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过后,归化西商会馆中,山陕商帮的东家、掌柜再次齐聚一堂。像这种聚会,蒙元亨通常是不愿来的,但今日例外,多位东家盛情相邀,他准时来到会馆。
大局未定,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但文知雪走进来时,一路同人打招呼,笑容可掬,看上去颇为轻松。
寒暄过后,众人落座,文知雪直奔主题道:“想必诸位都知道了,自打我回来,文盛合与俄国商团的交易便已中止。”
“文东家果然言出必行。”有人称赞道。但也有人说:“白纸黑字地签有契约,怕不是一句话就能中止的。我可听说老毛子嚷着要报官,请官府出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要干什么,我管不了。”文知雪笑了笑,说,“我既然叫停这桩生意,就自有我的道理。官府出面,也得按道理评判,不会听信一面之词。”
文知雪挥了挥手,继续说:“那几个人不说也罢。今日请大伙来,还有另一件事。”顿了顿,她又说:“两日前我说过会给大伙一个交代,今日我便要兑现承诺。”
众人都打起精神,盛宇峰望着文知雪,既心虚,眼中也有着期待。文知雪避开盛宇峰的目光,双手握住椅子扶手,对段运鹏说:“把分家契约拿出来。”
文知雪声音不大,坐在一旁的盛宇峰却听得清楚,他先是错愕不已,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道:“什么分家契约?”
文知雪将椅子扶手握得更紧,缓缓说道:“小段,按我说的做。”
“知雪,你这是干什么?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盛宇峰站在文知雪面前,怒气冲冲地道。
文知雪低着头,不敢正视盛宇峰。片刻之后,她终于狠下心,抬头看着对方道:“盛东家,好聚好散,咱们之前不都说好了吗?”
盛宇峰彻底愣住了。段运鹏拿出分家契约,让众人传阅。文知雪大声说道:“盛东家与俄国商团之间的事,我以为是他一时糊涂。不过早在之前,我与盛东家就签了分家契约,因此他与苏定河之间的任何约定,都与我不相干。”
众人看着这份分家契约,先是不免狐疑,接着交头接耳起来。又隔了一阵,一位东家说道:“文东家,这事你干吗不早说,害得我们错怪了你。”另一位东家也拍手道:“有了这份契约,所有事都清楚了。盛东家如何抉择是他的事,文东家还是与大伙站在一起。”
这些东家都是商场老手,自然不会轻信一纸契约,有人甚至猜到这契约十之八九是补签的,不过是把落款时间提前了。然而众人更清楚,假若文盛合的茶叶都归了俄商,那才是败局已定。此时帮文知雪脱困,就是让所有人抓住救命稻草,哪怕睁眼说瞎话,也得为文知雪帮腔。
德盛魁茶庄的韩东家看过契约,起身说道:“分家契约上写得明白,文盛合的棉布、水烟生意归盛东家,茶叶生意归文东家。按这契约,茶叶的事不是盛东家可以做主的。好比张三李四随便签个字,说把德盛魁的茶叶卖掉,我能认这个账吗?”
“当然不能!”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鬼扯,所以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借以掩饰心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再没人理会盛宇峰。盛宇峰坐在椅子上,面色铁青,两眼盯着文知雪,目光中有委屈与愤怒,更有迷茫与陌生。
这还是令自己一往情深的知雪妹妹吗?她竟会用如此冷酷残忍的方式对待一个深爱她的男人?没错,两日前的晚上,文知雪找到自己,声言要与俄商力抗到底。文知雪拿出这份分家契约,让盛宇峰签字。但她当时有言在先,说这纸契约只是后手,万一与苏定河对簿公堂,或许用得着。文知雪更信誓旦旦地保证,契约里面的内容只是做样子,文盛断不会分家,契约也不会被公之于众。她甚至许诺,在西商会馆聚会时,会替盛宇峰在众人面前缓颊。
然而今天,文知雪却迫不及待地拿出契约,让整个山陕商帮传阅,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盛宇峰不敢相信,这样龌龊的手段会出自文知雪之手。
文知雪以坚毅的目光扫视前方,却唯独不敢看盛宇峰一眼。她心中当然有愧,用诈术让对方签下契约,接着违背承诺,将契约公布于大庭广众之下,这种手段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欠厚道,遑论是对自己爱惜有加的盛大哥。
两日前,文知雪犹疑不决,只因盛宇峰对自己一往情深。好言相欺在前,公然翻脸于后,实在于心不忍。然而最后关头,恰是这一往情深让文知雪做出了决断。
文知雪明白盛宇峰对自己的深情,但越是如此,越觉得有负于对方。文知雪与盛宇峰有兄妹情谊,却绝无男女之爱,两人不可能走到一起。盛宇峰苦苦依恋,白白耽误了青春年华。这样下去,不仅误人误己,更有负于文盛两家的世交。毕竟自己的哥哥文知桐妻妾成群,文家早已有后,盛叔叔却只有盛宇峰一个儿子,盛宇峰终身不娶,难不成让盛家绝后?若真是那样,自己才无颜去见盛叔叔。为了盛宇峰好,就得当机立断,让他彻底死心。若果能如此,担下恶名又如何,让盛宇峰恨自己又怎样?
更何况,要说服盛宇峰答应分家,谈何容易!这个误入商场的情种,才不会在乎银子多寡,也没有那么多利益算计,他只想与文知雪在一起。除了趁这个机会让盛宇峰懵懵懂懂地签字画押,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文知雪只好残忍一回,下一次狠手了。她不敢看盛宇峰的眼睛,只在心中默念:“盛大哥,此生不求你谅解,只盼你能幸福。”
文知雪眼眶有些湿润。她赶紧忍住,清了清嗓子,用坚定的语气说:“文盛相合,财源广进,如今分开,亦希望各自珍重。这是文盛两家的事,知雪自会处理妥当,不劳各位费心。但盛东家与苏定河签的东西,我断不能认。”
“当然不能认!盛宇峰干的事,让他自己了断。”周围又是一阵吵闹声。
所有人的声音在盛宇峰心中都无足轻重,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文知雪,无奈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绝望中,盛宇峰站起身。忽然,他咆哮起来:“文知雪,你好狠心!”从前盛宇峰甚至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语气同文知雪说话。
这一声咆哮似乎能掀翻屋顶,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盛宇峰。文知雪心中的堤坝几乎要溃决,但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绝不能一时心软,否则将功亏一篑。她将情绪压制住,冷冷地说:“好聚好散,没什么大不了。兄弟登山,各自努力,望你好自为之。”
文知雪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插进盛宇峰的胸膛。他终于崩溃了,开始放声大笑,笑声令人不寒而栗。猛地,他一脚踢翻椅子,推开周围人,朝门外奔了出去。
文知雪心头在滴血,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她道:“盛东家就这脾气,狂放不羁惯了。”随即,她又悄悄吩咐段运鹏道:“跟出去,千万别让盛大哥出什么事。”
在场的老江湖们大多已看穿文知雪的把戏,但只要能把祸水推到盛宇峰身上,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还计较其他。他们相互打着圆场,很快言归正传:“文东家,事情弄明白了,接下来生意怎么做?”
文知雪说:“与托里尔、苏定河等人没什么好谈的,坐困归化更非上策,组成商团的事应加紧筹备。还是那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又有人说:“组成商团这件事,还请文盛合主持。”
文知雪摆手道:“文盛已分家,再没什么文盛合了。新商号的名字,我一时还没想好。再者出了这档子事,也怪我没早点把分家的消息告诉大家,说来难辞其咎,哪还有脸承担重任?”
有人以为文知雪在客气,又说了一番恭维的话,但文知雪坚称自己无法主持大计,又说若有人领头,自己必听从差遣。
见文知雪态度坚决,又有人拱德盛魁茶庄的韩东家。韩东家摆手说:“我不行。”
“韩东家,你就不要推辞了,”文知雪说,“你做主事之人才是众望所归。”
“我何德何能,文东家错爱了。”韩东家虽还在推辞,却用余光瞟蒙元亨。
蒙元亨装作没看到,低头喝起茶。又隔了一会儿,有人主动问:“蒙东家,大伙都表了态,你怎么看?”
蒙元亨“哦”了一声,才说:“你们是什么态度?这茶味道不错,我顾着品茗,没听清大伙的话。”
今日这会馆简直成了戏台,人人都在演戏,倒也不在乎蒙元亨多几句唱词。蒙元亨装睡,就有人假装来敲门:“蒙东家处变不惊,果真有大将风范。刚才大伙的意思,是推举韩东家。”
蒙元亨犹豫了一下,说:“就按大伙的意思办吧。”
韩东家终于不再推辞,而是追问道:“蒙东家,若我来主持商团,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蒙元亨答道:“你是众人所推,我自然会鼎力相助。”
“好!”韩东家欣喜道。
大事商议下来,众人陆续离开。出了会馆,罗兵忍不住问道:“就德盛魁那点小本生意,怎么莫名其妙地让韩东家成了主事之人?”
蒙元亨苦笑道:“时势造英雄嘛。”
罗兵仍不解,说:“组成商团是你的主意,论实力,瑞成祥也比德盛魁强多了,你干吗要让给他?”
蒙元亨反问:“今天会馆里唱了两出戏,你没看明白?”
罗兵说:“第一出戏自然是文盛分家,这谁不明白。文知雪来了个挥泪斩马谡,把盛宇峰抛出来。”顿了顿,他又说:“斩马谡是出老戏了,不过今天却看出了新名堂。敢情诸葛亮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不斩马谡,就得自己承担败战之责。杀个替罪羊,高兴还来不及,有啥好哭的!”
蒙元亨哈哈大笑,道:“你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道理却看得透彻。”
罗兵也笑起来,说:“别夸我,这第二出戏,我还不懂呢。”
“第二出戏更精彩。”蒙元亨说,“文知雪既要与我联手,又要假他人之手。”
见罗兵仍不解,蒙元亨说:“两日前说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文盛合与瑞成祥绝不合作的,正是文知雪。但形势比人强,文盛分家之后,文知雪元气大伤,再想以一己之力独撑商团,断无可能。这种时候,她自然希望瑞成祥加入进来。”
罗兵说:“联手就联手呗,咱们也不反对,和韩东家有什么关系?”
“人家怨气未解,恨意难消啊!”蒙元亨说,“文知雪还是忘不了当年泾阳之事,她可以在乌兰布通救我一命,但要在商场上与我携手,却无可能。再说若由她主持商团,再拉我入伙,她两日前所说岂不成了笑话?”
罗兵笑道:“她倒想得美,既要里子,又放不下面子。”
蒙元亨说:“所以她坚持不肯主持商团,而把韩东家拱出来。韩东家邀我相助,她正可顺水推舟。”
罗兵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俩是套好招的。文知雪再三推辞,拱韩东家上来,就是要逼你表态。”
“这出双簧唱的!”蒙元亨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从文盛分家到礼让韩东家,文知雪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愧为叱咤风云的商场女杰。只是如今的文知雪与当年的知雪妹妹实在有着天壤之别,那时的她冰雪聪明,现在却聪明尤胜,冰雪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