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文盛合归化分号门前车水马龙,俄商运来的皮毛与正待运出的茶叶混在一起,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见文知雪策马而至,伙计们既惊诧又欢喜。“东家,你怎么回来了?”一名伙计问道。
“茶叶都运走了吗?”文知雪焦急地问。
又一名伙计答道:“西边仓房的茶叶运得差不多了,东边仓房的明日运。”
好歹仓房里还有一半茶叶,文知雪松了口气,接着命令道:“都给我停下!”
伙计说:“盛东家吩咐过,无论如何,西边仓房的茶叶今天都得运完。”
执掌文盛合以来,文知雪的脾气变了不少,如今她正在气头上,竟吼了起来:“叫你们停下,听不懂吗?!”
文知雪跳下马,怒气冲冲地朝里走。段运鹏招呼众人停下,又拍了拍刚挨了训的伙计,说:“没见东家心里有火吗,哪来那么多废话?”
盛宇峰正在清点账册,看到文知雪走进来,先愣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文知雪没好气地说:“再不回来,文盛合就让你掏空了!”
“你在说什么呢。”盛宇峰嘿嘿笑起来,他在文知雪面前永远是一副好脾气。但扭过头,盛宇峰盯住老管家宋元河,目光中尽是怒火。
宋元河倒没闪躲,说:“是我让小段去报的信。”
“老宋,你在搞什么名堂!”盛宇峰把火撒到宋元河头上。
“宋叔叔做得没错。”文知雪说,“临行时我对他说过,商号内有事,即让小段飞马来报。”
盛宇峰脸色平静,默默将桌上的账册收拢在一起,接着又端起茶抿了一口。
“你倒是说话呀!”文知雪难得发这么大的火,声音连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盛宇峰放下茶杯,朝宋元河、段运鹏挥了挥手,说:“你们出去吧,我有话同知雪讲。”
宋元河派人通风报信虽在意料之外,但盛宇峰明白,这事文知雪迟早会知道,因此必得准备一番说辞。他当然不能如实相告,但谎话也得说得像模像样,不至于有太多破绽。冥思苦想了许久,他勉强编出了一番说辞。
“你去草原后,苏定河约我见过一次面,我与他的确达成了默契。另外,将此事瞒着你,也是我的主意。”盛宇峰把这番说辞搬了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文知雪追问。
盛宇峰说:“与俄国商团的生意是以货易货,就是用茶叶换皮毛。你知道苏定河开出的价码是多少吗?”
文知雪懒得回答,盛宇峰只好自问自答:“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俄国人与苏定河的心真够黑的,这分明是吃定咱们将茶叶运到归化,已落入他们的陷阱。”
文知雪这才开口说:“知道这是陷阱,你还答应了?”
盛宇峰摇头说:“苏定河的算盘,难道我会不清楚?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答应他的条件。”
文知雪眉头皱得更紧,她道:“莫非真如外界所说,文盛合与俄商交易,并非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
盛宇峰装出得意之色,说道:“若真照这个价,我还有脸坐在这儿吗?”他翻出一本账册,递给文知雪道:“你看看吧,这是我记下的,连老宋都不知道。”
文知雪翻阅账册,脸色越发凝重。看完后,她将账册撂在一边,质问道:“一张皮毛换五担茶叶,这就是你做的好买卖?”
盛宇峰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这番说辞,如今当然要强撑到底,他说:“这样的买卖,难道不好吗?一担茶叶的市价,在关内不过一两多银子,到了归化,算上耗损与运费,顶多二两银子。五担茶叶就是十两银子,却换回一张上好的皮毛。俄国人运来的貂皮、狐皮可是好东西,拉回关内,一张能卖二三十两银子。”
“糊涂!”文知雪说,“你只算了一担茶叶值二两银子,却忘了商场中的信誉值多少银子;商帮团结对外与一盘散沙,中间又差了多少银子!”
这些个道理,盛宇峰并非不懂,可惜被人家捏了短处,只能假装糊涂。眼见文知雪步步紧逼,他只能说:“我猜到你会这样,所以故意瞒着你。你这人心太软,关键时刻总顾及商帮同人,下不去手。既是这样,恶人就由我来当吧。”
盛宇峰接着说:“归化这一仗,对手占了先机。与其陷入苦战,事倍功半,不如及早脱身,重整旗鼓。苏定河开出的条件不低,为何不见好就收?”
顿了顿,盛宇峰又说:“人家对文盛合开出这么好的条件,当然有所图。他们看中文盛合在商帮内的地位,指望抛出重饵,诱人上钩。这些我不是不懂,但想来想去,饵是文盛合在吃,上钩的却是其他鱼。商人算各家的账,这账咱们不亏。”
“别说了!”文知雪说,“我看你是真糊涂,利欲熏心,与外人勾结,坑骗咱们山陕商帮!”
“做生意不就是为个‘利’字!”为了掩饰自己心虚,盛宇峰说话也强硬起来,“知雪,你怎么就放不下那些虚名?什么山陕商帮亲如兄弟,什么唯文盛合马首是瞻,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你那么聪明,怎么识不破呢?当初在棉花大战中失利,商帮中人上门逼债,可曾拿咱们当过兄弟?”
盛宇峰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商人重利,哪个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咱们赚银子就好,管其他人做什么。”
文知雪冷冷地看着盛宇峰,道:“这番话从你口中说出,当真匪夷所思。”
盛宇峰反驳道:“别光说大道理。你就说,这买卖咱们是不是赚了?”
文知雪叹了口气,说:“你不想听大道理,我便不说那些大道理。你口口声声提银子,我就给你算一算这买卖究竟是赚是赔。没错,仅论这单生意,文盛合是赚了,但赔出去的是信誉。文盛合失了信誉无法服众,山陕商帮顿时群龙无首,彼此猜忌。这正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中俄通商是长远大计,绝非一锤子买卖,下一回俄国商团再来,你认为其他东家会如何做?俄国人会不会再给文盛合开出优厚条件?说到底,你是舍大求小,愚不可及!”
文知雪继续说:“文盛合当初落难,其他人落井下石不假,但说商帮团结一文不值,却大错特错。这种话,尤其不应出自文盛合东家之口。何谓团结?团结不是亲如兄弟,而是一群人中只有一个龙头老大,其他人都听老大的话。我口口声声呼吁团结,只因文盛合是这个老大。”
“扪心自问,做老大没有甜头吗?棉布商路的银子,文盛合为何赚得最多?泾阳的总商,凭什么是文盛合的东家来当?你说,这些是不是利?所有这一切,不正因为文盛合是老大,把所有人团结在自己旗下嘛。都说当家不闹事,其他人不要团结情有可原,身为当家人,竟然不要团结,岂非蠢到家?!”文知雪越说越来气。
盛宇峰没想到文知雪竟把话讲得如此直白而深刻,当真发人深省。文知雪坐回椅子上,说:“你不要团结,好啊,有人巴不得。今日在西商会馆,蒙元亨正在收拢人心,想让大伙团结在他麾下。”
“他在做梦!”一提到蒙元亨,盛宇峰就气不打一处来。
文知雪瞥了他一眼,说:“人家之所以敢做梦,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戏演到这里,谎话说了这么多,盛宇峰自觉差不多了,也该收回来了。他低着头,叹道:“当初我没想到这么多,只想着让文盛合赚上一笔,赶紧从这个泥潭里脱身。”
文知雪语气冷淡地说:“大错已铸成,你说怎么办吧?”
“我……我……唉!知雪,你说怎么办?”盛宇峰看上去左支右绌,心里却感到有些轻松。先造成既成事实,再编一套说辞糊弄过去,自己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文知雪说。
屋里就剩下文知雪一人,她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脑中却思绪万千。盛宇峰究竟是怎么了,苏定河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做出如此愚蠢荒唐的事情?当真只为了银子?别人或许不知,文知雪却清楚不过,盛宇峰从不在乎银子,只对自己言听计从。执意干出文知雪会极力反对之事,甚至不惜刻意隐瞒,实在令人想不通。
文知雪轻叹一口气,没再细究下去。自己身上不仅承受着盛宇峰的一片深情,更承载着商号的千斤重担。她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是文盛合的东家,是山陕商帮众望所归的领袖,收拾如今的烂摊子,远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当务之急是中止与俄国人的交易,一旦交易完成,仓房里没了茶叶,就当真来不及了。但是,两边可是白纸黑字地立有契约,盛宇峰乃文盛合东家之一,他签下契约,怎能翻脸不认?
文知雪找出盛宇峰与苏定河所签契约,捧在手上反复读,希望找出其中破绽。然而越读下去,越绝望。苏定河毕竟是久经商场之辈,老奸巨猾,他写的这份契约,当真滴水不漏。
整整一个时辰,文知雪时而坐在椅子上,时而焦躁地踱步,却始终找不出破解之策。眼看天色渐暗,她的心情更加烦闷。这时,房门被推开,段运鹏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说道:“东家,吃点东西吧。”
文知雪心烦意乱,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她瞪了段运鹏一眼,道:“出去!”
段运鹏早就有挨骂的准备,并没去计较,只是将碗放在桌上,说:“我这就出去,不打搅你。面条放在这儿,你趁热吃了吧。”
“我不吃,端出去!”文知雪以命令的口吻说。
段运鹏疼惜文知雪的身体,竟顶嘴道:“有天大的事也得吃饭!东家,大伙都在吃晚饭了,你却连午饭还没吃,这么下去可不行。”
文知雪更来气了,正要发火教训人,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绕过桌子,瞟了一眼碗中的面条,又盯着段运鹏,问道:“你说大伙在吃晚饭了?”
段运鹏点头说:“是呀!可东家午饭还没吃。”
“吃饭也有先后次序,一个人先吃午饭,再吃晚饭,对吧?”文知雪若有所思地说。
段运鹏有些疑惑,说:“当然。”
“你出去吧,”文知雪说,“这面条我马上吃。”
屋内又只剩文知雪一人,她吃了一口面条,便放下筷子。吃饭有先后次序,做买卖也讲究先来后到,与其挖空心思寻找契约上的破绽,不如釜底抽薪,让契约成为一张废纸。
文盛相合,财源广进,晋商文家与陕商盛家的合作,历来是山陕商帮中的一段佳话。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是文盛两家分开,局面是否会大不相同?一旦分家,盛宇峰就只能代表他自己,无法代表文盛合。
当然,若依先来后到,即便此刻与盛宇峰分家,也无法扭转形势,毕竟盛宇峰与苏定河签约在前。然而,玄机正在这先后之间。文知雪回到桌前,铺纸研墨,接着提起笔,飞快地写好一纸契约。站起身,她又把契约扫过一遍,再缓缓签下自己的名字。落款时日,则是一个月之前。
这纸分家契约,若是落款在一个月前,也就意味着早在一个月前,盛宇峰便不再是文盛合东家之一,他与苏定河达成任何协议,都只是一己所为,与商号无关。苏定河费尽心机炮制出的那份契约,顿时成为一纸空文。
“来人!”文知雪低头盯着分家契约,眉头紧锁。
下人应声而入,听候东家吩咐。文知雪抬起头说:“去把盛东家请来。”
“慢!”下人刚要出门,又被文知雪叫住。下人回过身,一脸茫然。文知雪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说:“让我再想想。”
文知雪早就告诉自己,大敌当前,一切私情杂念都要抛在脑后,可到了决断时刻,还是绕不开儿女情长。有了这份分家契约,文盛合是脱困了,可盛宇峰怎么办?
当年父亲文善达与盛宇峰之父盛寺山创建文盛合,两人义结金兰,携手并肩,一同走过商海中的惊涛骇浪。自己从父亲手中接过文盛合,不仅是接下这份家业,更是要担起父辈的承诺与责任。父亲与盛叔叔若九泉有知,会如何看待今日的选择?让文盛分家,是他们所乐见的吗?
文知雪在屋内踱步,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浮现。她无法忘记父亲临死前那悲愤却又饱含希望的眼神,那眼神中有着英雄末路、四面楚歌的悲怆,更有着重整河山待后生的殷殷期许。在父亲眼中,文盛合比天还大,为了文盛合,父亲筚路蓝缕、呕心沥血,甚至不惜舍弃与蒙顺的手足之情,还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推上一条前途叵测的险途。盛叔叔与父亲一样,也是一位英雄豪杰,为了文盛合,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当年他病死在蒙古,尸首无法运回故里,只能掩埋于异乡的荒草之中。时隔多年,文知雪亲赴蒙古,希望凭吊盛叔叔,只见碧草连天,连坟冢都找不到了。
望着坟冢所在的方位,文知雪吟了两句诗,一句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另一句是“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前者赞美为国征战的将军,后者感怀妙手文章的诗仙,然而在文知雪心中,借这两句诗歌咏盛寺山也很贴切。只可惜文豪武将能流芳千古,商人却被人瞧不起,更不会有谁来写诗纪念。千山万水,商路漫漫;千辛万苦,甘之如饴。这是商帮儿女的宿命,也是商帮中人无怨无悔的选择。
想到这些,文知雪渐渐明白了,只要是为了文盛合的事业,自己做出任何决定,父亲与盛叔叔都会体谅。今日的局面,已是合则两害,分则两利。只有分开,才能让父辈的基业长青。
文知雪捧起分家契约,心中仍有一丝犹豫。没错,此时分家对得起父亲,也对得起盛叔叔,可盛宇峰会怎么想?文盛两家是世交,盛宇峰更是对自己一往情深。文知雪纵然对盛宇峰没有爱慕之心,也有兄妹之情。当初在棉花商战中大败,文盛合风雨飘摇,盛宇峰大可以离开,但他坚定地留下来,力撑危局。此刻抛弃他,当真好吗?文知雪陷入天人交战。
夜已深,文知雪的屋内连蜡烛都没点,漆黑一片。宋元河与段运鹏来到屋外,见里面没有动静,便问道:“东家在里面吗?”
一直守在门外的下人点头说:“在里面,一直没出来过。”
宋元河又说:“东家是不是困了,在里面休息了?”
下人弄不清楚,只是摇头。段运鹏叫来一个丫鬟,说:“你进去看看。”
丫鬟正要敲门,屋内传来文知雪的声音:“都进来吧,我还没睡。”
众人托着烛台走了进去,只见桌上的面条几乎未动,文知雪坐在椅子上,双目盯着屋顶。
“你怎么还没吃东西?”段运鹏有些急了。
文知雪站起身,眼中射出坚毅的光,说道:“去,请盛东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