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可笑至极的事情有很多,可以允许我嘲笑你的过去吗?
总喜欢在夏天剪光头,穿宽松随便的T恤衫,还是横条纹,走在大马路上,摇摇摆摆。路边的阿伯和大婶瞅了你几眼,把你当成刚出狱的劳改犯。年轻的妈妈们在你身后拉过小孩子的手指着你:“经常做坏事的话,长大后就会变成那样。”
而你从来不怕被人说。
脸上擦了半斤粉底的班主任说你:“好差哦,怎么就不学学别的同学那样进步呢,整天只知道做这些没营养的事。”她一伸手就夺走你的课本,上面画满了大脸的阿姨、长胡楂儿的叔叔、严重变形的卡通和各种奇怪的符号。你对面前的这位大龄剩女笑笑:“看,这一页左边那个像不像你?”翕动的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什么?你,竟然把我画成……出去!到门外站十五分钟后再进来!”
妈妈也说你:“什么时候才有羞耻心啊,每次开家长会我都是挨着卫生角坐,你也好意思?阿玉家那个只会吃汉堡包鸡腿的胖子考得都比你好,你难道智商还输给他了?”“拜托,我只是不想学而已,认真起来的话,我们班现在的第一名都会被我甩几条街了!”你摸着光光的脑门儿,不服气地辩解道。“是吗,真是这样吗?那好,现在就关电视上楼看书,不准再看篮球直播和什么快男快女了,听到没?”
被人说就被人说,有什么好怕的。
夏小树,你真是无法形容的少年。
调皮可爱又大胆无畏,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小心变异出来的新物种。不爱上自习课,偷偷爬围墙却一脚踩空,屁股直接坐到地上,“好疼啊”却只放在心里大叫,脸上不见一滴泪。
没有资本又爱装酷,骑车时戴个墨镜,见到漂亮女生一脸坏笑,一到学校门卫立马把你拦下:“唉,说你呢,说你呢,快把车停下,这里是学校,闲人不能进去!”“大叔,你好好看看啦!”你无奈地摘下墨镜,露出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我给你发过短信,里面是阿多尼斯的诗句:“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你的回复是:“亲爱的文艺青年,你饶了我吧,夜深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否则明天上课发困的话那个月经失调的大龄剩女又得杀了我。拜托了。”
而我很喜欢看你发愁时的样子,比《爱情公寓》里的吕子乔演技还好,那塌陷的嘴角、弯下的眉毛似乎真的就要掉了。除了我,还有那个你一直嘴上说讨厌心里却在暗恋的女生也是促使你头变大的膨化剂。她天天要你早上六点半到教室学习,用书砸你的头,有时和学习成绩好的男生聊天,把你丢在一旁吹风,说你变态、幼稚、有病、没心没肺。你的回击是:“林露湘,你这个宇宙不明生物,快滚回你的星球去!”
如果有天她真的消失了,你真的会舍得吗?
夏小树,你这个矛盾体少年,一到夏天,我总会想起你。
我也有过矛盾的时候,心里好像有两个鬼在打架。
读初中时,每天在耳边出现频率最多的是父母的唠叨:“稀饭吃完了再去上学!”“快到期中考试了,这次有准备超过那个谁吗?”“跟你说平常闲书少看点,你瞧这下名次落的,还打算进一中吗?”“书别看太晚了,夜宵放在这儿,吃完就睡觉。”
心里有些许厌恶却不表现在脸上,对他们点点头,沉默地走开或者躲进房间。有时没忍住,便重重摔了摔房间的门。把灯关掉。黑暗中依旧是他们的声音,如同树影一样在墙壁上晃动着:“耍什么臭脾气,我们这样不都是为了你好!”“白天在外看人白眼,回来还要伺候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就这样,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下次不准再摔门出气,喂,听到没?”
我捂住耳朵,一头钻入被中,尖锐或者粗噪的声音被隔在外头。入窗的风袭来,把它们又吹成细细碎碎的粉粒,在空气里悬浮。很多时候,我们会被短暂的寂静欺骗,当自己推开被子想要透气时,粉粒一一降落到身上,又迅速钻进皮囊。
“喂,听到没?”
“听到没?”
“你再敢闹脾气的话,我们就不管你了!”
“听到没?”
“喂,听到没?”
“知道啦!”心里的回答却是:“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样的家,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高中开始过上寄宿生活,远离从小到大所熟识的环境,没有父母,他们开始住在电话里。原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为只属于自己的三年高中生活而高兴。但事实并非如此。
同熟悉的过去相比较,陌生的世界给予我们新鲜好奇外,更多的是一种磨难。与人相处时,听人言说,看人做事,眼睛和耳朵需要灵活周转。世事复杂,总让笨拙的人看不分明。
“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
“说话不经过脑袋过滤一下就直接吐出来,要得罪多少人啊?”
“你是不是不去×××老师那边补数学了?你知道他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你什么吗?”
我很快败下阵来。独自难过,不知与谁倾诉。
开始厚颜无耻地想起你们。
开始尽量拉长每次通话的时间;开始觉得听你们用方言讲话远比在学校里听变味儿的普通话来得舒服;开始主动问你们过得好不好,四处奔波累不累;开始梦见你们像小时候一样牵起我的手走在大马路上;开始思考起家里的收入和自己学费之间的比率;开始期待放假;开始盼望回家……
开始明白思念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还是你们心里的浑球。
不管以后要去哪里,身份有何改变,也不管你们有多老,爱唠叨的嘴巴里牙齿还剩多少颗。
我都会滚回你们身边。
矛盾并不只是人类的专利,世间看似毫无情感的万物也面临这样的困惑。
《夏目友人帐》里,斑是只矛盾的妖怪。贵志告诉他,只有当自己在替玲子外婆交还妖怪们名字的路途上死去的时候,他才能拿走友人帐。斑从一开始就面临着难题:一方面贵志是解除自己封印的恩人,一方面自己又想夺得友人帐来使唤世界上的妖怪们。但时间证明,斑渐渐把贵志当成了生命中的朋友,友情套牢着他们,彼此都无法割舍。
世间真有消解矛盾的利器吗?其实无须锋利或者坚硬的外物,我们的心就能做到。那片柔软的领地里,爱是唯一的神明,他融化黑暗,析出一缕一缕的光明,直至填满我们的世界。
一直都难以忘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面有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漂荡在茫茫的大海上,它所面对的矛盾更加直接,也更加残忍。一方面它要活下来就必须吃掉船上的男孩,一方面它也感觉自己离不开眼前的男孩,大海太辽阔,航程不见尽头,孤独没有边际。没有人愿意独自享受靠近死亡的绝望。
看到结尾男孩和老虎分开的场景时,眼泪没忍住,直接滴到手臂上。此时的孟加拉虎瘦骨嶙峋,它轻轻离开,憔悴而苍老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岸边的草丛中。比起男孩,老虎承受的考验其实更大。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时间与死亡的命题下抉择,需要的勇气丝毫不亚于派。
把矛盾缩小来看,它是我们身体上的痒,你能感知它的存在,伸出手,迟疑半天,抓的话会更痒,不抓的话又受不了此刻的痒。
从大处着眼,矛盾一直都伴随着生存而来,充斥于宇宙万物接触的每个角落。或许只有当个体濒临死亡的那个时刻,矛盾才会一点点将其松绑。
矛盾的存在,形同世界需被光线和阴影分割为两半。
我们总在渴盼光明,却不知身后的影子已经在光中清晰无比。
距离上一次自己和自己闹矛盾是什么时候,咬着手指,生气地跺脚,还是面无表情地在角落里发呆?
我们的青春飞奔至何处,时间的齿轮不停运转,一遍一遍碾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一天过得越来越薄。
终究这张纸是会被风撕开的吧,化成一只只变形的蝴蝶飞向四处。
安妮说:“我们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开在阴面或者阳面的山谷,盛开在海边或者草丛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开。”
矛盾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的身体一直住着两个自己。
寂寞时与喧嚣道别,自己变成密闭的盒子,在黑暗中看清自己的容积。
在白昼到来前与黑暗作别,松绑那双习惯黑夜的眼睛,让它习惯光明。
你曾告诉我,疲惫的旅程里,自己只是一个路人,颠沛流离,四处漂泊。贯穿整个青春的只是一条铁轨的两个方向,你终日在原地徘徊,看得见什么,又似乎看不见。过去和未来是一个人最大的矛盾。
我知道,未来是个神秘的魔法师,他会把你我变成另外的人,有可能是糟糕的过去所艳羡的自己,又或许是令现在的你更加讨厌的自己。
但心中的直觉是,时间会把我们塑造得更好。
我相信。
你也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