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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有两种,一种胆子越做越小,一种胆子越做越大

周弘毅明日便要动身,蒙元亨摆下酒宴为他饯行。桌上尽是祝福寄望之语,唯独周琪闷闷不乐,别人敬她酒时,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罗兵安慰道:“妹子,咱们相处这么久,知道你舍不得。别担心,一有空我就去扬州看你。”

这一说,周琪竟钻进罗兵怀中,大哭起来。罗兵拍着她的肩膀说:“今日就这样,将来出嫁时,还不得哭成个泪人。”

周琪哭得更起劲了,还拿手捶打起罗兵。“不得无礼!”周弘毅阻止道。

“没事。这小手打人不疼,我就喜欢她直来直去的脾气。”罗兵笑呵呵地说。

“琪儿,叫你住手听见没有!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规矩!”周弘毅素来疼爱女儿,今日却板起面孔教训道。

周琪好不容易坐直身子,周弘毅递过手帕道:“还不赶紧擦了。”

周琪脾气倔得很,她没接手帕,嘴里哼道:“日日盼父亲归来,没想到一回来就欺负我。”

蒙元亨插话说:“周叔叔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欺负你?罗大哥说得没错,往后我们都会抽空去扬州看望你的。”

“关你什么事!谁要你多嘴!”周琪脸颊绯红,竟对蒙元亨吼了起来。

“好,我不说了。你也别光哭,吃点东西吧。”蒙元亨给周琪夹了一筷子菜。周琪瞪了蒙元亨一眼,眼泪又止不住了。

周弘毅在一旁叹息,表情有些苦涩。蒙顺劝道:“琪儿跟着他们好些年,一时分开,难免不舍。她要哭就让她哭嘛,哭出来还好受些。”

“老哥说得是。”周弘毅点头称是,心中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愁绪。父女连心,尽管分别日久,但最懂周琪心事的,还是他这个父亲。更何况周弘毅当年乃扬州四少之一,腰缠万贯,风流倜傥,令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为之倾倒。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他无疑比别人更敏感。

与周琪相处数日,周弘毅心中可谓一喜一忧,喜的是女儿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忧的是二八芳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女儿似乎已对一人情有独钟。周弘毅暗自揣度,女儿大概已经爱上了多年来相伴身边,对自己关怀有加的蒙大哥。父女长谈时,周琪讲起这些年来的经历,或高亢激昂,或悲愤交加,唯独说到蒙元亨时,竟有一股羞涩之情。夜深人静时,周琪还会捧着蒙元亨写给自己的信,暗暗发呆。

周弘毅明白,蒙元亨文武双全,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奇男子,这些年照顾周琪如兄如父。一个性格倔强又缺少父爱的女孩长大成人时,难免会对曾给予她倚靠的男人产生特别的情愫。但是,两人毕竟相差十多岁,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周琪尚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究竟是情动一时,抑或是缘定一生?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

这种事情既不好阻止,更不能挑明。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两人分开,彼此天各一方,那时女儿心中刚萌生的爱情之芽或许会渐渐枯萎。当父亲的,只能做这么多了。周弘毅之所以急着启程,既是因为归心似箭,更是因为藏着这份心思。

“听说从归化到京城的官道,近来水泄不通。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要不你们就在归化再待一阵子?”蒙顺关切地说。

“不必了。”周弘毅说,“我已打听清楚,虽然商号的大车上不了官道,但行人路过却没问题。我与琪儿骑上快马,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就能赶到京师。”

蒙元亨虽不知周琪心事,但见她始终闷闷不乐,便说:“周叔叔与索相有约,自然不便耽搁。你在京城还要逗留个把月,难免有许多应酬,没空陪琪儿,要不让琪儿在归化再待上一阵子?一个月后,我派人送她去京师。”

“好啊!京城一点意思都没有。”周琪第一回有了笑脸。

“不行!”周弘毅断然拒绝,“贤侄在归化有生意,哪能麻烦你的人送来送去?此去京师,我不光是向索相谢恩,也要见一见菊儿姑娘。她前日专门捎信过来,说西安一别,有阵子没见琪儿了。”

见女儿嘟着嘴颇为不悦,周弘毅加重语气说:“菊姑可是你的亲姨娘,难道你不该去陪陪她?”

蒙顺点头说:“拉住姨娘手,闻见母亲香。弘毅如此安排,也有道理。”周琪仍怅然不乐,但众人顾不上她,纷纷向周弘毅敬酒。

第二日,蒙元亨送周弘毅父女出城,又安排一名伙计随行,要他一路照顾二人去京师。蒙元亨一直站在旷野中挥手告别,直到周弘毅一行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折返。正要进城时,见城墙周围列队站着官兵,还有人大声吆喝,让行人在路旁回避。蒙元亨下马打听,才知道是俄国商团到了,归化的文官武将都出城相迎。之前伙计有报,说俄国商团五日之后将抵达,如今才第四日,看来人家是提前到了。

蒙元亨又听周围人议论,说俄国商团已在城外十里处扎下大营,今日进城的是洋东家、洋掌柜们。蒙元亨知道,俄商并无东家、掌柜之说,主事之人似乎叫“经理”。此番来大清的商团,还有团长与副团长各一人。百姓不晓这些,以洋东家、洋掌柜来称呼,倒也贴切。

然而蒙元亨又不解,近来归化城中商贾云集,客栈、库房异常紧张,纵使这样,官府依旧划出驿馆与场地,专供俄国商团使用,放着城中的好房子不住,俄国人干吗在荒郊野外扎营?

这时,一列马队出现在城门前。领头的是一个褐色头发、蓝色眼珠的洋人,瞧着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蒙元亨心中暗想,此人莫非就是俄商团长,竟这般年轻!

再往后一瞧,蒙元亨更吃了一惊。在年轻洋人身后,是一个穿着灰色长马褂、披着貂皮、留着长辫子的清国人。此人自己再熟悉不过,正是苏定河。

听说岳江南被派去俄国采购军火,苏定河也一道去了。俄国首都距清国万里之遥,没个三五年回不来,这才不过一年光景,苏定河怎么就随俄国商团一同归来了?

欢迎仪式结束后,俄商与苏定河进入城中。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蒙元亨牵上自己的马,朝城内走去。盼了多时的俄国商团终于抵达,本是令人高兴的事,蒙元亨却高兴不起来。或许是见到苏定河的缘故,他心中竟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因为有心事,蒙元亨走得很慢,回到客栈,已是日暮时分。不一会儿,路上传来马蹄声,道路两旁又起一阵嘈杂声。俄国商团的人与归化官员会见完毕,要赶回自家营帐,官兵正忙着清道。

归化城外的俄商营地杀牛宰羊,载歌载舞。营内驻扎着近千人,他们肤色各异,语言不同,有黄皮肤的蒙古人、汉人,那些白皮肤、蓝眼珠的也不全是俄国人,有不少来自西欧各国。

经过几千里的长途跋涉,穿越西伯利亚荒野与蒙古草原,终于抵达归化城下,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他们拿出各种乐器,既有东方传统的二胡、笛子,蒙古的马头琴,也有俄国的三角琴,大家尽情弹奏,放声高歌。

苏定河手里捏着一只刚烤熟的羊腿,走进营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舌头”。所谓“舌头”,便是翻译。那时草原民众以“长着三条舌头”来形容那些能说俄语、蒙语与汉语的人。苏定河在草原行商多年,蒙语大概能听懂,但与俄国人交流,却要倚赖“舌头”。

苏定河在营帐内坐下,大声说道:“小托,把你的药水拿出来。今晚冷飕飕的,得喝点烈性东西才行。”

小托便是今日进归化城时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小托里尔,他是俄商副团长,团长是他哥哥托里尔。托里尔是兄弟二人的姓,苏定河素以大托、小托相称。

小托里尔笑着说:“老苏,你怎么也要喝药水,当初不是说闻见那味便想吐吗?”

苏定河嘿嘿笑起来,道:“那味是不咋的,不过喝习惯了,又有点舍不得。”

两人口中的“药水”,实则是产自俄国的烈性酒,也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伏特加。多年以前,俄国僧人制造出一种用于消毒伤口的液体,对于刀剑创伤效果奇佳。有人不经意间喝了这种液体,顿觉芬芳爽口,便以“药水”来称呼这种液体,也就是伏特加。

小托里尔给苏定河斟满一杯“药水”,说:“听岳东家说,清国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刚到俄国时,我与你一样,也喝不惯这玩意,没想到待久了,竟渐渐离不开它了。”

苏定河满饮一杯,大呼过瘾,接着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赶上今日的大好事,岂能无酒!”

“是啊!”小托里尔也手舞足蹈,“商团刚过库伦,就听说北京到归化的官道堵上了,我的心便揪起来,咱们准备的这场好戏,别到时没人捧场。没想到你们清国商人太聪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帮咱们解了难题。”

苏定河大口啃着羊腿,说:“文知雪这婆娘向来鬼主意多,不过这一回,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言一出,两人又大笑起来。

文知雪借助京羊道,将货物抢运至归化,为何苏定河却嘲笑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托里尔兄弟并非俄国人,而是来自亚平宁半岛上的水城威尼斯,家族世代经商。俄国沙皇彼得大帝早年游历西欧诸国,托里尔兄弟的父亲还在自家城堡热情款待过少年沙皇。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等到托里尔兄弟接掌家业时,家族生意一落千丈,两人为了躲避债主,只好远遁俄国。

初来俄国的几年,托里尔兄弟过得并不顺心,几次三番求见,竟连彼得大帝的面都没见上。在天寒地冻的莫斯科,他们只能与一帮哥萨克流浪汉厮混在一起。

此时沙俄开疆拓土,势力扩张到远东西伯利亚地区,一个称得上托里尔狐朋狗友的哥萨克流浪汉仗着心狠手辣,几年时间便摇身一变成了沙俄将军。兄弟俩合计着,与其在帝国首都寄人篱下,不如去数千里之遥的蛮荒之地闯荡一番。

靠着与将军的关系,托里尔经营起西伯利亚狐皮生意,勉强站稳了脚跟。托里尔不是小富即安之人,他渴望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恢复家族荣光。此刻,与西伯利亚毗邻的蒙古草原上的漫天烽火吸引了他的目光。得知噶尔丹兵败如山倒,通往清国商路的障碍被清除,他敏锐地意识到其中商机,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恰在这时,托里尔遇见了从清国北上的岳江南与苏定河。几番接触之后,两方决定携起手来,干一票大买卖。

托里尔认为,沙俄向来垂涎东方帝国的财富,对于同清国通商兴致勃勃,消息传回之后,沙俄政府一定会派遣商团奔赴北京。不过,这种由官方主导的商团,民间商人获利有限,不如自己先拉起一个商团,即刻前往大清,抢先吃下第一只螃蟹。托里尔也知清国讲究名正言顺,为了获取一个名分,他请沙俄将军写了一封亲笔信来引荐。

岳江南也在一旁献计,说清国官吏并不知晓沙俄情状,更弄不大清楚将军的亲笔信与官府公文究竟有何不同,只要有了这封亲笔信,就能瞒天过海。

果不其然,岳江南将情况奏报后,朝廷也分辨不清托里尔商团究竟是何来路。朝廷选择了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办法,商团不必进京面圣,也不得进入长城以内,只在归化与清国商人进行贸易。

得到清廷谕旨,托里尔与岳江南喜不自禁。但此刻,另一个难题又横亘在面前。噶尔丹大败,岳江南之前的银子赔了个精光。托里尔虽凭借皮毛买卖在西伯利亚小有斩获,但要和财雄势大的清国富商做生意,还差得老远。

生意人有两种,一种胆子越做越小,一种胆子越做越大。有人在商海沉浮日久,知道其中风险莫测,宁可谨小慎微,也绝不贪大冒险,自家有十两银子,便老老实实做八两银子的生意;还有人天生就爱富贵险中求,身上揣着一两银子,就敢做十两银子的买卖,让他们步步为营、久久为功,无异于痴人说梦。

偏偏托里尔与岳江南正是后一类人。他们都出身巨富之家,经历过人生起落,甚至同样为了躲避债主,不得已远离故土,四海漂泊。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家大业大不如胆子大,只要有银子,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托里尔打起了空手套白狼的算盘,他一面向俄国商人传信,说自己手里有一大批清国茶叶,一面率商队南行,打算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清国商人先把茶叶交给自己,银子暂且拖上一段时间再给。如此买空卖空,定能大赚一笔。

岳江南又出谋划策,说清国商人个个精明,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不如学一学东方的先贤诸葛亮,唱一出空城计。于是,托里尔的商队刚进入草原就四处放风,说备齐了上百车货物,期待与清国商人做一单大买卖。这样做正是为了让清国商人将茶叶运到归化,日后即便他们发现俄商两手空空,自家茶叶毕竟已运到,再运回又得耗费人力、物力。届时,没准清国商人能接受托里尔的条件。

聊起这些往事,苏定河与小托里尔笑得合不拢嘴。苏定河说:“当初不敢进城,就怕被人发现咱们带的是空箱子,现在不用担心了,他们的货先运到了。”

小托里尔点头说:“这真是上帝眷顾,官道被阻都没能拦住咱们发财。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蹲在野外,明日咱们就进城去,舒舒服服地住驿馆。”

小托里尔又喝了一口“药水”,缓缓说道:“西方有句谚语,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岳东家也说过,行百里者半九十。虽说咱们的计划成功了大半,但最终如何说服那些清国商人,还是个问题。”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明日进城后,对方便会知道中计,这时最怕他们一致对外,只能用分化瓦解的手段。归化的茶叶大多在山陕商帮手中,山陕商帮又以文盛合为首,只要说服文盛合接受,其他人就翻不起浪。”

小托里尔说:“今日在归化的官署中,我见到了文知雪东家,她不仅光彩照人,看上去也异常精明,恐怕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苏定河冷笑一声,道:“文盛合里不还有个‘盛’嘛!我有办法。” krtIF3/jQB4wjUAZ76MC26hOSfGV+8LI70E0kWHzH57Alr7i8GLi+c4nSHVztX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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