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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巴黎

杀掉之后,又劈成数块,肢体重新拼接起来,躺在地下室的角落,用满是红褐色斑痕的粗麻布盖住。让利埃,一个头发花白、矮个头儿的男人,侧影显得尖细,腹部扎着下厨的围裙,耷拉到脚面,一双旧鞋在水泥地上趿拉着。他眼睛流露出狂躁的神色,有时突然停步,一股血气升到面颊,用不安的眼神凝视门闩。为了平复等待的焦躁情绪,他拿起泡在搪瓷盆里的粗麻布拖把,第三次拖一块还潮湿的水泥地面,以便擦净他屠杀时可能留下的最后血迹。听到脚步声,他就直起腰,想用围裙擦擦双手,可是,他浑身抖得很厉害,围裙都从手中掉落了。

房门打开,放进了马尔丹,让利埃等待的两个人之一。来人每只手各提一只箱子,约莫四十五岁,又矮又壮,膀阔腰圆,穿一件栗色紧身外套,已经很旧了,但是特别合身,紧贴着臀部的线条,也凸显出肩胛的壮实。他系一条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挺大的银马饰件,而他那大圆脑袋上,扣着一顶令人惊讶的黑色卷边帽子,已经磨得油亮了。整体来看还算整洁,他那形体倒像漫画上典型的探长,就连浓浓的黑胡子也不缺少,修剪到了嘴角。他亲热地挤了一下眼睛,问候让利埃一声“晚安,老板”,而对方并没有搭理。走在马尔丹身后的那个陌生人,是个高个头儿的棒小伙子,有三十岁,一头卷曲的金发,一对猪样的小眼睛,同样提着两只箱子。此人衣着显得不修边幅,没有穿外套,只穿着一身变了形的运动服,脏兮兮的,里面是一件铁锈色的粗毛线衫,卷领一直遮住他的下颌。

“今晚莱汤伯没空儿,”马尔丹解释,以回应老板疑问的眼神,“我就叫我的伙伴格朗吉尔替代。他很诚实。活儿交给他,您可以放心睡大觉。他呀,还不知道累,格朗吉尔。”

老板仍有疑虑,审视这个头发卷曲者的脸,觉得他那狡猾的小眼睛不像个善类。

“这种活儿他干过,”马尔丹强调,“我们甚至还一起干过呢。”

“既然您了解他,”让利埃咕哝道,“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你们也来晚了。”

让利埃带着两位来客走向地下室的那个角落,只见白色粗麻布盖着一个不成形的物体。一掀开这块殓单,电灯光下,一头猪便现身了。这头猪被大卸十二块,又仔细拼凑起来,恢复猪的模样儿,只是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掏空了。老板闪开身,让两个伙伴从容确认猪体是完整的。

“这是位先生,”马尔丹判断,“多大分量?”

“屠宰之后这样,二百一十五斤。比前天那头稍重点儿,也就多出二十斤吧。一旦分装在四只箱子里,就认不出整猪了。”

“祝您健康。显而易见,不用您出力气了。”

“算了吧!像您这样的壮汉!喏,给我个箱子。”

马尔丹跨上一步,但是并不急于打开手提箱。

“今晚要送到哪儿去?”

“蒙马特,克兰库尔街。从午夜开始,肉铺老板就在店铺里等着你们。动手吧。”

马尔丹不慌不忙,停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一动不动。格朗吉尔一副无动于衷的平静态度,注视着这两个男人,不过,在他卷毛公羊般的面孔上,那对猪样的小眼睛始终洋溢着笑意。让利埃又变得焦躁了。

“咱们抓紧啊,孩子们,”他说话的声音本来要表现亲热,听来却刺耳,“想想看,时间越来越晚了。午夜要赶到那里,这可不是寻开心的事儿。”

“慢着,老板。先得把事情商量妥了。您出多少?”

老板挑起眉毛,显露吃惊的痛苦表情。

“听我说,马尔丹,已经定了的事就定死了。在这方面,大家都讲信誉。”

“在信誉的问题上,我敢反驳任何指责我的人。”马尔丹朗声说道,“另一方面,我也没有本钱白给您送礼。您清楚,我和莱汤伯为您干活儿,送货到神庙街或者夏罗纳,每人三百法郎,不是白拿钱。要拎五十公斤重的东西在街道上赶路,很费鞋底,尤其担心撞见警察,这些全算上,挣的也不过三百法郎,我认为给的不算多。”

让利埃尽量沉住气和善地处理,然而,比起马尔丹讲的话来,那个羊脑袋的人默默无语地注视着,还略带嘲讽的神色,更让他感到不自在。

“看待事情要通情达理,”老板说道,“三百法郎,一下子就挣到手,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并不是跟您争论既成的事实。就算价钱合情合理。就算是吧。再送一趟,我也不争什么。定了的事就定死了。我只讲一句话。”

“什么话?”

“您说说看,送货到神庙街,再送货到蒙马特,这是两趟的距离,您不觉得吗?”

“那好吧,”老板同意,“给你们再加五十法郎,咱们抓紧干吧。”

他又伸手要抓住箱子。这回,马尔丹干脆将手提箱撂在身后的水泥地上,口气冷淡地说:

“我没有向您讨小费,我要求的是给辛苦和风险公正的酬劳。要把您这头猪送到克兰库尔街,每人六百法郎,否则的话,晚安。”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您是要趁机敲竹杠。”

马尔丹将伊甸园牌帽子往脑后一推,露出宽宽的粉红色秃顶。他的声音因由衷的愤怒而震颤。

“从济贫院大街到克兰库尔街,运送一头猪有多难!就跟猎人一样,闯进黑夜,穿行全巴黎,抄近路也得走八公里,最后到蒙马特还得爬坡,而且到处都有警察、便衣、德国鬼子,这样挣六百法郎,您称这是趁机敲竹杠?”

“我给你们四百法郎。”

“出这个价,您找流浪汉吧。我们,可都是爷们儿。”

“若是早知道这样,”老板口气酸溜溜地说道,“我就雇用骑自行车的人了,今天早晨,还有人向我提议来着。可是我想,你们得养家糊口。现在,我算得到了好报。”

“一点儿也不会耽误啊,”马尔丹反驳,“您要叫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运货,我马上就去给您找来,他们半个钟头准到这儿。”

让利埃不答复这一建议。近来两个月,自行车运货成为警察特别监视的对象。可能碰到的麻烦,抵消了这种快速送货的优势。实际上,比起徒步送货,自行车送货被抓住的概率更高。让利埃非常了解,这种行业要靠运气,他知道一个自行车送货者只能指望福星高照,而像马尔丹这样靠步行的人,途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随机应变,利用夜色,预防危险,切实握住成功的机会。

“四百五行吗?”老板提议。

马尔丹摇头,他确信自己的权利,决意分文不让。老板这边对这场讨价还价的结果也不抱幻想了,尽管他还步步为营,但固执的态度仅仅基于他那吝啬者的面子。这头屠宰好的猪,别在自己手上多滞留二十四小时,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终于化为恐慌了。看来胜券在握了,羊脑袋的人才发声,打破一直以来的沉默状态。他那眯着的眼缝中,闪烁着嘲讽而放肆的目光,持续盯住老板的眼睛,以怪异的冷笑口气问道:

“您说,让利埃先生,这里,正是四十五号吧?”

这声怪问令老板不寒而栗,面失血色。他同马尔丹讨价还价到后来,就把这个意外出现的人置于脑后了。他因恐惧而倍加注意,重新审视这个人,看到那眯缝的小眼睛里射出大胆而明亮的目光。他想从格朗吉尔的表情上辨明他的意图。此人的着装倒让他稍稍放心,至少能推测其身份。这身破旧带脏点的运动服、卷领的粗羊毛衫,不是一名警察的打扮。

“您为什么问我这话?”

“不为什么,反正我知道。让利埃先生,波利沃街四十五号。”

单单这句话的声调,就包含着一种无耻放肆的威胁。老板心慌意乱,扭头看马尔丹,送去一种责问的目光,仿佛要他说明白他这同伴的怪异态度。马尔丹颇为尴尬,有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因为他自认为,他带来的人的行为,应由他向地下储藏室的主人负责。况且,开始他撒了谎,肯定说他和格朗吉尔一起干过活儿。其实,只是当天下午,在巴士底林荫大道的一家小咖啡馆里,他俩才初次相遇。

在低垂的天幕下,北风在通向塞纳河的运河上空呼啸,白昼仿佛冻死了。咖啡馆里很暖和,马尔丹在昏暗中背靠柜台,望着窗外寒冷的黄昏,以及因北风而扭曲的匆匆身影。运河对岸莫尔朗林荫大道上的建筑物门脸,在朦胧的暮色中无不黯然失色。暮晚的天光非但没有融化物体,反而强化了线条和轮廓。格朗吉尔同样靠在柜台上,聚精会神地观望黄昏这种弥留之光。在这忧伤的时刻,也许大家都有同感,其他顾客全都肃静下来,唯独一位内河老船员例外:他随着年纪老迈,躯体已经干瘪,坐在咖啡馆最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双手平放在餐桌上,身板挺直,漂浮在水手短工作服里。他自言自语,声音又尖又细,几乎传不远,叨叨咕咕,像晚祷一样轻柔。他的一只纤细的白手腕上,有一处文身的痕迹,已经被岁月半抹掉了。

“生活正像这样,”他指着窗外暗下来的景物,“生活这个婊子,一看她,你浑身都发冷,甚至冷到骨头里。”

这句话并没有点明是讲给谁,格朗吉尔却点了点头,不过没有移开目光。他凝视这一团暮色,似乎要找出比生活的形象更确切的东西。老板开了灯,拉上消极防卫的蓝窗帘。两个男人缓慢地转身面对柜台,目光相遇。他们彼此陌生,可是马尔丹觉得,刚才长时间的凝望,在他们之间搭起了友好的桥梁,尽管旁边这个人对他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坐在角落的那位内河老船员显然被打亮的灯光所惊扰,中止自言自语,皱起眉头,注视着他那双在桌上微颤的双手。他终于转向柜台,声调不耐烦地叫道:“小丫头!”叫了第三声,老板娘才从钱柜里掏出一张纸头,上面写着三个词,她费力地拼读:“福摩萨 ……台湾……福州……您明白了吗?……福摩萨……”

老人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清了,随后又开始自言自语。

老板娘向一名顾客解释:

“要知道,他在那自己说,他出征到过中国。可是,麻烦就出在他记不住那些地名,结果就全混了。不过,这样的名称,有什么办法呢?真让人摸不准他究竟到过哪里。有一天下午,我重复了十来遍,才勉强能读出来。就连我丈夫也是同样情况。”

反复回忆过去的那个老船员,似乎引起了格朗吉尔的兴趣。

“老人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可怜,”马尔丹指出,“他们总在回想过去的时光,沉浸在记忆中,就像酿制葡萄酒,越陈越香。可是年轻的时候,人往往忧心忡忡。不是吗?”

旁边这个人只是哼了一声。马尔丹几乎被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挫伤了。他又审视这个人笨重的形体,一身旧运动服,脏兮兮的,还穿一件卷领的粗羊毛衫,于是他判断自己在跟一个粗鲁的人打交道,没受过教育,很可能是个打工的,绝非社会精英。不过,马尔丹意识到,带着反感情绪看人很可能不公正。他隐隐有点儿内疚,便想依着当下的心绪倾诉衷情,于是又说道:

“这位老人,他留在记忆中的二十岁,只有到中国去打仗。我呢,参加过一九一四年爆发的战争,应当相信,我还没到会觉得那场战争美好的年纪。”

格朗吉尔没有理睬前一种思考,同样没有关注这种见解。马尔丹放弃搭话了,开始回想他二十岁时参加的战争。一如既往,他记忆中最鲜明的,最能引起他深思的形象,就是殖民地步兵军团的一名年轻士兵,皮带上别着一把大刀,攀登着达达尼尔海峡一道高高的岩壁。军舰的炮击扫荡着岩顶布列的土耳其狙击兵,可是,士兵马尔丹·欧仁所能见到的战役,只有在他前面攀缘的中士的双脚,以及身边被土耳其士兵射来的子弹打飞的碎石土屑。突然,他目光所触及的双脚仿佛飞了起来。爬上峭壁边缘的中士猛一跃身,在腾起中瞬间停顿,似乎力图控制住,随后便仰身跌入虚空。在中士腾出的位置上,出现一个灰色的高大身影,于是马尔丹·欧仁,一八九四年生于巴黎昂维埃日街,将他的刀插向对方,一直插到手柄。

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在一些朋友或者女人面前,讲述他一刀捅到底的经历,未尝没有提高点儿威望的盘算。他那副没有睡好觉的神态,却让他那厚道人的大圆脑袋抵消了,他甚至声称那种举动,恰恰验证了握紧一把刀的效能,因此,他总是随身携带一把结实的木柄小刀,并不说明这件武器除了当作小折刀,从来就没有别的用途。其实,独自一人的时候,一想起那次险遇,他总不免有点儿伤怀,有时甚至懊恼,当初的危急境况下,他何不丧命,也免得下这样的狠手。然而这天晚上,他重温那杀人的瞬间,分明有几分得意。攀登峭壁的景象、中士和那名土耳其士兵的形象,又横穿过一张女人的面孔和一场吵架的回忆,争吵的情绪还未平静下来,心里还很痛苦,仿佛激起他一种狂躁的渴望。他不知不觉,目光扫视周围,寻找一个男子的身影,以便确认自己的记忆。

“福摩萨……台湾……福州……”老板娘还在拼读。

一位女子,穿着一条肥大的黑裙,头包着一块方围巾,走进咖啡馆,过去拉起老船员的胳臂。

“走吧,爸爸,该吃晚饭了。六点半了。热水袋也放到您的床铺上了。”

这对父女走后,咖啡馆的常客就老船员的生活,就他去中国打仗的事,交换了一些看法。有两个男人争论起来:中国人是否习惯吃掉死者的眼睛。另一些人则从老船员的年纪推算起他去中国打仗的时间。在他的自言自语中,经常出现库尔贝海军上将的名字,大家议论时又提到了,而一直沉默的马尔丹忽然开口,倚仗自己在达达尼尔海峡战斗过的经验,以咄咄逼人的声调,宣称所有海军上将都是傻瓜。他那激烈的口吻令人吃惊,也引发思考。在场的人以为,自己听出了这话是在针对海军上将仍在起作用的时政。

“你为什么这样讲?你是指谁?”一个声音问道。

“我是指海军上将,怎么,我推测,这里没有哪个是海军上将吧。”

“明白了。”那声音说道。

这时,柜台另一端有个人发怒了,那个黑眼睛的人冲过来,要当面跟马尔丹理论。马尔丹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理解的,也不可能知道。一名顾客想要拉住那个狂怒的人,狂怒者却挣脱了。他急于冲到蔑视海军上将的人面前,来不及绕开挡道的格朗吉尔,撞得相当重。格朗吉尔结结实实,一把将那人揪住,同时另一只大手抓起他的下巴,又突然放开,顺势一推,用力并不猛。狂怒者踉跄着连退几步,被一伙息事宁人的顾客接住,于是就开始吼叫:

“我明白啦!暗探总是二人同行!我明白啦!”

马尔丹高声辩解他不是警察,还掏出证件打开,发誓因为辱骂警察还坐过牢。顾客们却眼望别处,都默不作声。只有那个狂怒者咕哝两声,算是回应了马尔丹的恳求。最令马尔丹恼火的是咖啡店老板夫妇,他们又是赔笑,又是打各种手势,极力劝解马尔丹平静下来,对他和他那同伴表现出的殷勤和恭敬,正是应酬警探的通常做法。这工夫,格朗吉尔对自己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似乎丝毫也不介意,他那对猪样的小眼睛沉稳的目光扫视全场,闪动着讥笑的光芒。如此镇定的神态,终于起了作用,带动马尔丹冷静下来。

“是啊,”马尔丹说道,“最好一笑置之。咱们走,老弟,回巴黎警察总局。”

他为自己和被他视为朋友的人,付了两份酒钱,尽管他未能引出那友人一句话。格朗吉尔任由他付了钱,跟他走了。

夜色一片漆黑,风很急。二人同行,一直走到巴士底广场,一路上马尔丹几乎独自支撑着交谈。怪诞的一天,对他来说,一开始就怪得很。早晨,用早餐的时候,玛丽埃特那神情就不对头了。到了中午……

格朗吉尔听他诉说,时而用鼻子哼一声,却没有讲出来。马尔丹终于怀疑他听得心不在焉,就想改变话题。

“这种烦恼,也不是我一个人才有。大概你也有吧?”

“没有。”

“你好运气。这或许是因为你对女人不大感兴趣。”

“大概是吧。”

“人首要的,还是吃饭,尤其现在这世道。人处境不佳,勉强能填饱肚子的时候,就得少沾女人。至于肚子还填不饱的人,情爱终究得屈居肚子之后。在谋生的问题上,我呢,倒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总能混得挺好。或许正因为如此,在情爱的事情上,我比别人面临的风险更大。你呢,你干什么行当?”

“我是油漆匠。”格朗吉尔迟疑一下,回答道。

“这一行当,想必时下不大兴旺。你的日子,总还说得过去吧?”

“还凑合。”

“听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出个点子。我得先告诉你,有点风险,但是挣得多……赶巧了,今天晚上……”

格朗吉尔将两只空箱子放在桌案正中,双手插在兜里,赏玩让利埃惊慌的神态。他那张公羊面孔上,一对眯缝的小眼的笑意,散发出一种放肆的快感,甚至他那卷曲的金发微微颤动,似乎都漾起嘲笑的波纹。马尔丹衡量着自身感觉到的轻松,而惭愧又让他脸红了。

“你呀,劳驾,闭上你那嘴巴,”他对格朗吉尔说,“这里,只有我说话的份儿。”

公羊脸也不驳斥,但是看他冷漠的样子和小猪眼里的笑意,仿佛这禁令与他无关,马尔丹一转身,打开箱子,同时怒冲冲地对老板说:

“说定了,四百五十法郎。”

“让利埃先生,波利沃街四十五号,”公羊平静地说,“要付给我一千法郎。”

让利埃不禁目瞪口呆。马尔丹本人也大惊失色,头脑有点儿不够用了。他这副手的行为中,有什么东西超越了他。头一次干预,在马尔丹看来,就是一个笨拙的人不讲分寸,以粗鲁的方式,企图用自己掌握的手段进行恫吓,以便压下那场争论。现在,干脆就进行无耻的讹诈,直截了当,明目张胆,连表面的借口都不用了。马尔丹从中甚至看出了别的东西,怪异的、近乎非人性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收拢了思想,强硬起来,决意迎击格朗吉尔的猛攻。

“对不起,”他声音坚定地说道,“您不要管他胡说什么。您就给我两份四百五十法郎,我单独跟他解决。”

老板还犹豫,低声同马尔丹商议。他全盘考虑,思忖是否最好用钱打发走这个讹诈者,送货推迟到明天夜晚,他现在觉得上千法郎的损失、猪肉滞留在储藏室的麻烦,比起这头公羊争胜所显示的风险,就不算什么了。

“您按照我说的办,”马尔丹打断老板的话,“全包在我身上。”

这话他高声说出来,声调怒不可遏。公羊甚至没有一点儿好奇心,转身问他事态的发展。他缓慢地巡视储藏室,察看沿着墙壁摆放的物品,好像在盘点,还从容地摸摸拍拍。主要囤积了相当数量的食品,有干菜、白糖、火腿、香肠、罐装肉酱,还有各种葡萄酒。格朗吉尔打开一口木箱,抓起一包面粉,扬到瓶装酒的格子上,任由箱盖掉到地上,发出很大声响。再往前走,他又瞄上一只大纸口袋,用食指捅破,破洞便流出小扁豆,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老板。老板猛一转身,跑去抢救小扁豆。

“让利埃,波利沃街四十五号,”格朗吉尔一板一眼地说,“现在,要两千法郎。”

马尔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这头公羊肯定是更加陌生的一类人。让利埃面颊烧得火红,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伫立在储藏室中央。小扁豆继续溅到水泥地上。

“好的,”老板说道,“就此打住。”

他认了,花钱买平安,从兜里掏出鼓鼓的钱包,抽两张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递过去。公羊收进兜里,又趁让利埃心烦意乱没拿紧的当儿,多拈来一张。三张钞票收入囊中,他准备继续绕着储藏室盘点。让利埃觉得抗议是没用的,吞咽下他的愤怒,赶紧把钱包收到可靠的地方。这工夫,格朗吉尔走到一摞按公斤分装的白糖包前面,马尔丹赶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嚷道:

“这钱你还回去!立刻还给人家!”

“算了,”让利埃说道,“我不愿意闹出事来。”

“您啊,还是管好您的肉吧,别打扰我。这件事,关系到的是我。”

“这是我的家,”老板提高嗓门儿反驳道,“我不愿意在我的储藏室里打架。您给我惹来这么多事,我付出这么高的代价,至少要求得平安无事。”

他说话突然带有权威的口吻,这是他一直特别缺少的。马尔丹思考着这种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随即放开格朗吉尔的胳臂,转向矮个头儿的老板。

“您就这样认定他对而我错了?”

“我并不想知道谁对谁错。我跟您说了,我就是要平安无事。”

公羊丢下盘点,转过身来,用欢快的眼神注视对峙的两个男人。在他那目光下,马尔丹强烈感到了屈辱:他要保护的人,面对强盗既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发一声,却从背后捅他一刀。

“您那三千法郎,我才不在乎呢,惹我恼火的不是这个。我就是不能允许他对我来这么一手。”

“您已经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应该折腾够了。我只求相安无事。您就消停点儿吧。”

“好吧,您是老板,对不对?我们就装箱子吧。”

两个人返身走向那头猪,让利埃边走边低声说:

“我心里还盘算,这事儿是不是最好往后撂一撂。”

“跟您说了,全包在我身上。”

马尔丹脸上一副义不容辞的坚毅神态。老板像掷骰子似的,做了个短促的手势,叹了口气同意了。他们开始将猪肉块分装箱子,注意拎一拎,点点头,再换手试一试,务求重量分配均匀。肉装好之后,再用揉皱的报纸盖上。对这准备工作,公羊不感兴趣,他停在食品橱前面,橱下吊着一条火腿和一根香肠。他拿小刀一下子割断细吊绳,将香肠揣进外套的内兜里,接着又割下厚厚一大片火腿,走开坐到一口箱子上吃起来。马尔丹干着活儿,眼角余光也没有放过他那怪异的助手,一举一动对他都是羞辱和挑衅。

箱子装好了,格朗吉尔不等招呼,就过去拎起他那两只箱子。这种善意给老板一种好印象,让他觉得是送货成功的一个吉兆。临离开地下储藏室的当儿,老板往公羊兜里塞了一包香烟,他瞧见马尔丹脸气红了,又要发作,就急忙补充一句:

“是给你们两个的,路上抽。”

“夜里抽烟,”马尔丹冷笑道,“真是让人把我们逮住的好办法。”

让利埃手拿储藏室钥匙,在两个拎箱子者的前面走向房门。格朗吉尔没有跟上去,他撂下一只箱子,声明一句:

“我还要两千法郎。”

这下子,让利埃有了背信弃义的感觉。他一直相信道德,当然讲道德,也不排除便宜行事。他同所有人一样,凭经验就知道,人爱讲道德,就是要将道德纳入他们的不良行为中,为他们卑劣的言行找到正当的依据。他在所有肮脏的勾当中,尤其在他自己的肮脏勾当中,总能分辨出一份善意,或者一种能让人对良心的未来放心的意图。总之,让利埃有一种实用的,但又乐观的善恶观。因此,格朗吉尔的这种巨大双重性,像颗螺丝一般无休止上紧,这种难以探测的不忠不义,在让利埃看来,就是一种超自然现象,形而上的一面。他心中的怒火逐渐萌生出来。

“没门儿,”他结巴着说,“没门儿!”

马尔丹尽管生活不够规律,但是诚信的观念远比让利埃严格,他情愿相信必要性和绝对性,对于公羊的背信弃义,几乎感到同样惊讶。不过,看到被老板这样一场教训,他并不义愤,乐得袖手旁观。

“没门儿,”让利埃坚持,“不能这样。”

一听这话,公羊开始大吼大叫,嗓音非常洪亮,有点儿铜管乐高亢的效果:

“我要两千法郎,妈的!让利埃!两千法郎!让利埃!”

“我不想冒昧,”马尔丹趁持续的冷场,说道,“如果您需要个人,好让他把漂亮话吞回去的话……”

“让利埃!”格朗吉尔又吼道。

让利埃一只手示意他住口,另一只手掏出钱包。格朗吉尔将两千法郎装进兜里,这才拎起他撂下的箱子,走向门口。要跨出门槛时,他重又站住,又开始提要求:

“我还要……”

然而,这句话在嗓子眼儿留了半句,被一阵狂笑憋住了,他笑得双肩乱颤,上身弯向箱子。

寒夜一片漆黑,高空一团团乌云,在北风中奔驰。马尔丹说,天气很冷,有零下四摄氏度,但是肯定会晴起来。刺骨的寒风在波利沃街上呼啸,拎箱子的手指头已经冻僵了。两个人衣领竖起来,低头朝前走,尽量躲避点儿寒风。

“下去走大马路,”马尔丹说道,“路宽绰些,更有回旋的余地。走小街巷,总要小心避免绊到台阶或者沙堆,而走大街,这样的障碍就少得多。但也得当心,要一直走在左侧,能迎面看到汽车和别的车辆。否则的话,走在另一侧,汽车从身后飞驰而来,就会从你后背轧过去。”

他并没忘掉对公羊的满腔怒火,只是暂且压下来,先干正事。要把猪肉送到蒙马特,足足要走两小时,脑袋得灵便,要有一双猫眼,还要竖起耳朵。活儿干完了再算账。眼下,他决意保持冷静,集中思想,以全副精力,最终把事儿办成,而格朗吉尔不可预测的行为,也许不会让这次行动顺利进行。“过一会儿吧,”他心下暗道,“男子汉对男子汉了断,但是在那之前,你先得赶完这段路。到最后,如果不让你上担架,我就更名改姓了。”

一踏上济贫院大街,四周没有遮挡,一阵寒冷的狂风从北面扫荡过来,呛得他们一时屏住了呼吸。马尔丹不得不放下一只箱子,抬手按住在他头上抖动的帽檐儿。格朗吉尔骂骂咧咧地发泄坏情绪,但是风刮得太猛,必须扯着嗓门儿喊才听得见。黑夜里,稀疏的路灯幽蓝的光亮照不远,两个男人感到光秃秃的大道特别凄清,而呼号的风声又使之拓宽了。举步十分艰难,他们就觉得行进特别缓慢。

马尔丹顶住了诱惑,没有经奥斯特利茨桥过塞纳河,那样很快就能走进相对遮风的街道。桥附近有里昂车站和奥斯特利茨车站,路线不大安全,经常潜伏着警察,随时会有骑自行车的警察巡逻,还不算德国巡逻队和宪兵,他们不会拿好眼看深夜拎的箱子。于是,马尔丹决定沿河滨路一直走到圣路易岛。约莫一公里的路,要顶着寒风挨冻。他们背向火车站,踏上圣贝尔纳尔河滨路,贴着植物园的边缘行进。大风在树木间呼啸,摇撼着枯树枝,吱咯山响。交谈都费劲,马尔丹正好闲下来,认真思考地下储藏室发生的事。连他自己都诧异,比起公羊的态度来,老板的态度更引起他的怨恨。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他觉得更能看清格朗吉尔的行为了。从好几方面来看,他的合伙人将他置于屈辱的境地,确实损害并折辱了他。不过,在格朗吉尔的头脑里,也许要恢复一种公正的平衡,免得黑市的一个投机商获取暴利,而冒极大风险的两个送货人的工钱遭到克扣。窃取一个窃贼的财物,可以被视为一种正义的行为,在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旁观者看来,地下储藏室的事件,不乏某种幽默意味,道德也从中得到一种补偿。然而,这仅仅是格朗吉尔的见解,马尔丹则不然。他认为地下非法交易,获取众所周知的暴利,绝非不道德和丢丑的事。窃夺和非法交易,在他眼里是两码事。他承认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处于法律的打击之下。不过,格朗吉尔可能另有看法,认为他是向穷人的一个剥削者征收一笔公正的捐税。其实,讨生活各有各的招数,碰到得手的时机,如果不利用自身对他人的优势,那就是个笨蛋了。然而,倒霉的人不得已才接受,向狡诈和贼大胆缴纳辛苦费和饭费,他们才不会考虑受害者首先是不义之徒。可是这一点,马尔丹一清二楚。他呢,一个正派人,找不出比他更正派的人了,能在黑市上发财,马尔丹倒是求之不得。然而,他这块料,只配做个小职员,脑子很灵的普通人,秘密送货人或者第四手的掮客,要爬多少层楼梯,将按公斤出售的货物送到住户,穷酸的市民手中。至于他本人,他心想,不公正寓于他这颗过分明智的大脑袋里,寓于他这颗过分拘束的心中,因而他不敢,也没有足够热情去渴望。确确实实,他过分明智了。格朗吉尔呢,按说没有马尔丹的聪慧,一个笨拙的年轻人,不懂规矩,就跟一块铁疙瘩一样,没法儿对话,可见他是另一路人。明智,对他算个狗屁。不公正,他在受害者身上看不到,但是在剥削他的人身上看到了。不公正,甚至有可能他连想都没有想。也有可能他是对的。

他们沿着葡萄酒市场的铁栅栏行走时,马尔丹觉得在大气中捕捉到了变化。从河面刮来的风,不显得那么猛烈了,但似乎更寒冷,更硬。他们的右脸颊就好像在被风口咬噬,感到火烧火燎,他们拎箱子把的手也冻僵了。

二人一踏上圣路易岛,就不约而同拐进旁边的街巷,避风歇脚。刚才经受了那阵狂风的冲击,现在吹起穿过街巷的冷风,他们觉得如沐夏日的暖风。此处避风,相对寂静,耳朵倒有一种惊异而惶惑的感觉。他们探索着走了几步,便躲进一道通车大门的三角地,撂下沉重的箱子,仿佛进入了一处藏身之所。

“你为什么干这种行当?”格朗吉尔问道。

“我就是这样活着。都各自谋生吧。”

“你这小营生,可没多大意思。拎着死沉的箱子,总这样艰难跋涉,这么折腾,就是为一个抖抖瑟瑟的小奸商干事。你总可以找到更好的路子。像你这样精明的人……”

此人说话声调很平静,也很超脱。马尔丹在他的声音中,似乎又见到他那对小小的猪眼深处隐秘、讥笑的目光。

“你有更好的路子向我提议吗?”

“你就应该为自己干。如今这年头,想卖什么就卖什么。”

“那本钱呢?也许你会提供给我吧?”

“假设,你勒索让利埃那头猪,而且同样勒索其他顾客……”

“打住。”

“如果你有顾虑,将来你成了百万富翁,就还给他们好了。”

“跟你说,打住。”

交谈有了危险的趋势。马尔丹感到必须立刻继续赶路,他心想,歇息就是后退,总要衡量自己的辛苦和劳累,随即就开始动起脑筋;但是人在干重活的时候,就一心顾着活儿了。突然,他本打算送完货再提的问题,一下子脱口而出了:

“咱们私下里说说,在地下储藏室那会儿,你是怎么啦?”

“我闹得不错吧,嗯?不费吹灰之力,五千票子就揣进兜儿了。”

“你拿钱的方式值得商榷。如果你单独跟让利埃打交道,那就是你的事儿了。可是,有我在场,又是我带你去的。”

公羊没有应声。唯恐他理解错了最后这句话的意思,马尔丹解释说: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讨要我那份儿。恰恰相反……”

这一份儿,他本希望格朗吉尔主动给他,倒不是说他有一点点准备接受的意思,只因这样一种举动关联着动机:他刚才赋予格朗吉尔的敲诈一种近乎正当的动机。格朗吉尔甚至连一句应酬的话都没有,现在已是顺水人情,他都不肯虚让一下。马尔丹好没面子,感到自己第二次被戏弄了。他真想瞧瞧公羊此刻是一副什么嘴脸,想象他那似笑非笑的讥讽神态,心中简直怒不可遏。

“我说恰恰相反,”他以一种克制的威胁口吻强调,“我呢,干事儿只讲诚实公正。走吧。”

经马利亚桥过塞纳河,马尔丹还颇为担心。北风肯定不那么凶猛了,却变得更加刺骨。头顶上的乌云,刚才那会儿还看不见,现在银色的轮廓分明了。市政厅方向,一角还狭小的镶银边的天空,出现几颗星星。恐怕过不了多时,云中就会露出月亮,送货的任务更难了。月光下,形影十分清晰,显得比黑夜还要神秘,也更能让人惊怪。穿越十字街头尤其危险。在那种月光明亮的空场,行人诡秘的身影,犹如聚光灯下光圈里的舞蹈演员,特别惹眼,多么心不在焉的观察者,也会不由自主地投去目光。

他们在圣热尔维街区的街巷中走了五分钟,格朗吉尔忽然撂下箱子,说道:

“用一分钟谈谈好吗?”

“说吧,我听着,”马尔丹说道,也放下重负,“不过要快些。咱们出门,可不是为了每个街角都停一停。”

“我是想问问你:一公斤猪肉,在黑市上能卖多少钱?”

“你别管。”

“我不了解价钱,”格朗吉尔接着说,他那坚定的声音,有时能让马尔丹以为觉察出了一种冷嘲的声调,“我不了解行情,不过我估摸,怎么也能达到一百五十法郎。”

“跟你说了,你别管。”

“就在他们把我们当成警察的那家咖啡馆,我确信每公斤一百五十法郎,让利埃这头猪很容易就能出手。平分每人一万五。一万五很容易就到手。那家咖啡馆离着也不远。何必费劲儿走那么长路呢……”

这种诱惑拂了一下马尔丹的心坎儿,但是随即变成了一种懊悔。他凭着对公羊的恼恨,就足以防范这种诱惑。

“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格朗吉尔坚持,“咱们去吧。”

“我觉得你太年轻,”马尔丹反驳道,“像你这样一身穿戴,加上你这副已经显得不老实的嘴脸,我觉得你太年轻,难以让人相信你能批发猪肉。像你这样衣衫褴褛,生活没着落的人,别人一见就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显而易见,别人马上就会说,你卖的猪肉,是偷窃来的,要不就是变质的。”

他头戴卷边帽,身穿紧身外套,心生一个得意的念头:

“我呢,倒可以这么打算,不过,你要听清一件事。这种活儿,如果我想干,我就不会找你了,老弟。就是现在,我有了这种兴致,首先也要把你排除。”

“对不起,我在这儿,就入伙了。”

“这一切,只不过是假设,”马尔丹指出,“还有,假如你想跟我玩花样,我对你就不客气了。”

“我在你的脑袋里,也许不会个三拳两脚吧?”

“我先就用怪招儿蒙骗你了。哪怕你真想显显身手,老弟!”

谈话暂时到此为止。公羊甚至都没有报以一声冷笑,便跟在同伴的身后。马尔丹可能以为压住了格朗吉尔的气焰。然而,他还是提防着,很难确信这个胆大的年轻人一经威胁就会收敛。云层一直遮住月亮,但是夜色明亮了。这条街道和横向街巷的前方,都融入了背景中,一片朦胧。两个人彼此能看清身影,一前一后同步而行。突然,马尔丹感到节奏好像中断了,回头一望,只见合伙人穿过街道,走向门框环绕着蓝色霓虹灯的一家咖啡馆。

“我去喝一杯。”公羊声调平静地说了一句。

他已经打开店门,拎箱子进去了。马尔丹来不及阻止,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停下一秒钟,听听城市的寂静,也跟着格朗吉尔进了门。他们双手都拎着箱子,行动不便,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大大地掀开遮掩店里灯光的黑帘子。他们闯出通道的当儿,身后透出的一片片光亮,一直跳跃到街道中央。咖啡馆老板不安起来,责怪进门这么折腾,又这么缓慢,觉得情况反常。他一看见拎这么多箱子,终于产生抵触情绪。

“该关门了,时间到了,”老板咕哝道,“带着这样招眼的行头,你们登门可真会挑时候啊。”

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几只箱子。

“你们不是来我这儿躲避的吧,要把跟踪的警察引来,不是吗?要知道,对我来说,这一套……”

“给我们热葡萄酒。”格朗吉尔打断老板的话。

“没有了。”

“给我们热葡萄酒。”

公羊没有提高嗓门儿,却加强了命令的口气。咖啡馆老板见这名顾客如此自信,气色又不好,不由得凛然一惊,或许这不速之客身上带着家伙呢,于是,便朝他妻子斜了一眼。老板娘坐在钱柜和一只涮杯子的木桶之间,正打着毛线袜子,她眨了一下眼回应丈夫,老板便从一道矮门出去,进入一间小屋。马尔丹心里一直在嘀咕,不同意格朗吉尔恫吓的方式。一张木桌前围坐着几个玩纸牌的人,他们刚刚打完一局,就打量起两个拎箱子的人,同时窃窃私语。四个玩牌的都是年轻人,商店雇员和小职员。他们显然是对箱子本身产生了兴趣,似乎在揣测里面装的东西,半饥饿的眼睛里射出不善的光芒。这家咖啡馆相当狭小,天棚很低,让人联想到一出失慎的现实主义剧作演出的布景:四壁灰泥膨胀起来,地板布满了污垢。在小铁炉旁边,一个精瘦的黄眼珠男人,身穿硬领衬衣和单排扣的黑色西服,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还用手臂护住,头也不抬,狐疑的目光时而扫视周围。他似乎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必不可少的叛徒,或者等待时来运转的一个花言巧语而冷酷无情的警察。马尔丹又回想起童年时期的戏剧性经历,以及在美丽城剧场的种种演出。他不由得想到,公羊这个角色不简单,颇为神秘莫测:真是一种奇异的形象,既封闭又透明。他那对小小的猪眼里,一直闪烁着笑意,扩散到整张脸上,仿佛要掩饰一种秘密。死者的脸上有时也会呈现这种讥笑的光,好像是从眼中溢出来的;然而,格朗吉尔的这张面具,又洋溢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直率。马尔丹心里不自在,难以解释,或者无法调和这种反差。他借助于对储藏室里情景的回忆,力图想象在这公羊的额头里面沸腾着受社会排斥者的怨恨和饥饿的混乱深渊,可是又不见其人了。马尔丹感到,格朗吉尔身上另有独特的东西,超出了他的判断。而格朗吉尔则大大咧咧地看着他,毫无敌视的神色,明显怀着某种好奇心,似乎既注视他的衣服和卷边帽,也注视他的五官相貌,那灵活的目光在哪儿也不停留,可以说无所忌惮。

“你们喝快点儿,”老板端来热葡萄酒,说道,“我要关门了,快到十一点了。”

玩贝洛特纸牌的人都起了身,缓步鱼贯经过柜台,他们的目光从两个喝酒的人移向四只箱子,还低声交谈,涉及箱子的话酸溜溜的,语带讥讽。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用鞋尖儿碰碰一只箱子,还抓住把手,试试有多重。

“放开爪子,”格朗吉尔说道,“这些玩意儿,不是给穷鬼预备的。”

那人放下箱子,自寻其辱,脸红了。其他人都站住了,但并无明确的意图。

“你们还等什么呀?”格朗吉尔又说道,“你们肚子饿了。你们吃的是锯末子灌的香肠,喝的是自来水,抽的是草叶子。这里面装的,够你们大吃大喝三个星期了。你们四个人,年轻力壮。你们还等什么,怎么不把箱子抢走?你们明明知道,我们不会告到法庭。”

那四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主要不是恼火,而是尴尬,目光溜向门口。

“都给我滚蛋,一帮穷鬼,”格朗吉尔接着说道,“去朝黑市汪汪叫吧。”

他放声大笑,露出了满口牙齿,马尔丹这才发现他两侧嘴角露出镶金的假牙,总共有五六颗。他觉得这情况尤其值得注意,只因在他看来,镶金牙是一种装饰,而非图生活之便。尽管马尔丹牙齿非常健全,但是很久之前他就梦想拔掉几颗,用金牙取代。他乐得想象,镶几颗大金牙,再戴上卷边黑礼帽,整个人儿就显得既富贵又优雅了,且不说女人在接吻时,喜欢品出安逸的滋味儿。看到格朗吉尔的口中闪耀着他的梦想,马尔丹忽然感到一阵忧伤,恰如一个破落贵族的痛苦,看到他家族的首饰成为一个不配的食品店老板娘的饰物,戴在胸前,把玩在手上。

打纸牌的人撤了,出门时才往身后抛去一堆污言秽语。在炉子旁边写东西的那个人也消失不见了。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则抛来不耐烦的眼色,老板娘也将毛线活儿收进钱柜里。马尔丹倒是没有拖延,几口就喝下热葡萄酒,付了酒钱。然而,公羊一点儿也不着急走。他刚喝一口酒,就从兜里掏出让利埃塞给他的那包香烟,取出一支。马尔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怀着一种居心叵测的焦虑,期望他的帮手给他提供另一个仇视的机会。他没有白白等待。这包香烟是他们共有的,而格朗吉尔又揣回了兜里,看不出半点儿不好意思。而且,也不是疏忽,他那对眯缝的小眼睛还好奇地观察他的同伴。马尔丹心想,事关他的尊严,不能不考虑。对方点烟的时候,马尔丹头脑相当清醒,注意到一个此前没有察觉的细节。对方的外衣袖子又脏又旧,露出的衬衣袖口却洁净得惊人,是细软的布料制品。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进了咖啡馆,她脑袋包着头巾,身上只披了一件披风,径直走到柜台里面。跟老板娘低语的时候,她肩上的披风滑落,暴露出犹太人的标志黄六角星,缝在她那粗毛线衣的左边。马尔丹看见那标记,不免想到这个街区正在进行一次犹太人大逮捕,深恐警察扩大行动范围,引来法国和德国探员。咖啡馆老板追随他的视线,猜出他的担心,就请他放心好了,小姑娘就住在这楼内,是来给她父母办点儿事。他打消了顾客的不安,感到自己有资格说话随便一点儿了,便指着箱子问道:

“那是香烟吗?”

“不是,”格朗吉尔应声答道,“那是肉,刚宰的新鲜猪肉,还便宜得很。每公斤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卖给你。”

“您别听他的,”马尔丹对表现出兴趣的老板说道,“他随便乱说。这些猪肉已经有主儿了。”

“您不要怕,我完全明白,这不是认真的。首先,我呢,不了解情况,我不会就这样进货。价钱并不是关键。在一桩生意中,必须确认一切都明明白白。我若是愿意,会有不少机会,不过,我这方面,不得不十分谨慎。要知道,想老老实实做生意,我就会损失些钱,但是,我宁愿如此,良心过得去。”

“除此之外,”格朗吉尔振振有词,声调很严厉,“你这咖啡馆接待犹太人。一个公共场所。夜晚十一点钟。即使这不丢人,你也活该被人告发,好让你学乖点儿。咦,我还真有这个念头。”

小姑娘又披好了披风,急步走向门口。咖啡馆老板夫妇惴惴不安,避开公羊的目光,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神不守舍,犹如士官发火时无端挨剋的士兵。

“你们不必在意,”马尔丹说道,“他就是爱攻击人。”

公羊喝下最后一口酒,仰着头,目光专注,开心地瞧着咖啡馆老板夫妇的狼狈相。喜悦从他太阳穴附近挖出两条笑纹,延伸到他眯起的眼缝儿。

“这种根本没有良心的人,真让我反感,”他以同样的声调继续说,“制定法律不遵守,那还有什么用呢?败类,哼,坏蛋。我呀,全给投进监狱去,毫不留情。投进监狱。流氓,无政府主义者,法国坏人……”

“行啦,”马尔丹截口说道,“照你这样,咱俩也要给投进去。”

“你别瞎掺和。你们两个,年龄多大啦?”

老板、老板娘对这样的问题保持有尊严的沉默,紧紧闭着嘴,目光茫然。

“你们的年龄,妈的!”公羊吼叫,“家庭状况,全部家底儿!快点儿,全抖搂出来!”

他已经失态了。突然发怒,在马尔丹看来难以理解,那对小小的猪眼睛里闪烁着火花,鼻孔也鼓胀了。

“去年十一月年满五十一岁,”咖啡馆老板结结巴巴地回答,“吕西安娜,今年四月满四十九岁。一九二七年在库尔贝乌瓦结婚。无子女。在葡萄酒市场当职员,干到一九三七年。没有犯罪记录。军人出身……”

“够了。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瞧这两副愚蠢的嘴脸,倒大霉的模样儿。欣赏欣赏这宝贝,他这张酗酒的面孔,他这一身灰皮软囊囊的肉,腮帮子耷拉下来的蠢相。你说说看,就这德行,还能活长久?有朝一日,你不会换换嘴脸吗?另一个,庸俗可笑的女人,丑陋,臃肿,明胶状的富态,凸显在她这三叠肥厚的下颌、她这肥嘟嘟垂到便便大腹的丰乳。平均每人五十岁。愚蠢荒唐的五十年。五十乘五十——两千五。你们两个,来到人间干什么?你们活在世上,不觉得丢人吗?怎么会呢?想想么,他们就在那儿,他们有家有业。他们一对肥佬,闯进您的视野里,装进您的头脑里,就在大家呼吸的空气中。他们玷污了一切,甚至玷污了色彩。您瞧太太面颊的红色:捻死的脓肿伤口里的臭虫。我看他这嘴脸上的白色、紫色、黄色、灰色,真忍受不了,简直要呕吐了。刽子手,你们把色彩都还回来!”

“这些色彩,让他去哪儿找啊?是逗我乐呀。”马尔丹说道,果真哈哈大笑。

“我从来没有多吃多占什么,”咖啡馆老板申辩,“从来没有,一苏钱也没有,这方面,我可以发誓。吕西安娜,她也跟我一样。”

“住口,丑八怪,”格朗吉尔喝令,“你呢,马尔丹,我终生都会喜欢你。你这顶卷边礼帽,我特别看重。我可不是骗你,你是我这辈子所认同的爷们儿。你唾他的脸,这对夫妻,你唾他们,跟你说,这是你的权利。瞧瞧,他们还向你挑衅。去呀,像甩牌那样唾这个蠢物,再同样对待打毛线的这个女人。”

马尔丹笑得太厉害了,哪儿还能去唾人。公羊抓起他那空酒杯,一扬手投向一块搁板,正中满满一瓶酒的瓶肚子,击得粉碎。老板夫妇都不敢扭一扭头,看看造成多大损失。这样摔家什,马尔丹并不苟同,但是笑出了眼泪。

“真和善,”格朗吉尔对他说,“这么容易动感情,心肠这么好,腼腆得像个少女,但是我抗拒不了你的魅力。你的箱子,我一直给你拎到勒阿弗尔 ,徒步,匍匐爬行,不管怎么样,不管送到什么地方。走吧,我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们了。”

格朗吉尔抓起两只箱子,朝门口走去,还回头向开小咖啡馆的夫妇抛去一句:

“蠢货,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你们,从我的记忆中把你们驱逐了。”

断云还在星辰下飞渡,但是天空已经畅通了。街道对面,月光映白的楼房门脸,印上了这边楼顶的剪影。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条横街,一条光带切断了黑夜。马尔丹走路很轻快:公羊征服了他。他完全原谅了公羊,如同宽恕了一个没教养的孩子。至于地下储藏室发生的场景,种种背信弃义,那盒香烟,他这人不明的来路,乃至他镶的大金牙,马尔丹全置于脑后了。此外,格朗吉尔就好像猛然打开了他的所有窗户,在马尔丹看来,现在不那么神秘莫测了。

“按说,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惹着你,”走出几步之后,马尔丹说道,“你会说,他们相貌难看,这我同意。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这有什么大关系呢?美貌,我可以跟你谈一谈。美貌,往往并不意味着什么。想要以貌取人的人……”

“你别费这个脑筋了。”格朗吉尔打断他的话。

口气非常生硬。要不要恼火,马尔丹还游移不定。他再次原谅了调皮的孩子,不过,他的高兴劲头被浇了冷水。况且,他重新感到自己的责任,月光给他增添了忧虑。他不敢要求公羊灭了香烟,而抽烟的光亮可能引起警察的注意。

“哎,你这几颗金牙,镶了很久了吗?”

“我想,有两年了。”

“那就是占领时期啦?哎,你应该了解这花了你多少钱吧?”

格朗吉尔没有回答。他情绪不佳:档案馆街区的街道纵横交错,被马尔丹带进来,他辨不清方向,就感到迷失了。马尔丹体味到了满足感,总算能牵制他一点儿了,觉得心安一些,无须忌惮他那反复无常的脾气了。对于马尔丹而言,穿行在这马莱区的迷宫,就跟大白天一样轻而易举。五年多以来,他一直住在圣同日街,对这个街区的大街小巷无不熟悉。他本想给他的搭伙人讲讲,住在这种地段有多方便,多有趣,路过时指给他看看,他曾长时间光顾的咖啡馆,但是,他意识到自己日常生活的环境,引不起对方的兴趣。格朗吉尔的大金牙、他在咖啡馆露出的细布衬衣,以及他对咖啡馆老板夫妇讲的那番话,让马尔丹疏离了,只好独守在一种人道的区间,而这种人道,他感受到了其特性,却不能明确界定。格朗吉尔所谓油漆粉刷工的职业,顶多只是一种敷衍。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没实际干过任何特定的行业,然而同样,他既不是靠妓女生活的杈杆儿 ,也不是职业的敲诈者。他在地下储藏室里得手,那只是个意外。换言之,一个男人,生活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很可能处于社会的下层,就不会镶金牙,也不会穿细布衬衣。

两个男人赶路,都不说话了。马尔丹耐不住这种孤独感,有点儿后悔他这样怨恨和气恼。回忆玛丽埃特,终于占据了他的头脑,因为邻居关系,他同玛丽埃特交好。他又回顾,在格朗吉尔来圣同日街会合他,去让利埃那里的路上,他向格朗吉尔讲述了这段感情:“……玛丽埃特对我说,‘我有感情,我也认可你这个人,不过,我有我的生活,就是做独立的女人,在我愿意的时间,我高兴的地点,我不要总想追问我,控制我的男人。’

“‘听我说,玛丽埃特,’我就这样回答她,‘我不可能将你拴在床脚上。你要注意,换了许多别的男人,就会认为自己挨了两记大耳光。我不是那种人。一个女人,只是一个女人,但是她的意愿,我尊重。只不过,我警告你,你想好了。我给你在这里安排的生活,总归是煎好的牛排、开胃酒和电影。至于感情,都连带一起,随你便,可以再找人。’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对我说,‘感情热烈的男人,市面上并不缺少,只要我放下架子……’她坐在那儿,在桌子一端,脑袋低向胸衣,眼睛低垂不看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于是,我的火上来了,我扇了她两个满脸花。

“‘畜生!’她转过身去,‘我要去告诉我的情人……’”

马尔丹叙述到末了,自然而然就引出这个问题,再次提出,要弄清楚她能不能回来。

“你认为她还能回来吗?”马尔丹脱口高声问了一句。

“谁呀?”

“玛丽埃特,你知道的,我向你叙述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很有礼貌地跟你说话。”

“她多大年纪了,你那情妇?”

“五十五岁。”马尔丹随口答道。

“她能回来。”

“你见了,也可能说她四十五岁。身材特别好,对不起,必须亲眼见了。大宽肩。乳房要多丰满有多丰满。还有臀部,能赶上三个女人。喏,正如我所说的,一个女人。”

“的确,她不回来就太可惜了。话又说回来,她可不年轻了。我若是你,就趁机一刀两断。你那个胖女人,玛丽埃特,难免要患上风湿病。那样子,似乎就不那么得劲了。”

“我爱她。这用不着讨论。”

“那你就放心吧,我的胖哥。没问题,你那娇娃,你还会见到的。即使身材更匀称的女子,最为秀色可餐的女子,也不是到生活的每个转折点,都能遇见决意供养她们的男人。而你那位,五十五岁了,不待你呼唤,一准能回来。”

“要注意,”马尔丹又说,“所谓回归的前提并不充分,要注意,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玛丽埃特没有考虑钱的问题。不错,我能挣钱养家糊口,可是,一个女人,会有奢华生活的念头,那就不是锅碗瓢盆那么简单了。我不会装模作样,但是这个女人,她爱我,是有感情的。我也确信,她还爱我。”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什么都有了,还抱怨什么呢?”

马尔丹感到格朗吉尔没好气,就只好默默咀嚼自己的痛苦和焦虑。他这样回味,觉得才过了一秒钟,忽然分辨出迎面走来的脚步声,可是侧耳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格朗吉尔丢掉了烟头儿。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行走的黑地儿被一条月光带截断,有五六步宽。他们穿过马路,刚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前方相距仅三步远的地方,从暗影里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味儿,喝令道:

“站住!你们拎那么多箱子,里面装的什么?”

“用这种口气说话之前,”马尔丹指出,“应该先亮出身份。”

那人刚一讲话,马尔丹就从一家店铺百叶窗的灯光里,辨清了警察的身影,但是他故意装糊涂,从而争取几秒钟的时间走出光亮地带,脱离两个伙伴面对警察的不利处境。

“警察,”警察朗声说道,“你们看到了,不要装蒜!”

“既然您说您是警察,我就相信。不管怎样,很高兴遇见您,我正想找个人问路,指给我去塞维尼街怎么走。”

“你们方向走反了。”

“不可能!你说说,你听见了吧?塞维尼街,方向走反了。全怪你,我们走这儿来了。”

格朗吉尔本应赶紧配合,责怪马尔丹,二人就可以争执起来,让警察得意地充当调解人的重要角色,从而制造一种随和的气氛。可是,格朗吉尔一点儿也不得要领,待在那儿一声不吭。

“等一会儿会给你们指路的,”警察说道,“先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这是个心情阴郁、爱挑毛病的南方人,要在恪尽职守的同时,给生活寻求些小小的补偿。马尔丹感到可能不好对付。

“听我说,警察先生,我可不是跟您瞎吹。事情是这样,今天早晨,我决定到我在维里埃尔的那块田地兜一圈儿。老实说,到了这种季节,去那儿也没什么活儿要干,但是我老婆非要我去不可,我不好违拗,尤其下个月底,她就要生孩子了。女人嘛,处于这种状态,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您大概结了婚,警察先生……”

“我结婚了,”警察没好气儿地回答,“不过,没孩子。”

“您这样就对了,警察先生。在这种年头,一群孩子,别说可心,还不够闹哄的。我有五个孩子,随口就能对您讲出来。说到底,他们都在眼前了,对不对?总之,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我赶到维里埃尔。我的仆人跟往常一样,在车站等着我。”

“就是这个人吗?”警察问道。

“正是。也许他没有发明火药那种灵脑瓜,但是他很忠实。您想想,他十五岁上,就到家里听使唤了。”

“我看出来了,”警察说道,“一个老实的小伙子,有点儿单纯,嗯?”

他笑起来,声明宽容的理解。马尔丹将两只箱子撂到人行道上。公羊双腿弯曲,也放下箱子。抬起身子时,他照警察的腮帮子猛击一拳,而警察未发一声,双膝软下去,扑倒在地。格朗吉尔俯下身,摸了一遍警服,抓起还扣在对方脑壳上的警帽,一扬手抛出去十五步远。警帽落到马路中央,帽舌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咱们快溜!”马尔丹说道,他站在人行道上的暗地儿,倒不是看清了,而是推测出了他那助手的举动。

二人重又拎起箱子,没有交谈一句,大步流星地走开,匆匆忙忙,左首碰见一条横街便躲了进去。满街月光,他们前后脚溜着墙根,利用房舍前一条暗影带。直到过了第二个拐弯之后,马尔丹才发出不满的声音:

“这下可好了,你下手够狠的。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完了,惹上这档子事儿,你心里明白。咱们快走吧。”

“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焦虑。那警察得很久才会醒来呢。”

“说得轻巧,”马尔丹挖苦道,“他一睁开眼睛,就会吹起哨子。不用五分钟,第三区就会全部出动搜捕。”

“这倒让人奇怪了。他的哨子,就揣在我的兜儿里。”

马尔丹不免在心里赞叹公羊的机灵,但是有意不表露出来。他怨恨公羊自作主张出手,本来处境就非常微妙。

“给我来这手,在我住的街区。”他气喘吁吁,先把怨气憋在心里,以便节省气力,持续疾走,可是总觉得听见身后响起了许多警察的脚步声。

“何必这样疑神疑鬼,”格朗吉尔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如果自行车骑警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着我们,你也不会以为他们要围捕我们!”

“别说个没完。在我看来,事情解决了,化险为夷,情况再好不过。”

“除了因为你的过错,我在自己的街区有可能暴露了。不过,这一点你根本不在乎。我从容对付过警察,完全不用费劲。也许这样做不合你的心意。”

“哪里呀?我还不是高兴玩一玩,你想想嘛。”

“你说什么?看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啦?”

“跟你说,真的,你变得缠人了。”格朗吉尔叹道。

“哎,你这么说话,这是开始给面子啦。骑在别人的背上玩一玩,玩得漂亮啊。还有,镶的金牙,好漂亮啊。然而,行为准则和尊重人,同样存在啊。”

“听着,如果你再这么诉苦,我就把你和箱子全撂在这儿。”

“你给我撂在这儿看看。”

“在月光下,你会看见我手插在兜里走了。那个小玛丽埃特抛弃你,现在我就不觉得奇怪了。说好听点儿,她觉得你太烦人。五十五岁的女娇娃,她们所爱的,恰恰是有孩子气的男人。你不是她所需要的那种男人。”

在暗影里,格朗吉尔的一只箱子撞到障碍物上。马尔丹放下箱子,站到他面前,吼道:

“把这撂在地上,你给我说清楚。你吹牛,让我受牵连。如果碰到警察,他们会把我带走,可是你呢,也得吃点儿教训。” UkXxeqNhv+x/WwR5fO/uxB31w/umop5y7ugizOpoQ8d9KF0+qRUy09gVy4h6W7z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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