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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条太仓促的河

文◆刘宗珉
第十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快乐追逐的身影,化作相互倚靠的沉默,幻化为匆匆离去手势的残影。直到别离,才明白他是先飞走的那只鸟,曾让我忘记鸟笼的存在。

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九岁的他缩着脑袋趴在床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肉嘟嘟的模样,两对清澈如水的眼睛天真地对望。他胆怯地凑上来,快速亲了亲我的小嘴。

当姥爷又重提我和哥哥的儿时旧事时,我正无所事事地呆望着他手里接在水龙头上的长橡胶管,漫灌院子中间一小片亭亭玉立的葱。水透过那只从大铁壶上卸下来的锈迹斑斑的喷头,被喷吐成一道道莲蓬状的雨帘。

这些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往事,在岁月流转中一次次挂在姥爷茶余饭后砌满皱纹而愉快的脸上,含混不清地隐匿在絮絮低沉的笑声里,其实不经意间早已让我了然于胸了。

“二十年了,连最小的孩子都长大了。”姥爷喃喃叹息着,听不出快乐与悲伤。

是啊,二十年了。恍如昨天的那些年,怎么在不经意间溜走了呢?

我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了久违的天空,万里无云,却没有太阳。

天真蓝。我想。

十多年前,故乡似雨似晴的天空还混合在我生命初期残存的记忆里。瓢泼大雨总在空旷而悠远的雷声从远方匍匐而至后紧临而下,先是零零星星的豆大雨珠溅在地面上漾成花瓣,大雨随即噼里啪啦地泼下来。我蹲在姥姥家的屋檐下,蹲在已被地面飞溅起的雨花浸透的台阶上,触摸着模糊的雨帘。雷声雨声一起离我而去,最终留下水中乌黑发亮的沃土,漫天弥漫的纯粹而忧郁的黄色,延伸到目光无法企及的天际。天光笼罩着这座小城,定格在老照片中不可逾越的时代的昏黄,印入近在咫尺却被轻而易举遗忘的悠悠历史,然后悄无声息地与我们渐行渐远。

照片里那个毫无记忆的我对着镜头痴痴地笑,还拥有着那种孩子独有的天真烂漫。哥哥在一旁自娱自乐地踩汪洋里的波纹,高兴得简直闭上了眼睛,抿着薄薄的小嘴唇,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孩子坐在过山车上。他瘦骨嶙峋,身上套一件灰色的布褂,一对黑小的眼睛嵌在圆圆的脸上。他的模样总是那么温顺、老实,似乎透露着些许怯懦的自卑,总让我感到一丝可怜和同情。他那双小小的、真挚坦诚的眼睛总感动我心,多年来它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在后来十七年的岁月中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澄澈的眼睛。

他踩起水花的瞬间停留在那里,在那消失的雨季,犹如狭小空间里束缚的孩子在密不透风的时光罅隙看到了静谧大海的模样。

晨曦浮动的微风里,幼年的我坐在姥爷的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的花篮子里,捻着手中还有露珠的狗尾巴草,看着前面姥爷的白背心湿漉漉地贴在佝偻的脊背上,鼓起来又溻下去。来回摇曳的草帽,缓慢而和谐的嘎吱嘎吱声把我带向幼儿园和小学。

那是我极度任性的年纪,但长辈总是惯着我,当闹脾气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姥姥就会说起哥哥,“你哥哥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我让他罚站,他就老老实实低头站着,即使误会了他,也没有一丝怨言。他就低着头说:‘让我站,我就站着。’”听完我就哈哈乐了,感觉十分好笑。

他属羊,脾气也确如绵羊一样从容温和。瘦骨嶙峋的他,眼睛和嘴巴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好像什么事都委屈在心里的样子。听说小学时瘦瘦小小、畏首畏尾的他被排挤、受欺负,总是一副难过而又从不吐露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直到后来他个子长得很高,受辱现象才结束。

像每个孩子内心总有个榜样一样,老实的哥哥始终是幼年的我崇拜的唯一对象。在他上学期间,只要他放学回到家里,我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咧着嘴灿烂地傻笑。而轻手轻脚出门的哥哥也总会很快发觉被我黏上了,苦笑着不停回头看我,似乎很默契。在他的眼中,我似乎是他肩头唯一一份沉重而幸福的责任。

在我痴痴的目光里,他挺直腰板,嶙峋的骨架努力挺拔着,抬起似乎总耷拉着的大头。他学着吃菠菜,以为如此他就可以像他崇拜的大力水手一样,实现他变勇敢变强大的梦想。他一次次在我身边张开收缩的骨骼,脸上露出刚毅决绝的表情,显露壮士断腕的决心,却一次次在众人嘲讽羞辱中暗自神伤,似乎因为那更加紧促的表情更让人觉得好欺负。

如今我和他顺着忘了哪年姥姥修屋时靠在南屋旁的梯子爬上来,靠着南屋顶的烟囱,看着万丈霞光在远天照耀,说起从前的事。当然,我几乎全然忘记了。

“刘总。”他调侃着,“你童年没了。”夕阳余晖里泛红的脸颊笑得像朵向日葵。多少年前老家的早晨,姥姥牵着我和哥哥,推开一扇扇千疮百孔的木头门,拜访简陋茅屋里温和憨厚的老人。他们和蔼地笑起来,满是沧桑的沟壑堆聚在老实巴交的脸上,轻叹着流浪岁月的疮痍。跨过小溪,在午后风吹草低的后山坡上,我俩奋力赶上姥爷大步流星的背影,回首着遍绿的田野和横贯的大路。西浮的夕阳,染遍悠云,踱过一个世纪的仆仆风尘,来到斑斓的如今。

桃花开的三月,淡粉的花瓣和着蜜蜂回环的轨迹融化在沁人心脾的幽香里。我看手握玻璃瓶的老哥小心翼翼地扣住微微颤抖的花蕾上的蜜蜂,装满一瓶后,再无比紧张地放在庭院中央,然后躲在门纱之后。曾经熠熠闪光的眼眸,随着黑黄相间的洪流往上涌去,看它们飞散开,幻化为璀璨的满天繁星。多年后坐在门外再抬头仰望它们,随着不再清澈的夜空,一次次地,混沌下去。

我已记不清今昔是何年,只能模糊地感觉在2015年、2016年、2017年左右,不刻意去记住,也不能记住。

写完作业,我把课本连同废纸混杂着塞进桌洞里,抬头看见黑板上方指着九点五十分的表。我守着一方空空如也却早已被随手的算式涂满的课桌,忽然有种莫名的空虚涌上心头。隔着一排排伏案奋笔疾书的人头,望见窗玻璃倒映着暗淡的教室,以及宛如调暗了屏幕的另一个未知空间里恰似笼中鸟的我们。

离开故乡五年后,这座曾令我魂牵梦绕的城市,如今用缥缈的雾霭阻隔我投向远方高楼的目光,也从未在最黑暗的夜空中透露出半点星光。

我忽然想起些什么。

2008年,三年级的我仰望着高三一米九的哥哥,在迷糊昏沉的午后,看他在蝉鸣里跨上黄灿灿的车子,推着车把上的铃,在清脆的铃声里渐行渐远。

每个日薄西山的朵朵红晕里,在姥姥家门前的水泥地上百无聊赖地呼唤楼上朋友们的我,不经意看见自行车上的他匆匆闪进大门,和风纵贯、落花纷飞的小道上,似乎还残留着招呼的手势。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沉浸于同龄人的天地,而他也已然身临人生节点的那几年。

我不再把安详午睡中的哥哥的两脚鞋带系在一起,也不再哭闹着要他裤腰上的塑料挂件。而多年以前,他总会搞笑地一蹦一跳,然后哭笑不得地解下腰间的小玩意儿。

后来每个漫漫黑夜,姥爷数着钟表一分一秒流走,在十点的钟声里站在寂静的公路边,如岿然不动的灯塔,迎着从学校归来的哥哥。自行车在夜幕中飞驰闪过,驶向更远处的家。

一段压抑的气氛里,愁容在每个人脸上荡漾,我仍会无忧无虑地呼唤朋友们,蹲着偷偷看姥爷和哥哥低声凝重地谈心。只是不曾想,多年后的我会重新经历。

后来他走了,在一道去北京的欢乐中,他却沉默了。

金色大字的校园,从他迈入的那一刻起,从我在火车门前仰望这片阴郁而毫不知悉的天空时起,我看见姥姥门前消失的土路上,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看着哥哥跑出去的身影越来越小,无助哭声里,他慢慢转过身,歉疚地跑回来,不知所措地留给我那双诚挚的楚楚可怜的眼神。而如今他终究没回头,他走进去,葱茏的树叶遮蔽了他长长的影子。一切都结束了。我突然发觉,我将在漫漫无期的岁月里,在从未意识到的狭小鸟笼里独自彷徨了。

但当记忆将亲临的漫长时光缩短,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和那年的他一样在人生节点了,一样忧郁的心,终究感受到了那些彻人心扉的情怀。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重复,重复一段他已历经过而你却需要沿道而上的路,当你发现自己已是当年的他,他已在多年以前离去了。人生总是一段漫漫无期的追逐,我们以同样的速度行进,中间始终隔着,那么多年。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哭,哭得竟如此伤心。

高二暑假一个夜晚,月亮高悬,伶仃俯视着寂静的黑暗,远方丛杂斑驳的树影随风飒爽摇曳,玉兰花树下落花纷飞。十七岁的我坐在门外和煦的微风里,看着屋里二十六岁瘦骨嶙峋的身影佝偻下去。

大学毕业后他坚决要出国留学,却被现实的经济压力重重拍下,只得在本校保送硕博连读。我还记得曾经正读博士的他万分感慨地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一定要出国,无论视野还是能力都将会是重大转折。

如今他哭泣着,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自己曾经羞涩又自豪地宣布自己有了同校的女朋友,如今却悄然加固了生命的隔阂。他所追求的是自由的陪伴与冥冥之中的好奇与幻想铸就的爱情,而非父母眼中注定的婚姻与传宗接代。那晚他第一次诉说他的观念,对于钱权世俗的蔑视,关于遥远的理想和他由衷的心声,温文尔雅,又与我志同道合。

然而在死寂中回荡的终究是哥哥的啜泣,以及久久不能消散的父母激烈言辞的回响。他弓着背,一圈红晕的泛着泪花又似干涸的眼睛睁着,贴近厚实的镜片,手里的小布一遍又一遍恍惚细致地擦拭着泪痕,仿佛在逃避什么。也许他知道,他的心再也不能自由驰骋了。

贫瘠的血脉,似乎永远会让无限希冀的远景迷茫,即使不曾有过卑微的灵魂。

长大后,两个坦诚相交的心灵,默契地共同将手臂伸向崭新的极乐未来。而漫长艰辛过后,命运却将他羁绊,快乐似乎与我们渐行渐远,直至倏忽不见。

我们日复一日地齐聚分离,然后年复一年,到达了同样的人生节点。一路走来,莅临孤寂的心终究领悟了同样的迷惘,才明白有些梦想只不过是曾无限憧憬的熠熠生辉的海市蜃楼,是终归化为泡影的巨大幸福,是迷途中获得光明的神话,终将归于虽短犹炽的幻灭。

我和他走在故乡昔日繁华、如今早已萧索的街道上,倾诉着时间带来的繁杂苦恼,他却释然一句:“快熬过来吧。”

我忽然明白,九年之隔,时代之隔,我们,包括我和老一辈人,无形中已然成为鸟笼,一如曾经的尾随,误会的惩罚,内心向往与传统的矛盾悄然禁锢了他的心。

夜幕日复一日褪去又升起,繁星渐渐隐匿直至永不再来,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那瘦弱身躯所承托的面庞总泛起泪花,为何沉默的绵羊总似把所有委屈深埋心底。在他蒙眬的泪眼中,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他曾想珍爱岁月中转瞬即逝的一切,包括那已然烙印在他生命中的悲哀的鸟笼,即使无法逾越的时代与年纪埋没了他未曾绽放的青春年华。

霞光照耀着大学的金色大字和这片亘古不变的土地,斑驳树影外少一人。也许十九年似箭光阴告诫他珍惜生命最后的自由。别回头。

他曾多想把自由给予鸟笼,给予我们,但除了正在成长的我以外,自由无法降临于任何人。他知道,历经艰难岁月的老人,只能是闪光杯碟间挪移的一双手,只能是黄昏中呼儿唤女的一个声音……

生命之河汩汩向前奔涌,我们含泪张望彼此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爬上姥姥家的南屋顶,独自靠着烟囱,看迷离中的万丈霞光。自我出生的九年后,我们在各奔前程的岔道上走散了;十七年后,我们在漫漫未来的憧憬里永远地,分道扬镳了。

但直到离歌声声,才明白他是先飞走的那只鸟,曾让我忘记鸟笼的存在,给我从未意识到的自由。

也许他知道注定有一天他将再回到鸟笼,沿着陨落的命运回到余晖中落寞的歧途。那条逆流而上的小舟,漫长艰辛后回首往昔岁月,却失去了触手可及的梦想。

于是在门关闭的刹那,他把祝福留给了我。

“快熬过来吧。”

诚挚得,一如我们曾经无比天真的对望。 XOj1VpCNtrHwKcho+bJbQ09ynkNrEW8kz6I/PKuWHoi93D6/UpqYCs/9Zwhb5H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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