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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私家侦探

一个人隐藏再深,总有需要露头透气的时候。这话没错。同样的道理,一个人戒备再不森严,想在短时间里把他揪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戴志高发现,无所不能的“商务调查公司”,在张茂雨这件事情上,试图用“短平快”的方式搞定,失败了。

他们提供给阿川的信息有限。提供的常用手机电话是开通的,但无人接听;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查到是十年前的户籍照片,与贾阿毛提供的照片相差甚远;登记住址已经人去楼空;车牌号,没有;什么牌子的车,也是未知。阿川找到关系,知道了电话接通的地点就在温哥华小镇。但是,住哪一栋楼,哪个单元,哪个房间,他们一无所知。

阿川一度摇摇头,苦笑。他还是接下了这个活儿,毕竟,戴志高是老主顾,是高净值客户,舍得下血本。

阿川派了一个彪悍的小伙子去应聘保安。小伙子找到保安队队长。队长是甘肃人,脸膛紫红,不怒而威。西北男人好打交道,小伙子说明来意,队长就在小区门口,跟小伙子说明年才有机会,至少还要等四五个月。小伙子一听急了,就问为什么,然后递给队长一支烟。被婉拒之后又递给他一支雪茄,队长接过来捏在手上把玩着,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也不急着回答小伙子的问题。队长说这东西是真货。看他的神情,应该见过不少,还能辨别是真货。队长先点头表示谢意,百般珍惜地把雪茄装进裤兜里,然后说:“为什么?”他用目光扫视了一遍这个小区里所有的保安,带着满意十足的神情回复了小伙子:“你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了多少年吗?从这个楼盘开盘就在这儿了,好几年了。流动性极差。”队长说这句“流动性极差”时,还颇为得意。

小伙子表示不解。队长说:“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他们流动性差?因为这里条件太好了。”队长伸出手指,历数着:“工作稳定,工资稳定增长,福利好,业主素质好,逢年过节的总是给我们保安嘘寒问暖,还送礼物……就是收他们扔的‘破烂’,都是值钱的东西。”队长停顿了下,继续说,“我们这儿就换了一个保安,孩子在老家高考,家里老人生病,他就回老家了。”他用手指着,“你看看他们,有的读个大专出来就干这个,有的刚退伍就过来了,都年轻着呢。年轻人嘛,都追星,可以看到好多明星……你让他们辞职,他们都不干。”

小伙子看了看眼前中规中矩的保安们,问道:“也就是说,应聘到这儿当保安就没机会了呗?”

“也不能这么说。”队长打量着小伙子,“你人很精神,又年轻,去我们保安公司应聘肯定会被录取。不过……要派到这儿,那就不容易了,得等到某个保安辞职或被我们开掉,再填补过来。否则,每增加一个人员,就增加了一个人成本,对吧?开公司不就是为了赚钱吗?能少一个人薪水,绝不会多开一个。”

阿川和戴志高设想的应聘保安打入内部的方案行不通。即使应聘成功,且顺利被安排进温哥华小镇保安队伍,还得进行入职岗前封闭培训15天——时间等不及啊。

有人提议,用重金砸,收买保安队长,哪怕收买一个保安也行,只要帮我们搞清楚门牌号。

一听说用重金砸,花上二三十万,戴志高就连连摆头。他知道,这个花钱的提议肯定会遭到老板的否决。虽然过去他干过不少用钱铺路的勾当,用金钱摆平,此一时彼一时,公司没有什么现金流了,老板把钱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即使这次动用阿川他们公司,谈好的也是事后分成和奖励,事前不支付酬金。这还是建立在他们合作多次,有一定信任基础之上的合作方案。当然,让阿川他们垫付资金去搞这事儿,也不现实。

他们化装成送外卖的,提着保温箱送到门口就被保安挡在门外。保安说:“所有送外卖的,都放到保安室,由小区管家去完成最后一公里。”保安说的这句话蛮有水平,当年瀛海威张树新说过一句名言:“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可惜,他们还没有走完一千五百米,中途就夭折了。完成最后1500米的是阿里巴巴、腾讯和百度,他们成为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摘桃子的人。瀛海威则沦落为“先烈”。

送外卖行不通。那么送快递呢?快递也是送到保安室就止步,从保安室到客户家里,由小区管家完成。

那么,就没有其他办法进小区吗?有。贵宾来访,得业主电话当场沟通,保安放行;要么,就是救护车了,保安会放行,还会通知在小区里巡逻的保安去搭把手……

他们还试图找警方资源。阿川说现在太难了,全国高压反腐,原来还可以帮帮忙,顺便给个具体地址。现在,警察不来抓你就不错了,听到警笛响,都躲得远远的,更别说求帮忙了。

阿川派了团队去附近的租赁公司,以租住温哥华小镇房子的名义,旁敲侧击,闲谈查看,都没有找到张茂雨的租赁信息。他们认为,把事情搞这么大的人,不至于智商这么低,会以自己的名字去租房子。

他们谋划着一个又一个方案,又一个个否决了这些方案。一转眼十来天过去了,大家都有些心浮气躁。

邬之畏每天都要问戴志高进展,戴志高就追问阿川。阿川也着急,自己七八个兄弟每天堵在小区,吃喝拉撒睡都要花钱。关键是,十来天了,他们连个影子都没有搞到。他们以前接一些银行的呆坏账的活儿,直接找到客户,陪客户同吃同住同睡,也不打骂客户,只是采取冷暴力。客户实在受不了了,乖乖想着法子变卖资产、借款或者取出本想赖掉的钱款,支付了事——不过十来天就能解决。

戴志高把符浩叫过去,赶到温哥华小镇附近的茶馆。戴志高面露难色,对阿川说:“阿川,时间不等人,邬老板性急,天天一大早就把我叫过去训。”

大峰瞪着眼,一脸吃惊地说:“戴总,你不是执行总裁吗?老板咋能随便训你啊?”

说着,大峰又看看坐在一旁的符浩。符浩就笑笑。

“人家是老板嘛,想训谁就训谁,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执行总裁重在执行,就是干事儿的,你以为呢?”戴志高顺眼看了符浩一下,“我们邬老板就是不训浩子。”

他们都看着符浩。符浩解释说:“因为我不拿顶天集团的薪水,我也不在顶天集团上班,也没有办公室……想训也训不着啊。”

阿川和大峰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那符总算哪门子人物?”

他们言外之意,既然不是顶天集团的人,那符总咋就参与这么深,还参与追查张茂雨的事?

戴志高一看,自己多嘴了,所谓言多必失。他补充说:“符总是顶天集团高级合伙人,北大数学系高才生,和老板平起平坐。”

大峰一脸崇敬,抢着紧握符浩的手。“哎呀,原来符总这么厉害。幸会幸会,有眼不识泰山。”

戴着金项链,日常不苟言笑故作威严的大峰,此时憨态可掬,搞得满屋子的人大笑,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符浩把话题拉回来。“我们讨论正题,接下来怎么搞?”

阿川说:“现在关键一步是搞清楚张茂雨的住址,越具体越好。”

“然后上门抓人?”

“不不,我们不是抓人,不能用‘抓人’这个词。”阿川纠正符浩用词,微微一笑,“我们不是执法机构,无权抓人。”

戴志高故作轻松又有些得意地轻哼一声:“我们不是抓人,我们是进去和他理论理论,谈条件,谈合作。”

“现在也不能拘禁,那是犯法的。”大峰耸动着身上的肉,显得经验老到,“过去我们找到一个人,抓起来往车里一塞,拉到郊区去,熬着他。快到24小时了,我们就带出来,在有监控镜头的商场遛一圈,喝杯咖啡,再拉走……一般扛不住,最后都乖乖就范。”

“如果连续拘禁24小时,是犯法的。”阿川解释说,“中间出去公众场合转一下,就不是拘禁,时间中断,不存在连续24小时。”

“各行有各道。”符浩说,“看来你们对法律颇有研究。”

“我们搞这行的,不懂法就会随时犯法,饭碗没了,还得蹲监狱。”大峰说,“除了我们,哪些人会学法律呢?一是职业里需要用到法律的,如公检法和律师;还有一类,他们是坏人,他们需要了解怎么打法律的擦边球,怎么去钻空子。他们设好一个局,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那么,我们要学会怎么从外面找缝隙,钻到里面去,怎么打中要害。”

早先,听戴志高说了这么一嘴,私人侦探替人讨债,都会联手一些律师事务所和会计事务所,将资产拍卖、处置,在武力和冷暴力威胁的同时能保证不触犯法律,还能顺完成任务,合理合法拿到报酬。

“现在如何搞到张茂雨的地址?”久经沙场的阿川和大峰有些犯难了。

张茂雨的手机是通的,甚至和贾阿毛偶尔互动。贾阿毛最初都是破口大骂,诸如人渣、骗子、流氓、小赤佬、瘪三……怎么难听就怎么骂,张茂雨把这些当成耳边风,一句不回。贾阿毛骂累了,也一言不发,张茂雨偶尔回一句:“请贾老板息怒,保重身体,我不亏欠你什么,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合法行为。”这番话又把贾阿毛气得暴跳如雷。也正基于此,贾阿毛找的侦探团队把张茂雨藏身北京温哥华小镇的事儿给查出来了。这是张茂雨有意为之还是拖延时间?

张茂雨是有意为之,他不想贾阿毛狗急跳墙。万一贾阿毛举报自己,把自己一举拿下,就前功尽弃了。他也猜测到贾阿毛即使查到自己的藏身之所,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警示过贾阿毛,他所拥有的证据,会让其万劫不复。贾阿毛有所忌惮,首鼠两端。他找到邬之畏出面来处理这件事,是想避免直接引爆张茂雨的手雷,而是掐灭导火索,一击而中。

张茂雨又为何藏身此处,甘愿当老鼠?张茂雨盘算,他如果悄悄转移资金到海外,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当他按照合同把最大一笔款汇到西班牙,协助对敲的港方却不给他钱。之前谈好的抽水3~5个点,按照同期汇率。港方那个光头男人在电话中操着广东话说:“欢迎你来投诉。我不怕的呀。如果你投诉我,我也投诉你,投诉你涉嫌洗钱,逃税,资金来历不明……”把张茂雨气得够呛。

张茂雨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在大学里,他是被人刻意遗忘的男同学。除了有一个叫邓建阳的兄弟,但他们同年级不同系。

符浩也想到了邓建阳。

当邬之畏第一次提到“张茂雨”这个名字的时候,符浩就想到了邓建阳,他曾经提过张茂雨这个人。那时,符浩大四,在一个券商数据分析部门实习,邓建阳比符浩年长几岁,在这个部门担任软件工程师。他们在一起踢过足球,邓建阳球技不错,但喜欢吃独食,他从中场抢到球后,一路盘带,左冲右突,待带球冲到对方禁区时,不传给早埋伏好位置的队友,却总是喜欢自行射门,射中和射偏的比例为6:4。虽然射中率高于失败率,但邓建阳还是得不到队友的好感,他在队中有“独狼”称号,毁誉参半。符浩感觉邓建阳与他有着本质的相似点:都是独享个人内心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后来阴差阳错地从事了投资行业,不得不把性格变得外向,符浩也许会继续沉湎于自我的世界。邓建阳继续做他的技术工程,一个与机器打交道的时间多于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他沉湎于此。符浩第一次听到“张茂雨”这个名字,就是邓建阳说的。邓建阳说他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的时候,朋友很少,很孤独,但也很享受。他碰到一个交心的朋友,就是张茂雨。张茂雨虽然其貌不扬,但内心世界丰富,理想远大,总想能成就大事。张茂雨的口头禅就是: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我们,将多么无趣啊!

当符浩把这个信息告诉大家的时候,他们眼睛都亮了。阿川赶紧从包里取出资料给符浩辨认。符浩一看就乐了,把材料推给阿川。他说:“你手上的这些资料,最先接触的就是我们。你们知道怎么来的吗?是我们想方设法搞到手的。”

他们讪讪一笑。

阿川说:“那就拜托符总跟你那朋友联系一下,助我们一臂之力。”

符浩有些犹豫。

戴志高怂恿说:“人家都说我戴某人是福将,每每到关键时刻,就遇到贵人相助。看来这句话又要灵验了。浩子,这次你得亲自出手。”

“我知道符总在犹豫什么。”大峰乐呵呵地看着符浩,“我理解,符总担心出卖朋友,但我得说,这不是出卖,这是帮他。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出租房里吧?我们不能找到他,肯定有其他人找得到。如果其他人找到,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大峰凑近符浩怂恿说:“符总,我们都是同龄人,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你一出手,就是帮他。”

符浩一时想到了什么,就说:“好,我碰碰运气。”

晚上,戴志高请符浩吃饭,他担心符浩变卦,毕竟这个任务的负责人是戴志高,完不成任务挨批的不会是符浩,是他。他猜到符浩有些知识分子的愧疚心理,这个饭局就是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打消符浩的一切顾虑,让符浩轻装上阵,一举拿下邓建阳。

戴志高粗中有细。他们还是约在大桥串吧,几杯啤酒下肚,戴志高说:“浩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符浩有些讶然,看着戴志高此刻的模样,不像喝高了,桌子上的易拉罐啤酒只有三罐喝空了。

符浩一口咬下羊肉串上肥厚的一块。肉串撒满了辣椒,说辣又不算辣,说不辣但又有点儿辣,酷似中庸之道。他使劲儿地嚼着,冲着戴志高点点头,做倾听状。

戴志高猛地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啤酒,喉结在咕咚声中有节奏地起伏。他喝光了一罐啤酒,右手一抹嘴,就讲起来:“在西南省会城市,有一个很小的地产商,他的事业刚刚起步,却因拖欠一笔货款,被债权人请了一个讨债公司讨债。

“讨债公司那些年很火,也比较粗暴,斗争经验丰富,都是由一些年轻人组成的。领头的是一个退伍军人,转业到地方后,干了一年刑警……然后就下海了,干了这行。那地产商把老婆孩子送到海外去了,自己留在当地,东躲西藏。他有半截工程和数块土地被搁置。所有资金都被困在土地和楼盘里。躲债躲了几个月后,他还是被讨债公司发现了。那天一大早,他出来吃早餐,从一个老社区里刚出来,停放在社区门口的一辆GL8商务车车门打开,跳下来三个人。那三个人就像我们这次合作的大峰,戴着金项链,地产商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撒腿就跑。他怎么跑得过这三个年轻人呢?没跑多远,就被他们抓住了,被人一下子用随身带的毛巾捂住了嘴,塞进车里。清晨,小区门口也没有保安,老社区也没什么人管,或者说社区保安还没有上岗吧,反正没有人追究。被塞进车子后,地产商一看车里都是不认识的人。他有些恐惧,就大喊。但车门车窗封闭得严实,怎么喊外面也听不到。车子在马路上跑起来,带队的一挥拳头,把地产商给砸晕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半小时,车子上了高速后,就开到了省境边界的一个县。

“到了边界县后,地产商就醒了,尝到拳头的滋味,就不敢喊了。车子在看不到一个人影的乡间路上停下来,这时又有一辆GL8开了过来,他们把地产商又塞到这辆GL8里。最初的那辆GL8上的年轻人,就在这个县城里逛一逛,把车停在商场,顺便买买东西。”

符浩停下咀嚼,问:“两辆车子对倒,为了规避被追查的风险吧?”

“是。”戴志高点点头,继续讲,“在乡下换车,没有监控,一旦有人报案,就可以防止被追查。出了省界后,又有一辆外省车牌的车子继续对倒,把地产商拉到乡下。这样就有了时间差。如果警方查过来,即使知道这些车子是过来对接的,但是这样一倒腾,每个地方待上两三小时再走,他们的线索也就断了。

“车子到了目的地,在一个荒郊野外。打开车门,带队的一脚把地产商踢下车去,让他跑。”

“不敢跑吧?人生地不熟,知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吗?”

“可不是吗?这个时候,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身份证啊,钱包啊,手机啊,全部被收走了。让他走,他都不敢走。”戴志高说,“这个时候,地产商就央求那些年轻人别抛下他。放他回去,他就筹资把钱给还了。他们好不容易把地产商弄出来,岂能就这么放他回去?带队的说:‘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把我的当事人给拖死。从现在开始,我们不需要道歉,除了给钱以外,不要跟我们说任何话。也别让我动怒,我容易控制不住自己,把你弄死在这儿。’地产商很可怜,想当初,公司再小,也是开发了好几个楼盘的,他也算是个有点儿名气的地产商。可是这时候,他多惨,简直猪狗不如。他央求讨债公司的人放了他,事后必定重金酬谢。带队的说要么还钱,要么就死在这儿。就这样拖了五六天,地产商每天都吃得很差。一个晚上,地产商小便失禁,身体状况很差。带队的外出,只有两人守在家——临时租赁的三居室,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

戴志高讲得有些口干舌燥,又拉开一罐啤酒,“咕噜咕噜”地干掉。他放下罐子,看到符浩神情专注,似乎陷入了故事情境中。

“看守的两人中有一个小伙子,是司机,刚入伙半个月。司机是乡下人,读了一个职业大专,他学习不行。为了毕业后谋生多一项技能,就在读书期间学了开车。小时候,他经常在乡下跟着开长途汽车的三叔学开车。没想到,他对开车有浓厚的兴趣,还有天赋,人家练习一个动作需要很长时间,他需要的时间却是别人的一半,而且他开车,就是所谓的‘技高人胆大’吧。毕业后,他的同学要么去了东莞的工厂打工,要么去商店卖货,淘宝那时才刚刚兴起,也不知道怎么弄。但是,物流公司业务起来了,他顺利应聘到物流公司。不过,物流公司开车很辛苦,日常很枯燥,于是他就辞职了,被朋友引荐到这家讨债公司,开着GL8,比开大货运输车爽多了。”

“然后这个小伙子救了这个地产商?”符浩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是救,哪儿敢救啊?他初来乍到,啥情况都还没弄清楚呢,哪儿敢救人?再说,这是他的工作,是领导安排的,他也不会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是电视剧的话,就应该这么安排。”符浩开玩笑说,“一旦这个老板被救出来,以后发迹了,必定会感恩回报,也就顺理成章地改变了这个司机的命运。”

戴志高停止了讲述,盯着符浩看了半天,顺手又开了一罐啤酒,灌进了自己肚子。

“你猜对了结局的90%。”戴志高对符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这套路是不是太俗了?”

“哪个套路?你给我的大拇指套路?”符浩做嘲笑状,“你说的这个故事,我基本上能猜到结局。也许,我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

戴志高说:“你猜对了绝大部分,只有一个细节不一样。地产商又饿又渴,饿得眼冒金星,饥火烧肠——这两个词语应该没有用错吧?”

符浩笑着,竖起大拇指。“很准确,请继续揭晓谜底。”

戴志高趁着酒兴说:“这个司机,趁同伴在客厅看电视,拿了一个没有削皮的苹果和一瓶矿泉水,给了那个地产商……”

“司机给他松绑了?”符浩问。

“本来就没有绑,只是那个地产商体力消耗太厉害,行动困难。”戴志高说,“这瓶矿泉水和一个苹果,对那个陷入绝境的地产商而言,就是雪中送炭了。”

“后来,地产商东山再起,成为大老板了吧?”符浩猜测着。

“是的。”戴志高盯着符浩说,“事情顺利解决,地产商终于把一块土地打六折卖给他人,筹到一笔款子,还了。”

“东山再起后,就把司机接过来了?”

“司机在他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就跟他一起走了。”

“他们也放?”

“没有理由不放。他们只要成功追讨到债务,不关心司机是不是继续在那儿干,本来这个行业淘汰率也挺高的,更不必谈忠诚度。如果不是没有更好的出路,这年头,谁愿意去干讨债的?”

“嘿嘿。”符浩也开了一罐啤酒,仰头咕噜咕噜喝尽,放下易拉罐,手指戴志高,“那个司机就是你,那个地产商就是现在的邬老板?”

“哈哈,浩子果真好聪明。”戴志高大笑,笑出了泪。

“谢谢!”符浩由衷地表示感谢,“你给我讲了这么多,说明羔子是把我当兄弟。”

戴志高旁若无人地流着泪。邻桌是一群白领,他们放低声音聊着天,似乎没有注意到戴志高在哭。

戴志高说:“我突然感觉轻松了。你知道吗,浩子,我吐出了心中的秘密,这块秘密就像一块石头,压着我好多年。”

符浩点点头,表示理解。“你还讲给谁听过?北京姑娘?琪琪?”

戴志高摇摇头,说:“北京姑娘本来就瞧不上我这类人,给她们讲这些?琪琪嘛,说实话,我还没有来得及讲。”

说到琪琪,戴志高摸摸后脑勺,一副遗憾的表情。

符浩接着跟戴志高碰杯喝酒。

“有些事情不能比,比如我们俩。”戴志高指指符浩,又指指自己,说,“起点不一样,机遇不一样。邬老板不应该总是把我们搁在一起比来比去,我们又不是菜市场里的菜。”

“对。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的命运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就喜欢听你说话,你说话嘛,有文化,经常说一些人生哲理,还挺接地气的。”戴志高看到符浩又拉开了一罐啤酒,就跟他碰杯,“我一直不好意思说,说出来,怕你这北大高才生瞧不起我。我当年可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别扯这个。”符浩打断戴志高的话,“在很多方面你算得上我的老师,比如你经历的这些。”

符浩心里十分感慨。邬之畏,甚至是眼前的戴志高,一度是在京城房地产市场中叱咤风云的光鲜人物,他们曾经的人生竟也这么不堪。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也没有人不经历风雨就见到彩虹。他们都是从商场的枪林弹雨中跑出来的。

戴志高把脸埋进双手里,胳膊肘放在桌面上。他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符浩看到他在抽泣,双肩耸动着。

符浩没有劝慰他。他知道,对经历过这些的人而言,所有的劝慰都是苍白的。

半晌,戴志高放下手,坐直身体,接过符浩递过来的自制酸梅汤,对符浩说:“比如对待张茂雨这个人,看似是我们在利用他,实际上是帮助他。当然,也帮助我们自己。”

听到戴志高说这话,符浩就笑了。他知道戴志高的用意,其实,即使戴志高啥话不说,他也知道该咋办了。

符浩联系上邓建阳,他还在老地方工作。十多年来,符浩从一个实习券商分析员做到青年投资人,成为同学口中先富起来的那拨人。而邓建阳还坚守着原单位,职务逐年提升,虽然已经是信息部门总监了,脾气和性格却一点儿没有变。

在木樨地一个褐红色居民楼的门口,符浩看到邓建阳骑着一辆老款二八自行车,由远而近,向这边奔来。他一脚高一脚低,每踩一下脚蹬,身子便左右摇晃,屁股也不离开单车车座,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他骑到符浩面前,一个刹车,左脚点地,冲着符浩说:“浩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

“七八年吧。”符浩笑看着邓建阳,他身材清瘦,浑身透着一股冲劲儿。

邓建阳推着车子,符浩紧跟其后,他们往家属院里走。院子不宽敞,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建筑。这时有爆炒辣椒的味道从某个窗户里飘出来,闻到了辣味儿,符浩仿佛闻到了遥远的家乡味道,食欲满满。

邓建阳一个人在家,老婆陪孩子在美国读书。邓建阳说:“赶上饭点儿了,要不我们出去吃一顿?”符浩说:“别啊,我们就在家里吃。”邓建阳打开冰箱,搜索一番:“看来只能煮饺子吃了。”符浩一眼看到了一罐辣酱,除了辣酱,还有生姜、蒜蓉、芝麻、花椒等调味料。他把辣酱拿在手里说:“好啊,饺子拌着辣椒酱,世间美味莫过于此。”邓建阳问:“吃辣的习惯还没有改啊?”符浩接道:“无辣不欢嘛,干吗改掉?”

邓建阳用筷子把饺子夹起来,在陈醋碟里蘸一下,送进嘴里,一口一个,吃得豪爽。符浩也蘸着碟子里的辣椒酱吃得起劲儿。邓建阳说:“这饺子是我周末在家里包的,不是超市买的哦。”符浩问:“你还有这样的爱好?”邓建阳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就是一个无趣的人,从毕业到现在,就在这么一个单位待着,不像你们跳槽跳得欢着呢。”

符浩说:“我都跳成孤家寡人了。你一竿子插到底,专注一件事,反而容易有成就。大家都懂这个道理,就是守不住。就像买股票,但凡赚不到钱的,肯定是没有守住的。”

“想当年,我去北大找你玩,仿佛昨天似的。”邓建阳吃了七八个饺子,一下子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速度便慢下来,聊起了过往。“你那时住43号楼吧?我经常跟着你溜回宿舍借住,钻空子,像小狗一样,记得吧?”

“对,那时宿舍楼晚上11点就例行关闭。43号楼的楼长老大爷很体贴我们啊,给我们留方便之门。”符浩跟着回忆,“我们43号楼和41号楼、42号楼连在一起,三个宿舍楼共用一个侧门,晚上用链子拴着,但能打开一条缝。也不是所有楼长都那么通情达理,32号楼的楼长不敢留缝,到了时间就关门上锁。后来,厕所窗户的玻璃被砸碎了,同学们在窗户底下垫了几块大石头,从窗户钻进去。”

“知道,那窗户修过几次,但好不过两天,后来就不修了。”邓建阳说。

“所以……做任何事不能太死板,要善于了解对方的心理。”符浩吃了最后一个饺子。

邓建阳对符浩说:“你看我这住宿条件,老房子,我一住就是十多年。单位给我们分配了一套东四环的大三居,新房,我硬是没要。”

“这符合你的性格。你恋旧,也不喜欢动。”符浩说,“其实,万事都不是绝对的。比如,你看似恋旧,但你的工作却是创新,而且你必须创新,不创新就没法继续干下去。”

“兄弟懂我。”邓建阳端起煮饺子的汤水跟符浩碰杯,“不好意思,我就以饺子汤代酒了,敬你。”

符浩说:“像你这个级别的人,在这样的金融单位,要买大豪宅不是难事儿。你恋旧,却恋了一个黄金地段,这房子寸土寸金。”

“哈哈,我不能跟资本家谈身价。”邓建阳转移话题,“说说,你过来找我有啥事儿?”

邓建阳说话还是那么痛快,也许他一天不说一句话,一说话就直奔要害。符浩说:“你当年和我说过,你在人大读书的时候,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哥们儿,叫张茂雨?”

“对。他也在做金融行业工作。”邓建阳说,“那时候他在大学里不招待见,我也是。就这么……撞到一块儿了。”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符浩问。

“有。经常通电话。”邓建阳说,“他就在北京,住在温哥华小镇的一个大豪宅里。我比他迂腐,不爱动,他出社会后,就在券商业务部门混,换了好几个公司……你找他?”

符浩点头。“你们常联系?”

“常联系。前些天他好像在香港遇到了大麻烦,半夜打电话把我吵醒,搞得我第二天一天无精打采的。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生活规律,该工作则工作,该睡则睡。半夜被吵醒,那叫‘剥夺睡眠’,第二天也没法补觉。”邓建阳说着这个,一脸痛苦。

“半夜啥急事啊,用得着打电话吵醒你?”符浩表示好奇。

“他不给我打电话,给谁打呢?他老婆孩子在东北老家,朋友又没几个。”邓建阳忽而想起什么,“你找他干吗?”

“有正事。也许,他半夜惊醒你的事,是我能帮助解决的。”符浩微笑着,认真道。

“你能帮忙?”邓建阳恍然大悟,“对,你们都是金融圈的,也许真有办法。他有笔钱打到了西班牙的一个指定账户,本来和一家香港的财务公司说好了,把相应的美金转到他个人账户,结果那家公司食言,把美金挂在账上不给了……你说,这不是耍流氓吗?”

邓建阳有些愤愤不平。

符浩听了心里一震:这是典型的洗钱行为,这家伙在把资金往外转移。

“我可以帮他。”符浩很认真地说。

邓建阳看着他。在他印象中,这个符浩挺能折腾的。当年在一个新年年会上,他被一个老乡拉去参加一个话剧节目《蔡元培》。邓建阳和符浩被分配到剧组里,分别负责剧务和道具。他们因工作而聊得挺投机,在话剧上演的空当儿,他们溜到外面抽烟。邓建阳第一次抽烟,还是符浩教会他的。他们聊到了北大精神,他们共同钦佩和喜欢这部话剧的文学总顾问钱理群先生。钱教授退休后,曾经回到贵州就中学教育改革进行试验。毕业后,他们曾经在电话中约好去贵州看望钱理群老师。时过境迁,他们各自经受着社会给予他们的种种压力,钱理群的教育改革无疾而终,于是他也回到了北京。聊起这些往事,他们眼圈有些红,彼此感慨不已。

“好。那我推荐你去找他。”邓建阳恳切地说,“张茂雨这人就是一根筋,别看他在外面混得人五人六的,其实本性善良。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可能他对成功的欲望强于我。我嘛,过于满足现状了。”

符浩说:“早先听你说,他在学校里不受待见?”

“是啊。何止他,还有我。”邓建阳想起大学的过往,不禁苦笑起来。其实,他们不受待见,归根结底是性格使然,不能怪其他同学,也不能怪环境。这类性格的人容易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也不善于交际。“他来自东北农村,祖祖辈辈伺候黑土地;我父母在小县城动力机小厂工作了一辈子,后来也下岗了……你听说过‘自卑的同时也自负’这句话吗?我们俩当年就是。”

邓建阳指着自己,自嘲一番。

“我们都一样。”符浩宽慰邓建阳,“无论是你建阳兄,还是茂雨兄,也包括我都是如此。不过我常常想,有欲望就是错吗?想成功是坏事吗?我至今还喜欢司汤达在《红与黑》里的那句经典台词:‘对于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对世界的憧憬以及如何在这个世上有所作为,是压倒一切的。’”

邓建阳眯着眼看着符浩,半晌不语。 kARqP0jll3nDr2H3ZO7SDxf4JKxOMCcqJm2XwAmEENcPpsvpdcsOF6d3cHnafFf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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