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日里有个小小的身影,火红色背景下他的身影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勉强还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他还站在那里。海风带着咸腥的味道,波浪一阵一阵卷过来,沙子混合着泡沫被卷走又送回来,伴着海鸟的叫声,像是在呜咽。
七八岁的年龄,穿着小小的牛仔背带裤,小小的帆布鞋,看得出已经磨损很多了,不过很干净,没有其他同龄男孩子顽皮淘气弄脏的痕迹。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是很瘦很小的孩子,他的身体却紧绷着,倔强得像一头小兽,一直沉默着,眼神清亮,发丝柔软,稍微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他始终保持仰着脖子的姿势,小小的拳头使劲攥着一个儿童望远镜,把背绷成一张弓。几缕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头上,几乎快遮住眼睛,脸颊边一颗汗珠摇摇欲坠,但这些丝毫不能影响他聚精会神的视线,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边。
壮烈的夕阳缓缓沉入海平面。他神情肃穆像是迎接一场仪式,脸上挂着的汗珠终于坚持不住掉落下来,急不可耐地投入沙粒的怀抱,轻轻地,却惊起一阵尘雾。他似乎铁了心要站成一座雕塑,始终一动不动,是在等待吧,眼底期待的光一直闪烁着。海岸边身后的建筑群里已经透出了温暖的灯光,那是家,别人的家。他似乎已经快失去“家”的概念了。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没人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到底在等待什么,有人询问他他也总是沉默,次数多了也就没人来关心他了。他每次都是体力不支的时候才把身体松弛下来,躺倒在沙滩上,但他那双清亮的眼睛仍是平静认真地望着天空。以前的这个时候,姐姐会来找他的。现在,他是来找姐姐的。
自闭症,又称孤独症,也就是“星星的孩子”。与外界交流有严重障碍。但有些孩子,天赋异禀。
他是在同龄小孩的唾弃与鄙夷中成长起来的。他被调皮爱起哄的小孩们推搡着,他长得瘦小,几下就摔倒在小包围中间,但他很快又会爬起来,捂住流血的手臂,整个过程始终一声不吭,紧闭着嘴唇。那些大孩子笑嘻嘻的,逗弄着他:“喂!没爸妈的怪胎!你哑巴啊?为什么不说话?说话啊怪胎!”回应他们的永远都只是沉默。像小兽一样,即使被欺侮着,也依然倔强,紧绷着身子,戒备着,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暗暗咬着牙。想冲出包围圈,但又被推倒在地。他还小,不懂得这些大孩子没心没肺不怀好意的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这些语气强烈、尖酸刻薄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怪胎,不是个好词。
他只有姐姐。没有爸爸妈妈,姐姐是他的全部。姐姐很爱他,姐姐始终对他很温柔,姐姐爱穿白色的衣服,姐姐有很好看的笑容,但是姐姐没有很多时间陪他。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说话,他也从没有其他同龄男孩子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需求跟爱蹦爱玩的习惯。姐姐经常跟他说话,尽管得不到回答。
“淼淼要乖乖喝牛奶哦,这样才能长得高,喏,热过的。”
“淼淼如果想去海边画画的话,那要待在那里等姐姐下班来接你哦。”
“淼淼看!今天姐姐跟莎莎去摘了草莓,淼淼最喜欢的!莎莎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呢。”莎莎是姐姐的同事,现在也应该是挺好的朋友了。可他不在意,他从不喜欢见不认识的人。
“淼淼早安!姐姐去上班啦,准备好了三明治要记得吃!”
“淼淼又做噩梦了吗?别怕别怕,姐姐在。”姐姐心疼地拍着他气喘吁吁一起一伏的背,轻轻擦去他焦躁不安流下的眼泪。
“淼淼别发脾气啦,下次姐姐保证按时回来陪淼淼,快从桌子底下出来吧,好不好?”那是姐姐一次晚归,他有些不安就躲进自己的小书桌底下,直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灯光亮起,姐姐清脆的声音又出现在桌下小小的阴影周围,他才跑出来一把抱住姐姐。本就是个孩子,就算再跟其他人不同,这脆弱的安全感也让他轻易就会恐慌。
“淼淼真是顶好的倾听者啊,姐姐什么都能告诉你,你最能保守秘密啦。”午睡醒来,姐姐看着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眉头却一直皱着,表情别扭。他伸手去摸摸姐姐的额头,姐姐会哈哈笑着说痒。短暂的午后带着些暖意,潮湿的爬山虎攀上窗外的围墙。“淼淼,淼淼,淼淼……”姐姐清脆好听的唤他的声音伴着他度过整个并不怎么美好的童年,让他着迷不再惧怕噩梦来袭。
星儿独白: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生活,这就像是上帝突发奇想的一个恶作剧,毫不负责,疯狂又美到极致,像是喝醉了的画家在星空下趁着酒劲涂涂抹抹的产物,荒诞的美。我是胡星儿,我有个弟弟叫胡淼淼,他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他是“星星的孩子”。但我一直深信他是个天才,难以被世人理解的天才。我惊讶于这么小的孩子心里有着那么神奇的世界,但他的天赋因为“自闭症”这种可笑的原因被人们忽视。
淼淼出生那天是半夜,漫天飘雪的十二月。整座医院只有产房亮着灯,黑洞洞的建筑因为这一点点微光变得温暖。我赤着脚站在医院大门口,身体因寒冷而变得麻木,甚至有些钝钝的疼痛。但奇异的是,我却莫名觉得兴奋。看着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来,在路灯暖黄色的光线里,冷与暖的完美结合。身后传来有些悠远的啼哭,我转身跑过去,穿过长长的充满刺鼻消毒水气味的走廊,迎接那与我有着血脉亲情的小天使。
妈妈并没有来得及第一个亲吻她怀胎十月的小宝贝,她甚至还没流下一滴感动或欣慰的眼泪,她已经为了她的小宝贝用尽了全力,然后她累了,陷入无尽的长眠。我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注视着她,给了她最后一个拥抱并吻了她,然后抱起了我亲爱的弟弟。我那酗酒的可怜的爸爸,在听闻妻子早产的消息后,在仓皇赶来的路上掉进了被某个该死的贼偷走井盖的下水道,也许他也并没来得及惊呼就结束了他被酒精浸染的生命。
人生有太多来不及,没有人能料到接下来生活会有怎样的大转弯,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就像妈妈并不想选择那么快进入无休止的睡眠,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端详淼淼——她亲爱的小天使,也没来得及给我一个容易接受的道别;就像爸爸并不想选择这么狼狈地离开这个不怎么美好的世界,也许他还不甘心,还想尝尽每一种酒的味道;就像淼淼并不想选择他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就算他顽皮得过分或者乏善可陈,我也希望他拥有正常的生活;就像我并没有想要选择现在就面对这个世界带来的重压,我也还是个孩子,我需要按部就班的教导来认识这个世界。
我抱着淼淼走出医院大门,有些哆嗦,也许是冷,或是害怕。同一个晚上,我没有了爸爸妈妈,多了一个弟弟。气温依然低得吓人,路灯依然亮着,不知怎么觉得它暗淡了。雪停了,远处漆黑的建筑群的缝隙间有了一点突兀的亮光。那是星星,今夜唯一的一颗。我突然无声地笑了,淼淼,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他除了和姐姐待在一起,剩下的时间就是画画。这些天赋,是姐姐第一次带他去看星星的时候发现的。
那天天气很好,姐姐去上班了。他一个人在沙滩玩沙,聚精会神,他好像特别喜欢跟这片海待在一起,听着哗哗的海浪声,他变得沉静,不再焦躁不安。
那些大孩子又出现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慢慢靠近着,缩小了包围圈。刺耳的嗓音又开始响起,他厌恶地抬起眼。
“哟,怪胎还会玩沙呢,哈哈,还不是特别笨嘛!画了些什么让我们看看嘛,藏着遮着的干吗?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他戒备地挺了挺身子,试图离开,但包围圈太小了,他又被推搡着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五指深深地陷在沙地里,沉默的小兽爆发了。他很快爬起来,抓起沙子狠狠扔过去。那些大孩子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反击,被沙子迷了眼,哇哇大叫着,跳脚揉眼。他正想再往前冲,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站住脚。身体仍然紧绷着,双手因为愤怒和用劲过猛现在攥着拳头正在微微发抖。姐姐清脆好听的嗓音又开始回响在耳边:“淼淼别跟其他大孩子打架好不好,姐姐不想看到你受伤。”他仍然记得姐姐闪烁着看向他的眼神,怜惜又宠溺。
这时那些孩子反应过来,大为光火,顾不得再去看他画了些什么。趁着他还在愣神的时候,他们冲过来,夹杂着恼羞成怒的吼声,再次把他掀翻在地。他也不再反抗,任凭他们拳打脚踢,发泄不满。最后,领头的孩子啐了口唾沫,然后得意扬扬地带着其他孩子小兵扬长而去。他慢慢抬起头,双手十指已经深深地陷进了沙子里,流汗的脸上也黏了沙粒,可他不在乎。他只是疾步跑向刚刚画画的地方,检查它是否完好。涩涩的海风吹过来,他居然笑了,眉头虽然皱成一团,有些狼狈,却笑得那么开心。他满足地躺在这幅画的旁边,伸手轻轻摸摸它,然后看着远处的海平线。阳光的金色随着波浪一层一层涌动,海鸥在那里,突然振翅飞向了最高的地方。
夜色降临,海浪依然一阵一阵有节奏地呼吸着,咸腥的沙粒跟着浮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然后突然顿住了,似乎愣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慢慢拖着步子走过来。姐姐找不到淼淼了,她跑到海边,然后她看到淼淼,她亲爱的弟弟,正躺在沙滩上酣甜地睡着。等等,旁边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姐姐慢慢走近,然后惊讶地捂住嘴。那是她自己,是淼淼画的。白白的贝壳是她爱穿的白裙子,沙砾特有的粗糙勾画出她的轮廓,淼淼靠在“她”身边,安静地睡着。
似乎听到了自己熟悉的脚步声,他揉揉眼睛爬起来,一把抱住姐姐,然后兴奋地指向他自己的作品。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姐姐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睛泛着闪烁的光,呀,光溢出来了,哦,原来是眼泪。他不明白,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姐姐抱住他,有些语无伦次:“淼淼,淼淼……对不起,姐姐太激动了,没有吓到你吧?姐姐……只是太高兴了,姐姐没想到淼淼居然这么棒……淼淼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淼淼七岁啦。居然还是淼淼送了姐姐这么棒的礼物啊,哈哈,姐姐也为淼淼准备了礼物哦,来看!”姐姐拉着淼淼,穿过这片沙地,跑到了楼顶天台,“淼淼看!那些,还有这些,发光的小点点,叫作星星!”星星,嗯,一个新名词。很漂亮,像极了姐姐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睛。
他微微点头,继续听姐姐讲话。“淼淼总是不说话,这不是淼淼的错。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淼淼太伤心了,连声音都跟着爸爸妈妈走掉了。其实啊,爸爸妈妈是去天上当星星了,他们总是担心淼淼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所以总是挂在天上闪着光看着我们呀。看,淼淼是星星的孩子,星星可是有神奇魔力的啊,多好。以后淼淼不开心了,就来看星星吧,星星能实现你的愿望哦,星星什么都能,它们会永远保护淼淼的。喏,这个送给淼淼,以后透过它看星星会更清楚的。”
姐姐把一个小小的儿童望远镜挂在他脖子上,轻轻揉了揉淼淼的头发:“以后姐姐不在了,星星也会保佑淼淼的。”声音很轻,他没有察觉,只是踮着脚,透过望远镜努力想离星星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星星啊,多神奇的小东西,闪烁着淡淡的光啊,像极了姐姐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转过头,澄澈的目光对上姐姐的眼睛,平静认真。这么久一直沉默紧闭的嘴巴,突然露出了小小白白的牙,他清晰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星、星、能。”这下好像闯了大祸,姐姐的眼泪好像怎么也止不住了,哗哗欢畅地流淌着,它实在压抑了太久,终于可以不用克制地汹涌而下。姐姐搂住他,眼泪濡湿了他的头发,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他只是惊异地抬头,瞪大了眼睛,有些手足无措。他伸手摸摸姐姐被泪水沾湿的脸,像是在宽慰,再一次对上姐姐的目光清晰地说:“星、星、能。”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美好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她觉得幸福得快死掉了。事实上,她也不能为淼淼,她唯一的弟弟做得更多了。她很快也会变成星星中的一员了。可弟弟怎么办,他还那样小,才刚刚重新开口说话。她开始有些慌乱起来,看着熟睡的弟弟,她几乎又要掉下眼泪。但她克制住,想看看有没有纸巾,一抬头,猛地瞥见淼淼床前还摆着没吃完的草莓,红红的,鲜艳欲滴。她若有所思,脑子里突然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又暗暗下了决心,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星儿独白: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淼淼今天七岁,他第一次展现了他的天赋,他也一定打了架,但我不想揭穿他。我带他去看了星星,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些发光的小点,正如他出生那天就预示着,星星与我们必将有所羁绊。
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我承认我的情绪从他出生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么激烈地波动了,巨大的喜悦快把我撕裂了,而且这是极有可能的。我不知道上帝到底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我并不是悲观主义者,但我也不抱乐观的想法。胃癌晚期,我能怎么样呢,指着天大骂或者质问吗?但我对待任何事一直都是淡淡的,也不想抗争什么了,我活不活着不重要,毕竟我只是为了淼淼活着,他需要我。
那次晚归,是因为我突然晕倒被莎莎送去医院。我醒来时看着她拿着诊断书神情凝重,我猜得到结果。我的身体早就开始不对劲了,它就像坏掉的机器渐渐生锈腐朽,停止运作是迟早的事。我虚弱地冲她笑笑,匆匆告别,淼淼还在家等我呢。
淼淼躲在桌子底下,我哄了好久他才慢慢蹭出来一把抱住我。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没有我他要怎么办。
看着淼淼入睡,平稳地呼吸。我终究会离开,治疗,太不现实。淼淼不会一个人的,起码我不会允许。
从那天起,他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早晨看着姐姐去上班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然后就开始画画。姐姐为他买了全套画具,他再不用因为保护沙滩上的画又被那些大孩子欺负了。太阳最大的时候,他睡觉。他再没做过噩梦,他安静沉稳地呼吸,编造着自己美丽的梦。下午醒来,按时拿上画板去天台,边等待夜幕降临边继续作画。他的画里只有星星,各种闪烁的星星。一开始还只是简单地排列,后来就丰富起来,旋转的星空、形态各异的星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把这些星星变得更加熠熠生辉。
没人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怎样透过一个普通的儿童望远镜看到这些的,人们只是惊讶他认真得过分的表情。他涂涂抹抹直到深夜星星出来,这时候就是观察的时间了,他举着望远镜目不转睛。
姐姐晚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不觉得不安心了,他只是疯狂沉迷在自己构造的星星的世界里去了。他也会给姐姐看那些画,跟姐姐简短地对话,毕竟才刚开始,还是有些吃力。
“姐姐看,星星能。”
“最喜欢星星。”
姐姐揉揉他的头发,看着他温柔地笑,只是眉头那里似乎夹杂了别的什么复杂的情绪。姐姐也开始说话:
“淼淼这么喜欢星星啊,那姐姐再告诉你一个关于星星的秘密吧。”
“嗯。”
“变成星星的人啊,如果因为地上的家人太想念他们,就会祈求上天派来天使,代替自己来爱地上思念着他们的人。哈哈,不过天使不会跟那些星星长得一样哦,淼淼要学着认出来。”
“唔,为什么,爸妈,星星,没有天使?”
“也许是淼淼还不够想念他们吧。”
“我想、想看天使。”
“会看到的……淼淼得耐心。”
这个晚上,姐弟俩相拥入睡,在漫天的星星下面。
他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上是姐姐残留余温的外套。他起身跑到天台又开始作画,好多好亮的星星。天色渐渐清透起来,人们又开始陆续忙碌奔波在每一条路上,车流开始聚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碌,没人会注意到在城市另一边的一栋小楼房里,两个女生面对面流泪。一个神情悲伤,点头;另一个坚忍倔强,微笑。
莎莎独白:
我没有想到星儿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我。她是那么隐忍的人,遭受了太多苦难但从没有任何抱怨。我心疼她这样亏待自己,惊讶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她能原谅一切。妈妈的撒手人寰,爸爸的酗酒,淼淼的自闭症以及她自己现在的胃癌晚期,并不是她不惧怕死亡,只是生者才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但我却不是个圣人,爸妈因为经济窘迫选择不要我留下弟弟的时候,我离开那个家之后我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他们的疯狂思念和怨恨,我能理解他们的决定,但我不能原谅他们。
我仍然记得离开的那天是个清晨,雾蒙蒙的没有下雨。昨晚我还跟弟弟一起看了最后一次星星,哦,差点忘了,弟弟也最喜欢看星星,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快就答应星儿帮她这个忙的原因。他还在熟睡,我亲吻他光洁的额头,眼泪没有掉落在他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胸口。我跟着父母走出家门,养父养母等待多时,我没有回头望,大步离开的时候觉得脚下踏碎的是和这个家共同拥有的过往。我再没有回去过,即使现在在这个不熟悉的城市工作了。
去送草莓的时候见过淼淼。他小小的,躲在星儿身后沉默。星儿歉意地看向我笑了笑,我摆摆手说没事。我看了淼淼的画,那些神奇的色彩组成他的世界,创造力和想象力是他的天赋,他是个天才。
姐姐再没回来了。他急得快发疯了,乱发脾气摔了画板。他出门,邻居碰上焦躁不安的他,询问他怎么回事,但他越急越一言不发,痛苦地抱住脑袋,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邻居猜到了,发现姐姐并不在他身边。他呆坐在原地,维持着那个痛苦的姿势。邻居叫上了附近的所有人去寻找,还去报了案。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他在邻居家暂住,噩梦再度袭来,夜夜侵袭他那天马行空的因为姐姐才涌来的想象力。他再没拿起画笔,也再没开口说话。邻居早上出门打听消息,他在家发呆,看着自己那些画发呆,那些回忆绞痛他的脑子,但他仍尽力想念着姐姐。他想起了姐姐告诉他的关于星星的“秘密”。
他飞奔出门,他发疯,他要去找星星,星星能,星星什么都能,他想要姐姐赶快回家。他拿着姐姐送给他的望远镜,可现在是白天,根本没有星星。他毫无办法,他对着大海怒吼,可是声音太微弱,很快就被滚滚海浪声掩盖。
他站在那里,跟以前一样,始终保持仰着脖子的姿势,小小的拳头使劲攥着那个儿童望远镜,把背绷成一张弓。他等待星星出现,可是连着几天都是阴天,没有任何星星的影子。他几乎快绝望了,可他仍然没有放弃。姐姐是不会骗他的。他还记得,在这里,他画了姐姐,白白的贝壳是姐姐最喜欢的白裙子,沙砾特有的粗糙勾勒出姐姐的轮廓,姐姐掉眼泪了,这些他都记得。可是为什么姐姐不在了呢?不会的,她会回来。
莎莎独白:
我实在难以想象淼淼在这片沙滩上等了那么久。他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可他的坚持却让我动容。如此单纯的孩子,让我怀疑之前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否有了什么偏差,世界哪会只有残酷。
我陪星儿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她被葬在我们最爱去的草莓丛旁边,那是淼淼最喜欢的地方。风吹过的时候,我相信是星儿在笑。
是等到了吗?他的呼吸突然开始变得急促了些,看着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正是夕阳沉入海面迎来夜色的时候,星星快要出来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走近,很陌生的面容,但是穿着熟悉的白裙子,笑容很灿烂,眼神很清澈,手里握着一杯玻璃瓶的热牛奶。
氤氲的雾气使他模糊了眼睛,他开始哽咽,他开口说话:“你是,姐姐,天使吗?”莎莎温柔地笑:“淼淼,我是星儿的天使,我来晚了,对不起。”星儿星儿星儿,哦,他几乎快忘了姐姐的名字,除了姐姐,她还叫星儿。原来姐姐真的是星星啊。他热泪盈眶,几乎是冲过去扑进莎莎的怀抱。他只轻轻说了三个字:“星星能。”
壮烈的夕阳缓缓沉入海平面,火红色的余晖铺满海面,星星会出现的,他比谁都更相信。
莎莎独白:
我抱住他的时候,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掉了。
炎热的八月,在咸咸的海风味道里,我带着淼淼回了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两个孩子相处得很好,他们躺在屋顶上一起数星星。爸妈老了,满头稀疏的白发,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泛着激动的泪光。我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了行李,拥抱了他们,望向夜空。星星还是很亮啊,一如当年每个人看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