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下,晚霞为多伦草原抹上了一层层粉红的胭脂,持续数日的喧闹暂时停止。白日里奔驰的骏马回到棚内,士卒们忙着喂食草料,只待明日再展英姿。那些五颜六色、象征着满洲八旗与蒙古各部落的战旗飘扬在空中,夜风呼啸而过,战旗猎猎作响。
距离乌兰布通血战已过去一年,康熙再一次亲率大军踏上蒙古草原。与一年前不同,辽阔的草原不再有血腥厮杀,有的只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自明代起,蒙古便分为三大部,是为漠南蒙古、漠北蒙古与漠西蒙古。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后,与蒙古各部的征伐博弈持续了上百年。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用铁骑弯刀降伏了漠南蒙古,还让出身漠南的蒙古女子大玉儿成为大清帝国显赫无双的孝庄太后。
与漠南蒙古不同,实力强大的漠西蒙古素来视清廷为仇敌,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领袖噶尔丹大汗将逐鹿中原,与康熙争夺天下当作毕生志业。漠北蒙古各部夹在大清与准噶尔之间,既左右为难,又两面逢源。
一年前的乌兰布通血战,重新划分了蒙古草原的势力版图。噶尔丹仓皇败逃,大清气势如虹。康熙趁热打铁,挥师北上,邀约蒙古各部王公会盟。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多伦会盟,亦称七溪会盟。自此,漠北蒙古各部臣服,广袤的外蒙古地区纳入大清版图,延续上千年的蒙古高原游牧骑兵对中原王朝的威胁宣告解除。
会盟已持续了三日。第一日,内大臣索额图宣读谕旨;第二日,康熙着朝服在御营升座,鼓乐齐鸣,蒙古王公上前行三跪九叩礼;第三日,康熙召见三十余位蒙古亲贵并赐宴,分封众人爵位。三日之内,八旗禁军佩带武器肃立,蒙古王公中尽是山呼万岁之声。康熙的御营前还站立着四头蒙古人极少见过的大象。大象是清廷特意从北京带来的,装饰华丽,寓意祥和。
经过一夜休整,曙光再次照耀草原。到了第四日,才是整个会盟的重头戏——大阅。数万清军列阵以待,接受检阅。这些曾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又在乌兰布通击溃噶尔丹的雄师劲旅,英姿勃发,不可一世,让刚归顺的蒙古王公们慑服于大清帝国的赫赫武功。
大阅开始,康熙头戴镶有貂皮的头盔,佩带挎刀和弓箭,先骑马绕场一周,亲自拉弓射箭,接着率众人纵马从中间通过受阅军队,登上一座小山包,在此处安设御帐。紧接着,号角声大作,所有骑兵大呼前进,万马奔腾,势如破竹。骑兵操演结束,紧接着便是汉军火器营的火炮齐射。蒙古王公早就听说清军的红衣大炮厉害,在乌兰布通轰得噶尔丹狼狈不堪。此刻,许多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一睹为快。
恰在此时,一名身着官服的兵部主事气喘吁吁地奔向御帐,口中大呼:“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来得正是时候!”康熙一拍御椅,站了起来。
太监赶紧将奏折递上,康熙扫了一眼,面露微笑,声音洪亮地说道:“刚收到军情奏报,八旗健儿西征途中又打了一场漂亮仗,在杭爱山大败准噶尔部。噶尔丹丢盔弃甲,逃到沙漠戈壁去了。”
车臣汗过去与噶尔丹眉来眼去,交道颇多,如今归顺大清,正急着表态效忠,于是赶紧说道:“这一年来,陛下可替噶尔丹搬过好几回家了。他再这样东躲西藏,怕是无立足之地。”
车臣汗言毕,帐内响起一阵笑声。康熙点了点头,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难怪有这般结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抬了抬手,道:“操演继续。”
康熙一声令下,火器营万炮齐发,火光冲天,声震原野。蒙古王公一个个瞪大了眼,悚惧不已。炮声停下好一阵子,众人才回过神,伸出大拇指赞道:“神武也!”康熙坐在椅子上,自是面色平静,一副王者气派。
大阅结束,康熙回到御营,见营内只有索额图一位大臣,便拿出奏折晃了晃,问:“这份折子你看过了吧?”
索额图赶紧答道:“上午陛下正检阅三军,奏折先送到了奴才这里。”
康熙面色严峻,道:“让兵部主事嚷嚷什么西北大捷,也是你的主意喽?”
索额图双腿发软,跪倒在地道:“奴才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康熙语气冷淡,“自作主张的事,你又不是头一回做。再说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喊大捷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告诉大伙,咱们排兵布阵大半年,结果功亏一篑?”
康熙没有追究今日之事,但又说自作主张不是头一回,分明是在敲打自己,索额图哪敢起身,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叩头。
康熙没有理会索额图,站起身在营内踱步。“这些日子,朕一直盼着西北捷报,没承想到头来竟是一场空。到底怎么回事?为了打这一仗,朕调动了十万大军,耗费粮草无数。不是说噶尔丹精锐尽失,已成惊弓之鸟了吗,为何还让他溜了?”
康熙转过身,见索额图仍跪在地上,不禁吼了起来:“还跪着干吗!起来回话!”这吼声虽大,却无先前的阴沉之气。索额图松了口气,站起身答道:“让噶尔丹侥幸逃脱,都是奴才部署失当。”
“侥幸?”康熙又拿起奏折,厉声说道,“人家可不是侥幸,而是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费扬古折子里不敢明说的事,朕替他说了吧。咱们忙活好几月,总算将噶尔丹困在山谷中,可惜他奋力一搏,杀开一条血路。一仗下来,噶尔丹折了五千人马,费扬古却死伤一万有余。”
“陛下圣明!”索额图后背不禁冒出冷汗。清代虽废除了明代监军之制,但皇家对于兵权的掌控绝无丝毫松懈。很显然,在正式军报之外,还有人向皇上密报战况。如今主持西北战事的费扬古可是皇上最信赖的大将,连他都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索额图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此战让噶尔丹讨了便宜,奴才以为有两层原因。其一,当初在乌兰布通,咱们好整以暇,噶尔丹却劳师远征,如今主客易位,噶尔丹反倒是以逸待劳了;其二,费扬古将军过于轻敌,须知噶尔丹虽元气大伤,但底子仍在,准噶尔铁甲骑兵的战力绝不逊于我八旗劲旅。”
康熙坐回椅子上,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噶尔丹务必斩草除根。他一旦缓过气来,不仅会为祸草原,更是我大清的心腹大患。”
康熙冷笑一声,接着说:“参加多伦会盟的这些蒙古王公看似臣服大清,心头却活泛得很。只有彻底剿灭噶尔丹,他们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朕,否则只会长出数不清的墙头草。”
索额图说:“奴才这就拟旨,让费扬古重整旗鼓,不取下噶尔丹的人头,绝不班师回朝。”
康熙点了点头,说:“跟费扬古明说,若能剿灭噶尔丹,他便是大清的功臣;若是放虎归山,他便是千古罪人,万死难辞其咎。”顿了顿,康熙又说:“费扬古在折子上说,西征大军粮饷充足,只是火药急缺。咱们也得想法子,替他解了后顾之忧。”
“奴才正在加紧办,上个月已给前线送去了三十门红衣大炮。”索额图说,“只是费扬古来信说,追歼噶尔丹讲究兵贵神速,有时骑兵一昼夜就追出上百里。大炮重达千斤,运输不便,往往派不上用场。他现在急需的是短小精悍的火药枪。”
“没错,此战咱们正吃了这个亏。”康熙又拿起奏折,“红衣大炮运不上去,倒是准噶尔骑兵装备了上千条火药枪。”
索额图说:“奴才已派人去澳门,向西洋人采购火药枪。另外,俄国商队不日将抵达归化,到时亦可向俄人采购。”
康熙眉头一皱,道:“噶尔丹的火药枪,据说是几年前从俄人那里买的?”
“正是。”索额图答道,“不过俄人最为势利,乌兰布通一战,他们见噶尔丹大势已去,不会再同他沆瀣一气。奴才已派徽商岳江南赴俄,专司采办军火事宜。”
“俄人狡诈,不可轻信,但签《尼布楚条约》时,你同他们打过交道,也算知己知彼。具体的事,放手去办吧。”康熙微闭双眼,示意索额图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