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中的一家小酒馆内,木桌上摆着几样小菜,桌旁的炉子上蹿出火苗,将一壶茶煮得呼呼作响。苏定河穿着一件旧薄棉袄,头上戴着一顶鼻烟色毡帽。见盛宇峰来到酒馆,他站起身,摘掉帽子,热情地挥着手。
待盛宇峰走近,苏定河抱拳道:“盛东家,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
盛宇峰鼻孔里一哼,说道:“老苏,一段日子没见,你怎么越发不长进?”
被年轻许多的盛宇峰奚落,苏定河并不介意,呵呵笑道:“你还是这般快人快语。”
“你且说说,我怎么个不长进法?”待盛宇峰坐下,苏定河殷勤地倒上热茶。
盛宇峰的话语越发尖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你本是关中人士,却投靠外人,与徽州奸商岳江南搅和到一块儿。到头来如何?在泾阳一败涂地,仓皇夜奔,有家归不得。”
提及这些往事,苏定河心头简直在滴血,但他强忍住,挤出笑容摆手道:“昔日的荒唐事不提也罢。”
盛宇峰却不肯轻饶,又说:“岳江南虽不是东西,但好歹还是我炎黄子孙。如今你倒好,竟甘为异族效力,为虎作伥,算计自己同胞。我就不懂了,这汉奸卖国贼当起来就这般舒坦吗?”
“言重了。”苏定河咀嚼着口里的菜,不紧不慢地说,“苏某只知卖东西,纵然想卖国,也没那本事。与外国人做生意就是汉奸?简直荒谬!没错,我与俄商合伙做生意,但归化城里那么多商人,不都想着与俄国人做生意,难不成都是汉奸!如今中俄通商,可是朝廷应允的。”
苏定河接着说:“你说我为虎作伥,实不敢当,要说狐假虎威,我倒认账。若不是借着俄国人放饵,估计连见盛东家一面都难。”苏定河叹了口气,又说:“过去几十年,俄国人与我素无冤仇,没损过我半根汗毛,倒是那些同乡故旧更似豺狼虎豹,咬得我遍体鳞伤。”
“还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盛宇峰气不打一处来,“做生意要讲究规矩,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这历来是草原上的规矩。你们倒好,竟痴心妄想,用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
“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却不是痴心妄想。”苏定河微笑着说,“一来人家俄商确有难处,还请大家体谅。你大概也知道,商团运来的皮毛就这么多,真照着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交易,也拿不出足够的皮毛。二来你们的茶叶采自关内,好不容易运到归化,若不卖给我们,再拉回关内,光运费就要亏一大笔。”
苏定河又说:“我也知道,这趟生意你们赚不到银子,但一回生二回熟嘛,凡事当看长远,托里尔把茶叶运回俄国赚了钱,下次交易时保证会把价格抬上来。”
“这不是做生意,而是招摇撞骗!”盛宇峰的火更大了,“我们的货箱里装的是实实在在的茶叶,你们却拖着空箱子走了几千里。商团的影子还没见到,消息便传得满天飞,说什么俄国人拉来了数百车皮毛。先把大伙骗到归化,再丢出一个城下之盟,这手段忒下作!”
苏定河摇头说:“《孙子兵法》里说,兵者,诡道也。商场上不正是尔虞我诈,计谋百出。自己不慎中计,只能怪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当年在泾阳,我与岳江南也上了文知雪的当。到头来怎么办?还不是摸摸鼻子,自己认栽。”
盛宇峰说:“我们是轻信大意,但你们的诡计也没那么容易得逞。实话告诉你,想用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门儿都没有!茶叶亏在自家手里,我们认栽,但你们的皮毛也是不远千里运来的,难道就不怕亏?”
“对了嘛,这才是生意的谈法。”苏定河说,“方才盛东家一会儿扯什么汉奸卖国贼,一会儿数落鄙人不长进,都是气话。怎么把事情谈拢,让双方都赚钱,才是生意人的本分。”
盛宇峰冷笑道:“像这般空手套白狼,怕是永远谈不拢。”
苏定河嬉皮笑脸地道:“俄商的货是不多,但中国有句老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人家大老远跑一趟,诚意可是足足的。”
自打发觉俄国商团没带多少货,自己着了洋人的道,盛宇峰就满腔怒火,今日见到苏定河,更是怒不可遏。但一句“千里送鹅毛”却让盛宇峰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能令人气到发笑,只能说苏定河耍泼皮无赖的功夫已炉火纯青。
盛宇峰忍不住骂道:“你不该做生意,该去京城天桥说书!”
苏定河敛住笑容,说:“事情很简单,俄商想与大清商人做生意,更犯不着千里跋涉来戏弄谁。问题的关键是,托里尔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太多皮毛。但人家是有诚意的,尤其对文盛合,更愿以诚相待。”
苏定河又说:“这次运来的貂皮、松鼠皮、红狐皮,全是好东西,运回关内都能卖个好价钱。文盛合乃山陕商帮的翘楚,在俄商心中自是分量不同。商团副团长小托里尔已经答应,可以为文盛合破例,私下就照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的规矩交易。条件只有一个,此事不可声张,咱们一致对外宣称,文盛合接受了俄商的条件。”
盛宇峰哈哈大笑,道:“说你苏定河是汉奸,当真不冤枉。咱们老祖宗的计策,你倒是对外人倾囊相授,先是学诸葛亮唱空城计,接着又效仿战国时期的张仪,妄图用连横之策分化瓦解山陕商帮,各个击破。”
苏定河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单生意,文盛合可是赚大发了,盛东家别辜负我一番美意。”
“赚大发?”盛宇峰不屑道,“如今归化城中的茶叶,十之八九在山陕商帮手中,商帮之中,文盛合一家又独占三成。你们以利相诱,目的不外乎瓦解山陕商帮。一旦我答应了你,文盛合或许能捡到一点小便宜,却会使得人心惶惶。剩下的茶叶,你们尽可以用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的价格来收购。你说说,到底谁赚大发?”
盛宇峰起身道:“我劝你收起这些鬼把戏,咱们还是真刀真枪地商场上见吧。”
见盛宇峰要离开,苏定河说:“别着急嘛!咱们既是谈生意,也是故人相见,生意谈不拢,还能叙旧嘛。”
盛宇峰斩钉截铁地道:“你我之间无旧可叙!”
“未必吧。”苏定河说,“当初在泾阳,盛东家可帮了我们大忙。没有你,棉花大战怕是另一番结局,文善达也未必会吐血而亡。”
盛宇峰心头一震,道:“你这些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懂。”
苏定河笑了笑,说:“盛东家莫急,且听鄙人话一话当年。”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接着说道:“棉花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蒙元亨谎称泾阳仓库已满,将之前收购的棉花提前起运。实际上,他是得知因西北战事,水路运输即将被阻断,才忙着抢运棉花。”
苏定河升高语调,继续说:“蒙元亨这一招实在够阴,连老狐狸文善达都被蒙在鼓里。但是,世上还有明白人。譬如你盛东家,就抽出大半天时间,遍访泾阳城中仓库,还去渭河码头找来好几位船老大,详细询问历年的运价。有你这火眼金睛的人,按说蒙元亨的诡计早该被识破,但可惜的是,你将这一切隐瞒不报,眼睁睁地看着文善达跳进火坑。”
苏定河摇头叹息道:“可怜文善达一世精明,却败在自己人手中。”
“放屁!”盛宇峰头上青筋暴突,满脸通红,“姓苏的,你真以为自己在天桥说书,编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苏定河气定神闲地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初咱们都在泾阳,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渭河码头的一位船老大,长年替苏杭布庄运输棉布,与岳东家素有交情。后来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他道出了这件事。岳江南何等精明,立即觉出其中有异,又找来多人询问,才坐实了这件事。”
盛宇峰心中最深的秘密竟被外人窥见,难免惊慌失措。但他决心继续把谎撒下去,便道:“简直是笑话!谁不知道,文叔父待我恩重如山,蒙元亨与我势不两立,说我帮着外人对付文叔父,鬼才信。”
“鬼信不信我不晓得,但有人心中却藏着鬼。”苏定河早知道盛宇峰会用这一招,自己是有备而来,“若是之前,我也不信会有这等事。大敌当前,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但别忘了,当年咱们还合作过一段日子,与文小姐都打过交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盛东家对文小姐的那番深情,连我们外人看了都感动不已。”
苏定河身子往前一倾,竖起大拇指说:“有了这层关系,所有事就都解释得通了。盛老弟高明啊,与其打败蒙元亨,让文知雪对他怜爱有加,不如让蒙元亨干掉文知雪的老爹,两人从此恩断义绝。”
“胡……胡说……胡说八道!”盛宇峰当真慌了。
苏定河露出得意的笑容,道:“当然,这些只是咱们的揣测,还算不得数。不过文知雪是公认的女诸葛,不妨将来龙去脉说给她听,看她如何决断。她会认为在下胡编乱造呢,还是言之在理?”
“你究竟想干什么?”盛宇峰直视着苏定河,目光却虚弱无力。他此生最在乎的人就是文知雪,当初隐瞒不报,的确是想借此让文知雪挥剑斩情丝,与蒙元亨再无瓜葛。但他没料到,文善达会因此一病不起,直至丢了性命。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他简直不敢想象,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将如何面对文知雪。
苏定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刚才我说了,今日既是谈生意,也是叙旧。”
“卑鄙!”盛宇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苏定河阴沉着脸说:“想一想你们当年是如何对待我与岳江南的,这两个字实在受之有愧。”
盛宇峰脖子一拧,道:“你逼我也没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有负文知雪的事!”
“这话说得好,不愧是有情有义的真男儿。”苏定河给盛宇峰斟上酒,说,“文盛合是文家的,也是你们盛家的,我若让你做对不起文知雪的事,那真是自讨没趣。可方才在下所言,实在是利人利己呀!俄商与文盛合各取所需,其他那些个商号,管它死活作甚!”
苏定河又说:“盛老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切莫被那些虚名所误。什么山陕商帮亲如一家,那都是屁话!老子也是陕西人,这么多年来孤苦无依,怎么没人拿我当一家人?还有,文盛合当年遭遇险境,泾阳的东家们上门逼债,可曾手软过?现在瞧着文知雪风光,又忙着凑过来,真他妈叫人恶心!这回咱们联起手来,赚一赚这帮家伙的银子,有何不可?”
盛宇峰皱着眉头,语气却没有之前强硬,他道:“文盛合由知雪做主,她不会答应。”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苏定河说,“文盛合有两个东家,她文知雪是东家,你盛老弟一样是东家,凭什么做不得主!”
盛宇峰将手一摊,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苏定河笑着说:“我来归化也有一个多月了,为何现在才约盛老弟?就是不想强人所难。”
盛宇峰瞥了苏定河一眼,说:“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苏定河说:“喀尔喀蒙古的一位王爷过五十大寿,草原上可得热闹一番。文家与喀尔喀蒙古素有交道,文知雪还要亲赴寿筵。从归化到喀尔喀部,来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文盛合不都得听盛东家的。”
盛宇峰面色煞白,道:“你倒是肯下功夫,连这些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旋即,他又摇头说:“知雪回到归化,若是知道我背着她答应了你们,我是没法交代的。”
“你背着她干的事还少吗?”苏定河有些不耐烦,接着又缓和了一下语气,“再说这件事是替文盛合赚银子呀,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这可是仅对文盛合开出的条件,其他人想都别想。”
“这些银子,是用出卖商帮换来的。”盛宇峰依旧不肯就范。
苏定河有些急了,说道:“盛老弟,你不能好处一个人占吧,既要情场得意,又要商场发财,还把假仁假义挂在嘴边。”
盛宇峰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处不嫌多。一张皮毛换五担茶叶,这事或许还有的谈。”
苏定河恶狠狠地说:“你这是得寸进尺!”
盛宇峰说:“得寸进尺的是你们。不要以为信口雌黄编出一段故事,就能要挟我。你不就想看在下的笑话吗?只是生意做不成,不知那时你还笑不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