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雪花飘洒而下,白茫茫的大地却并不干净,些许野草已在白雪遮压下露出绿芽。蒙元亨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站在寒风凛冽的归化城外,身旁的蒙应瑞与周琪,脸蛋早冻得红扑扑的。
一连数日,蒙元亨总是一大早就出城去,直到日暮时分才悻悻返回。今日申时已至,太阳渐渐西沉,蒙元亨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有路过的商人认识蒙元亨,同他打招呼道:“蒙东家,回去吧。官道不让通行,所有货都停运了。”蒙元亨只是轻摇着头,依旧凝望远方。
蒙应瑞打了个喷嚏,鼻涕跟着流了出来。蒙元亨抱起儿子,问道:“冷吗?”
见应瑞点了点头,蒙元亨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这孩子多可怜呀,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雇来的用人虽说尽心尽责,但哪比得上亲娘。周琪说道:“蒙大哥,今天看来是不会到了,咱们先回吧。应瑞毕竟年纪小,别把他冻着了。”
蒙元亨点了点头,将儿子抱上马去。正当他踩住马镫时,远处出现了一辆马车。蒙元亨又仔细瞧了瞧,赶紧拉过周琪,欣喜问道:“快看,赶马车的是不是罗兵?”
周琪放眼望去,顿时欢快地跳起来,说道:“没错,是罗大哥!”
蒙元亨跃身上马,左手抱住儿子,右手拉住缰绳,飞奔出去。周琪年纪虽轻,却学会了骑马,她猛抽马鞭,紧跟在后面。
罗兵也看到了蒙元亨,索性将马车停下,高喊道:“元亨,我们回来了!”
奔至车前,蒙元亨跳下马,激动地盯住车帘,嘴里说不出话来。帘布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身来,眼里含着泪水,口中唤道:“我的儿啊!”
蒙元亨双膝跪在雪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道:“爹,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罗兵车中所载的正是蒙顺与周弘毅。康熙答应蒙元亨功过相抵后,蒙元亨夙愿得偿,激动不已。然而,从流放之地归来,跋山涉水,路途艰险,他实在放心不下,便让罗兵远赴关外,亲自迎回二人。
蒙顺颤巍巍地走下车,抱住蒙元亨,老泪纵横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流放之地,真不敢相信咱们父子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见蒙应瑞呆呆地站在一旁,蒙顺揉了揉眼,问道:“这是我孙子吗?”
蒙元亨拉过应瑞,说:“傻小子,还不快叫爷爷。”
孩子还没来得及张口,蒙顺就一把将他抱住,说:“瞧这模样,真是我蒙家子孙!”
罗兵搀扶着周弘毅从马车上下来,周琪几步上前,拉住父亲的手,哽咽道:“爹,你总算回来了。”
周弘毅拍了几下女儿的肩膀,又抚摸起她的头发,感慨道:“爹都快认不出你了,咱们琪儿变漂亮了。”
周弘毅原本就有腿疾,当初在索额图相府就被称作跛子师爷,受尽磨难后,腿脚愈发不灵便,走路也要拄着木棍了。此刻,他却扔掉木棍,坚持着走到蒙元亨面前,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都怪我这腿不争气,没法跪谢恩人。”
蒙元亨赶紧扶起周弘毅,说:“周叔叔,你这是干什么!”
蒙顺父子、周弘毅父女均是分别多年,有一肚子话要说。罗兵提醒道:“要说话,有的是机会。刚奔波了几千里地,别站在雪地里,还是赶紧进城吧。”
“对!快进城!”蒙元亨、周琪搀扶着父亲,重新上了马车。
一连好几日,蒙元亨在客栈里细心侍奉父亲。蒙顺与儿孙相见,尽情享受着这份几乎未敢奢望的天伦之乐。周琪还给父亲和蒙老爷子置办了崭新的衣服。
跟着蒙元亨来归化的,还有瑞成祥商号的好几名伙计。这几日,他们见东家好不容易骨肉团聚,便没来打搅他。不过,商场形势瞬息万变,有件事已到了非禀报不可的时候。见今日酉时已过,东家陪着蒙老爷子与周先生用过了餐,一名伙计便敲开了蒙元亨的房门。
“什么事?”蒙元亨脸颊绯红,伸了个懒腰。这几日陪着父亲与周弘毅,自己喝酒虽不算多,但每顿之后却有些微醺之感。
“东家,”伙计端上茶,毕恭毕敬地道,“今日归化城中都传遍了,说俄国商团五日后便要抵达。”
蒙元亨点了点头,说:“这事我知道了。”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又说:“咱们的货都堵在半道上,即便俄国人到了,生意也还是没法做。”
伙计说:“咱们的货被堵在半道上,可别人的货已经运到归化了。”
蒙元亨手一抖,将茶杯放到桌上,说:“兵部不是发了文,说官道上只能运输西征粮草吗?”
伙计摇着头说:“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公文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可有人就把货运到了。”
“谁的货到了?”蒙元亨问。
伙计答道:“文盛合的茶叶全到了,另外山陕商帮其他几家商号的货也到了。”
蒙元亨重新端起茶杯,说道:“这些个茶叶、丝绸、瓷器,自个儿长不出翅膀,不可能飞到归化。既然没走官道,自然是走了其他道。”
伙计连忙点头道:“我这就去打听,一定要弄清楚他们走的是哪条道。”
两人正说着,敲门声响起,周弘毅推门走了进来。蒙元亨起身道:“周叔叔,有什么事你吩咐我过去便是,何必自己走一遭。”
“病依几杖犹能出,老爱风光未忍违。”历经磨难,周弘毅添了无数白发,胸中才情却未减,他举起手中竹杖,随口吟出陆游的诗,“你替我请了郎中,腿脚好多了。前日琪儿又给我买了竹杖,靠着它走路无大碍。”
蒙元亨吩咐伙计给周弘毅上茶,接着挥了挥手,说:“先下去吧。就按方才所说,去打探清楚。”
见蒙元亨脸色有些严峻,周弘毅问道:“怎么了,生意上遇到事情了?”
蒙元亨说起货物被阻之事,周弘毅听罢,说道:“你说得没错,这些货不可能飞到归化,文知雪一定走了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山陕商帮经营北方商路多年,毕竟人地两熟。这几日我在归化遇见几位徽商老友,也是叫苦不迭,说城中稍微像样的库房早被人家抢下。货运不来当然发愁,货到了一样为难。”
蒙元亨苦笑道:“无论陕商、晋商、徽商,再难也能抱团取暖。可像我这样的,却只能凭一己之力。在徽商眼中,我是陕西人;在山陕商帮眼中,我也不是自家人。”
“这些门户之见为祸不浅。”周弘毅摆了摆手,说道,“商者无疆,天下的生意,天下人皆可做。结成商帮的初衷只是互帮互助,让出远门的商贾彼此有个照应,如今却搞成各帮之间泾渭分明,实在大谬。”
“是啊。”蒙元亨说道,“山陕商帮向来把北边视为自己的地盘,这一次更摆明了不想让外人染指。”
言及此处,蒙元亨的思绪不禁飞回泾阳。当初,文善达统率整个山陕商帮全力绞杀西进的徽商岳江南,一幕幕血雨腥风的场面犹在眼前。可惜到头来,文善达呕血而亡,岳江南仓皇夜奔,究竟谁才是赢家?他不禁感慨道:“但愿归化不要成为下一个泾阳。”
周弘毅两手扶着竹杖,说道:“你提到泾阳之事,我正要说一个人。”
“谁?”蒙元亨问。
“岳江南。”周弘毅一字一顿地说道,表情凝重。
“你说他呀。”蒙元亨淡淡说了一句。一想起妻子与妹妹的惨死之状,他便对此人深恶痛绝。然而,毕竟岳江南乃周弘毅忘年好友,蒙元亨不愿提及。
“正是此人。”周弘毅眉头紧锁,说道,“我听琪儿说,岳江南自称与我有旧,甚至听闻周家蒙难,不惜千里驰援。然而,我根本不认识此人,更谈不上和他有半分交情。”
蒙元亨大吃一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世上从不缺这等鬼话连篇之辈。”周弘毅缓缓说道,“都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时我被充军流放,岳江南却不远千里找上门,确实不合情理。不过,将前后的事串起来,也没什么想不通,他不是与我攀交情,而是与你攀交情。”
蒙元亨顿时明白了,岳江南编出弥天大谎,实则是要笼络或者说利用自己。这当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之徒!枉你纸扇轻摇,满腹诗书,那些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其实,岳江南根本不认识周弘毅,更犯不着千里来寻什么故人之女,他只不过是从泾阳变局中嗅到了机会,于是杜撰出一套说辞,赶着来火中取栗。
当年受索额图倒台之事牵连,蒙顺蒙冤被流放,蒙元亨满腔义愤,想着替父报仇。蒙顺毕竟当过多年的文盛合掌柜,而蒙元亨因为在京师智斗乌日乐,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年纪轻轻便与蒙古王公交情深厚。岳江南欲打破山陕商帮对棉布商路的把持,蒙元亨无疑是一把利器。
“我自诩精明,没想到却被岳江南骗了这么多年。”蒙元亨缓缓吐出这句话,双拳不自觉地攥紧。
周弘毅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岳江南虽心术不正,但似这等沉机默运、暗藏心机,却也非比常人。乌兰布通一战之后,岳江南大难不死,反获朝廷重用,日后恐怕还少不了同此人打交道,不可不防呀!”
“多谢周叔叔今日点拨,元亨定当牢记。”蒙元亨双手抱拳道。接着,他又说:“你提到日后,我正有事相询。”
“请说。”周弘毅微笑点头。
蒙元亨说:“周叔叔虽历经磨难,却正当盛年,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周弘毅说:“当日遭难,万念俱灰,心想生入玉门关已无指望,没想到得贤侄搭救,竟有重返中土之日。半年前接到朝廷恩旨时,我也收到了索相的亲笔信,他邀我去京师,说是相府若有不便,可单辟一处地方供我父女起居。”
顿了顿,周弘毅又说:“索相来信后面还附着菊儿姑娘的一段话,她也希望我带着琪儿去京城团聚。”周弘毅说话素来不紧不慢,唯独说到这一段,情绪有些激动。他已知菊儿身世,不想当年令索相神魂颠倒的红颜知己,竟是自己亡妻的妹妹。十年一觉扬州梦,周弘毅怀念妻子,更忆起了当年在江南水乡的青葱岁月。
蒙元亨心中有些失落,但仍点头笑道:“分别多年,是该团聚了。”蒙元亨素来仰慕周弘毅的学识,今日本欲将这等大才留在身边,但人各有志,岂可强留。
“非也。”周弘毅摆手说,“京城我会去,却不会久留,逗留个把月吧,便南归扬州。”
周弘毅又说:“此番归来蒙朝廷大赦,之前种种一笔勾销。扬州才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家去。未来还是继承祖业,踏踏实实做个生意人吧。”
蒙元亨终于明白了,周弘毅不仅才高八斗,更出身徽商巨富之家,像他这种人,岂是寄人篱下之辈?当初投入索额图幕府,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沉冤尽洗,重获自由,自要振翅独飞。所幸延揽周弘毅的话没说出口,否则当真自讨没趣。人家连相府幕僚都看不上,又岂会留在这里?
蒙元亨说:“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周家当年便是盐商中的翘楚。周叔叔此番南下,必会宏图大展。”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深知第一笔银子最难赚。小侄如今也算略有积蓄,周叔叔若不嫌弃,尽管开口。”
周弘毅抱拳道:“心领了。周家在江南还有几处田产,好生筹划,应能应付过来。若真有周转不灵,再向你求助。”
蒙元亨点了点头,又问:“周叔叔打算何时动身?周琪呢,也跟你一块儿回去?”
周弘毅说:“在归化已休整好些日子了,冬去春来,天气也暖和了,我想这几日便启程。周琪自然得带上,弥补一下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蒙元亨虽有不舍,却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周弘毅接着说:“分别之前,还有一事想对你说。”
蒙元亨身子前倾,只听周弘毅说道:“来归化的路上经过草原,我见到一位蒙古将军。当初在相府时,我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是认识,便聊了起来。他对当今圣上赞不绝口,认为圣上的文治武功不逊于秦皇汉武,更难得的是教子有方,大清的阿哥们一个个青出于蓝。”
周弘毅继续说:“圣上亲赴多伦召见蒙古各部王公,随行的就有好几位阿哥。演武场上,八旗劲旅威风盖世,这些阿哥更是龙精虎猛,骑射之技震惊四座。”
蒙元亨若有所思道:“周叔叔的意思是?”
周弘毅语调一扬,声音却压得很低:“你也是熟读史册之人,当知萧墙之祸。秦始皇之后,胡亥矫诏继位,第一件事就是赐死兄长扶苏,接着又杀死二三十个兄弟姊妹。还有唐代玄武门之变,明成祖朱棣的两个儿子朱高炽与朱高煦之间的夺嫡之争,可都是班班可考,触目惊心……”
屋内沉寂片刻,周弘毅又说:“当今太子是不是李建成,哪位阿哥会成为李世民,所有事都言之过早,咱们这些外人更是雾里看花。但有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与夺嫡之事牵连甚深。”
蒙元亨不自觉地说:“你说索相?”
周弘毅点了点头,说:“我之所以婉拒索相,执意南归,一来是要重振家业,二来更是要远离是非之地。当今太子的生母赫舍里皇后,正是索相的亲侄女。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是索相最大的靠山,索相一党更是太子在朝中的奥援。”
“有件事想向你打听。”周弘毅说,“索相精明且霸道,过往亦有贪名,不过听说他复出之后收敛了不少,好些人挖空心思送上银子,全被拒之门外。不知真假?”
蒙元亨说:“这些说法流传很广,我也听说了。”
周弘毅叹了口气,说:“一个重臣的生死荣辱,岂是贪不贪几两银子能够决定的。当初天下谁人不知索相贪腐,皇上要整顿朝纲,便拿他开刀,但风声一过,照样享受荣华富贵。皇家富有四海,不在乎底下人贪几两银子,他们看重的是江山大统。一旦卷入夺嫡之争,罪行可比贪腐重百倍。”
周弘毅加重语气道:“索相当年能风云再起,只因太子地位无忧。日后太子若像朱高炽那样有惊无险地继承大统,索相自是新朝第一功臣;若太子不幸做了李建成,索相立刻便有灭门之祸。”
蒙元亨参与帮办西征粮饷,是索额图亲自授意的,外人都知道他与索府关系匪浅。听闻周弘毅这番话,再想到血雨腥风不绝于史,蒙元亨不禁背脊骨发凉,隔了一会儿才说道:“谢周叔叔指点迷津。”
周弘毅抿了一口茶,说:“今日这些话或许是先见之明,或许不过是杞人忧天,但无论如何已犯大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