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这辈子其实挺苦的。
用我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手艺人,总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当然,这只是他一生三句至理名言其中的一句,所以这故事,还是要从这第一句开始说起。
我爸叫江裕民,现在人称老江,最早自称“剪子江”,往后走走,人称“江剪神”。
我爸第一次说出这话,是在他三十而立走向四十不惑的时候。那时候他真的就不惑了,清楚明白了手中这把品尝过无数年轻男女秀发香味的小剪子,已经跟不上这大时代的节奏了。这道理干干净净摆在那里,和他已经谢了顶的脑袋一样干净。
我曾经也想和他学做头发,却总被他骂没出息。
现在来找他剪头发的,只剩下了社区里的大爷大妈,还有被抱在怀里的娃娃要剪胎发。头上悬着的那块“剪子江”的招牌,渐渐地,变得跟他的人一样旧。
“我剪不来小年轻的头发了。”有天他和我坐在店门口,怅然若失,“你们现在都喜欢烫头发、染头发,还要用小药瓶做护理,这些我真的搞不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心中的疲惫。对他而言,最先进的技术,是十年前流行的“离子烫”,这十年风雨变革,让不善适应的他满身疲惫。这疲惫也是多方面的,人生走到这一步,他看着很多以前一起拜师学艺的师兄弟们都换了行当,也看到了现在来理发店当学徒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他也看到了现在许多店里,技术不咋样,装修得贼漂亮,洗个头的钱都能赶上自己三天的收入。
“每当我想起那些破事儿的时候,我心里就只剩下了当年拜师的时候,师父教会我的几句话。”我爸的师父,早年读过几年书,后来学的理发,这一干,就把后半辈子都搭了进去。
“师父那时候在看《庄子》,读那什么《养生主》,他说啊,做头发,是门儿手艺,这做手艺呢,到底离不开做人。这两天就看了这一本书,跟你讲讲这里边做人的道理:——呢,持心清净;二呢,宁神守一;三嘛,我想不起来了,你往后有机会自个儿琢磨吧!”
他只混完了小学,自然不懂,但书上的道理,活得久了,或许也就都明白了。人,也总会活到那个说话就是讲道理的年纪。
他跟我聊得正入神,迎面来了一位客人。
“儿子,招呼招呼,洗头。”我虽剪不来头发,但自小在店里耳濡目染,洗头的功夫还是有点。不过看这客人的头发没比我爸多几根,我估摸着有功夫也使不出来。
“小江啊,快大学了吧。”他没躺洗头床上,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寻思是爸爸以前的老主顾,就如实说了:“快了,今年高二了。”
“你这些年混哪儿去了?”我爸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听得我满脑子困惑。
“师父。”那客人朝我爸这么一叫,我才明白过来。
那人搬了张小椅子坐到我们中间来。听我爸介绍,才知道他是爸爸收的第一个徒弟。我爸叫他“小封”,在他还是“江剪神”的时候收的。小封人聪明,学得快,不久就有人叫他“小封神”。
“我那时候拜师不容易啊!”他自述道,“拿了火腿,买了果篮,送到您手上,您还说要先试试我能不能行。”
“也没办法,那时候都是老规矩。”爸爸吐了一口烟,躺回了靠椅背上,椅子沉重地摇了三下。
“现在变了,想招徒弟都要贴广告,学徒还得给工资,不给工商局还要发通知。”
他们聊着,我插不上嘴,但也很安静地听着,仿佛这才是大人间的对话。
“你还干这一行不?”爸爸问他。
“几年前换了,现在承包食堂了。”他这时才把烟点上,抽的是红双喜,烟气辣眼——是故意不抽比他师父好的烟,表示尊敬,这一方面,他细致周到。
“到底走不下去?”
“以前还好,是女儿上高年级后换的。”他也是一脸无奈,“有次老师让全班人都说说自己爸妈做啥的,她说剪头发的,被人笑话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烟,那神情仿佛能一口气吸尽所有烟草,“呸!放以前,哪有人敢这样看我,这样看我们手艺人!”当浓厚的烟雾在他鼻孔里转了几圈终于爬了出来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那一刻,我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骄傲。
“我还记得当年,给小伙子剪平头,一剪子下去,要是多了两撮头发丝儿,我都觉得对不起师父。我师父当年原本想和我说三句话,那时说了两句,如今,这第三句我始终没明白。”当年的“江剪神”,默默叹息着晚景的凄凉,我看得到他的眼神里流着泪,却读不进他的心。
“你晓得吗?过去学徒上手,怎么着也得学个一年半载的,也是规矩。现在倒好,就三天,洗头还没洗溜呢,就敢给人剪成型的。说到底也是这一行的人自己作践自己,才叫人看不起。”
听到这时,我爸平缓地吸尽了香烟最后的一段,烟雾与他无奈而温柔的语气一同从嘴里吐出来:“这手艺人,总是要被人瞧不起的。”那口气,像是在原谅这世界的什么东西一般。
我再一次见到这位“小封神”的时候,是在那年春节前后,他那时仿佛已经混出了点眉目来,是开着小车来的我乡下家里。爸爸那时候正在打理他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小堆头发楂儿,外面汽车笛子一响,他手上一抖,电推又给铲了个精光。
小封进屋时带了不少礼品,火腿、果篮,拜师时的讲究,一样没落下。他虽不再做这行当,对我爸却依旧尊敬。
他进屋在火盆边坐了会儿,待到身体回温,他才缓缓说出了第一句话:
“师父,咱去看看祖师爷吧!”
“我师父?”爸爸有些讶异。
“他快不行了,”小封目不斜视地盯着火盆,“我在他女儿单位里承包食堂,那天碰上了,问了起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见过他了。”爸爸显得十分惭愧,“那几年还算富裕的时候,我的心在城里,想着总能再挣点。后来落魄了,我的心在乡下,却也没脸面去见他了。”
“我这次来,就是想带你去看看他。”
“好,我去。”爸爸在房间那头招呼了我一下,“儿子,你也来,你先去镇上买条火腿、买个果篮来。”
不南不北的江浙,那湿冷的冬季,我拿着爸爸给我的钱徒步走出了家门。我往前看,大雪淹没了家前方的去路;往后回头,父亲映在窗口上的影子,佝偻着、伤感着,犹如曾经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走到了冬季时的满目萧条。
在车上时,父亲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即便雪花已经盖满了玻璃,内侧已经结了一层粗糙的雾气。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好的小轿车,坐在副驾驶上,我什么按钮都想碰碰,但爸爸如此安静,我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氛围,一是父亲对自己一事无成的事业的惭愧,二是他两人即将面对老先生的紧张。这气氛压抑着我,使我不敢动弹。走过一半的路时,小封终于开了口,他单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掏了一包烟递给后座的父亲。
“师父,要是撑不下去了,跟我一起做生意吧,至少,不用愁儿子上大学的钱。”
他就提了这一句,父亲还是没说话,但他环顾了下这辆小轿车,我猜得到他心中是有羡慕、有动摇的。
“到了。”小封放慢了车速。
我们下车时,老先生的女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我看那房子不大,是新世纪初乡镇上流行的小洋楼,不过十几年,这房子亦是风光不再。
玻璃门推开,那股理发店特有的浓厚发胶味儿与湿热的气息,使我爸觉得亲切,觉得香甜。老先生坐在最靠近门的一把转椅上,说是在等我们,倒更像是在等客人。
他起身很快,全然不像是快不行了的人。
“来啦?”他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举止间又不失风雅,全然老学究的模样,不像是手艺人。
“师父,好些年没见着了。”爸爸开了口,我也礼节性地跟着鞠了一躬。
于是几个人围着火盆又开始了拜年时传统的闲谈。老先生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孙子,为我们沏茶,招呼得很是周到。
“师父您把招牌拆了吗?”我爸问道。
“拆了许多年了,你去城里几年后,我就拆了。”
“我倒是也一直很想知道原因。”小封也忍不住问。
“招牌这东西,终究是个负担,有了招牌就得护着招牌。我拆了,那以后剪头发,就单单为了把持手艺而已了,我活得也痛快。”
“师父这两年还在剪?”我爸爸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肯定以为我现在本应该躺床上了,”他笑得更灿烂了,“其实我早上还在给老主顾剪头发呢!”
这话让我们三人都震惊了。
“可我已经快开不下去了。”
“我几年前也转行了。”
“裕民啊,记不记得你拜师的时候我说的那三句话?”
“记着两句,第三句您没说全,我也没明白。”
“要是这世上有什么道理你不明白的,那就只能说明你活得还不够久。”他端起老烟枪,往嘴里送了几下,“有些道理,不是说出来的,是活明白的。”
我们没法接话,都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回应,恰巧这时到了吃饭的钟点,佳节时,菜肴丰盛,总让人乐以忘忧。
那日午间,又有不少人来老先生这里剪头发,老先生也不嫌累,只顾着动手。说来奇怪,他已经病到了筷子都拿不稳的地步,可一拿起小剪子来,却比谁都稳重,而一摸到客人的头发,却比谁都温柔。
老先生面容清秀,体格纤长,虽是病着,却也精神饱满。
这午间人越聚越多,春节前后,人们都想理个清爽的,寓意着一切从头开始。爸爸始终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自己当学徒的时候。
“姑娘,你发质真好。”老先生对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女子说着这句话,这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开始时是理发师的套路,人老了,说这话时,也开始走心了。
“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还给我来这老一套。”那女子打趣着他。
“我第一次见你,也是这么说的吧。”
“您记性好,我都快不记得了。”
“知道吗姑娘,年轻时,我是个斯文人,读书的,后来荒废了,学了理发这门儿手艺,出名儿的时候,人们都叫我‘剪神’,几十年后,我旧了,但我还是个斯文人,剪子拿在手里,终究要像个斯文人做东西。”
“这话您和我说起过。”
“有些话还是要多说说,免得到死的时候给忘了。”
“甚至没死,就给忘咯!”父亲这时说了一句。
整家不大的店里,重新回归安静,只留下小剪刀咔嚓咔嚓悦耳清脆的声音,赛过数钱。
人再多起来时,爸爸上了手,来的还是那些与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他剪得顺手,一下子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光辉岁月。小封这时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音箱来,放的也多是八十年代流行的老歌,偶尔也跳出来几首老评弹,老先生听着也乐呵。直到最后,三人都开始动手剪头发,那样的场景,外人看来,仅仅只是三个师傅在一起剪头发,而在我看来,在他们三个看来,却带着那样无上的光荣与使命,那一刻,仿佛自己的生命真的献给了这项斯文且讲究的事业。
这一下午,原本已经腐烂的时间,仿佛一下子有了活力。
他们都曾有过被称为“剪神”的过去,得到这样的赞许,得到顾客的笑意,似乎就是这行当的手艺人最质朴无华的最高追求了。
理发店晚上八点半准时关门,不贪生意,不坏规矩。
“师父,今儿我活明白了,”爸爸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雪地里对老先生说,“我说得不斯文,那第三句话,应该就是要我不被外面的东西坏了里边的东西吧!哪怕被人看不起,但有些事还是得做。”这便是父亲说的第二句了。
老先生还是笑笑而已:“我可不知道,这都几十年了,那时候说的我哪还记得。”
回去的路上,小封没再对爸爸说起让他转业的事,只是在离别的时候,对他说了句:“有困难找我帮忙。”说得十分尊敬,他从没忘记自己是个徒弟。
春节过后不久,爸爸和我准备回城里了,换得的好心情,终究要用来应付现实问题的。
但在启程前,我们收到了老先生的病危消息。
即便匆忙赶去,终究是没见上老先生最后一面。
葬礼上,父亲没哭得昏天黑地,他只是默默地哽咽着,这样子却让人更能体会到真切的情感。
老先生女儿给了父亲一张纸,是老先生店面的产权证明。
“祖师爷其实一早就这么打算了。”这时,在前厅吊唁过的小封走到我们跟前,“他晓得你日子过得困难,有了这钱,小江也就不愁上大学了。”
“我爸爸说……他原话这么说的,”老先生的女儿说话了,“五岁识文断字,十岁通晓经典,二十岁弃文从艺,此后几十年,兢兢业业,不曾有过半分私心,晚年虽是一事无成,但终究想做点积德之事……所以,这房产,你拿去卖了吧!”
父亲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张错愕的脸,我再也没有忘记过。
“至少,终于是不用担心你的学费了。”
后来,父亲终于对我说了这句话,但我那时清楚明白了,有些事,顺着本心走,才是真正该做的。
“爸,我想学手艺。”我如实回答道。他这回却也没生气。
“有些事,哪怕被人看不起,还是要做的,对吧。手艺人,终究是要被人看不起的。但是要是大家都看不起自己,自己看得起自己,也就可以了。”这便是他说的第三句了。
“哟,儿子,客人来了,招呼招呼,洗头!”
我回头望向门外,恍惚间,仿佛见到了三个身影迎面走来,带着精神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