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多伦草原千里之遥的归化城,坐落在黄河、大黑河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北枕巍峨起伏的大青山,南与鄂尔多斯高原隔黄河相望。这座后来叫作呼和浩特的城市,从明代起便是蒙古草原商业贸易中心。多伦会盟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归化城内亦是人声鼎沸,一片繁华。不同的是,驰骋在多伦草原上的皆是文臣武将、满蒙亲贵,而归化城里汇集着天下商帮,他们操着各地口音,或推大车,或牵骆驼,让这座塞外名城拥挤不堪。
归化城南边的一座小院,是文盛合设在当地的分号。文盛合东家、帮办西征粮饷总商文知雪,自打半个月前来到归化,便一直住在院里。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带着两个丫鬟在城中漫步。
文知雪性情内敛,加之大家闺秀出身,不喜欢抛头露面。但接掌文盛合后,她却有了逛街的习惯,每到一地,总会带着人去闹市漫步,还与贩夫走卒攀谈几句。后来,伙计们都明白了,东家并非闲逛,而是到街上去探究百业气象、市井生意。
走了一上午,众人都有些疲累了。文知雪指着不远处的一家涮肉坊,说:“中午去吃涮羊肉。”
丫鬟有些诧异,说道:“东家,你可从不吃羊肉。”
文知雪笑了笑,说:“入乡随俗嘛。我听说这家老羊倌涮肉坊是归化城中最有名的,吃饭还得排队。”
中午时分,这家店的生意异常火爆。丫鬟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子,小二赶紧过来收拾,接着又端上热气腾腾的炭火铜锅与两盘新鲜羊肉。
“东家,总算找到你了。”丫鬟正要动筷子,一名伙计急匆匆地跑进来。
“什么事?”文知雪问。
伙计凑到跟前,低声说:“索相派人从多伦赶来,上午刚到。”
听说索额图遣人到来,文知雪岂敢怠慢,急忙赶回分号。进了前屋,她欠身行礼道:“辛苦上官了,不知索相有何差遣?”
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面对文知雪,来人跷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封信,道:“索相只说让我送信,该交代的事都写在信里。”
文知雪拆开信,认真读起来。信不长,片刻就读完了。放下信,她笑吟吟地说:“你瞧我,光顾着看信,却忘了礼数。上官请移步,我让人略备了薄酒。”
对方却起身告辞道:“别费那工夫!索相有吩咐,信送到即刻折返。我还要回去复命。”
文知雪连忙追上去,说:“上官公务在身,我不便久留。但上千里路程,上官奔波劳累,连口水都喝不上,我实在问心有愧。”顿了顿,她又说:“商号里别的没有,各地特产倒不缺。这样吧,我让人收拾一篮子货,烦请上官带上。”
一炷香工夫,篮子便备好。文知雪亲手递上篮子道:“茯茶本是咱们泾阳特产,这两盒茯茶乃文盛合自制,选料上乘。另外两样是金华火腿与苏州檀香扇,我半年前去江南采办茶叶,顺道捎回来的。”
篮子里有四样东西,文知雪只说了三样,还有一个蓝色布袋却没提。与官府中人打交道久了,文知雪对各种官场陋规了然于心。她平素以出手阔绰著称,今日对索府中人更得高看一眼。布袋里装着五十两银子,已是寻常人家一年劳作的收入。
来人用手一拎篮子便知轻重,心想外面说文盛合的女东家礼数周到,当真名不虚传。他再三谢过,转身告辞。
索额图的信使刚走,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与管家宋元河便走了进来。盛宇峰没来得及落座,就问道:“索相派人过来,有什么事?”
“你们自个儿看吧。”文知雪将信递过去,说道,“头一桩是催促西征粮饷,第二桩是说俄国商团将抵达归化,索相让我好生接洽,把双方通商的事办好。”
盛宇峰放下信,面色沉重,道:“知雪乃帮办粮饷总商,保障军需本是分内之事。与俄国人通商赚银子,咱们更巴不得。但两件事凑到一块儿,却很棘手。”
宋元河说:“中俄通商互惠,当初还是东家给索相献的策。近日归化拥入这么多商人,也都是因为听说俄国商团将至,指望凑过来分一杯羹。”
“但麻烦也在这儿。”宋元河接着说,“连年打仗,整个草原被噶尔丹蹂躏得满目疮痍。如今放眼塞外,就归化这么一座像样的城池。西征粮草在此囤积,各地商人又挤过来,简直乱成一锅粥。”
“不是一锅粥,而是锅里都煮煳了。”盛宇峰接过话茬道,“归化城里乱糟糟的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从北京到归化的官道。西征大军的粮草、各家商号的货物,全挤在道上,已是水泄不通。”
盛宇峰两手一摊,继续说:“粮草运不来归化,如何供应西征大军?咱们采办的丝绸、茶叶堵在半道上,拿什么同俄国人做生意?”
宋元河说:“官道堵得不成样子,听说兵部打算让商号的货物就地停运,待西征粮草运送完毕,商队方可上路。”
“我也听说了,公文大概这几日就会到。”盛宇峰显得忧心忡忡。
文知雪默默听着,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把粮草与通商的事都办好,确实两难,但再难也得去做。听老辈人讲,俄国疆域广阔,不亚于大清,俄人对丝绸、瓷器爱不释手,尤其对茶叶喜爱到了痴迷的地步。如今噶尔丹败逃,多伦会盟令蒙古各部臣服,被阻绝多年的商路畅通在即,这是千载难逢的商机。中俄通商乃我向索相献的策,开门第一桩生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搞砸。”
“要不请索相打个招呼,特准文盛合的货走官道?”盛宇峰想到了一招。
文知雪摇了摇头,说:“归化城的难处,索相是清楚的,否则犯不着写信来。让索相打招呼,岂不又把难题扔了回去?”
文知雪沉吟一阵,又轻握住拳头,仿佛在自言自语:“索相是让我想出法子,解了眼前的两难。”顿了顿,她又加重语气,逐字逐句地说道:“索相寄望甚重,而我也一定能有办法!”
“有什么法子?”盛宇峰追问。
文知雪松开拳头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法子终究会想出来。大家还没吃饭吧?走,正好一块儿去老羊倌。”
盛宇峰与宋元河不免惊讶,道:“你不是不吃羊肉吗?”
文知雪还是那句回答:“入乡随俗。”
初春的归化寒气袭人,老羊倌涮肉馆内人声鼎沸,人满为患。与前几日来时不同,今日文知雪提早订了楼上的包间。小二端上铜锅,木炭在锅内点着,火苗摇曳,整间屋子有了暖意。
如今在归化城里的山陕商帮的东家、掌柜,今日全到了,一共十来人。文知雪不吃羊肉的习惯并未变,桌上的几碟清炒蔬菜是专为她准备的。
众人的胃口似乎不大好,唯有盛宇峰连涮了好几片羊肉,美滋滋地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他招呼道:“桌上这么多菜,干吗不吃?”
德盛魁茶庄的韩东家摇头道:“没胃口呀!兵部行文已经到了,所有商号货物就地停运,官道只能运军需粮草。”
另一位东家也叹了口气,说:“眼瞅着俄国商团就要到归化了,原以为能好好赚一笔,不承想碰上这档子事。”
盛宇峰放下筷子,说:“听说俄国商团来了近千人,运货的马车在草原上绵延好几里地。这可是一桩大买卖!用咱们的茶叶、丝绸换俄人手中的皮毛,再把这些皮毛运回关内,立刻能赚上好几倍。”
韩东家苦笑道:“好酒好菜是没错,可惜缺了胃口,无福消受。我的茶叶全堵在路上,拿什么和俄国人做买卖?”
文知雪拿起筷子,帮韩东家涮了一片肉,说道:“肉都到嘴边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韩东家两眼盯着文知雪说:“文东家是不是有什么法子?”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中俄通商是文东家给索相献的策,你神通广大,能否请朝廷网开一面,让大伙的货走官道?”
文知雪淡淡一笑,道:“官道原本狭窄,运送大军粮草已不堪重负。别说我没那个本事,即便朝廷开恩,让大伙的货挤上去,也照样寸步难行。”
“可惜呀!”听文知雪这般说,坐在对角位子上的绸缎庄吴掌柜唉声叹气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官道走不了,未必没有其他道可走。”文知雪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意思?”众人瞪大了眼。
“答案就在诸位面前的餐盘中。”文知雪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前些日子,我在归化街头闲逛,听说老羊倌涮肉坊生意挺好,便来凑凑热闹,还和店家聊了几句。店家说,涮肉坊在归化开了几十年,日日爆满,分店早开到京城去了。店家还说,蒙古草原最适合放牧羊群,出产的羊肉鲜美无比,京城有名的涮肉坊,一年四季皆从草原进货。”
“当时我便觉得奇怪,”文知雪接着说,“京师每日不知得消耗多少羊肉,可我来归化途中,却没见过一只羊。难不成是将羊羔屠宰后切成片,再包裹好运往京师?听我一问,店家笑了,说照这法子,羊肉运到京师早就发臭了。草原上的羊,全是活蹦乱跳被赶到京郊,屠宰后即刻运入城内的。”
“这就怪了。”桌上有人说道,“咱们来归化,和文东家一样走的官道,的确没见着一只活羊。难不成这些羊都插上翅膀,飞去北京了?”
文知雪又说:“其实在官道之外,还有一条从归化通往京师的路,是专门用来驱赶羊群进京的。这条路外人自是不知,本地羊倌却大多清楚,还把它叫作京羊道。”
文知雪兴高采烈地聊起了京羊道:从归化到北京的官道,几乎是沿着长城外沿行进,京羊道却是在草原上开辟出的一条道路,一路水草丰美,适合驱赶羊群。
盛宇峰接过话茬说:“我派人实地勘察过,京羊道虽绕了些,但只要有熟悉道路的羊倌带路,一路还算好走,拉货的大车也能通过。”
听说了这条京羊道,桌上的人个个眼中放光。吴掌柜一巴掌拍在桌上,说:“这可是一根救命稻草!”
“诸位有胃口了吧?”盛宇峰笑着问道。
“当然!”吴掌柜笑道,“今天要把桌上的羊肉吃光,日后还要把俄国人的货吞个干净。”
在座的人果然胃口大开,盘中羊肉被一扫而空,宋元河忙着让小二加菜。众人又举起酒杯,大赞文知雪。韩东家敬酒时说:“文盛合不愧为山陕商帮的翘楚,不仅银子最多,更难得的是从不吃独食,有好处总惦记大伙。从前在泾阳,由文老东家领着咱们,如今到了归化与老毛子打交道,知雪东家便是主心骨,我们要唯她马首是瞻。”
文知雪破例喝下一满杯酒,说道:“文盛合有今日,承蒙各位关照。山陕商帮能称雄商界,全因咱们携手并肩,不分彼此。若仅存一己之私,商帮便散了。没了商帮,谁家的生意都不好做。”
“说得好!”众人拍掌叫好。
盛宇峰说:“知雪说了,山陕商帮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得讲究亲疏内外。京羊道的事,切莫对外声张,咱们悄悄把货运了。”
韩东家放下酒杯,说:“文东家实言相告,是没把大伙当外人。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就是吃里爬外。”
“对!”有人附和说,“如今归化城拥入这么多商人,光徽商南蛮子就有好几十个。一旦走漏消息,京羊道就得堵成一锅粥。”
还有人说:“除了山陕商帮中人,谁也甭想知道。北边原是咱们的地盘,朝廷西征,又是大家出力最多。好不容易有了赚钱机会,外人想来分一杯羹,凭什么!”
见众人嚷嚷得差不多了,吴掌柜放下筷子,搓着手掌说道:“听说蒙元亨也到归化了。”
吴掌柜这么一说,气氛立刻有些尴尬,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文知雪。盛宇峰抢着说道:“老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掌柜本想解释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是摇头苦笑。隔了一会儿,文知雪才缓缓开口道:“没错,蒙元亨乃关中子弟,他父亲蒙顺还是文盛合的老掌柜。不过,自他当日在泾阳帮着外人跟咱们作对起,他便不再是商帮中人。后来他与我等一起帮办西征粮草,那是奉朝廷之命,而非商帮所邀。”
文知雪又说:“大伙都知道,文盛合与蒙元亨势不两立,只不过筹办西征粮草乃军国大事,个人恩怨当退居其次。如今京羊道之事,我不会告诉他。各位若是有意相告,我悉听尊便。”
说这番话时,文知雪看似面色坚毅,心中却五味杂陈,自己与蒙元亨之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爱的是他,恨的也是他;斗的是他,救的还是他……
见文知雪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便不再自讨没趣。但提起蒙元亨,许多人还是充满好奇,有人嘀咕道:“蒙元亨这小子一天到晚独来独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就说乌兰布通大战吧,大伙都出钱出力,为何皇上单独召见了他,但后来论功行赏时,又没见他的名字?”
蒙元亨以身作饵,诱使噶尔丹东进之事,当初是绝密,如今知道的人也寥寥可数。文知雪还是几个月前在京城拜见索额图时,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索额图还告诉她,那日皇上召见蒙元亨,蒙元亨恳请皇上法外开恩,赦免父亲蒙顺。皇上答应了,并说功过相抵,蒙元亨在乌兰布通的功勋也不予表彰。
这些内情,文知雪不能对外泄露。听人们议论蒙元亨,她只是沉默不语。有人见文知雪脸上似有不悦之色,认为不宜再说下去,赶紧岔开话题道:“论功行赏怎么轮得上蒙元亨?别忘了,文东家才是总商。对文东家的功绩,朝廷可是大大褒奖了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