,如果不是戴总跟我们合作多年,还是圈内人,否则我们就不会接这么小的单子——”

符浩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什么?戴总是老客户,还是圈内人?”

大胖子正在滔滔不绝,冷不防被符浩问话打断,他一脸疑惑。“戴总也算前辈,人家之前也是干这个的——欸,等等,哥,你们不是一个单位的吗?你咋啥都不知道呢?”

大胖子回头看看正在和阿川比画着讨论的戴志高,又看看眼前的符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他停止了谈话。

符浩赶紧说:“嘿,我就是求证一下,这家伙之前提过,我以为是吹牛呢。”

说着,他朝戴志高努努嘴。

这时,阿川出来把他们俩喊进去,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HQNz97Qsb3lYrwD927nu3HuTkA0sUvMl/H8uekCsnCQGcpjIS4O3vs+2x2fwB4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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