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去台北,恰好是绵绵雨期后少有的晴日,风里尽是干涩的空气和海岸线的日出的味道,和着特有的茉莉花香和咸咸的海风,一同席卷而来,像是在呢喃些什么。
我去台北是为去见她。她已经消失两年。直到十月末的某天我看见列表里她久违的被点亮的头像,那图中的猫终于不再死去,才恍然发现已太久没了她的消息,不由得心里一紧,隐约有些急促和慌张——就像在困到不行的时候听到不知名的某处传来的微弱的爱尔兰音乐,那种猝不及防的平静带给我的感觉一样。要不是她突然出现,也许我已经忘了她。这样的故事对我来说太过悲伤。
“好久不见。”我敲字发过去,试图挽救些什么。
那时我在上海,属于得过且过的无业游民,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时常游走于凌晨街头的24小时便利店和楼下的快递收发点,偶尔和彼此漠不关心的店老板打个照面便匆匆提着打包带走的已经冷掉的食物离开。自己的处境近乎寄居在大城市拥挤道路底下的蝼蚁,落魄而无所事事。自从辞职以后,我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暂时不想去找工作,便耗着自己前些年遗留到现在的物资无聊度日。我把电视柜里的碟片拿出来清理了一番,进行了看起来很严肃的挑选,又一一开始播放,配着啤酒和薯片,和偶尔出现的炸鸡和泡面,以及寂寥无人的朋友圈,很是愉快。
“嗯,是有些久了。”她发来消息,顺带一个无奈摊手的表情。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好礼貌性地询问她的近况。她告诉我如今人在台北,独自经营一家主题音像小店,租售各种新旧碟片和音乐专辑,里间还有个小小的放映室。她说她好不容易求得一个能够看见海的店面,清晨早起便能看见空旷街道的对面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她如愿以偿地养了一只黑猫,叫切尔西,这名字源于《君嘘》。切尔西慵懒,好静,总是肉肉地瘫在地板上。客人们喜欢用猫棒来逗它,它太肥,面对猫棒这般诱惑也只能在地上翻滚,至于旋转跳跃,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她说他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在四月底的时候留下一个消息就走了,迟钝的她那时候还丝毫未察觉,以为只是一场玩笑或是他不走运输了真心话大冒险。“嗯,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发消息过来,这句话像是用橡皮塞堵塞了我百无聊赖之下浅薄的好奇容器,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关心。那时候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反正如今自己也无事可做,何不去台北看看她。也许这会成为此生与她最后的一次见面,确认相识多年的好友如今生活尚可,便也算是有了不再见面的理由了。
“我想来看你。明天的飞机,我过来。”信息一敲出,我便在网上买了明天上午飞台北的机票。大概会很快,也就一场电影的工夫,我就可以见到她。
“明天我在店里,我中午来接你。”
虽说自己知道在台北待不了多久,但许久没有收拾屋子的我要收拾出至少两天至多一周的衣物日用品,仍旧显得有些费脑筋。有些老旧的东西该丢就丢,留着也没什么意义,比如木柜顶上的坏掉的立式风扇,爬满蜘蛛网的它显得更加落魄,虽说自己已然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被我看中,又是什么时候英勇就义的。比如当初搬家搬来的那一个纸箱子,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有关童年少年,有关旧情人,有关已经断了联系的笔友。这些东西是应该被丢掉了,但放着也就放着,不碍事。我收拾好必备的出行物品,等待着时间缓慢地推进。
第二天到了台北松山机场,我背着包走出大门便看见她站在不远处冲我挥手。她穿着卡其色羊毛衫和褐色格子长裙,戴一个长绳玛瑙项链,头发披散到两肩,很是随性。和上次见面相比她显然瘦了不少,虽然那时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也不知她是刻意减肥维持身材还是被动地瘦了下来。她嘴角有浅浅的笑意,朝我走来,轻轻地拥抱了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俩虽许久未见面,但却并没有猜测中所应有的尴尬。这次相遇很淡,和她发丝里的茉莉花香一样。这样就足够了。
“你是第一次来台北吧,明明人就在上海,这么近却这么晚才过来看我。”
“看你一直没上线,也四处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隐居起来不愿让人打扰了。”
“哈哈哈,怎么能算是打扰?我倒是希望多被人打扰一下,毕竟时常会觉得无趣。”
“我也一样,已经辞职在家闲居了几个月了,暂时也不想找工作,想着先把这段日子过去了再说。”
她默许地笑了笑:“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店。”
小店开在一个老式街区,周边没有太多高楼大厦。“我特意选了这个地方,因为透过二楼的窗子能够看见海。”她说。我上二楼看了看,的确在不远处有一片蔚蓝在闪闪发光。天气极好,窗外有海风吹来,和着阳光,被距离过滤到这里已经显得温柔而暧昧。她说才下了绵绵一周的雨,到处湿漉漉的,如今才天晴,算是我运气好,碰上这般好天气。
我探出头去,还能隐约嗅到楼下门口处她种植的双色茉莉散发出的恬淡香气。切尔西正在阳光下沉睡,在我的视野里它就是一个肉嘟嘟的小黑影,想必正是美梦之中。二楼显然是她的生活区,楼下才是店面,比起楼下收拾整齐的碟片,这里显得乱七八糟——几张封面看起来像是80年代的碟片散落在地,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起司蛋糕和喝了一半的奶盖红茶,沙发上还有不少没被清理干净的零食屑。
“见笑了,你知道我懒,这已经是整理之后的样子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其实我也是,家里都是这样子,我也就昨天才收拾了一下。”
“你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再回来便是。”
她带我去吃海边大排档,干锅虾,粉蒸排骨,炝炒螺丝,一人一瓶啤酒。味道很不错,浓郁的海洋味道。自认为上海虽也为海滨城市,但谈不上地道,也许是那里文化交杂太多,各方面已经显得淡了不少。
那日下午同她简单唠了几句家常,便待在她的放映室里看了电影。看到一半我点了一份外卖,总觉得两个人不应该一直不说话,一块儿吃点甜食会稍微好一些。我一直没有提及他,她自然也没有,我们都在讲自己的现在,没有未来,好像也没有过去。电影的画面和声响堵住了我的话,知道她不愿意我多问,那便好了,也好安静地看一下她喜欢的电影。
随着最后一个镜头隐去,我似乎能够感觉到此刻即她的生活状态。她似乎乐于如此,我也知道这的确很适合她。独身一人在台北开一家自己喜爱的小店,早起看海,伸个懒腰,吃点甜食,和心爱的猫打趣半晌,热爱大排档的排骨串,闲时把自己关在二楼看老电影,没有朋友圈,没有脸书,不看杂志,不逛微博,没有其他人的介入,她尚可活得轻松愉快。如今她已经活出了自己期望的模样,也算是对生活的一种臣服和对她自己最好的一份交代了。好在当初她给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没有只身一人一气之下跑去加拿大,也许是知道不可能,也许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为自己而活着了。
第二日我便想回去了,想要结束自己如今的闲适状态,重新回归社会重复朝九晚五的工作。那边的朋友曾介绍过几份较为体面的工作给我,看起来都可以去试试。我想此次前来只是为了确认,或者说只是为了和她看两部电影,喝点小酒,聊聊天便可以告别。这多半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她猜到我第二天便要回上海,提前准备了礼物给我,是一束新鲜的白玫瑰花和一个空白手账本。我欣然收下,飞回上海。
临走时她朝我笑,让我好好生活,她说她会过得很好,让我不要挂念。我点头,转身,不知道她有没有等到我的身影消失才离开。她理应看着我消失。
“你有没有觉得我是本应该属于这里的。”
这是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随即头像变灰,估计再不会被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