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设立华人眼科医院

以英国船员为对象的医院船，历经十余年筹划，并由广州商馆大班与驻华商务监督先后主导，官方性质浓厚，也高调进行其事，却在开设不久后即告结束。相形之下，由商馆医生郭雷枢个人在澳门设立的医院，以贫苦华人为对象，广州商馆则扮演赞助者的角色，虽然较为低调，却进行顺利，还赢得了华人的欢迎与感谢。

在郭雷枢之前，担任广州商馆翻译的传教士马礼逊已设过诊所为华人治病。1820年贸易季结束，马礼逊随商馆人员到澳门后，以个人之力在当地开设一家诊所，也是免费为贫苦华人治病，还特地雇用一名中国医生。这间诊所相当受华人欢迎，马礼逊自己每天在诊所照料一两个小时，商馆助理医生李文斯顿也经常协助看诊并观摩中医的治疗方式。 ^[40] 只是马礼逊的时间与经费都不充裕，因此只在当年夏季办了几个月就结束了诊所。

郭雷枢于1797年6月11日出生在英国北安普敦（Northampton）的基尔斯比（Kilsby） ^[41] ，1809年就读拉格比文法学校（Rugby School） ^[42] ，1812年进入莱斯特医院（Leicester Infirmary）成为学徒 ^[43] ，这也是十九世纪初年英格兰医生养成教育的通常途径。五年后郭雷枢前往伦敦向著名的医生库柏（Astley Cooper）学习，取得医生资格后，于1819年进入东印度公司担任船医，先后在“哈瑞斯将军号”（General Harris）与“罗宾逊号”（Abercrombie Robinson）服务共七年。1826年随“罗宾逊号”来华期间，正逢李文斯顿返英，广州商馆从船医中觅人递补，觉得郭雷枢精于医药专业，又与商馆人员熟识，因此主动邀请他从同一年11月1日起代理商馆助理医生，等待董事会同意后正式就职。

郭雷枢个性温和，善于体恤他人。美国人罗哈蕊（Harriet Low）小姐1829年至澳门探亲并留住到1833年，她和郭雷枢熟识后，屡次在日记中提及他的为人行事，以下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例。一天罗哈蕊听了马礼逊以“人生主要目的在于行善”为题的讲道词后，在日记中写道：

我认为此地有个人确实达成了这项人生目标，那就是郭雷枢先生。他持续地尽力行善，每个人都敬爱他。他对人无不慈爱而体贴，让所有遇到他的人觉得愉快。人人在痛苦中找他，他也尽可能解除他们的痛苦，治疗其病，安慰其心，以一个真正的基督徒的要求低调地善尽他的责任。我们称他为“阳光”（‘the sunbeam’），因为只要他一接近，每样东西就笑开来。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行善，而且其貌如心，他很坦然、大气、高尚而不虚伪、和蔼、爽朗，令人如沐春风。 ^[44]

难得的是郭雷枢的善行推广到对华人的关怀与治病。他进入广州商馆不过几个月，已了解到中国社会缺乏完善的慈善医疗设施，而许多华人对疾病的知识不足，以致深受病痛之苦。1827年中，郭雷枢决定以自己的专业、金钱在业余时间投入于免费照顾澳门及附近地区贫苦华人的身体。经过多方观察后，决定集中致力于华人常见的眼科疾病。 ^[45]

郭雷枢开始义诊的规模较小，但身受其益的华人很快地以口碑传播他的善举，求诊的病人快速增加，药品用量很大，因此，他在1828年1月中请求东印度公司同意他进口药品备用。广州商馆转报他的申请时，大力赞扬他的人道救助行动，并估计他医治过的华人已将近一千人，也获得华人的欢迎和信赖。商馆认为，他的作为足以和皮尔逊推行牛痘接种而广为华人感念相提并论。

从1828年起，开始有在华外国人捐款协助郭雷枢，他得以在澳门租赁两栋小屋作为眼科医院，门诊以外还能接纳四十名远道的病人住院。眼科医院历年共获得捐款6，890.5银元。 ^[46] 在捐款人中包括1830年捐的五名华人行商：东兴行谢有仁（Gowqua）、怡和行伍绍荣（Howqua）、天宝行梁纶枢（Kinqua）、广利行卢继光（Mowqua）及同孚行潘绍光（Punkequa），合计共捐1，400银元，其中以伍绍荣捐500银元最多。 ^[47] 广州商馆认为，行商捐款之举是广州与澳门两地的许多华人感念这所眼科医院所致。而商馆过去虽曾以东印度公司之名捐过一点款项，但为表示支持郭雷枢的慈善事业不落华人之后，商馆决定代表公司也捐和伍绍荣一样多的500银元共襄盛举，同时还建议董事会考虑出钱为眼科医院在澳门租屋。 不过，董事会对租屋一事并没有回应。

伍绍荣在1831年和1832年又接连捐款，但数目不详，而广州商馆仅在1832年又捐了一次，数目同样不详。一个特别的捐款人群体是从印度来华经商的巴斯人，在1831年眼科医院的二十名捐款人中，他们占了十二人，何以这年有这么多巴斯人捐款仍待考。 ^[48]

从1827年到1832年为止的五年中，共有大约四千名以眼疾为主的患者就诊，但也包括其他病症。 ^[49] 郭雷枢不收费用，还供应眼镜给病人，许多病人则以中国传统的方式撰写谢帖感恩，内容除叙明治愈经过，有的还题诗抒发他们对这位“英吉利大国手”的谢忱 ；也有人书写红纸感谢状，连同一些糕饼，敲锣打鼓送到他的住家后张贴在门墙之上。

在五年多时间里，郭雷枢遇到一次病人死亡的意外。一名住院的老妇人在和他谈话时，突然倒地猝死。郭雷枢立刻锁上死者病房，并通知香山县丞此事；幸好县丞向来知道他为华人义诊的善举，因此认为纯属意外而未为难他。医院中其他病患也都愿意作证他对死者已善尽一切照料之责，还有两名近于康复的病人自愿陪同死者棺柩回乡，直到下葬后才返澳门。 ^[50] 在中英之间极为缺乏信赖的十九世纪前期，这件关乎人命的意外竟没有引起不良的反应，成为一连串中英纠纷事件的罕见例外，足以显示中国人民和官员都十分认同他的义行。

郭雷枢的四千名病患中，有一位叫何鲁（Ho Loo）的遭遇相当不幸，也引起英国社会的广泛注意，并成为医学史上著名的病例之一。何鲁是广东新安人，本与母亲相依为命，不幸的是他二十三四岁起下腹部长瘤并逐渐扩大，到1828年下半年找郭雷枢求助时，已有七年之久的肿瘤长达44英寸、重约40磅。 郭雷枢判断这个超大肿瘤有可能以手术切除，但他不能违反中国法律动刀，因此在何鲁表达意愿后，向商馆大班请求将何鲁送往英国由他的老师库柏医治。一方面大班觉得何鲁完全了解手术有很大的危险性，仍愿远渡重洋尝试，可见郭雷枢的医疗行为已让进步的英国医学烙印在华人心中；另一方面何鲁的特殊病例也引起了英国医学界的兴趣，因此不待董事会核准，就决定接受郭雷枢的人道请求，让何鲁免费搭乘东印度公司船只到伦敦，还由商馆负担他购买衣物等费用185银元。

许多英国人果然被这个前所未见的大肿瘤吸引。1831年3月何鲁进入伦敦的盖伊医院（Guy’s Hospital），4月9日进行手术前，许多人登记要见习。原订的开刀房容纳不下，改到容纳多达680人的大手术教室，由纪伊（Charles A. Key）医生动刀，库柏和另一位医生在场协助。手术历经1小时又44分钟，当时尚未发明麻醉术，何鲁忍受的巨大痛苦可想而知，结果他因失血过多抢救不及而死在手术台上，切除的肿瘤虽有部分流失，仍然重达56磅。 ^[51] 何鲁死时年仅三十二岁，此后他母亲依赖众人为此捐给郭雷枢保管的款项利息维生。

除了何鲁和前述倒地猝死的老妇两次意外，郭雷枢的眼科医院拥有广州商馆、行商和在华外国人的赞助，以及华人的信赖与感谢，从1827年起经营得很顺利，到1832年时却出现了问题。商馆医生皮尔逊离华返英，由郭雷枢继任，工作与责任加重，不能再如担任助理医生时经常留守澳门，而必须在贸易季随同商馆人员前往广州大约半年时间。既然无法两边兼顾，郭雷枢只好在这年10月到广州前关闭了已有五年之久的眼科医院。

郭雷枢担任广州商馆医生两年后，随着英国对华体制更迭而于1834年改任驻华商务监督医生。 由于他和皮尔逊、李文斯顿一样，都按东印度公司规定不得兼营商业，收入只靠薪水，自从改任商务监督医生后，薪水虽然提高了一些，却少了原有的三餐与租屋两项津贴，他估计实质收入减少约三分之一。 因此，过去在东印度公司服务的年资能否获得退休年金，直接关系到将来的生活条件。何况1833年他和美国女子（Caroline M. Shillaber）在澳门结婚生子后，家计的负担日重，于是写信向东印度公司请求退休年金，不料遭到拒绝。 ^[52] 他决定趁早另谋出路，于1838年5月辞职离华。 ^[53] 回到英国的郭雷枢先在阿伯丁（Aberdeen）大学的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取得医学学位，并于1840年重获开业医生资格，随即定居在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的雀乐屯（Cheltenham），在当地持续行医至1878年为止。他在1879年10月28日过世，年八十二岁。 ^[54]

在华十二年间，郭雷枢除了业余开设澳门眼科医院，和本文前节所述的建议设立医院船之外，还在1828年间主持或至少参与广州诊所（Canton Dispensary）的成立 ^[55] ，但成立后由美国医生布莱福（James H. Bradford）照料，而英国医生柯克斯也曾在1832年后协助。这家诊所模仿澳门眼科医院，也以华人为主要诊治对象，同样是免费义诊，但不收住院病人，而就诊的华人仍然川流不息，每天一早便有各种病症的患者在诊所前等候开门 ^[56] ，但1835年布莱福返美，广州诊所也结束了。郭雷枢于1835年首先提倡由各国派遣传教医生到中国 ^[57] ，并于1838年联合同志在广州创立“在华医药传教会”（The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 ^[58] ，由他担任会长一职，即使他在不久后即离华，仍终身遥领会长一职。在华医药传教会的创立对于拓展此后西医来华的影响更为显著远大 ，但因无关东印度公司或驻华商务监督，故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 AMfxur+pFds19ZEKln6FgOY2weC9SXa3P8+IXjnMpFYPLusYISERfRUZSHaMp5Mw