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市闹区北门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博科大厦的大厅里便响起一阵仓促又沉重的脚步声。她借着外面的灯光,在我看到的不到20分钟的时间内,将大厅的每一块儿大理石地板,拖得发亮。
她叫章萍凤,不是地道的新疆人。据她回忆,她一家是20世纪60年代从秦岭一带辗转到新疆的。她常把这段经历挂在嘴边,还一再强调她一家人来新疆只是为了寻条活路。我原本不认识她,第一次见她,是在2016年的冬天。
她是个不速之客。
刚进公司大门,她就被保安拦下。没等保安开口,她便急忙卸下行李,但又不慎将行李蹭到保安的黑色制服,沾上一层灰白。她赶忙伸手去拍灰,边拍边嘟囔:“我找你们蔡老板,我和他是老乡,一个村的,关系可好嘞!”她见那保安面善,便把嘴巴凑到保安耳根低声说。
保安一把推开了她:“滚远点!”她往后摔了个踉跄,行李砸到地上,散了一地。她毛手毛脚地拨拉着小物件,随即就地坐下抱着行李不肯松手。保安见状,拨通了蔡总的电话。
“蔡总,门口有个女人说是您亲戚,让进不?”
“你先让她等等。对了,好好招待一下。”
挂断电话后,蔡总又与我们谈了一会儿。过程中他一脸纳闷,还是忍不住打开电脑翻看监控录像。录像一出来,他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示意主任们离开,又单独叫我留下详谈。我偷瞄到屏幕,只见一个女人死死抱住行李坐在台阶上,不让人靠近。不知怎的,看见她畏畏缩缩的模样,我竟想起以前家门口的流浪狗来,讨食受挫后,它便后退,眼睛盯住不放又不敢向前,浑身还不停发抖。
主任们都离开后,蔡总飞快地拿起电话:“你个废物,我养你吃干饭的吗?快把她打发走!”
本以为女人会离开,可蔡总和我的交谈还没进行到一半,电话又来了:“蔡老板,那女人硬是赖着不走,怎么办?让进不?”
蔡总朝垃圾桶里吐了口痰,打量打量我:“小徐,保安办不成,你去处理一下?赶走就是了!”
我十分纳闷:“这……不太合适吧?”
他又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啊!我是你老板,老板是什么你知道吗?你得听我的。快去!”
下楼后我便发现情况并不简单。女人穿着一件老旧单薄的大红色外套,脚踩一双底子已经磨出花来的黑色条纹布鞋,骨瘦嶙峋,头发蓬乱,像祥林嫂那样木讷。她紧抱着被褥,在狂暴雪花里战战兢兢。
保安向我解释,还不忘恶狠狠地瞥她一眼。我听后无奈,只得再次拨通蔡总电话:“蔡总,她不走,还说要在公司打工,您还是下来一趟吧。”
“这个乡巴佬儿!我马上下去!”
蔡总疾步下楼走到她面前,面色慌张,眼神飞快向围观的人群瞄去,一遍扫视后,他扭过头对着保安挥手就是一巴掌:“你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让顾客进去?”保安愣在那里不动。
随即蔡总扭转身体,面向围观的人群,嘴角微扬,脸上又露出了如常的笑容:“对不住各位,打扰到大家了。我向大家保证,博科欢迎每一位顾客,我回去一定处理这个不像话的保安。”他这一席话说得动听,像是有某种魔力,使人信服。不一会儿,围观人群便散去了,只留下蔡总在帮忙拎行李。章大姐冲着蔡总笑呵呵的,连连道谢。
蔡总名叫蔡健,是我进入公司的第一任领导,也是我进博科的介绍人。我刚来的时候,他是主任。现在他成了老总,我便顺理成章地爬到了主任的位置。蔡总比我年长十来岁,私下里让我叫他大哥。
那天我目睹了这一幕闹剧。本以为过两天就可以风平浪静,可不承想,这竟成了整个故事的开始。
第二日,保安的位置果然换成新的面孔。这次换来的保安就比较通情达理了,不论见到什么样的人,进门时都要弯腰问好。什么样的人该叫老板,什么样的人该叫先生,什么样的人该叫领导,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说话的口气都可以因人而异。这本领不是一天两天能学得来的,看样子蔡总这次花了不少心思。
这之后,我总是看见那女人在楼道里打扫卫生,有几次我都看见她在蔡总办公室门口张望,手不停地在门把手上摩挲,几欲推门。后来有一次,她大概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但不过5分钟便又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那次过后,她再也没去找过蔡总,可也就是在那次之后,总有人在我办公室门口兜兜转转。我隔着磨砂玻璃知道来者何人,却不知来者究竟何意。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再一次和她打起交道。她在楼道里推着除尘器呼啸而来,一见我,便迅速按下关闭键,拍了拍粗布裤子上的灰,走到我面前:“徐主任,中午好啊!我听说你之前是做大记者的啊?”
她的口气让我不大自然,我往后退了两步:“是的,怎么了?”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也往后退了些距离,把那双满是污垢的手掩在身后:“没啥没啥!”她的声调变高,那张脸上突兀地绽开一种童稚般的笑容。
我迟疑了一会儿,她又说:“徐主任,您当记者认识的人肯定不少,我想麻烦您个事儿。”她的声音低沉下来。
接着她递给我一张用玻璃壳罩着的、略微泛黄的相片。上面有个小女孩,骑在咧嘴的假恐龙身上,脸上挂着笑容。她将手缩了回去,相片便留在我手上。
“徐主任,这是我小女儿霞霞,三岁多的时候走丢了。”
“现在有消息吗?”
“没有,二十年了。”
“那她现在也该二十多岁了吧。”
“是的,长大了呀,长大了……”
我看见她眼角泛红,双手尽力掩面,脸上的皱痕依旧在向外张扬,叶茂枝繁。
我心头一震,随即便是沉默。这沉默仿佛无声,但当中却又容纳了太多呼天抢地与艰苦卓绝。我知道她没有放弃,也许永远不会放弃。但找到,现在看来却像是痴人说梦。
终于,还是她先开了口。
“徐主任,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麻烦您帮我打听打听,您认识的人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浅绿色纸币,“这是一点心意,不多。日后一定报答您!”她说得铿锵有力,像是早有了些准备。
我伸手挡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我帮你找!”
她笑了,泪水便溢了出来:“那就谢谢主任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将钱收了回去,嘴里连连道谢。
接着她跟我谈起她的寻找路途。她家在南疆,这一路的寻找途经喀什、巴楚、阿克苏、库尔勒,终于找到了乌鲁木齐,本以为有熟人会方便些,可还是碰了壁。她在每个城市都会去找报社媒体求助,可求来求去还是吃了闭门羹。
我默默地听她诉说,可内心还是百般纠结。毕竟是听惯了“多留心眼”这样的字句,我对她的故事还是存有疑虑。
半年的时间里她总是反复询问我结果,而我也只得应付几句。眼看着她的神色一天天黯淡下去,头发也一把一把开始脱落,我于心不忍,对她的怀疑也慢慢消退。我着手联系了以前的媒体朋友,但因这事毕竟已有二十年之久,零零散散得到些回复也是不尽如人意。当我以为这寻找要无功而返时,远在北京的小杨突然来电:“可以通过央视创办的《等着我》找回失散亲人。”我让她帮忙联系,她没有推辞。
开始联系时,我便第一时间通知了章大姐。她得知消息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微笑片刻,然后便自顾自地忙了起来。
小杨再次来电是在三个月后了。我一接完电话就赶忙出门找章大姐,她那时正拎着水桶在楼道里打扫卫生,走起路来如履薄冰。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眼睛里有了光亮,头发简单地扎了一下,倒也精神。只是发梢间多了一顶红粉色的蝴蝶结,难免有些突兀。
我盯着那蝴蝶结入了神。
她见着我,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用那干枯的双手理了理头顶的蝴蝶结:“哎呀,前几天去小卖部买的!”她憨厚地笑着。
我挪开眼神:“章大姐,有消息了。”
她听着,眼里有些东西开始涌动:“在哪儿?在哪儿!”她的身体在颤抖,浑身上下都陷入一种深深的澎湃。
“没有具体消息,只是北京那边的寻人节目已经联系好了,不过,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
“这事到时有消息了咱们再说。”
她满脸失落,用小臂抹干眼角渗出的泪水,转移话题问道:“徐主任,上次民工来公司闹的事你知道不?”
我思索片刻:“知道,安排一下就过去了。”
她不罢休:“唉,不对,没有那么简单!”我费解,她又追加,“我听小陈他们路过时说,这事麻烦得很,工资是发不起的了!”她向来关注工资、劳务费这些,可这次的反应却有失常态。
在这之后,我在她的头上再也没有见过那顶红粉色的蝴蝶结。她脸上的皱痕愈加密布,眼里也无光,呈现出来的只有淡淡的灰漠。这大概是我的一席话所致,可事实如此,欺瞒只能为更大的疼痛蓄力。
现在是2018年1月,我们的寻找已经持续了两年,无果。这一年的工作风不调雨不顺,寻人之事也被搁置。我憋在办公室里,已有大半年没见过章大姐。
“徐主任,最近忙吧?”章大姐放下手头的活儿,把大厅的灯打开,对我说。
我放下行李箱,停住脚步,默默点头:“你忙什么呢?”
“大扫除啊,蔡总说明天有大领导来视察工作。”
“那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的什么?”我指着大厅东侧几个伫立的箱子说。
“是按摩椅,蔡总说领导走累了可以休息放松,这方面工作一定要做好!”她向来对蔡总深信不疑。
“荒唐!”我怒吼,“公司本来就欠下那么多钱,现在还有闲钱做这个?”
“哎呀,徐主任你先别生气,蔡总这样也有他的道理嘛。”她为蔡总辩解。
“你先别干了,我给他打电话!”
我走回办公室,缓了会儿气,拨通了电话。
“喂,小徐啊,出差回来了啊!”
“是。大厅里的按摩椅怎么回事?”我直入主题。
“哎呀,去年不是有农民工闹嘛,这样子安排一下,省事!”他说得自然。
“有闲钱做这个,拖欠农民工的工资怎么不解决?”
“那个以后再说!”
“蔡总,你不能糊涂一时啊,那可都是血汗钱啊!”
“兄弟,不是哥哥不还,哥哥也是身不由己啊!你怎么不懂变通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答道。
“行行行,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2018年9月,不出我所料,公司最后还是迫于压力与外债,倒闭了。蔡总逃离了乌市,说是要出国,最后落了个不明下落。蔡总搬来的“救兵”也在事发后连带下马。章大姐在一瞬间变得异常苍老,她的血汗、她的信任以及她所期待的那份微薄的工资,都付诸东流。
倒闭后的几个月,我一直在协助公安机关展开调查,忙得不可开交,竟把章大姐这事给忘了。章大姐先前一直住在公司的储物室里,事发后她必然无处可去。
我苦苦寻找,几经波折,终于在城郊废弃的啤酒厂找到了她。啤酒厂已经荒废多年,厂房里积着一层厚实灰土。我发现她时,她已奄奄一息。身旁是零散的玻璃碎片,她手腕下垂,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灰土上。
去医院的路上车水马龙,我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紧闭的双眼,近乎声嘶力竭地呼唤。
五个小时的抢救过后,她脱离了生命危险。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看着躺在床上的章大姐,反复揣测着她自杀的缘由。她或许放弃了?我想一定不会。
她醒来是在四天后的清晨。她费力地坐起身来,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摸索,寻到我时便用那双粗糙的手牢牢地抓住我:“小徐,你就让大姐痛痛快快地离开行吗?”她带着哭腔。
“你走了谁去找你女儿?”我拽紧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
她沉默一会儿,又说:“大姐我快看不见了。”
我心头一震:“怎么回事?”
她说是儿时的病根没有铲除,这么多年一直没发病,可没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复发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说,她一开始就不抱多大希望,而失明对她来说就是死亡,她害怕就算找到了,女儿也不会认她这个瞎子,她想自己做个了断。她苦苦央求我,如果有一天能见到她女儿,要告诉她,她妈妈一直在寻找她。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知道一旦答应了,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我明白她现在正处于有光与无光间的炼狱,这一段经历是煎熬的。但这一关只能她自己来过,外人无法左右。我不敢过多地说什么,因为我也不敢保证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只能劝她好好活,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
她沉默许久。
终于,有电话打进来,是小杨。她示意我打开免提,我照做。
“喂,向前,有线索啦!开心不?但是需要亲人来节目组提供信息,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急躁地扯弄着被套,指甲在被褥间磨出了声音。
“喂喂?你们……还找吗?”
我看向她,看见她那干裂的嘴角渗出血来。没等她开口,我答:“找!必须找!一定要找!”
她抬起头,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那天过后她给我讲了很多,讲到了她的前半辈子,讲到了她的女儿、她那绝情的丈夫,还有蔡健。原来,两年前的冬天她是被丈夫赶出家的,出门时她亲眼看着大儿子无动于衷。那一刻,她才明白下半辈子要做什么:她要找回她的女儿,找回她那个二十年前被丈夫亲手抛弃的女儿。
蔡健是她同村的邻居,小时候和她的大儿子关系甚好,两家也经常串门。蔡健儿时有一次生病,父母外出,也是章大姐帮忙照料送去卫生院,才得以治好。后来蔡健出来闯荡,开了大公司,被公认为村里最有出息的娃子。她来乌市本想靠着蔡健这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先扎根,再找女儿。可不承想,却物是人非了。
送她去火车站的那天下着细雨。我一大早来到给她租的房子楼下,便看见她头顶一对蝴蝶结,正在楼下拾掇她的高跟鞋。她把鞋子擦得发亮,划破之处也用颜料上了色。一见我来她便笑呵呵地说:“不好意思小徐,久等了。我要去见我女儿,自然要穿得体面些!”她笑得真切。
火车站,人群熙攘,她似是头一次见这般热闹,东张西望。先前买票时她只让我订了一张,说是不愿再麻烦我。我们穿过人群,在月台上停留了一刻钟后,便等来了车。她霍地钻进火车,浑身抖擞。
雨停了,火车动了。我看见她出现在车窗里的面孔渐变模糊,我看见绿皮火车上的锈迹被风拭去,我看见戈壁边缘一轮明日正慢慢升起……一切都在变好。于是我走下月台,手里紧攥着一张通往北京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